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娜
回望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诗坛,女诗人之活跃颇为引人注目。然而,在这“缪斯的大百花园中,盛开着一枝使人颤栗的‘黑郁金香”。它卓立而不群,神秘而迷人,浑身散发出砭人肌骨的寒气。这枝黑色的郁金香就是女诗人翟永明,她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标志性诗集《女人》,一反传统美学为女性划定的某些表面风格和尺度,以一种狂热激情的自白话语和无所顾忌的情绪宣泄,强劲持久地冲击着诗坛的审美思维惯性。翟永明早期的艺术追求显然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塞尔维亚·普拉斯等美国自白派诗人的启悟和影响。诸如极具颠覆的性别立场、刻骨疯狂的自白话语、“黑色意象”的极致渲染、不动声色的死亡礼赞,等等。但从本质上说,每一个女诗人只能依据她独特的生存状况和文化语境写作。正因为如此,她们才彼此无可替代。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普拉斯的影子在翟永明的诗歌中渐渐消隐,一种全新的写作风格逐渐形成,她在创作中融入了深切的人文关怀和生命情思,在更为广阔的宇宙间探索真正的女性自我。
一、普拉斯黑色风暴——“女性诗歌”的登场
纵观西方诗歌史,在20世纪60年代以普拉斯为代表的美国自白派诗人崛起之前,都是男性在书写历史,女性始终处于缺席或者缄默,“在菲勒斯中心主义的语言钳制下,女性想对自己重新命名也会陷入男性话语的圈套,因为她们没有自己的语言。”
直至20世纪70年代中期,女性诗歌在思想解放的大潮下,才真正得以萌芽。以舒婷为代表的女性诗人群迅速崛起于当代诗坛。舒婷在她的代表作《致橡树》(1977年)中,第一次使女性的独立坚强及自主自由得以凸显。但诗人这里表达的只是在男性中心文化樊篱下女性维护独立人格的自我矜持,这一切还不能认定是一种女性诗歌的自觉。
进入20世纪B0年代,随着现当代外国文学作品的大量译介,以普拉斯为代表的美国自白派诗歌,为呼唤女性自觉意识的女诗人打开了一扇窗。普拉斯诗歌中涌现大量的黑色意象及对黑夜、黑色感觉的极致渲染,在文本中凸现一种浓烈的黑暗意识。如她在《渡湖》中一连使用了黑湖、黑船、黑纸、黑人、黑树、黑影六个黑色意象,表达诗中人“黑色的精神”。此外,她在《暗伤》、《精灵》等一系列诗歌中,大量充斥着“苍蝇”、“坟墓”、“黑人眼神”、“黑醇的血液”、“岩石的洞穴”、“污秽暗淡的部位”等黑色意象,营造出一种黑暗、压抑且神秘的氛围。
受到普拉斯黑色意识的启迪,翟永明20世纪80年代诗作中也弥漫着一种强烈的“黑夜意识”。她在1984年组诗《女人》的题记中就引用了杰佛斯的诗来表达她对“黑夜意识”的偏好一至关重要/在我们身上必须有一个黑夜。对“黑夜”的偏好使翟永明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作家。作为象征本体,“黑夜”源自自然运转昼夜交替的一极,未带任何感情色彩。但逐渐地,这个词发生了语意上的变化,黑夜既可象征恐惧,又可象征启发心智的力量。黑夜本身所具有的这种矛盾性,在现代性中逐步占据了显赫的位置,逐渐成为对现代社会的贴切隐喻。
翟永明在《女人》组诗的序言《黑夜意识》中,阐述了她对“黑夜意识”的深刻体验与独到理解。诗人在黑色语言里恣意地邀游,体现出女性在男权话语主流的文化语境中被压抑、冷落的生存境遇,同时也体现出女性在“黑夜”中摸索、对抗的反叛意识。但同时有些女性诗歌盲目地追随这股黑色旋风,“缺乏对艺术的真诚和敬畏,缺乏对人类灵魂的深刻理解,缺乏对艺术中必然会有的孤独和寂寞的认识,更缺乏对艺术放纵和节制的分寸感,”它使“女性诗歌”流于肤浅表面且虚假无聊,“必然导致及其繁荣的‘女性诗歌现象和大量女诗人作品昙花一现、自我消失的命运。”
真正的“女性意识”是不应该靠这些固定的意象和模式来表现的。因此,当女性诗歌跨入20世纪90年代的门槛后,翟永明等女诗人开始进行诗写的转型。翟永明试图告别普拉斯的黑色意识,从一直弥漫在她“黑色时期”诗歌中的黑色氛围中解脱出来。“如见我梦的脚步挨门走过,像是多年积累,如今太阳的呼声使心欢动”(《称之为一切·九月》),从她的诗作中,已经可以看到像“太阳”这样积极跳跃、使心欢动的白色意象。翟永明在对她20世纪80年代诗歌创作进行认真的反思之后,在1995年,也就是组诗《女人》序言《黑色意识》发表后十年再次撰文《再谈“黑夜意识”与“女性诗歌”》,“必须承认当代‘女性诗歌尚未完全进入成熟阶段,1986年至1988年‘女性诗歌有过短暂的绚丽阶段,同时也充斥了喧嚣与混乱。”
