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科学小说与世纪末思潮

2009-04-21 05:17李艳丽
社会科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清末

李艳丽

摘 要:20世纪初,《新小说》与《月月小说》上刊登了梁启超与包天笑的同名短篇小说《世界末日记》。勿庸置疑,它们都是传授先进的天文学知识的科学小说。然而,新世纪伊始,“世界末日”的登场似乎有违时代潮流之嫌。通过对英文原作、日译本、中译本、中文创作版的异同比较,从清末的“科学”与“科学小说”、“世界末日”与“世纪末思潮”、中国关于“世纪末思潮”的接受等方面进行探讨,不难发现《世界末日记》中看似矛盾的“科学”和“世界末日”、“世纪末”,实际上蕴含了从旧传统向新社会蜕变的深刻意味。

关键词:清末;科学小说;世界末日;世纪末思潮

中图分类号:I206.5;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2-0157-11

20世纪初,中国从没落的清王朝迈向新时代。1900年,光绪皇帝颁布“新政改革上谕”,提出“一意振兴,严禁新旧之名,浑融中外之迹” (注:《大清德宗景(光绪)皇帝实录》第7册第476卷,台湾华文书局1964年版,第7-9页。)的雄心壮志。积极学习西方、引进欧美的器物与思想观念,在经历了洋务运动开展三十年后,已经对民众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过渡时代之中国” (注:梁启超:《过渡时代论》,《清议报》第83册,1901年6月。)的古老大地上,发生了各种各样的文化现象,而其中,作为书面媒体的报刊杂志的发达尤为引人注目。晚清四大小说杂志的诞生,无疑为研究转换期的中国文学、文化与思想变迁提供了极佳的材料。其中,两篇同名短篇小说《世界末日记》引起了笔者的兴趣。

一篇是清末著名的政治家梁启超的翻译小说(1902),另一篇是清末民初鼎鼎大名的“鸳鸯蝴蝶派”作家包天笑的创作小说(1908)。梁的翻译早于包的创作6年。即便如此,二者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同一题目,且同为科学小说(注:梁译虽标示“哲理小说”,但清末“科学小说”的名称区分并不严谨,可将“科学”“哲理”视为同一类型。武田雅哉《中国科学幻想文学馆上》中收录了梁的《世界末日记》。清朝末期 において、いわゆるSF小说をいう语汇して、この「科学小说」があった。さらに、ここにもえている「哲理小说」「理想小说」「政治小说」などと冠された作品群にも、こんにちからればSF小说といえるものが多い。当の「理想」とは、现代の日本语でいう「理想的」などの意味あいとは、いささかずれがあるようだ。「理想」という语は、むしろ「空想」「想像」に近い使われかたをする。大修馆书店2001年版。),刊登于标榜了“新理念”的小说杂志《新小说》与《月月小说》上。从天文学探讨宇宙的视角来看,不可否认,它们教给了读者先进的科学知识。然而,在这新世纪伊始、中国由清末走向新时代之际,“世界末日”的登场似乎有违时代潮流之嫌。笔者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许多疑问:《世界末日记》究竟描述了什么样的世界末日情景?作者是要表达世界毁灭的悲哀,抑或是质问科学发达的结局?代表了知识领域的上升的“科学”,与没落的颓废的“末日”,难道不是矛盾?19世纪末20世纪初,作为文艺·社会思潮的一个重要主题的“世纪末”,与“世界末日”具有何种关联?发源于欧洲的世纪末思潮有没有被中国所接受?梁启超与包天笑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日本文学的影响,那么,作为欧洲与中国之间的译介中枢的日本,其位置意义如何?由此,笔者在参照日本文坛的同时,试对两篇《世界末日记》作一解读。

一、《世界末日记》的登场

1902年11月《新小说》第1号上刊载了梁启超的翻译小说《世界末日记》。原作为法国天文学家FlammarionCamille (1842-1925) 于1891年发表的“The Last Days of the Earth”(注:该短篇可称为1893年出版的著者代表作“La Fin du monde”的原型。)。该小说的题目上方标示为“哲理小说”(注:1902年《新小说》创刊号上刊登了冠以“哲理小说”的《世界末日记》、冠以“科学小说”的《海底旅行》。这是中国最早的翻译小说,对新小说家与读者给予了一定的刺激。),描写的世界末日是如下一番情景——

遥远的未来,太阳与地球渐渐地失去了活力,人类实现了极其发达的科学水平,却丧失了生殖能力,面临着自身的灭亡。罗马、巴黎、伦敦等大都市早已在十万年前埋没于冰河之底。世界文明的中心转移至非洲的中部“桑达文市”,可是即便在这片土地上,也没有女性。世界上最后的男子“阿美加”(希腊语“最后”的意思),带着人类繁殖的期望,率领了健康的男子乘坐飞船,去寻找新天地与配偶者。可是,举目所见,一片荒凉。即便遇到其他的人群,也尽是男性,眼看着希望就要破灭了。

终于,他们在“锡兰岛”上发现了世界上最后的5个女子,阿美加遇见了少女“爱巴”。锡兰岛曾经是母系氏族的王国。于是,在历经了15年的飞船旅途后,阿美加等人回到了故乡。不料,那里竟然也被风雪淹没,传染病蔓延。最后残留的只有阿美加和爱巴,正犹如千万年前人类诞生之际的“亚当与夏娃”。地球越来越寒冷,二人在大雪纷飞的埃及金字塔中,相拥而死。

故事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也许因为作者是天文学家的缘故,才能如此冷静地述说世界末日吧。另一方面,1908年8月《月月小说》第19号上刊登了包天笑撰写的《世界末日记》。这篇小说通过人们的演讲描写了人类在面临世界毁灭时的种种心态。

未来世界,太阳消逝,月亮即将于地球相撞。对此,学者们议论纷纷。人类知道灭亡之日的迫近而想尽办法。建立了新世界同盟会,讨论如何才能打开人类生存之路。此时,已不再有人类战争、贫富分化,人类所困扰的只有面前的这个问题。众说纷纭之际,太阳在人们的眼前失去了光热,月亮瞬时撞上地球。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拯救人类了。

该小说的题目上方明白地标明“科学小说”。与梁启超的翻译小说相同,都是毁灭性主题的科幻小说。尽管描写世界终结的情节不同,然而二者使用的同名“世界末日”与“科学”,令人关注。在题目上清楚地显示为毁灭性题材的小说,究竟想要告诉读者什么?

