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街》与心灵救赎

2009-04-22 04:54
文艺报·周五版 2009年15期
关键词:川北狱警底层

懿 翎

三年前的初夏,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四川川北监狱的平信。此前,我还真认识狱警中的几位文学青年。那帮家伙素材厚,文笔差,还毛糙,无可救药,就算我不毙,别的编辑也要毙,毕竟素材是素材,小说是小说。寄信人称他是狱人,从狱警处得知了我的名字,冒昧来信,言他写了三部小说,可否给予指教;还言他在狱中多有不便,让我和他小妹联系,稿子不日寄出云云……

信写得文通字顺,简明扼要,尤其是字,像出自女孩子之手,秀气、整洁,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是体面是派头的后裔。有人说字是人的一张脸,岂止是脸,就是人的灵性。来信者称他刑期五年,已服刑一年余,还说他是学经济的,苦于监狱里相关资料收集困难,只好写小说,算是重温旧事,算是随缘。

此前上推十余年,我的生活不在状态,这种漫长的不在状态会让人颓败、低迷、迟钝,会让人心狠、心横、丧失同情心……尽管最后的那一刻,我只把吾春看成了一个隔三差五就要认识的新作者,出于敬业,出于职业习惯,我给吾春的小妹去了电话,烦请她把稿件用挂号信寄给我……

应该是2006年的秋天,小妹把稿子寄来了,且一下子寄来了三部小说,放在桌子上的稿子几乎和我一般高。秋天是恣意煽情、享受凋零、让萧瑟所向披靡的季节,秋天还是让耶稣遍地开花的午后,于是,我打开了吾春的小说……

吾春的小说一是手写,二是没用稿纸,三是他几乎不知道小说的格式,不会用标点符号,甚至没有空格、断行。看他的稿子是我“诅咒”他的过程:等你小子出来,我情愿杀了你,我进去,我也不当这屁责编!他的稿子也太难改了,这么多的四川话!我能咬牙切齿地骂作者,一来情绪被激活了,二来废弃的文字感觉又徜徉归来,最终,我的兴趣落在了这部小说上。久违了的烟火味,久违了的活色生香的下里巴人的生态习性,久违了的精确精准的市民味道,以及清新扑面的川味、川音、川色、川情……

秋天是有法象、助产庄严的季节,秋天也是征服鲜活又衍生鲜活的发源地,能在秋天读小说,舒畅得像在注视大陆板块的漂移。新时期文学三十年,“底层写作”的提出、兴起与推动,包括异议,都显得斧凿和牵强,或多或少被解构乃至扭曲。贴近底层成为作秀,变成一种讨巧的姿态侵入到叙述底层的字里行间时,许多作家都贴得生吞活剥,贴得失实失真。尽管职业作家文笔精进,胆大艺高,草根人物的塑造饱满得都可以在当代文坛的画廊里展展览,当当典型,成为“这一个”,可偏偏让人产生用力过度又见虚妄的怀疑,就像来了一群自备鱼饵的鱼,走了一帮自携猎枪的熊。总之,就是觉得职业作家笔下的“人物”不踏实,掺了什么东西似的。读吾春的小说,读到了见底的本色,放宽心的纯粹,一群朝气蓬勃、神采奕奕的街坊邻里,这种创作,一如山泉冲流而下的活水,裹挟来了杂质,也裹挟来了清凉。真正读到了酣畅,读到了原汁原味,读到了微醺,读到了他不仅仅着眼于以工笔般细腻而富于情感的笔调还原一个川西北小城的微观世界,还通过一个时代变革中小市民们的生活情状,揭示了都市底层的普遍生存状况……

以前,我一直对作家身上日渐衰微的烟火气耿耿于怀,斤斤计较,好小说就该是叫花鸡,用泥巴裹严实了,放在火膛里烧,你一边添柴一边咽口水……读这部小说,让我沉重的身躯有了一次松动。2007年1月9日,我和另一名编辑红雪在川北旺苍见到了吾春。我是带着鲜红的单位介绍信去的,陪同他的有监狱长及十几名干警。具体说那个狱所与此相关的干警全来了,这其中还包括有文学情结的、非常有文学造诣的、向吾春提供我姓名的段科长。

真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和作者相见了。他的狱服是那一年欧洲时装界最流行的泛白的铁灰色。事实上,他进来时,我吓得不敢看他,屋子又湿又冷。我缩在黑旧的大衣中,看到他之前,先是听到一声响亮的断喝;再看到他时,他背对着我,更确切地说他朝墙面壁……那一刻,我倒吸一口冷气,满腔里涌出的都是痛楚和揪心。他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真的像绞架又高又直,可狱警们告诉我,他很刻苦,每天晚上都写到很晚……真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交给了作者一部《现代汉语词典》,一本稿纸,和他谈了小说的修改意见,谈了写小说要用稿纸来写,一字一格,谈了我一句也记不起来的一堆废话!谈了五六个小时!

事后听说我和作者的交流研讨被录了像,还听说这段录像在川北监狱放了一周有余。川北之行,让我看到了朴实而又强大的文学如何给人以力量和救赎,看到了不再空洞而富饶的写作资源和底层的修辞天地,看到了洋溢在小说中的温暖人情。当时,我对作者一无所知,只知道入狱前他是社会精英,是干部,是党员……我离开川北监狱时下雨了,冬雨凉得像冰粒,我记住了凉台上摆放着的山茶花,它们正含苞待放……

《边街》的主题旨在表现底层小市民的生活现状,小说想要审视、透视我们周边人的生活。看似简单的朴素的呈现,却根源于作者对于人类生存困境的感受和思索。小说的品质在于认真、严谨,在于作者不知疲倦的细节刻画所构成的结实而柔软的质感以及发散出的独特气质。某种难得的众声喧哗的效果跃然纸上时,这部小说就显得热气腾腾,显得卓尔不群,成为我欣赏、喜欢这部小说的理由。时下,有多少人真正关注和吃透底层市民的“鸡零狗碎”的生活且又真能介入其中,对这些草根人物完全本真地完成重建文学与公共空间关系的努力?说这部小说是一幅川版的《清明上河图》、一部川版的《七十二家房客》、一本川版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过与不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真正进行了一次有意义的针对底层市民的重塑、还原,是一次自足的、纯粹的、宽泛的、兴之所致的文学表达,是没心没肺地把底层的“浮世绘”绘声绘色绘形地展示出来了。

又是一年后的仲冬,事实上是我去川北监狱的周年之日——2008年1月9日,吾春因表现好提前出狱了。生活旧有旧的桑梓,新有新的艰难,好在作者一直恪守和停留在一个严格的、合格的记录员角色扮演中,对《边街》平心静气地修改,修改。渐渐地,这部小说中的普罗大众、草根街邻都变成了有体温、有度量、有对照、有比较的形象,并成为传神的呼之欲出的李黑娃、张晓芳、苟胖子、佘拥军、区烧腊、谢二娃等等与我们须臾不分的街邻、坊友、旧故、老朋。

(《边街》于2009年3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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