二、从自白到叙事——言说方式的时代性呈现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翟永明为代表的当代女诗人一直在寻求清新、有力的语言来表达她们对个性张扬和性别解放的渴望,以期颠覆与反抗80年代以前的带有强烈政治色彩和意识形态的主流话语。此刻,以普拉斯为代表的美国自白诗派为她们提供了一个有意义的参考系。
从诗学观念的借鉴来看,翟永明的诗作中自我独白的言说方式的确得益于普拉斯等人的启示。她本人就曾明确指出过她“在80年代中期的写作曾深受美国自白派诗歌的影响,尤其是西尔维亚·普拉斯和罗伯特·洛威尔……当我读到普拉斯‘你的身体伤害我,就像世界伤害着上帝以及洛威尔‘我自己就是地狱的句子时,我感到从头到脚的震惊,那时我受伤的心脏的跳动与他们诗句韵律的跳动合拍,在那以后的写作中,我始终没有摆脱自白派诗歌对我产生的深刻影响。”
所以,我们可以从20世纪80年代的女性诗歌文本中发现,许多作品直接以《独白》、《自白》为题,而且通常启用直指式的“我”字结构,以自白和自我诉说为基本的语调来抒发女性对自我的真切呼唤与认知。
然而,20世纪80年代这种过于激情的自白式言说方式被一些诗评家形容为一次“自白误区”的集体沦陷。臧棣就尖锐地对“女性诗歌”中表现出来的“对一种自白话语的强烈的意识,而不是对诗歌的意识,正在成为当代女性诗歌最基本的写作内驱力”和“将自白话语视为衡量女性写作的一种权威性的价值尺度”的现象提出批评。在他看来,自白话语基本上属青春写作的范畴,但在中年写作中,自白话语便会对艺术经验造成限制,甚至在艺术表达上造成模式化。
翟永明本人也对《女人》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与自省:“《女人》那一阶段的狂热激情,也带给了我诗中某些雕饰和粗糙的成分,我在写完它之后认识到了这一点”,“过去我所关心的题材和形式笼罩着我,一方面提供给我巨大的激情和创造力,另一方面却使文本结构始终定型于某一结论。”
于是,诗人开始考虑一种变化的可能性。翟永明在诗歌的审美视野和话语方式等方面在20世纪90年代发生了重要变化。她从单纯以女性的身份倾诉剖白自我,到引入“他者”的视角观察、感知世界。她走出了“普拉斯”的自白式言说方式,虽然有时仍喜用“自白”语式,但这时的“自白”已带有更多的客观性,先前自我膨胀的抒情变为淡定的叙事。依然启用第一人称“我”的结构,但此时的“我”已然成为一个客观的陈述者。
她在这个时期的诗作《咖啡馆之歌》、《我站在横街直街的交叉点上》、《玩偶》、《重逢》等,主题仍是怀旧,素材仍是个人经验,但采用了与以往不同的处理方式,即以平和的戏剧化的表述来表达她对生活的理解。诗人在这些作品中找到了一种她从前并不欣赏的方式,一种打破了疆界的自由的形式,这着实令她欣喜不已。
她以冷眼旁观者的身份观察反映生活,日常生活体验在她笔下好似戏剧性的舞台演出,各种角色穿行其间。连翟永明本人也承认,“通过写作《咖啡馆之歌》,我完成了久已期待的语言的转化,它带走了我过去写作中受普拉斯影响而强调的自白语调,而带来一种细微而平实的叙说风格。”可见,她对这一言说方式的转换是相当自觉的。这一转换所带来的并不仅仅是某种全新的风格,它还标志着翟永明真正形成了她的“个体诗学”。这种叙说风格为她的创作提供了一个更为开阔的背景和观察周遭事物的全新角度。
三、从女人到人——女性视角的理性定位
翟永明承认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接触到普拉斯之后的写作中,“始终没有摆脱自白派诗歌对我产生的深刻影响”。她在组诗《女人》中就引用了普拉斯的诗做题记——“你的身体伤害我,就像世界伤害着上帝。”
在组诗《女人》中的另一首诗《沉默》中,尽管诗人没有提及普拉斯的名字,但我们仍然可以清晰地瞥见普拉斯的影子。在此诗中,翟永明提到普拉斯20岁那年自杀未遂的事实和她那以“黑罂粟”为饰物的英国多佛故居。在诗歌结尾处,翟永明表达了对普拉斯的欣赏与敬意。
她怎样学会这门艺术?她死
但不留痕迹,像十月愉快的一瞥
充满自信、动人,然而突然沉默
双眼永远睁开,望着天空
——翟永明《沉默》