二、解读“世界末日”与“科学”

1.文中的表现

既称之为科学小说,首先看看作品中关于科学与世界末日的表现。

在梁启超的译文中,使用了许多关于天文、地理、气候的科学知识,预言了随着人类社会发展可能出现的世界末日情形。其中描绘的世界末日——陆地消失、海洋扩大、国家沉没;人们追逐享乐幸福,没有片刻休息而生命萎缩;人类不再繁殖而趋于灭亡——那是一个形、相、声、色俱灭的地球。一个世纪前的《世界末日记》里,出现了当代人们所慎重考虑的问题:“寒冷”、“物产灭绝”、“传染病”。

另一方面,包天笑的文章中,使用了很多术语:行星系、恒星、速力、光热发射、宇宙船、彗星运行、抛物线轨道等等。在月亮与地球的相撞尚未发生之前,并非描写“世界末日”的事态,而是捕捉人们在大难临头时的惶恐心理——“愁叹”、“暗澹”、“悲惨”、“颓丧”、“面如土色”、“号泣”、“猩红”、“冰”——人类向宗教乞求,有着些许“生”的希望。

虽然在世界末日的描写上有很多差别,但两篇作品的科学性不容置疑。梁翻译的是Flammarion的作品,但在梁译之前,1891年日本作家德富芦花已将之翻译成日文。日本学者武田雅哉指出,梁译是从芦花的重译 (注:[日]武日雅哉:《中国科学幻想文学馆上》,第67、144页。)。戊戌变法之后,梁启超亡命日本,从此开始接触日本文学,翻译日本的政治小说,创刊《清议报》,创造了新文体(注:夏晓虹的《觉世与传世——梁启超的文学道路》(中华书局2006年版)中有详细论述。)。梁主要接触的是日本政界人士、高级知识分子,其中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德富苏峰;而德富芦花正是苏峰的胞弟。梁启超与德富芦花之间虽未考证直接往来,但对于这位明治文坛的大家,前期主要活动于苏峰主持的“民友社”、在《国民之友》上频频发表的人物,梁大约是了解的,中译版《世界末日记》可能由此诞生。

另一方面,包天笑的《世界末日记》是一篇创作小说,但武田认为很像翻译作品。1904年日本作家黑岩泪香将美国天文学家Simon Newcomb(1835~1909)的小说“The End of The World”翻译为《暗黑星》。武田称,包的文章与其很相似,是在外国小说的强烈影响下写成的(注:[日]武日雅哉:《中国科学幻想文学馆上》,第67、144页。)。将Newcomb的小说与黑岩泪香的翻译相对照,可以发现包的文章的确有其影子在内;然而,从情节、描写、结构来看,难以说是翻译,应该视为另一个作品。顺带要指明的是,在包氏之前,1905年徐念慈发表了翻译小说《黑行星》。文前,徐写明该书为Simon Newcomb的翻译,但却丝毫没有提及黑岩泪香。可实际上徐译是从泪香的重译(注:[日]武日雅哉:《中国科学幻想文学馆上》,第69-70页:(1904年秋《暗黑星》的单行本发行后)当时のわが国读书界に、一大センセーションを卷き起こしたという。この单行本は、英和对译という体裁をとっていたが、さらに翌年、『黑行星』と题されて、中国语に移されることになる。译者は、押川春浪を积极的に绍介していた徐念慈であった。徐念慈は、英语、日本语に通じていたというが、中国语には、あきらかに泪香译を参考にしている部分があるので、基本的には日本语译からの重译とみなしてよいだろう。)。Flammarion→德富芦花→梁启超,Simon Newcomb→黑岩泪香→徐念慈→包天笑,这一经纬显示的正是“西洋→日本→中国”这一文学·思想潮流的图式。以下,以此为线索展开分析。

2.原版与译本的对照

(1)Flammarion·芦花·梁

Flammarion的“The Last Days of the Earth”于1891年发表,同年5月,德富芦花就翻译为《世界の末日》,刊登于《国民之友》杂志第119号与120号上(注:《近世欧米历史之片影》中收录,民友社1893年版。 )。翌年11月,梁启超重译为《世界末日记》。原作发表后立刻被译为日语、汉语,可见一种流行之势。

此三篇经对照后,发现了以下异同。芦花的翻译极其忠于原作,但在人物形象、宇宙原理、西方大屠杀等处,只是简单描写。在关于宗教的一些语言及描绘上,也比较省略。“世纪末”是与基督教相关联的事物,芦花自身也是基督教信徒,但为什么在翻译中削弱了宗教色彩呢?关于这个问题后文还将继续讨论。梁的重译几乎与芦花相同,但省略了人性的利己主义、男性对女性的暴力等问题。

反之,他增加了自己的感想和解说。虽没有太大的取舍,从梁译本和芦花译本中可以一窥中日文坛的情况,此点后述。

(2)Newcomb·泪香·徐·包

Newcomb的“The End of the World”于1903年5月,发表于McClure's Magazine上。1904年黑岩泪香将之翻译为《暗黑星》,于5月6日至25日连载与报纸《万朝报》上。翌年7月,徐念慈以《黑行星》为题重译,由小说林杂志社出版(注:上海图书馆中收藏了孤本。)。其后,1908年包天笑的《世界末日记》发表。

