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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迄今没有日文或中文的专文整理德富苏峰的中国认识。日本认识中国的方式有别于欧美者,主要涉及日本自身的定位,而观察者对日本的国家定位与对国际局势的认识,又常与日本当时的国家政策息息相关。见证明治维新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德富苏峰,就是日本近代史的最佳见证者。德富苏峰除了长期从事政治工作与新闻工作外,也有多变的政治思想与政治观察角度,以及对于日本发展的热切期盼,是日本近代史上最难以了解的人物之一。德富苏峰除了长期观察中国之外,也曾经两度前往中国,除了实地考察之外,也与中国的政要与思想家有互动与往来,其中国认识也因此具有时代的代表性,并可藉此反射日本在近代化历程中的自我认识。
关键词:德富苏峰;日本;中国;亚细亚主义;平民主义
中图分类号:K833.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2-0117-12
“面对中国”是日本长期以来的课题。自从日本与亚洲大陆交往以来,如何定位中国形象、了解复杂的中国并与中国来往,便是日本上自为政者、下自草莽庶民思考的问题;即便日本曾经有长达两百年的锁国时期,对于“中国”的认识与思考也未曾停歇。但是,“面对中国”之前的预设性问题,便是“何为日本”的自我认识。对于日本的国家定位、国际定位甚至于统治正当性来源,是影响日本近代思想家中国认识的决定性因素。
从江户时代中期到明治前期,日本对于中国的认识方式与认识论述都起了相当大的变化,无论是从官方朱子学的理论,到尊皇的水户学,甚至于神儒习合的神道系统都开始出现迥异于前的中国认识,甚至于有思想家出现摆脱中国的地理性论述,改以统治正当性定义中国的突破性论述;而在幕末期间,中国在鸦片战争中的失败与欧美列强的争相叩关,更影响了当时日本许多维新人士对于中国的认识与态度。明治维新后,日本开始以主权国家的地位进入国际社会,也开始以近代国际关系的平等态度与中国、朝鲜来往,但得到的却是中国与朝鲜以朝贡体制对待的待遇。西方诸国对于东亚的侵略,以及中国和朝鲜对待日本的态度,都刺激了近代日本思想家对中国认识的转变;而从江户时代以来对中国态度的转变也由量变转化为质变,有人对中国的落后产生鄙夷,认为中国亟待改造与领导,也有人认为应该极力参与对中国的分占,不应落后于欧美列强;然而也有人认为应该拉拢中国作为对抗欧美侵略的帮手,甚至于要防止中国被欧美各国所争取;但也有人认为中国的失败是由于统治者的失策,应该协助中国的革新势力推翻皇朝。
德富苏峰(1863-1957)不但是近代日本影响力最大的新闻评论家之一,同时也身兼报社老板、民权运动鼓吹者与历史研究者、政治参与者等角色,而他的长寿与多重角色,恰也见证了日本从明治维新,经由大正民主与昭和动乱,再到战后民主的最大波折,堪称日本近代史的缩影。但如同日本近现代史上的许多突如其来的转折一样,苏峰的思想也经过许多演变,其中从平民主义思想一转成为国权论的过程,受到许多研究者与思想家的讥评,认为这是一种转向,甚至是一种思想家对于其主张思想的背叛;在这种战后的视角中,包括言论人、政治人与历史研究者,都认为苏峰一生丰富的经历充满无法调和的矛盾。苏峰一生的思想与行动的确看似有诸多矛盾,但他一生种种的矛盾,如果说反映了日本近代知识界整体的矛盾,毋宁说是日本近代史的矛盾,既然具有整体性,便不宜用矛盾一词简化之。甚至研究者应该逐步去挖掘其思想的矛盾起源何处,并且于思想者看似矛盾的思想交错上,找到在特定时空下各种矛盾的辩证统一。
苏峰对于日本国家的起源有自己的一套看法。苏峰在晚年的时候曾经提到过,由于日本早期接受相当多来自中国的器物文明,而日本为了要建立与中国的区别,于是出现了神道的思想;其中让日本成为独立国家的分水岭,便是圣德太子的宪法十七条,其内容除了尊崇佛法之外,更主张皇室中心主义,明征了日本的国体。这与其说是与中国对抗,不如说是日本要建立一个相对于中国的国家。
日文文献亦尚未对德富苏峰的中国认识进行整理,遑论中文。本文针对此一空白,从德富苏峰对日本的认识开始,再就其中国认识的形成背景、思想开展与立论基础进行分析;另外,也将苏峰的中国认识与该时期思想家进行简单比较,就苏峰在当代人中的思想轴线作出定位,除理解苏峰的中国认识外,并希望对于近代日本的中国认识的光谱与象限作出理解。
《近代日本国民史》与早期著作
对外认识的起源,便是对于自国的定位与认识。最能突显苏峰对日本国认识的,便是长达百卷的《近代日本国民史》。苏峰自从1919年(大正八年)开始写作此书,至1952年(昭和二十七年)竣工,写作时间长达30年,所叙历史自织丰政权(注:即安土桃山时代(1572-1616)。)至西南战争。《近代日本国民史》主要反映日本是如何成为统一的国家,以及锁国封建体制的形成与近代国家的发展过程,当然这部历史著作也是基于皇室中心主义的思想写成的,但并不是官方论调中的神国论,他是以一个近代国家的观点来看日本。他认为日本在推古时期推古天皇在位时期(593-628)。),便产生了自己的国家意识,建立起对万世一系的天皇的敬爱,以及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记录。但这样的与中国对立,并不意味必然的对抗。
苏峰认为日本和中国的最根本差异就是历史上的差异,他认为日本皇室是世界第一久远的,“自应神天皇(注:公元270-310年间在任。)以来都有文献可征”,履中天皇(注:公元400-405年间在任。)之后的历史则更为精确,即便中国有悠久的历史,但光是在皇室这一点上,日本就显得比中国优越。直到“二战”结束后,他也从未否定此点。
苏峰自小接受传统汉学教育,汉学根基深厚。但在面对世界时,苏峰又与当时的许多政治人物和思想家一样,从“文明开化─文明对立”、“联合亚洲─脱亚入欧”、“改造中国─联合中国”的思维进行思考。而这样的思考方式,既是日本在明治维新后的国家政策与国际定位使然,也是苏峰的务实策略使然。
幕末时代由于清朝在鸦片战争中的失败,许多知识分子除了调整其对西洋文明的视野外,同时也对中国保持着衰败的观感。横井小楠指出当时中国的问题:对内朝廷无人朝风败坏,对外除科技落后外,态度上骄傲自大、缺乏信义,导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而横井小楠的这段谈话,除了是日本对中国认识的转变外,也暗指日本如果要在帝国主义环伺下生存,就不能走中国的道路。师承横井小楠的德富苏峰,便继承了横井小楠的观点。
