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黑人作家拉尔夫·艾立森(1914-1994)早期的短篇与他后来的长篇在艺术手法上是一脉相承的,为后来长篇的问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其中《在异乡》围绕主人公帕克的情感变化在音乐中开始,随音乐结束,其音乐性堪与《看不见的人》分庭抗礼,凸显出艾立森小说“泛音乐性”的特点。小说文本语言的“表意性”和小说的“音乐性”有机结合,成为水乳交融的有机整体,使小说主题思想得以升华,表现了主人公在“情感的故乡”和“心灵的异乡”之间的求索,彰显了黑人小说独特的美学机制。
一、小说的音乐性
佩特在《文艺复兴论》里说:“一切艺术都以逼近音乐为指归”。艺术门类之间并没有不可跨越的鸿沟,小说追求音乐的品质,不仅理论上是可行的,而且也为无数的文学实践所证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等等,它们的音乐性特色早已成为定论。作为身份认同的特殊标签,黑人音乐自然是黑人作家文学表达的有效手段。拉尔夫·艾立森的小说明显地呈现出“泛音乐性”的特点。其扛鼎之作《看不见的人》被当之无愧地称为“布鲁斯小说”。第二个长篇《六月庆典》把艾氏的音乐才华发挥到了极致。其实艾立森的音乐天赋在早期创作的短篇中已有了充分体现。就音乐性而言,《在异乡》当属众短篇中的翘楚。小说整个故事在浓浓的音乐氛围中展开,定位在卡迪的私人俱乐部。在这里,主人公帕克全身心融入到和谐的音乐中。小说尾声,即卡迪个人音乐会最后,众人唱起了英国国歌,此时大家作为英国公民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们深情自豪,昭示的是一种团结和凝聚力。随后奏响了高亢的国际歌,帕克惟有此时此刻才感到音乐的旋律中“充溢着某种笃厚的新内涵”。此情此景之下,帕克情不白禁地引亢高歌《星条旗永不落》,在梦幻般的惶惑中,美国国歌的歌词第一次对他失去了讽刺的意义。他以吟唱美国国歌而骄傲,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是地道的美国公民,美国就是自己心灵上的故乡,因为他也想为美国出一份力。令人费解的是,这“头等公民”的美好感觉是在异国他乡才能体会得到,而且在刹那间稍纵即逝,令人揪心。
小说的音乐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小说整个构思呈“序曲-呈示-发展-高潮-尾声”的曲式结构。故事在音乐中展开,随音乐跌宕起伏,在音乐中落幕,好像一部宏伟的交响乐,通篇回荡着音乐的旋律,宣叙、回旋、变奏、协奏、奏鸣,或描述事态进展,或表现灵魂风暴,或刻画心理波澜,长声短调,绵延低回,仔细体会,真仿佛变幻出色彩丰富的音乐效果。称之为“音乐小说”自然是情理之中。其次,音乐意象随处可见,既有与音乐有关的动词,如歌唱、演奏等,又有与之对应的名词,如歌手、和弦、音乐会、古典音乐、琶音、钢琴、调子、回音、和谐、爵士乐即兴演奏会,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此外,小说中出现的不仅有黑人圣歌、美国国歌,还有国际歌,英国国歌,而更多的是威尔士的民歌,威尔士人战败英格兰人,保家卫国的历史赞歌。艾立森借卡迪之口道出了音乐的重要性;“音乐能最有效地表达内心世界,没有什么可与之相比。你真的根本不需要什么抒情诗”。在这里,卡迪对音乐的痴迷和发自肺腑的真情感悟是白人和黑人的一次别具意义的对话。大约一小时之前身心俱伤的帕克在和谐的旋律中已感悟到了音乐抚平创伤和心灵沟通的巨大魅力,体验到了在故乡从来不敢奢望得到的温馨与幸福。不是黑人音乐,胜似黑人音乐。音乐成了一种不需要翻译的国际通用语言,跨越了不同民族、不同种族之间的鸿沟,在世界各族人民之间架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正是这和谐的音乐和动人的歌声成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纽带,也使帕克顿时领悟到,他逃离了他熟悉的美国,因为他在那里受到了不公正的歧视和虐待。