那么,Newcomb的原作、泪香的译本、徐念慈的译本、包天笑的文章中,究竟有哪些不同呢?首先,从技术的角度来看,泪香译本非常忠于原作。原作中有4副插图(H.Lanos绘),《万朝报》都进行扩大刊登了。但是,对于原作的分段,原本是没有小标题的,泪香译本中使用了21个标题。于是,再看徐的译本,一目了然,这是从泪香的重译。内容不仅一一对应,还分了段设了标题,不过没有泪香那么细致,只有7段而已,题目也不太相同。其次,从内容与描写来看,泪香译本与徐译本均十分出色。原作读来犹如科学论文,翻译本则跌宕起伏,煞是有趣。但是,在关于基督教上的罪恶问题,泪香译本基本沿用了原作的意识,而徐译本大都削弱了。此外,泪香译本中对一些重要之处以醒目的黑色粗体字标记,这或许是出于报刊连载的需要吧。然而,在包天笑的作品中,不可否认他从徐译本中获得了科学知识,但在故事情节的构思等处,有很大的不同。

1904年4月22日,由于日俄战争而看护日本归国伤兵,Newcomb的女儿作为从军看护队长来到日本。同年5月3日,泪香在《万朝报》上以“欢迎麦琪女士”(‘マギ一女史を欢迎する为め)为题,预告了译本的刊登,小说从5月6日开始连载。在Newcomb作品发表之后,黑岩泪香立刻翻译成日语,可见二者之间有着亲密关系。他在《暗黑星》的开头这么写道:“女史其父,现世界第一流的天文学家、Johns Hopkins University讲师Simon Newcomb先生的杰作、文明的极点、想象世界终结的科学短篇小说”(注:女史の父君、现世界第一流の天文学者、ホブキン大学讲师サイモン·ニウカム先生の杰作、文明の极点、世界の最後を想像せる科学的短篇の说。),推崇备至。

泪香译本刊登的翌年,徐译本发表。徐念慈(1874~1908),小说林书社的主编,著述几十种。在《小说林》创刊号上,徐以“觉我”的笔名发表《小说林缘起》,“月球之环游,世界之末日,地心海底之旅行,日新不已,皆本科学之理想,超越自然而促其进化者也”(注:《小说林》第1号,1907年2月。),提倡科学小说。据说徐精通英日语,在1904年翻译了押川春浪的科学小说《新舞台》东海觉我译《新舞台(一)》(1904年刊、原作《武侠の日本》)、《新舞台(二)》(1905年刊、原作《新造军舰》)、《新舞台(三)》(1907-1908年刊、原作《武侠舰队》)。)。可以推测,他大概了解当时著名的报人黑岩泪香及《万朝报》的事情。

包天笑是徐的友人。1904年包翻译了《法螺先生谭》(注:德国Munchhausen男爵的故事。根据岩谷小波的日语译本《法螺吹き男爵》重译。《法螺先生谭》、《法螺先生续谭》、《新法螺先生谭》均收录于《新法螺》(小说林社1905年版)。),徐在阅读后大觉有趣而创作了《新法螺先生谭》。由此可见,作为中国前所未有的小说形式,科学小说之于读者的魅力是很大的。

以上,仅是粗略的比较,却也可见一些要点。以下,更具体地看一下梁·包的文章。

(3)梁·包的真意

梁启超时常在文中插入自己的感想,并在文末附上解说,借此阐发作者的意图。例如,当抒怀过去的人类历史时,欧洲诸国遭受中国人的复仇袭击而狼狈不堪。对此,梁豪爽地说:“壮哉,我支那人,译至此,不禁浮一大白,但不知我国民果能应此预言否耳?”(注:梁启超《世界末日记》,第6、7、8页。)又如,古代巴黎、伦敦等地,滥用兵器与禽兽无二。对犯罪者残忍杀戮。所谓文明的大都会里掀起了大革命流血事件。对此,梁评价“骂尽欧人”而唾弃(注:梁启超《世界末日记》,第6、7、8页。)。再如,母系社会里,女子健康坚强,男子柔弱服从的描写,令梁大呼“趣语” (注:梁启超《世界末日记》,第6、7、8页。),期待着男尊女卑的中国的进步。

此外,文中多设置了对立概念:人生诓票Α⑾砝知谏殖、人智的发达谌说赖耐杲帷⑸焙Ρ┝Κ谖拿鳌⒛赶瞪缁岐谀凶咏逃的颓废、临终诠橄绲龋这些都表述了哲学思想。在文末的解说中,梁评论该作为正确的学理与高尚的哲学思想。这一毁灭性题材的小说之所以刊登在《新小说》的第一号上,梁将之比喻为佛说华严经,论述了精神超越物质的不灭。

然而,除此之外,笔者认为还有一些原因。第一,梁启超治佛学。1897年,梁跟随谭嗣同研究佛学(注:梁深受谭嗣同《仁学》的影响。),著有《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印度佛教概论》、《翻译文学与佛典》、《中国佛教史》等书,在《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中,梁指出“佛教之信仰乃智信而非迷信;佛教之信仰乃兼善而非独善;佛教之信仰乃入世而非厌世;佛教之信仰乃无量而非有限;佛教之信仰乃平等而非差别;佛教之信仰乃自立而非他力”(注:《新民丛刊》第23号,1902年12月30日。),他的结论是:佛教有益于群治,只要有信仰中国就能进步。从这一解说中,可以看出梁的一些佛教理念。其实,在近代中国的文化界里,研读佛学甚至崇拜佛学是一种风尚。龚自珍、魏源、康有为、谭嗣同、章太炎等等,都对佛学具有相当的研究。第二,佛教之于中国小说的关联。轮回、因果报应的理念贯穿于中国文学的传统之中。佛教对众多的文人、学者的思想与创作给予了深刻的影响。在关于佛教对于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上,梁作如下论述:“此等富于文学性的经典,复经释家宗匠以极优美之国语为之诠释,社会上人人嗜读,即不信解教理者,亦糜不心醉于其词汇。故想像力不期而增进,诠写法不期而革新,其影响力乃直接表见于一般文艺。我国自《搜神记》以下一派小说,不能谓与大庄严经论一类之书无缘。而近代一二巨制《水浒传》《红楼梦》之流,其结体用笔,受华严、涅般木之影响者实甚多。即宋明以降,杂剧、传奇、弹词等长篇歌曲,亦间接汲佛本行赞等书之流。”(注:引自徐刚《梁启超传》,广东旅游出版社2006年版,第335页。)受到高度评誉的佛教,对中国产生了不可估量的文化意义。

