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真
俄国作家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布宁在1894年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原名《无题》),到20世纪40年代末短篇小说集《幽暗的林间小径》出版,小说创作生涯可谓漫长。作为一位流亡作家,布宁将他的生存经历、多样化的生存想象、对于特定时空中的人与事的感知,融会在他独特的小说文本里,以多重主题意识、多元叙述结构、多种创作手法建构起对于他小说世界的虚构与描绘。
在布宁小说中,叙事主人公对于文本的建构起着尤为重要的作用,或者说布宁小说呈示出来的艺术特征很大程度上得利于文本中叙事主人公的塑造,这一系列形象因其丰富的内涵、别样的姿态、朴实的灵魂、性情的淳朴构成了文学史上让读者纪念的一串串符号,这不仅是他艺术世界中最为闪亮的地方,同时也是布宁小说与同一时期其他小说家艺术追求的区别性特征。
布宁小说中叙事主人公可以分为两个系列:一个系列是文本中作为故事情节的直接参与者,这是主要的被叙述的对象;另一系列是叙述者,这个叙述人或者曾经是故事中的一个旁观者,但是已经走出故事,充当了一个讲述者:或者与故事无关,纯粹是一个叙述人。在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主人公形象的刻画与塑造是小说的主要任务之一,前一系列主人公人物往往成为叙事描述的主要对象,而后者却往往并不如此,甚至叙述人成为“隐蔽的上帝”,不被读者发现,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就是一个除了讲述人之外的关于主人公故事的一个世界图景。在布宁的小说中,恰恰相反,叙述人有着自身独特的性格特征和精神气质,他们往往成为与前一系列人物并驾齐驱的被叙述的主要对象,甚至会取代前一类人物,成为文本描述的重心和焦点。这样,以往小说中沉睡或消失的,被布宁唤醒,以玲珑鲜活的姿态来到了小说文本的前台,叙述人自身不在幕后隐藏或沉潜,而在文本中闪耀着自身的光泽,滋润并推进着文本世界情与事的涌动与行进,不仅成为构建小说情节的线索和脉络,而且直接承载着文本意义的指向和内涵的丰润。本文通过对这一系列主人公形象的分析,来探讨布宁文本的开创意义与现代意识。
一、敏感而善恩的性格是布宁所有小说中叙事主人公最为鲜明的突出特征,这个特征成为他笔下人物的一个标志。
创作早期的散文小说《山口》、《深夜》、《在八月》、《初恋》自不必说,中期的《米佳的爱情》可以说成功地在文学史上塑造了融故事主人公与叙事主人公于一体的米佳形象。在小说中,布宁将内视角与外视角,远视角与近视角相互结合起来,时而采用全知叙述,时而深入米佳内心世界,时而不动声色,时而让感情在主人公内心宣泄恣肆,从而将一个敏感的陷入恋爱之苦的少年形象勾勒了出来。米佳与卡佳的恋爱关系由于卡佳迷恋戏剧艺术而破裂,米佳因怕失去爱情而忌妒卡佳舞台上的表演,看看后者的表演在米佳眼中是怎么被描述的:
“这个戏剧界虽为米佳所不齿,却为卡佳所崇拜,她沉溺其间,不思自拔;她哪里是在朗诵,而是在叫春,自始至终做出一副慵倦的,难以排遣的怀春之态。那种丝毫也没有必要的祈求的神情,急迫得过了分。这使米佳为她臊得不知把眼睛放在哪里望好。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天使般的纯洁同风骚的混合。”
为了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叙述人的视角和主人公的视角合而为一,最大程度地披露了米佳的喜怒哀乐,他内心的痛楚与愤怒,恋爱中年青人的妒忌与热情通过叙述视角的交融一一呈现出来,米佳眼中的卡佳的表演都着上了米佳的感情色彩,所以后者的表演在他看来都是粗鄙而丑陋不堪的,敏感的米佳面对爱情常常主观化,甚至有点自以为是,正因为年轻的他对于爱情太沉溺,太执著,所以他多思的性情又最容易走极端。当他与村姑阿莲卡发生了肉体关系以后,他又突然陷入一种负疚的自认为卑劣的有悖人性的旋涡里不能自拔,外在事物与物象的变化总能使米佳在内心掀起阵阵波涛,痴迷于追求纯洁的爱情,让他耗尽了精力,他无时无刻不生存在面对已逝爱情的忧伤和困顿中,思考并不能为他带来一条快乐幸福之道,相反,他性格中潜藏的细腻本性给他心头织上了一张剪不断,理还乱的大网,这张情网最终导致了他的意识的紊乱,以致自杀。