苏峰第一次提到中国问题,是在1884年(明治十七年)《自由、道德与儒教主义》一文:
英美二国尤以自由之盛而富强,支那印度两国古来虽重仁义道德而行专制……但唯自由之所存,故道德存斯……论者以为压制支那人民两千年之儒教主义以支配我等自由国民,此乃将两千年来腐败人民智德之儒教文明,施于我等明治改进人民耶?……
……(儒教文明)乃系马之鞭、下船之锚之类。(注:[日]德富苏峰:《自由道德与儒教主义》,载植手通有《德富苏峰集》,筑摩书房1974年版,第32-52页。)
在他眼中,基于清教徒信仰的英国与美国由于“自由之所存,故道德存斯”,反而强调道德的儒教文明成为压制人民自由的工具,这是他在接触欧洲文明后对于传统儒教文明的批判。但除了对于中国文化的批判外,他也对于当时国际局势与日本的应对策略进行阐述:
今日乃东洋百年来多事之秋,天下之大势非我等高枕安卧之时……清国与法国开战之际,如法国以其精锐舰队,攻入东京湾,则我辈将奈何?……
……清国乃土崩瓦解之时,朝鲜亦为各国虎视眈眈,于此之时我们如何维持独立,全国家之体面,以三十艘军舰与十万以上陆军以维持国家及社稷仍有不足,惟以日本海为池,全国以为城,全民以为兵,一旦烽火燃起时,全民草莽奋起持剑,左右前后首尾纵横而出,如常山之蛇,何者能敌?(注:[日]杉井六郎:《德富苏峰之研究》,(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77年版,第224-225页。)
对于当时清朝推动的自强运动,苏峰对其过程的滞涉不前多有批判,同时突显了他对现代化文明的期许:
若于吴越可见煤烟,燕赵之郊可闻汽笛之声,则政治文学商业兵制等百般改革自然指日可至,堂堂北京政府岂无一人知乎?……大国之所以难治,在于其为大国,分配联带之不易……若使火车奔腾于铁道,电线跃于天空,北京之政治家得坐于台阁有其天下。铁道乃支那之救世主也。……支那遍布铁道之日,乃帝国组织之日、内政整顿之日、外敌防御之日、商业繁荣之日、文明富强之日也。(注:详见德富苏峰《将来之日本》,载隅谷三喜男编《日本之名著50 德富苏峰 山路爱山》,(东京)中央公论社1971年版,第171-182页。)
苏峰对于中国是有提防的,但对于中国的国防实力,服膺实力原则的苏峰是不屑一顾的:
我国于军事恒以支那为假想敌,将我国军事一一与支那比较,何者为优何者为劣,彻头彻尾比较长短,甚让吾人有所怀疑。支那虽为我国邻近之一大国,但以支那为对手诚非我国国柄。以支那为对手与敌国实为我国国民视野之狭隘。试想我国国权之伸展、利得之损益及恒常压制我国之发展,清国与泰西诸国实不能相比拟……如以支那朝鲜为假想敌,即令胜之,犹如相扑关取力士将七八十岁老妪殴打在地,能称其为刚力乎?(注:[日]杉井六郎:《德富苏峰之研究》,(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77年版,第231-232页。)
对于中日甲午战争,以陆羯南、内村鉴三为首的思想家都以“文明对野蛮”来看待这场战争的性质,苏峰也将中国视为“文明之敌”,认为与中国开战是讨伐清国以协助朝鲜现代化的“文明之权”,换句话说,在近代化的格局下,日本有协助朝鲜迈向文明世界的权力。在甲午战争的论争点上,曾经在《将来之日本》一文中对西方式的文明进程有所怀疑而批判福泽谕吉的德富苏峰,就这样在甲午战争的言论上与福泽谕吉站到了一起。
两次中国之旅
德富苏峰既是知名报人,应邀出国或自费出国进行考查探访的机会从来不少。甲午战争前,苏峰就曾经受大本营邀请前往辽东半岛考察;日韩合邦后,苏峰应朝鲜总督府之邀前往京城(首尔)、平壤、元山等地考察。另外,德富苏峰也有到台湾进行旅行的记录。苏峰曾于1907年及1918年两次前往中国旅行,除了与政要官员、当地日侨与外籍传教士会晤外,苏峰这两次旅行一路从满蒙旅行至江南,其中第二次的旅程远至江西省的南昌市,如果与同时代的思想家与报人比较,苏峰无疑是对中国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与交往的。
1907年5月26日,苏峰自京都出发前往马关(今山口县下关市),5月28日搭乘渡轮前往釜山 (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页。),于6月1日抵达安东(今辽宁省丹东市)进入中国境内(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页。)。他对于安东的市区规划与政府运作,感到是有希望的,以为安东“乃锐意勉强中也” (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页。)。在进入中国后,苏峰首先前往昌图(今属辽宁省铁岭市),转搭安奉铁道前往奉天(今辽宁省沈阳市),除与盛京将军赵尔巽会面外,并参观了文溯阁《四库全书》与清太宗陵墓。他认为赵尔巽是一位温和的老人,但又不如同一般人,似乎面有忧容(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页。)。6月5日苏峰转由昌图赴大连、旅顺与营口,凭吊日露战争时的战殁者,他对于大连的观感是发展的过渡时期,需要实业家来协助建设,才能让大连成“北清的贸易中心” (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页。)。苏峰并且以为台湾的发展经验,可以作为未来大连与关东州的参考。在旅顺时,苏峰除拜访日本领事馆外,也与当地的传教士见面,对其中在旅顺传教32年的教士Ross的学养颇为称许(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页。)。之后苏峰搭火车经锦州、山海关抵达天津,并与《大公报》创办人英敛之、日本人俱乐部成员会面(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页。)。6月18日苏峰前往总理衙门,与时任直隶总督的袁世凯会面,并获得袁世凯致赠的照片,但他与袁世凯并没有深入的交谈。19日至28日,苏峰停留于北京,期间与户部尚书张百熙、报人汪康年会面讨论当时清廷立宪与未来的政党政治可能性(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页。);之后苏峰由天津搭船到芝罘转往上海,于7月9日搭日籍船只“大吉丸”溯航长江,13日于汉口换船前往长沙,16日抵达长沙后,苏峰拜访了当地士绅叶德辉,并参观叶德辉的藏书;之后苏峰于前往湘潭、韶山后,搭船回汉口,并拜访两江总督张之洞。苏峰认为张之洞是“绵密家、勉强家,没有受到支那官吏特有的贿赂病影响,他对新事物的接受度与企业之精神极旺盛” (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1996年,第263、283、284、298、324、339、355、372-373、472-473页。)。7月23日,苏峰由汉口前往南京,之后前往嘉兴、杭州以及苏州,最后由苏州返回上海,于8月4日搭乘“春日丸”回到长崎。