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虽然没有能够摆脱不公正的厄运,但在这里,他通过音乐达到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情感的共鸣。“异乡”与其说是指威尔士,毋宁说是指美国。主人公正是通过音乐这种情感纽带与威尔士人达到相互理解,从而使“异乡”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了情感的故乡;相形之下,他在美国与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遭到的非人对待,则使原本意义上的故乡变成了心灵的“异乡”。这就是音乐的神奇魅力,一种情感的调和剂。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而音乐,尤其是黑人音乐已成为黑人表现生活和转达思想情感的特殊语言,是他们“存在的家”。诚如托尼·莫里森所言,“在将自己的经历用艺术形式,特别是音乐表现出来的过程中,美国黑人才得以维持生计,抚平创伤,得以发展”。拉尔夫·艾立森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大红大紫的黑人作家,他的文学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黑人音乐的独特魅力。在文学创作中他重视音乐的参与性质,明白如果能将音乐杂糅进作品中,会激起读者自由的情感反应,给读者留下更多的解读空间。因此,他在创作上刻意求新,敢于用音乐作为自己的叙述手段,组成小说结构,表现小说主题。他的作品满足了人们潜意识中对黑人文化的阅读期待,唤起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
二、修辞语言的表意性:偏离与能指过剩
当代美国杰出的黑人美学家和批评家亨利·路易斯·盖茨将黑人文本置于广阔的黑人文化背景中加以透视和分析,建立了一套有别于西方主流文化标准的“黑人性”文学理论。他认为:“表意性是黑人比喻语言使用的策略”。盖茨所谓的“比喻语言”可理解为广义的积极修辞语言,是对常规语言的偏离。贯穿在小说《在异乡》的环境描写和人物心理描写中的各种比喻性修辞语言构成了小说语篇之“纬”,成为文本的主要表意手段,蜿蜒曲折,表现了主人公帕克在“异乡”和“故乡”之间痛苦踯躅的情感求索过程,让我们倾听到了主人公因有家难回而在内心深处发出的痛苦呻吟,体悟到他在心灵的故乡和异乡之间徘徊的流浪儿多舛的命运。小说中仅“移就”辞格有近20处之多,构成表意语言的主体。艾立森何以对修辞语言如此青睐?盖茨给出了绝好的诠释,“美国黑人传统自起始阶段就是比喻性的,否则,它如何得以生成至今呢?黑人一开始就是比喻大师:说一件事而意指另一件事,这是在西方文化压抑中求生存的一种基本方式”。换言之,这是美国黑人的独特历史传统使然,是在主流社会中实现身份认同,解构白人的价值观所采取的保护策略。小说中艾立森驾轻就熟的比喻性语言凸显了语言的表意性,既彰显语言的表意魅力,增加了文本的张力,又深刻表现了黑人的内在真实性,成为黑人的精神家园。修辞语言是对常规语言固有模式的偏离,作为一种语言现象尤其普遍地存在于黑人文学语言中。俄罗斯形式主义学派的肖克洛夫斯基认为偏离的本质是“非熟悉化”或“陌生化”,即把人们熟悉的一切变得不熟悉或陌生。移就辞格便是一个典型范例。从组合方式可以看出其特点就是“张冠李戴”,把本属于甲性状的词临时加到乙身上,是在语义层面上的偏离。“陌生化”导致语言的“前景化”,提高了读者的审美积极性,避免了通篇的常规语言带来的审美疲劳。艾
立森在小说中打造的表意语言是当之无愧的神来之笔,尤其是移就辞格的铺陈更是鬼斧神工。艾氏将比喻性语言玩弄于股掌之中,水到渠成地表现了主人公特殊的心路历程。内容与形式水乳交融,天衣无缝,自成一体。
