神话是文学的最早形式,自从神话产生开始,人与神便有了无法摆脱的关系。西方文学中表现人与神关系的变化与发展的文学,实际上反映西方社会人类精神世界变化发展过程。
一、敬畏与反抗
神话是文学的最初形式,它反映了人类童年时代的思维方式,展现了人类智力发展过程的起点。由于上古时代社会生产力低下,物质文明的发展程度较低,生活在原始公社时期的人们,只能通过他们的原始思维不自觉地将自然和社会生活加以形象化、人格化,已达到对自然奥秘的理解和对自然的说明。正是“通过自然力的人格化,产生最初的神。”
上古的人们对广袤的世界和神奇的大自然充满了好奇和敬畏,于是他们崇拜自然,幻想造物主的神奇,渴望战胜迷惘的世界以主宰自己的命运。西方上古时代的文学作品无不反映了人类对神的敬畏与反抗。和所有产生神话的时代的人们一样,西方(以古希腊为代表)的人们相信在现实世界有着至高无上的神灵在主宰一切,他们对神顶礼膜拜。
在希腊神话中反映人对神的敬畏和崇拜主要体现在各式各样的祭神仪式中。我们不难看到,几乎在决定所有的大事之前都有一个隆重的祭祀活动。比如,在希腊神话关于帕拉墨得斯之死中,就描写了出征前阿波罗的神谕要希腊人献祭一百头牲口的命令,“帕拉墨得斯被神祗选中为押送祭品的人,祭司接受了一百只圣羊向太阳神献祭”。史诗还有在战争中随时的献祭以求取战争的胜利和战后感谢神灵的献祭的大量描述。
古希腊的人们献祭神灵并非是害怕神灵并屈从于神的一切安排,他们更多的是对神的敬畏和祈求保护。人们对神的敬畏,不可否认的是畏的成分超过了敬的成分,因为献祭神灵就可以得到神灵的保佑并避免神祗的报复。希腊的神报复性通常是很强的,神话中就有大量神祗报复人类的故事。奥德修斯只因为得罪了海神波赛冬便付出了多十年的艰辛才回到家乡;骄傲的阿伽门农因为射杀狩猎女神梅花鹿,并宣称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本人也不一定射得比他准,结果神祗报复他,在他准备带领希腊联军远征特洛伊的时候“让港口风平浪静,船只根本无法从奥利斯海湾开出去,可是战争却应该开始了,希腊人束手无策”。结果阿伽门农只好用他的女儿伊菲革涅亚献祭女神,并无奈地对女儿说:“我爱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必须这样做。你们看到了,这么大的一支船队由我统率,多少王子身穿盔甲站在我的周围,如果我不能按照神谕的预示牺牲你,那么特洛伊将不能被攻陷。”总之,希腊的神是不会放弃一切报复的机会的。
古希腊的人们虽然敬畏神灵,但他们更热爱生活、珍惜自己的生命,他们内心深处又充满了对自我的肯定。“古希腊人相信命运,但是,他们从来不消极地屈从于命运。”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之战就是人神交混的战争,奥林匹斯山上的神各帮一方,主神宙斯决定战争的命运,每次大的战争都有神的预兆,似乎成功与失败的命运都已经无可避免,“但是英雄仍然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夺取胜利。他们还敢和支持对方的神祗进行较量……取得胜利……建立功勋。”英雄们从来不因为对方是神祗而丧失斗志。他们甚至还把神打得头破血流,逃回奥林匹斯山上去养伤。英雄阿喀琉斯毫不畏惧地呵斥太阳神阿波罗“我劝你还是回到神祗中去吧,否则,哪怕你是神祗我的长矛也一定会刺中你。”(英雄狄俄墨德斯在战场“认出了女神阿佛洛狄忒,于是穿过混乱的战场,追上了带着儿子的女神。这英雄用枪奋力朝她投去,枪尖刺破了女神的手腕,她的手上滴出了鲜血。”)
希腊的文学展示了西方古代人们对命运和神是充满反抗的,他们作为人类、作为英雄而骄傲,他们不会去羡慕神祗的永生。至于神位,他们更不奢求,英雄阿喀琉斯就曾轻蔑地说过“宁可在人间当奴仆,也不愿在阴间当君王。”(总之,西方古代文学中描述的神与人的关系、英雄和大自然以及不可知的命运的矛盾斗争的文学作品,无不在其本质上深深蕴藏着人们要了解自然、反抗神灵、肯定自我的主体意识。)
二、至高的神灵