那么,包天笑撰写的《世界末日记》又是如何呢?在月亮与地球相撞的灾难面前,人们滔滔不绝地发表论说。就在新世界建设同盟会、保守党、老博士、物理学家、理想名家的宏论中,地球趋于毁灭。这似乎暗示了空谈革命、民主的社会问题。另一方面,还显露了包重视宗教的思想。例如,“上帝”、“造物主”、“至仁极慈”等词汇,站在宗教的立场上拯救人类的论说,好似唯心论者。又如,“我盖信释氏轮回之话。即宇宙之万物,亦何能逃此流传生死之一关。故我念太阳统系今虽灭亡,或遇时机必且复活”(注:包天笑:《世界末日记》,第4页。),讲述佛教轮回的意义。再如,人可以舍弃财宝,却不能没有肉体。没有肉体,就等于没有灵魂栖居之地。灵魂将在另一世界延续等等说法,赋予了《世界末日记》之宗教的意味。

与其说是传递科学知识,不如说两篇《世界末日记》都强调了哲学宗教的意义。根据上述分析,可见梁·包·Flammarion·Newcomb·德富芦花·徐念慈之间的一些异同,这不仅是文学审美的差异,更可以视作梁·包所代表的中国与西洋、日本的观念上的差异吧。下节将辨明译介中枢日本的位置,考察清末对西方文学、思想的接受。

三、“科学”与“世界末日”的对立?

1. 清末的“科学”

清末之引进欧美科技,有王韬、林则徐、魏源等一批最早“睁眼看世界”之人。1870年代,近代报刊杂志开始兴起,积极传播科学信息与技术。1876年著名的《格致汇编》创刊,这是关于自然科学的专业杂志。1884年创刊的《点石斋画报》通过图文生动有趣地向民众传播科学。1898年严复的名译《天演论》(Evolution and Ethics)发表。1900及1901年凡尔纳的《八十日环游记》与《海底旅行》被翻译成中文。1903年鲁迅翻译了《地底旅行》与《月界旅行》。1904年中国人创作的第一篇科学小说——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注:《绣像小说》第21号起连载。)出版。康有为在1913年及1919年撰写了描述人类未来历史的《大同书》(注:徐刚:《梁启超传》,第33页。1891-1893年梁启超在“万木草堂”学习时,看到了老师康有为的手稿《大同书》,十分感叹他志向于人类公理的思想。这一大同理想,可说是混杂了儒家传统、资产阶级的天赋人权、社会主义的人生平等、基督教的博爱、佛教的众生普度的美丽幻想。19世纪末的中国,已经存在了这种美丽的幻想。)……出现了很多翻译与创作的科学小说(注:[日]武日雅哉的《中国科学幻想文学馆上》一书中有详细资料。)。

那么,为什么清末流行科学小说呢?代表了西方“新知识”的“科学”与自古被视为“小道”的“小说”的组合具有什么含义?试看鲁迅的见解:“盖胪陈科学,常人厌之,阅不终篇,辄欲睡去,强人所难,势必然矣。惟假小说之能力,被优孟之衣冠,则虽析理谭玄,亦能浸淫脑筋,不生厌倦。……故掇取学理,去庄而谐,使读者触目会心,不劳思索,则必能于不知不觉间,获一斑之智识,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势力之伟,有如此者!”(注: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鲁迅〈月界旅行弁言〉》,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通常,谈论科学则枯燥无味,令人生厌,但借用了小说趣味后,就可以边述说伦理边促人学习科学。在不知不觉中获得科学知识,打破迷信,改良思想,促进文明,这分明就是科学小说的力量。清末接受科学小说的宗旨由此辨明。梁启超编辑的《新小说》中,“政治小说”、“科学小说”、“历史小说”正是最重要、最具特色的部分。

清末以前,小说向来深受正统文学的蔑视。1899年当林纾翻译了《巴黎茶花女遗事》(La Dame aux Camelias)以后,林译小说与严复《天演论》的流行,再加上日本政治小说的翻译(注:1898年12月《清议报》上开始连载梁启超的翻译小说《佳人奇遇》。),使得小说的地位一举上升。冠之以“科学”的名称,则更可以抬高其地位。当时,科学小说是中国所不曾有的小说形式,对读者而言充满了新奇的魅力。以清末代表性文学杂志为例,粗略地看刊载的科学小说,可见《飞访木星》(周桂笙译·月月·5)、《伦敦新世界》(周桂笙译·月月·10)、《光绪万年》(吴趼人·月月·13)、《空中战争未来记》(包天笑·月月·21)、《月球殖民地小说》(荒江钓叟·绣像·21~)、《海底旅行》(红溪生·新小说·1~)、《水底渡节》(周桂笙·新小说·6)、《电冠》(陈鸿璧·小说林·1~)等等。政治理想也好,宗教思想也罢,作者所寄托的理念都自然地传输给读者。梁启超和包天笑也有效地利用了“科学”与“小说”。

2.“世界末日”与世纪末思潮

(1)清末=“世纪末”?