主人公感情的起伏跌宕通过多重视角转换得以展示,悲惨的结局在主人文公敏感性情的主导之下给人留下无限的怀恋与怅惘。米佳内心的焦灼与忧伤应该说给小说也着上了同样的味道与色彩,全文弥漫着一种化不开的愁绪,主人公苦恋带来酸甜苦辣是真实而自然的。
《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中,主人公阿列克谢对于周遭环境有着异常体验,对于生的喜悦,对于色彩、声音的敏锐把握,对于无穷奥妙的疑问,初次见过的新鲜事物在他童稚的心灵上都落下了一个个问号,后来外婆的去世与妹妹的死亡又让他对于死亡做出系列的忧伤而无奈的思考。可以说,对于死亡、爱情、别离,布宁有着他刻骨铭心的感知与体会,文本中多思性格人物形象就常常针对生存本身、环境、情感有着无尽的遐思与诘问,这些性格特征常常让布宁小说充溢着哲理气息与人文光泽,同时又含纳着人作为个体的宝贵品质。H.哈特曼在《美学》中指出:“美的本质在作为特别的美学价值时并不存在于总的规律中,而在于个体的独特的规律性中。”布宁小说因为这一系列多思的主人公形象而蕴涵着一种氛围,升腾着一种意绪,在这个意义上,他的小说也可以称为“意绪小说”或者“情境小说”。
二、忧郁而感性。布宁笔下的主人公一律有着忧郁的性情,此一性格的形成让主人公的行为处事带有更多感性的因子。如果说现实主义小说是将人物放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来塑造的话,布宁则往往将人物安排在一个特殊的环境中——庄园、别墅、旅馆、公寓、火车包厢或轮船客舱内等都可以成为他虚构小说的背景之地,生活片段、日常琐事、瞬间的相遇或偶遇都能成为他小说情节的主体。
布宁生活在时代与生活急速变化的年代,在20世纪初的俄国,“那种旨在超越当下此间现实,那种一心摆脱尘世物象的缠绕,而去寻觅存在本相之真谛的追求,曾经是一代文化人共同的取向。”布宁也在实现自己对“内美”的追求,但他不同于托尔斯泰的“心灵辩证”,也迥异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刻挖掘与拷问,他仿佛天生对于捕捉“理性主题”的技巧与方法有着一种拒斥,他始终对于鲜活的生活本身、感情本身倾注热忱,然而这丝毫不影响他在文本中对于世相的洞穿,对于生命的叩问,他用他独特的艺术技巧,通过忧郁的人物来传达他的艺术理念和生命体悟。
忧郁而感性的主人公大致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渺小个体向永恒生命、无限宇宙不懈探索的形象。如:《松树》、《雾》、《静》、《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等的主人公莫不如此。在这一类形象中,感性的主人公在做着“理性分析”思考,他们忧郁、困惑,“布宁的主人公总是怀揣一颗最真最好奇的心灵向无知领域不停地诘问。宇宙间最普遍,最基本的生存困惑都不能逃脱布宁的想象与思索的范围。”而这一系列人物形象“将人(个体)的无知、忧伤、忧郁的‘小情感与大自然的蓬勃、朝气、博大、无限并置于描摹的前台使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与对照,构成渺小个体与庞大宇宙间的张力,营造了‘此岸与‘彼
岸的一种距离美,引起读者的沉思。”
第二类是爱情故事中的一些伤残的个体形象。这些主人公或因爱变得忧郁苦闷,如《米佳的爱情》中的米佳;或卷入一场偶遇的爱情中不能自拔,或者忧伤地离别,或者疯狂地自残。《儿子》中的马洛夫人恳求情人开枪打死她,只因爱情让她失去理智,奔至疯狂的巅峰,她最终被毁灭;《幽暗的林间小径》中女主人公遭情人遗弃,独守终身,其间痛苦的滋味留给读者无尽的想象;《塔尼娅》中少女塔尼娅生活在痛苦和惶恐中,对幸福的希冀最终化为泡影;而《伊达》中叙事者是一位作曲家,烈酒和跳舞阻止不了他的热泪滚滚,因为“尽管此刻我的肠胃乐不可支,可是我今天的心情却十分忧郁。”《海因里希》中格列鲍夫在与海因里希分别后,犹如陷入另外一种毫无生气的世界之中,就连“那寒冷的、瞬息万变的、纯净的、泛出死气沉沉的红色和蓝色的霞光的暮色,也给人以混沌未开之感”。“我这是怎么搞的,自从青年时代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爱”。这些叙事主人公都有着各自“甜蜜的忧伤”、“痛苦的欢乐”。他们不以“理性思维”、“理性逻辑”呈现,却有着别样的感性生存现实,作家将他们的生命感悟在字里行间娓娓道来,从他们的“感性”经历的背后,读者可以窥见爱情的真谛,可以领略多彩的人生,可以说,这些主人公给文本贯注更多生性的特征,使其成为情感的结晶,生活的缩影。