按照格莱斯会话合作原则中质的准则,比喻性修辞语言因“偏离”常规而失去“真实性”。一般来说,包括读者与作者之间通过文本进行的各种交际,其前提必须是合作的。因此,语言形式上的“偏离”其实是为了更好的合作,这样读者本着合作的原则会更积极地进行创造性思维,在更广阔的审美空间内对作者的本意去进行诗性揣摩,从不同的角度尝试着赋予这些偏离语言各种可能性的阐释,导致这些非常规语言的“能指的过剩”。毋庸置疑,这其中不乏对作者初衷的曲解。美国触构批评派认为,语言修辞具有欺骗性。读者带着“前理解”,即多种文本乃至相对独立的原始经验进入文本,按照自己的习惯,甚至长期接受语言修辞欺骗性的习惯介入文本,这种阅读被视为错上加错,是一种双重欺骗的呈现,所以文本及其语言修辞不是一种真理的呈现。由此提出了“阅读即误读,误读即写作”,而误读产生洞见,洞见生出创意,产生创造性批评。换言之,“误读即写作”带来批评主体的充分解放,使他能够在一种游戏性的活动中解构文本。这与以罗兰·巴特为代表的解构批评派提出的“可写文本”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所谓“可写文本”是根据消费与生产的区别理论对文本进行划分的一种,它强调由于文本晦涩难懂。读者必须通过积极思考,以生产者而不是消费者的姿态接受这种文本,参与文本的写作活动,才能享受和消解这种文本。小说文本中那些闪烁其词、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虚幻不定的修辞语言把“那种捉摸不定、未曾表达的而且也是不可表达的感受能够突然表达出来”,引起心灵的共鸣,触及思想感情中深层次的、己被遗忘或忽略的角落,使之能够被表达宣泄出来。这种由语言形式上的偏离造成的“陌生化效应”在主客体之间产生的“心理距离”造就出空间感的审美体验,给了读者更多创造性的自由解读空间。
三、“组合”与“聚合”:修辞语言与音乐性的有机结合
结构主义学派的创始人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的“所指”和“能指”之间是一种任意的关系,因此,要确定一个符号在整个语言系统中的价值或地位,必须努力探寻该符号与其他符号的关系。由此,索绪尔提出了组合关系与聚合关系。前者指一个语言单位和同一序列中的其他单位之间的关系,后者指在结构的某个特殊位置上彼此间可以相互替换的成分之间的关系。通俗地说,组合关系是语言层面上的一种横向关系,而聚合关系则是一种纵向的关系。这两种关系就像坐标的两根轴,一起决定了语言符号的身份。艾立森的短篇小说《在异乡》积极辞格和音乐的水乳交融对主题思想的深化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修辞语言从语法上讲,是符合惯例的、无标记的搭配,但是就语义组合而言,则是有标记的,属于横组合中有标记的语义搭配,小说中各种修辞适时地横向分布在语言层面上,在特定的语境中它们的次序不能颠倒,从这一点来看,非常像索绪尔所说的组合关系。音乐为整个故事奠定了基调,作为一个大背景,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和主人公思想感情的升华而推波助澜,是“历史”的、纵向的,就像索绪尔所说的聚合关系。比喻性语言的表意性貌似芜杂偏离,但是小说中的音乐元素始终是引导人物思想发展的向导,两者珠联壁合,纵横交错,相得益彰,其完美结合,就像坐标的横轴和竖轴决定了整个小说语篇这一相对较大的语言单位的意义之所在。表意语言之“组合”与音乐之“聚合”水乳交融,成为完美和谐的审美统一体,使小说主题思想得以升华,表现了主人公在“情感的故乡”和“心灵的异乡”之间求索的心路历程,成为建构小说文本张力的有效机制。
作者简介:
张学祥(1973-),男,讲师,英语语言文学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工作单位:潍坊学院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