12年后的1918年,苏峰于9月15日再度出发前往中国,于9月17日从京城搭乘京义线列车前往新义州、本溪、沈阳,除了见到当时铁道的改善之外,对于清太宗陵墓的荒废也题诗为证:“风云辽北想龙兴,隆业山松翠黛凝;石马无声空庙寂,无名野草满昭陵。”(11)(注:(12)(13) [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2000年,第15、19-20、102-103、106页。)
苏峰在沈阳期间,曾经与奉天督军张作霖会面,得知张作霖对俄国的畏惧,以及当时奉天的军事开销甚大,需要日方的支持,但日方的态度又相当暧昧(11)。9月28日,苏峰藉南满铁道前往长春,并前往宽城子与哈尔滨,同时于长春拜访吉林省督军孟恩远;之后苏峰前往大连,与净土真宗本愿寺派的门主大谷光瑞于大连二乐庄碰面,并前往旅顺与营口,在旅顺拜访前清的肃亲王善耆。10月12日,苏峰藉京奉铁道经山海关、秦皇岛前往北京,并拜访国务总理段祺瑞与总统冯国璋;苏峰认为段祺瑞是个“寡言、有意志力与自信的人”,并认为冯国璋“健谈、老练、富调和性”,是“支那政治界最为安全的一人”(12);苏峰已看出冯国璋和段祺瑞在行动力上的差异,苏峰以为冯国璋是个“姑且待之主义者”,但段祺瑞却是“直线行走”,并比拟冯国璋为冯道,段祺瑞为王安石(13)。除此之外,苏峰还拜访了外交部长汪大燮、陆军总长段芝贵、前财政部长梁启超、交通部长曹汝霖、内务部长汤化龙、元老徐世昌等人。苏峰在北京期间,除参观故宫外,也前往国子监、孔庙、天坛、天宁寺、琉璃坊等地参观。
10月23日,苏峰由南口搭车前往张家口,拜访察哈尔省都统田中玉,之后苏峰转赴大同、绥远城与归化回到北京。10月30日搭车前往汉口,并在日方领事的协助下会面当时的湖北督军兼省长王占元;在会晤后,苏峰搭船前往九江、南昌,并拜会江西省督军陈光远。11月7日,苏峰搭乘“南阳丸”前往南京,再转镇江、扬州抵达上海,并于11月13日和戴传贤共进午餐。次日,苏峰除了和画家吴昌硕会面外,并且和前内务总长孙洪伊、前安徽都督柏文蔚、曾参与肇和舰起事的丁人杰会面,由戴传贤担任口译。苏峰对于孙洪伊的印象是“其论旨姑且不论,但所说明白清晰”(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2000年,第253、256、257-258、262、350、372页。),并称许戴传贤的日语口译是“天下一品,连日本人也要退避三舍”。15日,苏峰拜访了南方势力的有力人物岑春煊,并认为岑春煊的政治主张“在政治算计之上还有正邪善恶之别” (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2000年,第253、256、257-258、262、350、372页。),是有别与南北两方的“孔孟主义者”。但苏峰认为岑春煊顶多保持自身的清廉,无法让底下的官员清廉,顶多“小规模实行其主义”。岑春煊与德富苏峰会谈时也抨击日方无诚意推动日支亲善,岑春煊认为日本如果完全不干涉,则南北调和协商统一是一定可以达成的,但日方支持北洋政府金钱武器,北洋政府以武力优势为恃,南方只能不断反抗,导致亿万生灵卷入战争,日本政府对此负有责任(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2000年,第253、256、257-258、262、350、372页。)。苏峰认为岑春煊是代表偏向南方的观点,但岑春煊讨论的态度是真诚的。同日,苏峰也前往参加讨论会,与会者有谭人凤、孙洪伊、谭廷、丁人杰、蒋尊簋、彭程万等人,苏峰在讨论会上发表意见,表示中国南北自春秋战国以来就有差异,即便是秦汉统一中国也都面临南北的对立,当时中国的南北政争就如同秦楚决斗。
11月16日,苏峰在上海接获段内阁总辞一事,表示“支那政局如同走马灯,冯国璋应该可以主掌政局,段祺瑞未来还会再回来执政” (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2000年,第253、256、257-258、262、350、372页。)。次日苏峰前往杭州,游玩西湖、岳王墓与保亻叔塔,除拜会杭州领事馆外,并会晤浙江省长齐耀珊。21日苏峰返回上海,拜访李鸿章之子李经迈;23日苏峰前往苏州;25日抵达曲阜,并拜访孔林与孔庙;之后苏峰于登泰山后前往济南、博山、坊子,并于12月3日抵达青岛。12月6日,苏峰搭乘“西京丸”,于12月9日回到东京,结束了长达86天的第二次中国之旅。
《七十八日游记》、《支那漫游记》与《触目有感》
德富苏峰两次出游中国,除了前往名胜古迹以及与当时中国中央与地方的政要会面晤谈外,两次旅行的日记与始末都曾经在其《国民新闻》上连载。明治四十年(1907),德富苏峰出版了《七十八日游记》,是他第一次前往中国旅行的札记;而第二次前往中国旅行后,苏峰于大正七年(1918)出版《支那漫游记》作为纪行,两本书除了有详实的记录与丰富的图片外,在最后都附上《触目有感》,对中国的民族性与现代化的发展提出批判与比较。其中第二次的《支那漫游记》更将大正年间的中国与明治年间的中国进行比较。
从苏峰旅程所经过的景点,以及其旅行过程中所写的汉诗、用典,不难看出他对传统中国文化的憧憬与深厚的汉学功底,以及对中国文物的喜好。但这些对于传统中国文物的喜爱,很显然并没有构成他对当时中国的同情。反而,对于传统中国的喜爱还可能变成他批判中国民族性与当时中国的立论基础。
德富苏峰对于中国的观察,主要沿着四个方向进行:一、中国的民族性;二、现代化与中国;三、中国政治现况与当前中国局势;四、日本的因应之道。以下便就此四个方向进行析论,盼能对苏峰的中国认识作出一个概观。
一、中国人的民族性