“世界末日”这一词语往往令人联想到“世纪末”,这或许是因为二者在“毁灭”、“混乱”意义上有相通之处。梁·包的《世界末日记》出现在20世纪初也就是清王朝的最后时期。可是,由此就能判断“清末”给予人们世界毁灭之感么?梁虽说培育于传统文化之中,却是改良派政治家。《世界末日记》译出两年后,1903年梁出游美国,著《新大陆游记》。其中列举了“中国人性质不及西人多端”、“有族民资格无市民资格”、“有村落思想无国家思想”、“只能受专制不能享自由”、“无高尚之目的”,倡导国民性改造。在参观了华盛顿后,他作诗:“琼楼高处寒如许,俯瞰鸿┦堑巯纭J里歌声春锦绣,百年史迹血玄黄。华严国土天龙静,金碧山川草树香。独有行人少颜色,抚阑天末望斜阳”(注:梁启超:《新大陆游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为美国的繁华热闹、民主自由所吸引。

包天笑(1878~1973),鸳鸯蝴蝶派的通俗小说家、翻译家。他既维护传统又是开明作家。戊戌之后,创刊《励学译编》、《苏州白话报》,敬佩梁启超,爱读《时务报》,并学习了日、法、英语(注:栾梅健:《现代通俗文学的无冕之王》,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范伯群〈包天笑评传〉》,第16页:包天笑是“开风气”的作家,却不属“文学革命”中的“支流”。)。从这些事实中,可见《世界末日记》的作者并没有“(清王朝)世界灭亡了”的悲叹吧。

那么,普通中国人的感受如何?1900年义和团以“反清灭洋”、“扶清灭洋”的旗帜揭竿而起。痛恨清政府的腐败,却也未曾考虑清朝灭亡的“末日悲哀”,而力图建立新世界。身处乱世的清末文坛却并不寂寞甚至充满了生机。晚清小说是“中国小说史上最繁荣的时代”(注:阿英:《晚清小说史》。),所出小说不计其数,据阿英考证,单行本至少在千种以上(注:阿英:《晚清小说史》。)。鸦片战争之后,清朝与外国缔结了许多不平等条约,国土被分割、人民受侵略。即便在封建统治极端腐败的时代,中国人似乎也没有“世界末日”之感。因为在晚清诸多的小说及评论中,并没有看见这类小说。在谴责、社会、政治、家庭、冒险、写情、理想、侦探等数十种类型的晚清小说中,没有感觉到世界末日的毁灭感,而是呼吁国人崛起振作。而且,梁·包的《世界末日记》都不是以中国为对象而是以全人类为对象的,更进一步说,从中读取的是欧美对于世纪末的恐慌吧。

(2)《世界末日记》诞生地——欧洲的“世纪末”

“世纪末”是法语“fin-de-siècle”的译词,词意是一个世纪一百年的结束。通常被理解为19世纪。“十九世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一九一四年结束了。正如拿破仑战争终结的一八一五年开始的那般”,这一见解,不仅在历史领域,在艺术领域内也作为时代划分的观点③(注:[韩]尹相仁:《世纪末と漱石》,岩波书店1994年版,第32、4、12、25页。)。

“世纪末”的用例,初见于左拉的《作品》“findesiècle” (注:[韩]尹相仁:《世纪末と漱石》,岩波书店1994年版,第32、4、12、25页。)。然而,“世纪末”的意义远远超出了时间单位的范畴。社会评论家Max Simon Nordau所著《堕落论》(Entartung)被视为19世纪末著名的欧洲社会病态诊断书。他指出“世纪末”指向的是现代社会出现的种种现象,是形容这一社会氛围的名词。那么,“世纪末”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病态?

尹相仁作了如下分析:1859年达尔文发表了《物种起源》,然而,进化论的决定论性的思考对于当时的欧洲人植输了某种潜在的不安。即,与所有的动物相同,人类也将经历幼年期、青年期、成熟期而迈向衰弱的老年期。于是,欧洲人产生了悲观的想法——届时,最先灭亡的当然就是比任何种族都先实现了进化、建立了绚烂文明的欧洲人。并且,正如极尽荣华的欧洲与罗马遭受野蛮民族的蹂躏一般,现代西方文明也将在近未来里,遭受“非文明圈”种族的侵略。19世纪末的欧洲恐惧黄种人的所谓“黄祸论”(the yellow peril),就是产生于这一文脉(注:[韩]尹相仁:《世纪末と漱石》,岩波书店1994年版,第32、4、12、25页。)。梁译《世界末日记》中也很明显的具有这一思想(注:梁启超:《世界末日记》,第6页。当时之宗教家、政治家、经济家、侈然以为永久宏大之荣华幸福,集于彼等,嚣然以天之骄子自命,岂意曾不旋踵,遭支那人复仇之袭击,遂狼狈散乱,而无一足以自保也。)。

如前所述,《世界末日记》具有强烈的宗教色彩。其实,围绕“世纪末”这一西方文明特殊的终结论,原本出自于基督教“千年王国”(the millennium)的信仰。所谓“千年王国”,指的是在最后的审判上带来世界的终结,届时基督将会再次降临统治大地。这个期间正是至福神圣的千年。事实上,在公元1000年时,恐怖的最后的审判日的暗示已经支配了西方人的意识(注:[韩]尹相仁:《世纪末と漱石》,岩波书店1994年版,第32、4、12、25页。)。“没落”、“破坏”、“衰弱”、“消尽”、“虚无”、“倦怠”的词汇,在精神上与艺术上都相重合。Newcomb的“The End of The World”中,就常常出现“Dragon”、“remorseless Judge”、“burning of thousand sins”,泪香译本中也可见到“与太古的人种相同,涌起了一种畏惧的宗教心”(注:《万朝报》<十二、愈よ十二月に入る> :太古の人种と同じように、一种畏怖の意味を持った宗教心が起こってきた。)的词句。