中世纪是一个保守而压抑的时代,正如恩格斯指出的那样,中世纪只知道一种意识形态,即宗教和神学。由于宗教思想的泛滥,人们虔诚地相信人是神的奴隶,一切听从神(上帝)的安排,特别是从西罗马帝国晚期基督教出现到18世纪,人与神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许多神的全部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都转移到一个万能的神身上”。
历史的进步往往造成人与自然关系的尖锐冲突,造成人伦道德在人与人关系中的失落,基督精神就是以绝对的人伦关系为本的人生价值观,它颂扬伦理道德与仁爱,提倡道德的执著与坚定,诉说信仰的超越与空灵,因此,受到了中世纪人民的广泛热爱与崇拜。但是,随着统治者对宗教的利用,基督教会对《圣经》妄加解释,杜撰教义、信条以及种种清规戒律,宣传什么人类富有原罪。在现世理当受苦,安贫守贱,顺从上帝的安排,把希望寄托于来生。为了让人们接受这样的思想,基督教会不仅仅从精神上毒化他们,还加强了各种各样的刑法。宗教的“异端裁判所”使用严酷的刑讯,许多人蒙受不白之冤,哥白尼被关进了疯人院、布鲁诺被绑上火刑柱,中世纪的欧洲人民都在战战兢兢中生活。
由于宗教势力的压迫,中世纪成为一个没有自我的时代,人们除了对神的无条件服从以外不敢再有其他信仰,上帝的形象代表了至高无上、尽善尽美、全知全能、无所不在的荣誉。对于上帝的信仰,不能有丝毫的怀疑和不尊,世间万物一切皆由上帝主宰,人天生有罪,只有皈依上帝方可赎罪,如果有异心其结果必是受到惩罚。用恩格斯的话来说:“最初反映自然界神秘力量的幻象,现在又获得社会的属性,成为历史力量的代表”。
中世纪西方文学中,教会文学长期占有统治地位是不容置疑的。教会文学的主要蓝本就是《圣经》,主要内容是普及宗教教义,宣传神权至上,贬低人的价值,扭曲人的积极本质的。这类作品有的是渲染上帝至高无上的权威,有的是歌颂基督的伟大,有的是对圣徒的赞歌。比如,法国的宗教剧《圣徒阿列克西死刑传》就描写了贵族之子阿列克西决心把全身心献给上帝,于是在新婚之夜离家出走,只身到了叙利亚,明知道父母为儿子失踪伤心哭泣也不为所动。遭受仆人的辱骂却庆幸是上帝的“宠幸”,由于他一生“赎罪”,终于死后灵魂得以升入“天国”,事迹传扬四方,遗体被奉为圣物。在加强了宗教文学的影响后,人民自然不自然地将神(上帝)作为他们信仰的全部,他们多半相信只有神(上帝)是至高无上的,是主宰一切的,上帝的万能和天地万物的不可转移是不容怀疑的。所以他们对神(上帝)无限崇拜,对宣称是“神的代表”的教会唯命是从。
当然,不仅仅是宗教文学才具有这样的特点,由于宗教思想处于统治地位,其他的世俗文学也不免受基督教思想的渗透,散发着宗教的气息。中世纪最伟大的作家、被恩格斯誉为新时代曙光的意大利著名诗人但丁,在他最优秀的作品《神曲》中也毫不掩饰地把对宗教(神)的信仰奉为最崇高的美德,宣称信仰和神学高于一切。
在《神曲》中,但丁设想了象征理性的维吉尔和象征信仰的贝雅
特丽齐带领他游历三界。但是在但丁的笔下,象征理性的维吉尔只能停留在天堂之下,象征信仰的贝雅特丽齐却可以引导但丁上天堂:在天堂中供奉着圣洁的教士和天使,而生活在基督诞生前的荷马和贺拉斯作为异教徒在“地狱”中等待审判。诗中,维吉尔对迷途中的人类代表但丁说:“因为我没有信仰他,所以我不能走进上帝所住的城。上帝统治宇宙,权力无所不达,但是他在天上有一定的座位,能够接近他得是多么快乐呀!”因此,诗人维吉尔只能引导但丁游历了象征堕落与痛苦的地狱。换句话说,理性的伟人,也仅仅是远离信仰的凡夫,地狱中的幸运儿,不过是漂泊于天堂之外的流浪者。中世纪的人们相信,只有对神无限的信仰与崇拜,才是他们唯一的幸福之路,但丁的《神曲》也意在说明:只有选择了超越理性的信仰,才能超越现实的矛盾而飞升至欢乐幸福的天堂。正像贝雅特丽齐所说:“只有依赖信仰,没有证明,只依据自明而认识了原始的真理。”
三、从怀疑到决裂——上帝死了