苏峰认为研究民族性必须从其语言、风俗、习惯、历史与宗教下手,才能有深入的了解,但是从触目所及的一刹那观感,也可以得到一些粗浅的印象(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2000年,第253、256、257-258、262、350、372页。)。苏峰认为他的出游就是自己的漫游,不是肩负任务的调查或研究,所以他的观察都应该尽可能的直接,并且用直接的方式表达第一眼看见的印象(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2000年,第253、256、257-258、262、350、372页。)。苏峰指出中国人有家的观念,没有国的观念,所以没有绝对的爱国心;他虽然对《诗经·秦风》中的《无衣》章句与南宋陆游的爱国诗句颇为赞赏,但他认为陆游的诗不过是“寂寞的孤音” (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另外,苏峰也认为中国虽然有满洲、北支那与南支那的差别,但仍然有共同的民族性,例如:
(一)文弱。苏峰认为“支那人为和平之国民” (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但与其说是因为爱好和平,不如说是因为文弱,甚至于苏峰认为中国男人是“很女性化”的(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苏峰认为,中国也有战争,但这些战争就和中国的戏剧一样虚张声势,“陈兵百万往往作战的只有其中十分之一” (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而且战争往往是重于防御而非进攻。在此苏峰便提出了日本对待中国的方法——“支那人由于缺乏力量,所以最重要的是使用力量威吓支那人,使其折伏,如此才能得到支那人的信赖与依附”,换句话说,就是以“力之福音”来感化中国。所以德富苏峰据此斥责大隈重信与加藤高明的“对华二十一条”,认为他们没有利用中国人事大主义的心理,对中国威压不够,才会导致中国民意的反弹。但苏峰也表示,由于中国人胆小,所以在面对日本压力之时很可能会依附于欧美大国。
(二)认命哲学。苏峰指出“支那人的哲学只有两个字,就是认命”,“他们所谓的圣贤,极容易居易俟命、安于天命,这就是一种认命的方式” (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而这种断念哲学,无论上下智愚都是存在的。而这种认命哲学,与利害计算又是息息相关的,在面对强大的敌人时,中国人往往服从于强权,盘算自己的利害关系。这种断念哲学,在陶渊明、冯道与吴梅村身上最明显。
(三)重效益轻原则与空论。苏峰用“便宜主义”一词来形容重效益轻原则,认为孔孟之道“虽然书上都有要求忧道不忧贫、杀身以成仁的文句,但其实没有人去作” (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不过是胆小者用以明哲保身的金科玉律。苏峰也指出,中国人根本就是把论语反过来读。所以虽然中国古有秦桧,当时有李鸿章对外订约损害国益被视为“汉奸”,但苏峰认为“在支那人心中虽然同情岳飞憎恨秦桧,但其实是同情岳飞,羡慕秦桧” (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这样的便宜主义除了造成理论与实际上的落差外,更造成中国人只会言论打高空、不切实际的现象。苏峰就大力抨击中国是个“文字之国、言论之国,露骨一点就是言论打高空大国” (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
(四)利字当头。苏峰认为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但利益就是他们最大的动力,因为中国人最爱惜自己的生命,所以会不断追求自己的利益。苏峰也指出他曾经看过有人深夜潜入旅顺的堡垒中,捡拾被丢弃的未爆弹,所以苏峰也指出“为了利益,懒惰的支那人也会变得拼命,甚至于不惜自己的生命”(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第537页。)。而这也导致公共心的淡薄与“病态的利己心” (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
(五)贿赂主义(才取主义)。苏峰提到中国的官场一切讲求贿赂,尤其以地方官为最;而贿赂主义的发展就是变成“强盗主义”,成为官吏剥削人民的机制(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
(六)形式主义与虚伪。苏峰指出“支那人是保守人种” (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凡事都是按着前人的脚步进行。苏峰指出“中国虽有礼仪三千威仪三百,作为生活纲纪”(13),但全部都是虚假的,连丧礼过程中的哀思都极为虚假,孝男孝女也可以请人代哭。而这种虚伪也反映在中国人民族性的言行不一、巧于外交辞令之上(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而这种形式主义,就是中国人双重人格的原因之一。
(七)没有阶级性与宗教自由。苏峰对于中国历史上没有如古埃及或印度般的森严阶级,感到非常讶异,他也提出“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乞丐一跃成为皇帝,大家也不觉得奇怪” (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也是一种身份上的自由。所以在中国,虽然道教具有优势,各种宗教之间也能相互平等,而没有宗教迫害的情事。至于基督教与宣教师的被仇视,苏峰认为是因为宣教师对中国人的干涉(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
(八)讨厌政府也讨厌被干涉。苏峰认为中国人除了没有公共心外,对于官吏、仆役等等都视之为大恶,所以不相信政府,甚至于不依赖政府,而产生“帝力于我有何哉”的思想(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554;557;558;560;562-563;568-569;576;571;574;578;599;586-587;630-631;602;619;606-607、610页。)。由于讨厌被干涉,自古以来法家所希望推动的变法都极难成功。