以下,进一步查看《世界末日记》的原作者,适当明了《世界末日记》诞生的背景。Flammarion Camille,19世纪末法国天文学家。现代多评价为“法国世纪末文学家”、“世纪末的奇人”。代表作Astronomie Populaire出版后对天文学的振兴发挥了重要的贡献。他还创刊学术杂志L'Astronomie,建立Flammarion天文台。1894年出版科幻小说La Fin du monde(《此世如何终结》),1900年发表“L'Inconnu”(《走向未知世界》),奠定了20世纪初神秘思潮(An occult boom)的基石。在Flammarion的事迹中,有一件著名的1910年5月19日“彗星之尾”事件。他推测当日,地球将会通过彗星之尾,这引起了全世界的轰动。据说受害最大的将是日本、东亚与澳大利亚。该论文登载于1910年5月19日《朝日新闻》上,导致日本发生了恐慌暴动。1904年黑岩泪香翻译《世界の末日》后,同样也引起了日本的不安,后文另述。

Flammario凭借天文与文学的才能,在蔓延着颓废没落氛围的法国,创作“The Last Days of The Earth”并无任何奇怪。他在其他作品中也谈论人类进化、死后灵魂永存等问题。《世界末日记》原作中寄予的宗教精神在德富芦花的手下遭到简略,而到了梁启超笔下更变化成东洋佛教的华严经。

Simon Newcomb,美国Johns Hopkins University著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面向一般大众,他撰写了很多启蒙书籍、早期科幻小说、经济学书籍。编纂航海日历(Almanac),制作行星与月亮的正确运行表,创作科幻小说“His wisdom the defender”、“the end of the world”等等,事迹颇多。除了天文学以外,Newcomb还积极地活跃于经济领域。然而,仅此并不能辨识他对于“世纪末”的感受,留待考察。

3.中国关于“世纪末思潮”的接受

欧洲世纪末思潮中产生了很多颓废派作品。这些文艺·思想是怎样,又有多少进入了清末中国?关于这一问题,试从以下几个方面考虑。

(1)“世纪”的用词

“世纪”的概念是西方的公元纪年,在中国则是民国之后才引进的。因此,民国之前,中国应该说没有“世纪末”意识(如果说清王朝灭亡,那也应当是“王朝末”意识)。1919年发生的五四新文学带有“世纪末”色彩的论题,受到学术界的关注(注:肖同庆:《世纪末思潮与中国现代文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当时在中国是新文化的萌芽期,可是在同时代的欧洲,19世纪的文学已解体,到处漂露着世纪末的悲哀。同时在中国,一方面有的人在憧憬着新的世界,另一方面有的人在流露着没落的悲哀。而从旧的地主贵族的环境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环境的诗人,更容易怀有着凭吊的悲哀的。)。但不是在20世纪初,而是二三十年代中国流行起西方“世纪末”艺术。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20世纪初年没有人关心西方世纪末思潮(注:肖同庆《世界末思潮与中国现代文学》一书中关于世纪末思潮有详细论述。)。鲁迅就很早关注了这一问题,1908年他在《文化偏至论》中这么评论了19世纪末现代思潮的形成与特征:“诸凡事物,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诈伪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19世纪文明一面之道蔽,盖如此矣。”鲁迅敏锐地捕捉到19世纪末的现象,但只能说,此时的中国“世纪末思潮”认识才刚刚萌芽。

(2)“世纪末”发生的社会经济根源

“世纪末”发生的1880年前后,西方从自由资本主义发展为垄断资本主义,经济迅速发展起来。这是“世纪末”现象发生的一个客观原因。现代化的过程带给人们物质生活、精神生活上极大的变化。都市化、机械化的单调的平均主义,显示出人们心理上孤独、苦闷、绝望乃至变态的倾向。在文艺作品中同样也反映出来(注:例如《世纪末》(Francis de Jouvenot & H.Micard,Fin de siècle,pièce en quatre actes,1888)、《世纪末》(Le Fin de siècle周刊,1890年)。)。总之,西方的“世纪末”是都市发展的产物。例如,黑岩泪香在《暗黑星》中写道,“一切通讯机关都灭绝了。美国人知道这是世界最后的审判日,只能等待着末日来临”(注:《万朝报》<十七、夜の光景>:一切の通信机关が绝减したのだ。米国の人は是れが世界の最後の审判日だと知り、愈よの末日の来るを待つのみである。),哀叹“进化的过程都是这样的”(注:《万朝报》<廿一、一切の终末、博士の断案>:进化の行程は总て此通りだ。),预想机械世界的崩溃。

梁启超于1918年至1920年出游欧洲,归国后著《欧游心影录》。但他没有鼓吹西方的先进,而是描绘了西方各国的生计与财政的破产,社会革命的低迷,倡导中国的复兴梁启超:《欧游心影录节录》,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12-15页。)。通过西方文明的实际见闻,梁改变了二三十年前醉心欧化的态度。可是,清末当时,中国远未达到近代化。虽说以上海为首开放了一些通商口岸,尤其上海取得了显著的经济文化的发展,但没有达到资本社会那般物质极大富裕的阶段。近代都市上海的发展,还稍微推迟在20世纪20年代吧。因此,可以说清末尚未具备“世纪末”产生的社会经济条件。

(3)译介中枢的日本文坛

两篇《世界末日记》在东方的翻译,最初都是经过了日语的翻译,继而重译再创作为汉语的事实,表明了译介中枢日本的重要位置。

20世纪初,随着“西学东渐”的趋势,中日两国的文化交流发生了逆转。虽说憧憬着西方文明,但毕竟西方语言的学习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掌握的,再加上日本在明治维新后,一举成为亚洲强国,成为了中国的楷模。于是,日本作了西方与中国之间的中枢。此处,简单地接触德富芦花与黑岩泪香,确认当时日本文坛及世纪末思潮的流入情况。