三、善良而多情。善良的天性在布宁的叙事主人公身上最让人敬佩,叙事者多情的性格特征最能反映作家的宝贵品格和人文情怀,而“多情”的叙述笔调在行文中的走向也使得爱情小说文本沾满了情的汁液,让小说成为人们魂牵梦萦的审美的载体。
叙事主人公这个性格特征首先表现在一系列人物的重情与隐忍性格的塑造上。比如《寒冷的秋天》中那位丰饶、坚强、钟情的女主人,一生大多时间都是在为别人的幸福而活着,第一人称的叙述,让读者直窥她的内心世界,能够切身体会到主人公的悲情人生和她的隐忍的性情。《加丽娅·甘斯卡娅》中的叙述者是一位画家。年轻时候。因为误会而导致了一个美丽生命的丧失,一份爱情的流失,这些连同当年的少女加丽娅·甘斯卡娅成为他“此生最美好的回忆”,同时也是他“此生最沉重的罪孽”。我们可以在画家的回忆与叙述中感知他内心的内疚与伤痛,他的语言里面无不沾满了他内心多情善良的天性。《鲁霞》中伤感地回忆鲁霞的那位先生对于当年的恋情久久不能释怀,《一支罗曼蒂克的插曲》中的“我”情难自已,面对瞬间即逝的情恋落寞无助,“我当时觉得,此生什么也不再需要,除了这春天和对于幸福的向往。”《幽暗的林间小径》中,女主人公的话——“的确,每个人的青春都会过去,可爱情却是另外一回事”,像箴言一样铭刻着她对于情感的感悟和启迪。她(他)们都有着一段鲜为人知的痛苦的回忆,回忆里面有着影响其终生的恋人,有着曾经的如今却再也难以企及的幸福与甜蜜。
其次是在布宁的系列爱情小说中,情欲的书写通过叙述者的文字变得圣洁而美好。即使面对那些卑微的生命,叙事主人公也一样饱含深情,对于不幸命运给予深深同情和尊重。因此,文本所生发出来的纯净的效果既源自叙事主人公对于情欲的态度,也源自布宁本人善良的生命基座。即便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将情欲拿作生存的工具,布宁依然赋予叙事主人公对于他们的爱怜与哀悼。
《三个卢布》正是这样一个典型。处于妙龄年华的少女有着天真无邪的性情,却由于生存的逼迫,不得不卖身赚取生活费,又因染病而死。男主人公是一个心地善良而又多情的旅客。但是小说叙述并不是一开始便把他的这个特点展示出来,而是在行文中渐渐浮出水面,主人公开始对少女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把所有这一切当作一场玩笑了事”是他最初的打算,到后来“我不明白我对她的依恋之情怎么会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加强烈”,显然是少女的凄惨遭遇让他动了怜悯之心,最后男主人公不仅为少女治病还在她去世以后时常回忆起那座他“最珍贵”的坟墓。普通的一次遭遇在男主人公内心留下了永难忘却的记忆,成为他最永久的怀念与伤感。而小说叙述又没有将这种失落的情感表达得过于炽烈和极度悲伤,只是用他的细节回忆诉说出了这样一个感人故事。《马德里特》中也有一个单纯的少女,为生活所逼,走投无路,从叙述中可以窥见少女生存的艰难。回忆本身就可以看出叙事者的良心与爱心。布宁的善良的天性投射在叙事主人公身上,呈现出一种庄严的伟大与慈善。
最后,善良多情的特征也体现在主人公对于大自然的热爱,对于周遭环境的呵护,对于现实世界的顿悟中。“我对土地和天空,对天空色彩的真正神奇的内涵和意义,永远地怀有最深刻的感情。”主人公阿尔谢尼耶夫如是说。康·帕乌斯托夫斯基说:“俄罗斯的景色,它的温柔、它的羞涩的春天,开春时的丑陋,以及转眼之间由丑陋变成的那种恬淡的、带有几分忧郁的美,终于找到了表现它们的人……俄罗斯的景色中,即使是微小的细节,没有一处能逃过布宁的眼睛,没有一处未被他描绘过。”应该说,布宁的小说正是源于一种对于俄罗斯的热爱和对于大自然蓬勃生命力的敬畏。“他笔下大自然生机的一面与抒情主体情感阴郁的一面构成一种矛盾,而在这种矛盾与张力中,凸显着布宁对于自然、对于生存之奥妙、对于幸福的追求与向往。”另一方面,景物的书写往往被主观化和内在化,着上了感情的因子,最后或者抵达对于一种哲理的冥思,或者寄托一种情怀,或者表现一种“至美”的境界。
布宁最初是以诗人的身份走上文坛的,在小说中,叙事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往往与情与景相互交融,生命、自然、情感是解读这些叙事主人公的系列符码,也正是在这样的解读过程中,我们愈加发现布宁小说文本的创新所在。
说明:“布宁”亦被译作“蒲宁”,在本论文中为求得统一,取第一种译法。
作者简介:
李真,(1968-),女,硕士,主要从事大学语文教学,工作单位: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