(九)强大的繁衍能力。苏峰对于中国人的繁衍能力颇为讶异,他指出“支那天灾战乱不断,往往每次死亡人口都多达千万,但中国整体的人口是增加的”(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632-633、668-669、673-674、368、448页。),但也因此导致对人命的轻贱与人力的廉价。由于中国人的强大繁殖力,苏峰指出中国人很强调数字上的优势,但是这种数字造成的优势,往往是乌合之众(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第492;177-178;378;375;477、478;376;442页。)。
二、现代化与中国
德富苏峰在中日甲午战争前,便相当关注中国如何进行军事与政治的现代化,而且他认为当时的日本政府并不重视中国的现代化过程。在中国旅行期间,苏峰对于中国现代化的建设与政治行为多有注意,而且他第一次前往中国时,也以未能搭乘平汉铁路前往汉口深以为憾,当然这个遗憾在他第二次前往中国时得以满足(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第492;177-178;378;375;477、478;376;442页。)。铁路对于追求富国强兵的苏峰而言,可以说是最具现代化意义的交通建设。在游记中,苏峰不止一次抱怨道路状况的恶劣;但是在第二次前往中国时,北京、南京、苏州与杭州道路的改变,却给了苏峰相当深刻的印象,尤其当时北京还使用了东京还没有使用过的蒸汽平压机来压平马路(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第492;177-178;378;375;477、478;376;442页。),也让苏峰记上一笔。
除此之外,在苏峰第二次前往中国时,他更将当时中国的辫发者大量减少、妇女参与宴会的情况视为是社会现代化的象征,认为这和明治维新后废除封建制度的改革是同曲异工的(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第492;177-178;378;375;477、478;376;442页。)。当然,苏峰在旅行的过程中,也看到许多人推广新学,鼓吹西式的权利思想,但苏峰认为,这些推动新学的人一方面骨子里是旧学思想,另一方面在中国有家族没有国家的民族性下,新学的推广不过是阳儒阴法的现代版(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第492;177-178;378;375;477、478;376;442页。)。
三、中国政治局势与日本的动向
在德富苏峰前往中国旅游的过程中,值得一提的是他与许多中国中央与地方政要的会谈,除了北洋官僚外,苏峰也不时与革命派、报人等人物接触。如此,苏峰对于中国政局的理解就不再是单纯的直观,而是深入的理解。
对于苏峰来说,日俄战争之后,白种人与有色人种的斗争概念便深植于他的心中,他强调白种人的横霸与对有色人种的侮蔑,自以为是上帝的选民(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632-633、668-669、673-674、368、448页。)。苏峰认为,有色人种必须要有自觉,如土耳其的对外强硬运动与埃及的国民精神运动等等。但他认为中国人也将其它人种视为蛮人,但结果也掉入被人奴役的地步。苏峰主张应该在中国普及“彼亦人也、吾亦人也”的平等心,基于平等的自觉心来改变中国,从而建立黄白两大人种平等的新世界,这也是日本国民的事业(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632-633、668-669、673-674、368、448页。)。
苏峰在中国期间,观察到许多中国的新现象,包括利权恢复运动(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632-633、668-669、673-674、368、448页。)、新思想书籍的推广;但是对于当时中国推动的诸多政治变革,苏峰却认为作用有限,意义不大。苏峰对于清朝推动的立宪运动,就以“一笑置之”作为评语,认为老式官僚由上而下推动的运动不会有成果,而且贿赂公行的才取主义也会导致清廷立宪失败(注:[日]德富苏峰:《北清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第15卷,第632-633、668-669、673-674、368、448页。)。另外,苏峰对于辛亥革命的评价也不高,认为在中国人有家庭观念而无国家观念的情况下,中国不但无法透过辛亥革命而迈向共和,甚至于中国的动乱会波及到日本,而且他不认为中国有所谓的革命党:“所谓支那的革命党,绝大部分是空谈高论之书生与无责任感、无经验之空想家而已。”
但在苏峰第二次前往中国时,对于壮年人参与政务认为是一大进步,指出曹汝霖、段祺瑞、徐树铮、张继、戴传贤等人的出头是“支那进步之一大象征” (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第492;177-178;378;375;477、478;376;442页。),除了比清末进步外,也较大正年间日本的元老政治进步。中央政府虽然有朝气,但就他所述,由于中央阮囊羞涩,税务无法统一由中央收取,各地是不听从中央号令的独立王国,中央集权的国家不过是个空谈(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第492;177-178;378;375;477、478;376;442页。)。
就中国整体而言,苏峰所看到的中国,并不是一个统一的中国。苏峰认为中国虽然建立了统一的国家,但从以前到当时,中国都没有实行中央集权政体,也不可能达成中央集权政治;而袁世凯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他希望模仿明治天皇,藉由帝制建立由他一人统治的中央集权国家。苏峰认为,中国当时的军阀混战与政治失败,其实是对于日本中央集权政治理解的不当,他认为,只有在国民精神统一、兵权统一与财政权统一的情况下,才能建立中央集权国家 (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第441、439、455、388、522-523页。),但显然中国不具有这样的条件。而袁世凯硬推帝制的结果,不但导致了自身政权的瓦解,更导致如王占元、李纯之流的“小袁世凯”在中国各地出现(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第441、439、455、388、522-523页。)。袁世凯死后,中国陷入军阀对抗与南北对立,对于这个现象,苏峰常常以春秋战国时期的“秦楚对峙”作为解释。苏峰以秦楚对立来解释南北对立,不止是对于政治现状的解释,更是对于“北支那”与“南支那”风土文化差异的解释。当然,苏峰认为南北和平的可能性,就如同战国时期秦楚之间的和平一样,极为困难。