德富芦花(1868-1927),明治时代的文学家、自然主义派作家,著有《不如归》、《自然与人生》(《自然と人生》)等名作。幼年的遭遇据说对他的性格形成投射了黑暗的阴影。后来,进入同志社学习,接受了新岛襄的熏陶。又接受了基督教,出入教会。从那时起,开始对翻译小说产生了兴趣。他翻译《天主教论》,加入了其兄德富苏峰主持的民友社,担当外语报刊翻译。1891年发表《托尔斯泰的饮酒吸烟论》(《トルストイ伯の饮酒吸烟论》)、《幽灵姥》(《幽灵姥》)、《Gladstone传》(《グラッドストン传》)、《历史之片影》(《历史之片影》)、《急行探险》(《急行探险》)、《临终的话》(《末期の言》),逐渐亲近托尔斯泰,受人道主义思想很深。

1891年芦花翻译的《世界の末日》刊登于《国民之友》上,正是他在民友社的时代。当时,因为与兄苏峰、民友社的方针不合,才能得不到发挥而非常郁闷。如前所述,芦花在翻译《世界の末日》时,简略了人物形象,削弱了宗教色彩。想必是因为他当时的忧郁及内向的性格,产生了对“人”的淡漠感吧。

黑岩泪香(1862-1920),著名报刊《万朝报》的主编、侦探小说家。一度感兴趣于政治,后来相继进入《同盟改进新闻》、Japan Times、《绘入自由新闻》、《都新闻》,担任主笔,致力于侦探小说的翻译创作。1903年泪香的一代名著《天人论》出版。这是关于物质本性、宇宙实体、人生觉悟、道德根底、灵魂未来、宗教真趣的一元论的探讨。其向上主义与明快的文章,深深打动了一代青年——“《天人论》与纲岛梁川的主观性宗教思想一同,强烈地震撼了当时青年们的心。它给沉落于怀疑底层的思想界投射了一大光明。其中心思想,是从唯心一元论的立场高唱向上主义,倡导灵魂不灭,肯定照射心灵之窗的神的力量”(注:《黑岩泪香》,昭和女子大学近代文学研究室1956年版,第464页。)。

《天人论》发表的翌年,泪香翻译了Newcomb的“The End of The World”。前文已经提过该文带有宗教色彩,正与泪香的唯心一元论立场相通。继《天人论》之后,泪香又撰写了《精力主义》、《青年思想论》、《实行论》、《社会与人生》(《社会と人生》)等文,在他的思想中,分明可见Emerson Ralph Waldo流的宇宙大灵之说,Fichte Johann Gottlieb、Carlyle Thomas流的神圣观念思想。这种神秘思想为明治末年的文学增添了特异的阴影与深刻性。

《暗黑星》发表后,那种迫近太阳的恐怖,在日本引起了恐慌(注:[日]伊藤秀雄·木神原贵教编:《黑岩泪香の研究と书志》,ナダ出版センタ-2001年,第168页。)。连载完毕的次日,泪香发表短文《读〈暗黑星〉》,辩解生命更新论,“生命有限,盛极必衰,生者必死。唯回春的大手段,即注射新能源,打破现状,从根本更新。暗黑星即太阳更新的新精力,亦此后相通之路”(注:《万朝报》1904年5月26日:生命にハ限りあり、盛んなる者は必ず衰へ、生ける者ハ必ず死す、唯だ回春の大手段ハ即ち、新たなるエネルギーを注射して现状を打破し、根本より、更始するに在るなり、暗黑星ハ即ち太阳を更始する新精力に非ずや、而して後に通ずるの道ハ兹に在り。),提倡人类应当从外界获取新的精力。《暗黑星》显示了太阳更新的道路,人类与事业、宇宙都将成为悠久。可见,《暗黑星》并非昭示死亡的黑暗,而是万象更新的新鲜。远隔重洋的东方,日本第一个接受了西方“世纪末思潮”,“世纪末”的使用大约在1887年(注:《日本语国语大辞典》(小学馆):centuryの译语は「百年」「世期」などさまざまであったが、明治二∧辏ㄒ话税似撸┣辘ら「世纪」に定着した。)。然而,具有世纪终结意义的“世纪末”的实际使用,根据尹相仁的考证,至少在文艺界的最早用例出现于明治28年(1895)1月《帝国文学》创刊号上刊载的《世纪末年の文坛》(上田敏著)(注:[韩]尹相仁:《世纪末と漱石》,第48、48、50页:「世纪末」が一つの文芸用语として文坛に浸透するのは、明治四十年の时点であると推定される。…上田敏以降『帝国文学』が中心となって行われた「世纪末」の概念の绍介は、直ちに文坛全体に波及することになる。)。而在文学作品中,真正具有“颓废”意味的形容词用法的“世纪末”,最早出现于夏目漱石の小说《三四郎》(《朝日新闻》明治41年9月1日—12月29日)(注:[韩]尹相仁:《世纪末と漱石》,第48、48、50页:「世纪末」が一つの文芸用语として文坛に浸透するのは、明治四十年の时点であると推定される。…上田敏以降『帝国文学』が中心となって行われた「世纪末」の概念の绍介は、直ちに文坛全体に波及することになる。)。由此可见,日本也是到了20世纪初才开始发生“世纪末思潮”的。

对于明治三十年代中叶以后的“世纪末的思想”,尹相仁列举了尼采的个人主义、易卜生的自我解放思想、颓废情绪等思潮源流。他指出,“在这个世纪末,种种杂多的思想酝酿发酵了。或曰神秘主义、或曰个人主义、或曰表象主义、颓废、本能主义,各自建立了思想派系,却又没有舍弃自我。因此,没有能够统一它们的一大思想。如果说有的话,从广义上来说,就是个人主义吧”(注:[韩]尹相仁:《世纪末と漱石》,第48、48、50页:「世纪末」が一つの文芸用语として文坛に浸透するのは、明治四十年の时点であると推定される。…上田敏以降『帝国文学』が中心となって行われた「世纪末」の概念の绍介は、直ちに文坛全体に波及することになる。)。从这段表述中可以读取的是,世纪末的诸种思潮可以从广义上理解为个人主义。