当信仰成为人们心中的负担,神灵无法引渡人们走向幸福的彼岸,人们开始怀疑上帝的存在。随着资本主义的萌芽,特别是文艺复兴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期,新兴的资产阶级文学开始否定神的存在。文艺复兴向读者明示:所谓的“神”,只不过是神化了的封建统治者,因此要用“人性”反对神权,要摆脱“神”对人的束缚。如果说中世纪时代主要是以建构神学为其文化的主要特征的话,那么,文艺复兴到18世纪末出现的文学作品,则是在对人的感情、人性乃至创造能力的肯定中,在对封建的等级制度与人性和人的自由本质相违背现象的批判中,逐渐摧毁了宗教教条和神学偶像。
为了让人们走出中世纪的迷惘,文艺复兴文学大肆鼓吹“人性”、否定神权。意大利的人文主义者薄迦丘在他的代表作《十日谈》中指出:幸福并不是在来世的天堂而是在现世的生活中,教会和教士也不是神的代表和化身,上帝和“神”只是他们压迫和剥削人们的幌子。薄迦丘猛烈地批判了天主教会:嘲讽教会的罪恶(第一天第二个故事),抨击僧侣奸诈与伪善(第三天第三个故事、第六个故事,第四天第二个故事,第六天第七个故事,第九天第二个故事)。通过这些故事,作家强烈地否定了“神”和“神的代表”——神甫假扮天使勾引他人之妻(第四天第二个故事);修士劝信徒斋戒苦修不近女色却和他的妻子偷情(第四天第二个故事):薄迦丘在这毫不留情地指出:“神”是罪恶的幌子;“上帝”是放纵者的遮羞布。“信仰”是无耻之徒的伪善衣!
对教会和神的重新认识,使人们不再笃信上帝,他们开始由对神的崇拜转向对自我的崇拜。法国作家拉伯雷《巨人传》最突出的思想内容就是肯定人的力量和智慧,把中世纪倒了的人与神的位置又颠倒过来。《巨人传》描写巨人高康大刚到巴黎求学就敢于干了几件亵渎神灵之事——在巴黎圣母院钟楼上撒尿,摘下圣母院的大钟系在马脖子上作铃铛;英国民族主义诗人弥尔顿在《失乐园》中更是大胆地称赞了敢于反抗上帝的撒旦。总之,从文艺复兴到18世纪末出现的文学作品很多都反映了人们要摆脱神的束缚、寻找自我的思想。
人们对神的怀疑和否定必然导致了最终与神的决裂。人们在反对神学教条的同时,就必须要反对“上帝创造一切”的观念,从19世纪开始,人们更多地强调是人而并非神创造了物和物质世界,从而使人对神的崇拜心理逐渐弱化,对“物”崇拜的心理逐渐强化了。随着人们对“物”的崇拜心理的强化,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期,神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被物所取代了,西方工业时代的到来,物质文明和科学技术飞速发展,人民对物欲的追求空前膨胀,西方社会中人与物的矛盾冲突取代了人神的冲突。19世纪末,尼采以其卓越的勇气和胆识宣布“上帝死了”,整个基督教文化崩溃了,人们对神以及对偶像的崇拜完全被打碎了。尼采凭着对历史和现实的细致挖掘之后发现:“为人们深信不疑并视为天经地义的东西往往是某些人主观意志的表达,道德如此,上帝观念也如此。”上帝是基督教的最高形象,破除了对上帝存在的信仰。就是要批判基督教的世界“生命本身是非道德的,万物都属于永恒生成着的自然之‘全,无善恶可言,基督教对生命作伦理的评价,把生命视为罪恶,其结果只能造成普遍的罪恶感和自我压抑”。因而尼采大声地呼吁着批判上帝,批判基督的一切精神力量。
上帝死了,世界成了一片废墟,20世纪的人类心灵没有了依托。社会的高度发展使人被物化,西方社会整整一代人感觉生存的迷惘、处境的尴尬,他们没有信仰,没有出路,没有希望。20世纪的西方文学主要关注的是西方社会中人被异化的现象。至此,西方文学中人与神的关系走向终结。
总之,西方文学中关于人与神的作品反映出西方社会人类精神世界变化发展的过程。西方社会人与神的关系经历了从敬畏到无限崇拜,从崇拜到怀疑,最终走向决裂的过程,它反映了随着社会的发展,人对自然、对社会事物认识的不断发展和变化。西方文学中表现人与神的关系的变化与发展的文学,实际上反映了西方社会人类自由精神的发展过程。
作者简介:
黄雪莹(1974-),女,广西钦州人,讲师,硕士,工作单位:广西钦州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