所以苏峰认为,虽然许多中国人热切希望南北统一,但不如就按照历史惯例与国民性的归属,直接在中国推动联邦制度,建立如同美国、北日耳曼邦联一样的“支那合众国” (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第441、439、455、388、522-523页。),通过各省的自治与制定省宪,建立联邦国家。而中国要建立统一的财政,除了创立中央银行、整理货币之外,更应学习日本的金本位制,达成日本与中国的经济同盟,而且日本可以将中国视为日本的原料国,以达成自给自足的目标,许多资源可以由日本与中国合作开采。国防上甚至于中国应与日本建立攻守同盟,由中国提供日本资源,让日本来保卫中国,使日本成为“支那之巡查”。
苏峰也希望日本与中国能够发展亲善关系,他以为中国有许多通日语的知日派,日本也有不少同情中国的人士,那日华亲善应该很有机会实现。他认为既然中国无法自我维持独立,就应该由日本协助中国独立,由日本协助中国进步,就是最好的日华亲善(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第441、439、455、388、522-523页。)。但苏峰也强调,长久的友好接触也可能让日本“支那化”,由于中国文化中有太多“物质方面的优沃”,具有“极为吸引人的诱惑力量” (注:[日]德富苏峰:《支那漫游记》,载小岛晋治监修《大正中国见闻录集成》第6卷,第441、439、455、388、522-523页。)。
“报人生活如水之泡”:东京审判答辩书
1945年(昭和二十年)8月15日之后以美国为主的联合国盟军部队占领时期,可以说是日本开国以来所未有之局势,一方面是因为日本立国以来第一次受到其他国家的全面占领,另一方面是占领当局企图推动“脱军国主义化”的政策,将日本帝国的财阀、皇族与社会组织加以解体,同时解散军队,并推动一系列的教育改革、投票权改革与农地改革等政策,让日本成为对美国没有威胁的“民主国家”。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追究大东亚战争发动者的战争责任。在追究战争责任问题上,占领军不只是逮捕政军界与新闻界的相关人物、公文书禁用大东亚战争用语、废除修身课程,同时也通过民间情报教育局等单位,除在全国报纸上连载“太平洋战争史”外,并于1945年12月起在广播电台连续播放《真相在这里》(真相はこうだ!)的节目,其方式是宣传联合国进行军事占领的理由,并将战争期间及战后的物资不足和战争的责任与罪行推给领导阶层,并建立军国主义与国民对立的二元理解框架。评论家江藤淳称GHQ的措施为“War Guilt Information Program”(注:参见[日]江藤淳《闭された言语空间—占领军の检阅と检阅と战后日本》(东京都文艺春秋,1989年)与《一九四六年宪法-その拘束—その他》(京都文艺春秋,1980年)。),是有系统地将战争的罪恶感深植于日本国民的宣传计划。
在清算战争责任的背景下,在大东亚战争中曾经全力投入“言论报国”的苏峰也成为被逮捕的目标,1945年12月2日,GHQ便将苏峰列为“A级战犯嫌犯”并限制住居,次年1月更派宪兵前来逮捕苏峰,但由于苏峰长年的三叉神经痛使其免于被捕,但仍然被自宅拘禁,直到1947年才解除。虽然苏峰免于遭受审判,但他对东京审判过程仍然相当关心,并且通过律师林逸郎提出“法庭供述书”,指出东京审判全体被告是基于自卫,应判予无罪,虽然这份法庭供述书没有被法官接受,但却是了解苏峰的战争观、日本史观与中国认识的一个相当重要的文件。
苏峰在法庭供述书中从日本历史的角度来谈论日本对中国的认识。他认为当时日本国民被视为好战以及以武力侵略世界是被严重误解,他说日本国民是爱好和平的,也希望为国际社会奉献心力,但却被列强孤立于世界之外,而防备侵略就是日本肇国以来的国家目标:
日本人对于文化的支那,除了极大的感激、极大的赞叹之外,也有极大的羡慕与相当的憧憬,同时也全面模仿。但对日本自身来说,有此大国在旁,如何保有日本的独立地位也是被考虑的。所以第一点上,日本应该与支那有相当的文化,这也是一种竞争之心。(注: 德富苏峰“宣誓供述书”I,http://blog.goo.ne.jp/misky730/e/81c0110c60c6c52f8bd812b46db327d5,2008年4月23日访问。)
苏峰认为,日本对于中国,既有敬畏也有恐惧。但江户时代之后,日本就不再将中国当作对手,由于俄罗斯与英国的交相进逼,所以日本的对外竞争对象由中国转向西方,这也是明治之后的国防构图。
苏峰表示,明治维新的目标便是让日本得到安全的地位,让日本成为独立国家,成为国际社会的成员之一,在这个前提下,日本就应该通过修正不平等条约与近代化达成以上目标。经过维新后的长期努力,日本也通过甲午战争与日俄战争达成了上述目标:
日清战争是两千余年前,天智天皇时期日本与支那、朝鲜战争的延长与重复。但前一次战争中,日本在朝鲜半岛的势力全遭中国驱逐,但本次日清战争是日本驱逐了朝鲜半岛的中国势力。朝鲜从日本上古以来便是日本的防御线,自从日本撤离朝鲜半岛以来,日本在九州岛的防备就变得比较严密。(注: 德富苏峰“宣誓供述书”I,http://blog.goo.ne.jp/misky730/e/81c0110c60c6c52f8bd812b46db327d5,2008年4月23日访问。)
对于中国在近代东亚国际关系上面扮演的角色,苏峰认为中国没有与日本交手的实力,但中国不但对日本充满怨恨,甚至于运用“远交近攻”的策略引英美制衡日本:
支那对于日本,或在琉球问题,或在台湾问题,或在朝鲜问题上的失败,不单是导致中国对日本的侮辱贱视,同时也对日本充满痛恨与恐惧。而支那的惯用方式便是透过远交近攻,引进外国势力,以对日本造成牵制。这对于支那而言,绝对不是一个聪明的政策。这样的政策也导致列强准备对中国进行瓜分。日本也有为数不少希望与中国和平来往的人。除了如伊藤博文之外,日清战争中被视为日本的毛奇将军的川上操六将军,更是热衷此事之人。但支那却没有人想到日本与支那相互提携的政策。(注:德富苏峰“宣誓供述书”Ⅱ,http://blog.goo.ne.jp/misky730/e/4ffbac6afe162c4705d6913a745bc0,2008年4月23日访问。)