清末,留学西方与日本的中国人为数众多,尤其是留学日本的学生担当起中国的政治及文艺的重要舵手。与日本几乎同步学习的新思想观念,在20世纪初年不过零星。真正的发挥,一直等到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发生。

小结 《世界末日记》=“NEW时代”的预告

清末,小说种类众多,题材多样。时代巨变,中西、新旧文化的冲突中,诞生了前所未有的丰富的晚清小说。在文学的商业化、新闻报刊连载等近代因素的影响下,谴责小说、社会小说、历史小说、虚无党小说、哲理小说、理想小说、侦探小说、写情小说、科学小说、政治小说等等构成了晚清小说鱼目混杂的现象。角度虽不一,都反映了社会的某一层面。两篇《世界末日记》也为探讨晚清小说提供了一个新天地。

本论所举的《世界末日记》与一般意义上的科学小说相比,有些特殊。《新小说》上刊载的梁译《世界末日记》,在清末民初多次转载于报刊杂志上,似乎评价很高。6年后,鸳鸯蝴蝶派的包天笑在创作写情小说的同时也写了《世界末日记》。那么,科学小说带给了作者、读者什么意义?

第一,当然是传播了科学知识的新风气,予作家以重大启发。可是,科学小说到底占了多少分量呢?清末的理论界虽然主张以外国的政治小说、科学小说、侦探小说为主要翻译对象,但是侦探小说占据了绝对性的比例,读者更多地为有趣的侦探小说所吸引。根据1908年《小说林》对新小说的统计,科学小说仅占一、二成(注:“记侦探者最佳,约十之七八;记言情者次之,约十之五六;记社会态度、记滑稽事实者又次之,约十之三四;而专写军事、冒险、科学、立志诸书为最下,十仅得一二也。”)。

不仅在数量上,对科学小说的“科学”的真伪还值得质疑。因为,清末的科学小说常常偏离了“科学”。比起严谨的科学,故事情节的风趣、神怪小说的科幻,常带给人惊异的感觉。清末的“科学小说”或者“哲理小说”、“理想小说”等分类,是借助了小说的形式,简明述说科学知识的读物,可视为科学知识普及的一个辅助。既然是“辅助”,那么只要适当地传达科学就可以了。因此,以神怪小说、武侠小说为基底,再加以科学味道的作品很多。不过,梁·包的《世界末日记》的确具备一定程度的科学性,当冠以“科学小说”。

第二,看似矛盾的“世界末日”与“科学”其实保持了某种平衡。现代社会对于“世界末日”、“世纪末”持有“沉没”印象,但在20世纪初竟意味着“进步”与“NEW”。根据Linda Dowling对1890年代英国小说特征的分析,世纪末小说中频繁登场的“新女性”、“颓废”,是这一时代所追求的“新颖”的孪生化身。与“世纪末”平行的“new”的抬头,意味着摩登的社会气氛。此外,她还介绍了在英国世纪转换期诞生的“NewSpirit”“NewHumour”等词句(注:转引自[韩]尹相仁《世纪末と漱石》,第54页。 Linda Dowling ,“The Decadent and the New Woman in the 1890's”。)。“世纪末”所蕴含着的“暗淡”与“新颖”构成了表里统一。

作为欧美与中国之间的中介,日本在明治三十年代以后喧嚷起“世纪末”,这被视为当时文学界对于“从传统的蜕变”与“新的变革”的时代要求。“世纪末”与“颓废”的标语决不是前世纪褪色的遗产,而是真正迈向“近代”的新的思想形式。明治四十年代的文坛具有同欧洲19世纪末类似的倾向。在已经实现文明开化、完成近代产业革命的日本,产生了反对近代化、否定功利主义的时代质疑。

与此相对,在时机尚未成熟的清末,“世纪末思潮”尚未发生。从梁·包的《世界末日记》中虽没有获得“世纪末”探求的结果,却了解了清末科学小说的一些情况。梁·包的《世界末日记》几乎与中国的世纪末思潮毫无关联,却为下一世代的五四新文学埋下了种子。肖同庆指出,清末民初的新小说中有很多含有“悲观主义”的作品。“对于主要活跃于世纪初文坛的这一代人来说,乐观精神几乎绝少出现,相反,他们却对厌世思想颇多自觉意识。……新小说中充满血和泪……”清末民初,西方大量悲个人生死或哀种族灭亡的小说源源不断介绍到中国来,构成了一种中国式的世纪末接受心态,成为与西方世纪末思潮产生共鸣的一个历史前提。只不过这一代人多注重实录、谴责等醒世社会功能,而少对主观情绪的表现,但两代人的社会基础是有历史传承性的(注:肖同庆:《世界末思潮与中国现代文学》,第26-27页注释。),提出了清末小说的“悲观性的性格”。关于清末小说的研究,从题材、内容、文体等方面进行探讨的很多,而从文学美意识上分析的很少。对于肖氏的这一指摘还有待于讨论,但这至少为清末《世界末日记》的出现提供了一个解读的方式。《世界末日记》的作者梁启超与包天笑,是活跃在清末民初转换期的文学家。前者主要侧重于清末,后者多活跃于民初,实现了世代交换的重要作用。清末民初与五四的世代的社会基础中,就具有这般历史传承性。

在解读《世界末日记》时得以窥探日本文坛的状况,获得了意外的收获。尽管在时代、接受形式与思想上都有所差别,但西方文学思潮就这样来到了东方的日本与中国。刊登于《新小说》《月月小说》上的《世界末日记》,正预示了“NEW时代”的到来。

(责任编辑:李亦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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