普拉斯诗歌中鲜明的性别立场、独特强烈的自我表达在当代女诗人中激起强烈的共鸣。普拉斯的代表作《爸爸》最能体现女性在男性霸权下的颠覆精神。
你不行了,不行了,
真的不行,你是只黑皮鞋
我曾像一只脚住在这里三十年,
穷困和悲凄,
只敢呼吸和抽泣。
爸爸,我要杀死你。
我来不及动手你就死去——
普拉斯诗歌中体现一种强烈的女性自我意识,她在诗歌中发现了自己说话的声音与权利,这个全新的声音无比的独特坚硬而富魅力,以致我们在读《爸爸》这首诗时,会有强烈的欲望要高声读出来。
受到这位美国诗人的直接启迪,翟永明在写作中努力开掘女性经验及深层心理,呼唤性别身份的本体性回归,尝试异于传统写作的激进大胆的书写风格。翟永明在《文身》中极度张扬女性的本能欲望:
有一个男人合掌膜拜
用青色图案安置她内部的丰收
她长期荒芜的地方没有重量
爱情冲涌喉头为她文身
——翟永明《文身》
于是,这种对女性性别身份的极度强调及以身体写作构成了翟永明早期诗歌的主流,成为20世纪80年代女性诗歌最突出的特征。
然而,最终,女性诗歌中对个人欲望的极致抒写及骚动到极端的生命意识,带来了逆反效应,遭到了一些诗评家及读者的质疑与非议。诗评家臧棣就尖锐地指出,女性“诗歌蜕变成女性体验自我快感的一种工具”,这是一种“写作的缺陷”或“写作的病态”。
女性诗歌中狭窄的题材和个人的因素使得“女性诗歌”大量雷同和自我复制,诗歌已成为传达说教目的、发泄牢骚和不满情绪的传声筒。翟永明在《再谈“黑夜意识”与“女性诗歌”》中表达了对20世纪80年代女性诗歌的担忧:“‘过于关注内心的女性文学一直被限定在文学的边缘地带,这也是‘女性诗歌冲破自身束缚而陷入的新的束缚。”何时我们能够“真正进入一种严肃公正的文本含义上的批评”,事实上,这也是女诗人再度面临的“自己的深渊”。
或许意识到了女性诗歌创作中的这种潜藏的危机,进入20世纪90年代,翟永明等具有敏锐先锋意识的女诗人,经过极度性别强化后重新审视自我,己越来越意识到自身的局限。诗评家崔卫平、沈奇主张女性诗人的写作应超越“性别”意识,由“角色”的出演而返归“诗性生命本质”。因为心脏与灵魂都是没有性别的,真正的诗歌也应该是没有性别和超越性别的。1995年,翟永明撰文对十年前发表的《黑夜意识》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自省:“10年后的今天回头再读这篇文章,我发现它充满了混乱的激情、矫饰的语言,以及一种不成熟的自信。建立在这上面的观点本身也不够清晰……”
于是,翟永明开始“思考一种新的写作形式,一种超越自身局限,超越原有的理想主义,不以男女性别为参照但又呈现独立风格的声音。”她在诗作中逐步淡化了性别“突围”和反抗的色调,对主体意识的表达,不再拘泥于比较狭隘的对女性主义的理解,不断地创新与思考,将诗歌的触点植入更为广阔的人文历史视阈,用诗构建女性丰富、博大的精神空间。
你好!壁虎
你的虔诚刻到天花板上
你骇人的眼睛在黑暗中流来流去
我的心灵多次颤栗
落在你的注视里
隔着一个未知的世界
我们永远不能了解
你梦幻中的故乡
怎样成为我内心伤感的旷野
——翟永明《壁虎》
此时,对壁虎生存的悲悯情怀,不再专属女性独有的人生感怀,而是成为笼罩全人类的伟大诗情,此时的诗歌已从女人的自我倾诉上升到思考人类命运的高度。
因此,20世纪90年代的翟永明把普拉斯还给了普拉斯,以更富冷静客观的心态,把视线的焦点投向更广阔的生活之中,真实而理性地把握这个世界,使自己的诗歌进一步开阔、高远和永恒。翟永明等女诗人在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创作中所构建的已不是寻常的表象世界,而是沉浸在哲学沉思的智慧的空间。诚如一位有远见卓识的诗评家郑敏所说:“当空虚、迷茫、寂寞是一种反抗的呼声时,它们是有生命力的,是强大的回击;但当它们成为一种新式的‘闺怨,一种呻吟,一种乞怜时,它们不会为女性诗歌带来多少生命力。只有在世界里,在宇宙间,进行精神探索,才能找到20世纪真正的女性自我。”
最后,还是用翟永明最喜爱的一句话来表达笔者对女性诗歌的由衷期许:“我们期待这种时刻:‘女性诗歌不仅仅是凭借‘女性这个理由在文学史中占据地位,但也不仅仅因为‘女性这个理由就无法与男性诗人并驾齐驱,站在最杰出诗人之列。”
作者简介:
洪娜,(1980-),女,博士,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工作单位: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