苏峰在结尾总评,日本并非侵略国,日本国民也不是侵略者,甚至于日本是爱好和平的国家。日本长期以来追求的目标,便是自存、自立与自尊。而大东亚战争的失利,是日本中了列强的圈套,与其归咎中国、苏联、美国或德国,不如说要归咎于自己。但苏峰认为日本为了追求自己的生路,必须发动大东亚战争:“日本陷于ABCD包围网中,欲立不能立,欲坐不能坐,此战争乃求死中之活路,予于今日,尚确信于此”(注:德富苏峰“宣誓供述书” Ⅲ,http://blog.goo.ne.jp/misky730/e/f526c4f209b87dd13e99bd038e86d5a4,2008年4月23日访问。)。
同时期人的中国认识
近代中国在开放外国人前往中国内陆游历之后,许多探险家、传教士与游客都不断前往中国,对于中国也有深浅不同的认识,其传世的游记中往往充满对中国的想象、对中国人的同情与对中国民族性的不解与厌恶。而由于其任务角色的不同,对中国持何种态度也存在差异。
前往中国游历者的角色,除学者、探险家、传教士与革命家之外,还有肩负公务的旅行者,而这样的旅行者往往会以其国家利益作为终极考量,其报告与游记也会成为官方作为判断民情与地理的参考资料。如曾根俊虎(1846-1910),1873年(明治六年)随副岛种臣前往中国,曾被长期派驻上海,晚年曾任职于台湾总督府。他见证了中国从中法战争到北清事变的一连串对外失利过程,著有《中国近世乱志》、《各炮台图》、《法越交兵记》、《俄清之将来》、《俄国暴状记》等书,其中《北中国纪行》与《清国漫游志》是其早期前往中国华北与华东的游记。游记中除了记载人文概况之外,对于军事设施、驻兵数量与战略纵深都有详细记载(注:例如,“八家堡子至沙河十五里,沙河至首山堡十五里,首山堡至辽阳十五里,辽阳至菲茱园十二里,菲茱园至张台子十三里,张台子至澜米铺十里,澜米铺至大烟台十里,大烟台至五里台子十里,五里台子至十里河五里”。参见曾根俊虎《北中国纪行、清国漫游志》,中华书局2007年版。),甚至于还有手绘地图,并且还提出具体的军事策略(注:曾根俊虎在游览北陵时曾说:“我认为,若与清国交战,攻占盛京时可先取此北陵,屯兵于此,在后面的小山上建造望远楼,配备哨兵,堵住吉林方面的要道,控制通往北京的道路,这可谓是上策。”(《北中国纪行、清国漫游志》))。而这样的游记也很难不被认为是为官方服务而写作,即便曾根俊虎的官僚生涯相当不得志。
学者的中国游记,除了记载与中国当时官员和思想家的互动之外,有很大的一部分是景点的参访,而这样的参访颇具朝圣性质。萨伊德于《东方主义》一书中曾经提到,东方主义源自英、法与东方之间的特殊亲近经验。从19世纪开始以至第二次世界大战,英、法支配了东方和东方主义。从地缘政治的分布与流布进入美学、社会、历史、哲学等各类文本;由基本地理学中、西区分方式的推演,藉由心理学分析与社会学式的描述,进行一系列的“利益”建构。
东方学专家及前驱们所提供的信息进一步被文学界加以应用,从拿破仑时期(19世纪初至末)以后,东方变成朝圣地。此后每一部学术性东方主义著作,都从朝圣之旅中建立形式、风格和写作意图。后继欧洲作家企图以浪漫主义的理念去复原、重建东方,这种想象,实际就是书中提及的所有东方学专家的主要创作泉源(注: [美]萨伊德:《东方主义》,王志弘等译,(台北)立绪文化1999年版,第243、233页。)。萨伊德指出,东方学专家的作品叙述都是单向交流:当东方人说了或做了什么,学者便可以观察并加以记录。学者所写的都被当作是有用的知识,但这是对欧洲人或对传播知识的机构而言,对东方当地人则毫无用处(注: [美]萨伊德:《东方主义》,王志弘等译,(台北)立绪文化1999年版,第243、233页。)。当然,日本和中国在文化上的亲近性较英法对中东地区的亲近性为高,减少了异国情调的味道,但反而在学人遍访名山大川、碑坟寺观抚古视今之时,产生另一种不同的古代情调。内藤湖南在其游记《燕山楚水》中,透露的便是这样的观感。
传教士虽然没有政府委派的国家任务,但却肩负着传播近代文明与思想的任务。传教士对于中国认识的经典著作,便是美国公理会牧师明恩溥(Arthur H.Smith)曾经以在中国服务半世纪的经验写成的《中国人的素质》一书。明恩溥从印象出发,指出中国人是一个省吃俭用、辛勤劳作、恪守礼节、孝行当先、遇事忍耐、知足常乐、仁慈行善的民族,但也对中国人漠视时间、漠视精确、容易误解、拐弯抹角、逆来顺受、固执己见、麻木不仁、缺乏公共精神、因循守旧、互相猜疑、言而无信、法律意识淡薄提出批判。
苏峰虽然没有肩负国家赋予的任务,但由于他对日本国家的自发性使命感极为强烈,使得苏峰在对中国进行陈述时,不能不以日本为其思考主体,而将中国视为一个客体。另外,苏峰对于中国人的观感,其实和明恩溥对中国人民族性的观点相差不大。
代结论:近代化与德富苏峰
德富苏峰的主要思想,除了平民主义之外,就是他自称的“帝国主义”。他所谓的“帝国主义”并不单纯的是扩充大日本帝国的领土与大和民族的生存空间,而是为了抵抗欧美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的侵略。因此,日本对内要追求自立的近代化建设、建立皇室中心的观念以抵抗资本主义下个人主义对国家与国民的侵蚀;对外除了要回击欧美帝国主义,更要团结有色人种以对抗欧美。这样的“帝国主义”是一体两面的,对于亚洲是大亚细亚主义,但对于欧美而言便是亚洲门罗主义。这也是二战时期,日本推动大东亚共荣圈的主要思想。而苏峰的中国认识,除了对近代化的观察之外,便是建立在大亚细亚主义与亚洲门罗主义的理解框架之下。所以,苏峰对蒋介石北伐统一中国后与苏联、英国亲近的政策极力批判,并认为中国是无法理解欧美文明的。
苏峰的中国认识与近代日本的许多知识分子、革命家与政要军人的中国认识便是从此展开的。这些论者的共同点就是将中国当作一个拒斥近代化而衰弱的国家,而且不存在一个统一的“中国”国家意识(注:除了德富苏峰之外,从幕末的吉田松阴,到明治时期的森有礼、福泽谕吉到大正年间曾任内阁总理与外务大臣的加藤高明、参与发动满洲事变的石原莞尔,都曾经提出中国由于拒绝现代化而在与西方交手时失败,并要求日本以此为鉴。而幕末明治初的思想家横井小楠在《国是三论》中对中国的挫败与日本的警醒,论述得最有代表性:“……(清国)道光末年之鸦片之乱因受英国之大挫败而订和约,但朝廷之气息仍然骄惰侮慢,无守约之信,屡屡违约而失其大义,致屈于兵威,以好港沃土偿其违约之罪,此屈辱至极之事,朝廷不但无人,不念自身之优游无断,以和议为偷安,背弃和约滥杀英使,导致英国愤怒,今年四月英国便联合法国举兵讨其不义之罪,七月攻破天津并准备进攻北京,闻清国皇帝已遁逃鞑靼云云。支那即便基于英国之好意而存其帝国,国体陨落如斯亦不得专其帝号。日本与支那乃唇亡齿寒,支那其覆辙在即,齿已寒,吾等不能坐视旁观也。”)。至于对于中国近代化的过程、方式与可能性,则存在不同的看法。福泽谕吉对此是绝望的,但北一辉、宫崎滔天却对此抱持极大的可能性。苏峰虽然对于近代化的中国存在许多想法,也亲眼见到中国的近代化建设,但他对于当时中国的政治近代化却存有疑虑。
对于中国在民国初年发展的民族主义,苏峰并没有意识到,但同期的思想家吉野作造却有清楚的意识。吉野作造最早对于中国的看法与苏峰类似,认为中国没有国家意识,只是在看到袁世凯推动洪宪帝制由于各地的反对与反抗失败后,他开始主张日华亲善,相信中国将会有更大的改变发生;但苏峰却一直以为中国仍然是一盘散沙,认为只要掌握中国统治阶层的动向便可以建立日本与中国的攻守同盟,这就是他的中国认识的局限。这导致苏峰对于中国政局的变化有清楚的认识与推测,但他对于中国民意的发展却并不清楚。
苏峰对中国认识的局限也发生在其他政要与知识人的思想上,这都导致日本对华政策逐渐走向单向外交(注:例如1927年由首相田中义一召开的东方会议,其主旨便是在如何于纷扰、不统一的中国之中,确保日本的利权,并不排除使用武力方式。而之后的《对支政策纲领》更是此种单向政策的代表。),不但导致欧美对于日本对华政策的疑虑,更导致中国民族主义者视日本为首要敌国(注:最有代表性的事件除了1919年的“五四”运动外,1931年之后中国各地发生的排日与拒绝日货的运动,和1936年西安事变达成的“一致抗日”与中国共产党《八一宣言》,都是最好的证据。)。防止中国倒向英美苏联以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是苏峰等言论人与政要一心实现的政策目标;但中国最后走向对美同盟,并对日本开战,这或许是苏峰等人意料之中,但却绝不愿看到的结果。
日本在近代进入现代国际体系后,对于国际社会的认知出现两个壁垒分明的观点相关观点可以参考冈崎久彦《币原喜重郎とその时代》(PHP文库)与Bix,Herbert B,Hirohito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Harper Perennial (2001)以及Piers Brendon,The Dark Valley:A Panorama of the 1930s(2000)以及Takemoto,Toru,Failure of Liberalism in Japan:Shidehara Kijuro's Encounter With Anti-Liberals.Rowman & Littlefield (1979)。),而两种观点都和对国际文明的认识、对欧美的认识、对日本自我定位的认识息息相关;而这样的国际社会认识,同时也影响这些政要、思想家的对华认识。
第一种观点是国际协调主义的观点。国际协调主义视当前国际社会的运作秩序为理所当然,他们的文明观是以西方为主的线性史观。而日本应该成为一个国际社会中的成员,学习欧美西方的国际往来方式,以协调方式争取国家利益。而在此视野下,日本对中国就不应该有亚洲门罗主义的思考,而是要尊重门户开放政策,对于中国应该认识到其民族主义的发展。这样的国际协调主义一直是官方外务省的思想主调,从井上清、币原喜重郎到吉田茂,都是国际协调主义的支持者。在国际协调主义视野下,这些人的中国认识是偏向近代化论或伙伴论的,但也因为对于中国民族主义的疑虑,转而成为霸权论。
第二种观点则是大亚细亚主义的观点。在大亚细亚主义的视野中,日本是欧美帝国主义侵略的受害者之一,即便日本进入了国际社会,但却是国际社会中的边缘成员,而且欧美帝国主义还以不平等条约来限制日本,朝鲜、中国等国也都是帝国主义的受害者。对于大亚细亚主义者来说,他们承认近代器物文明的优越性,但对于近代化的价值,却不一定肯定,甚至认为东西文明是二元对立的。大亚细亚主义对于国际社会的认识便是弱肉强食的国际秩序,但他们又认为自己与欧美帝国主义不同,警惕自己不能走向欧美帝国主义的侵略道路,所以日本必须肩负起对于亚洲的责任,除了要驱逐欧美帝国主义之外,更要协助亚洲被殖民国家的近代化,建立日本与亚洲诸民族的共荣。而这样的观点除了幕末的攘夷者外,日本民间的思想家包括头山满、北一辉、宫崎滔天等人的国际观,以及昭和时期的大川周明等人,也都是以这样的认识看待国际社会。
但大亚细亚主义的中国认识,则颇为微妙。大亚细亚主义的中国认识起源往往是浪漫主义的,但对当前中国的认识却是近代化的认识,认为中国衰弱不堪。对于中国如何近代化,存有分歧。有思想者认为中国政府可以自立走向近代化,成为一个像日本一样的近代化国家,这样的论述便是伙伴论的论述。但也有论者认为中国不具备自立的条件,必须通过日本的支持与协助,中国才能成为近代化国家,这样的论述除了是近代化的论述外,更是修正后的伙伴论观点。至于对中国政府失望,但又对中国民间社会抱持极大期许者,就成为社会主义的途径。
苏峰的国际观虽然承认了西方的理性与公理,但他对于这样的公理是否是普世运作是怀疑的,而他对于西方对日本与亚洲的压迫,更是念兹在兹。所以苏峰被归为大亚细亚主义论者,实不难理解。但苏峰的中国认识则相对复杂,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喜爱与热衷是相当明显的,但这无法建立他对于当前中国的认同;他对于中国的民族论、革命与立宪的近代化措施是绝望的,但他又希望看见中国能够有更多如铁路等近代化建设,对于中国的新一代政治家也抱持期许;但无庸置疑的,从他对于中国近代化必须靠着学习日本道路的观点,以及他提倡的攻守同盟关系,他对中国的认识论是倾向于近代化论下的修正伙伴论的。
在认识中国的研究方法上,与苏峰同时代的日本论者也有争论。一般的研究者以中国的精英阶层作为对话对象,主张通过与精英的对话,以改变中国,如大隈重信;但也有如宫崎滔天、吉野作造等通过了解社会与民间以了解中国者,橘朴便是其中颇有代表性的人物。橘朴主张由民间与社会底层着手,从底层建立东亚共荣的基础,橘朴还认为许多日本人对中国是一丁点认识都没有,只凭着一些刻板印象(注:[日]橘朴:《中国を识るの途》,http://www.saitoma.net/kanbun/chugokuwosiru.html,2008年3月16日访问。)。苏峰对于中国的认识,仍然是通过精英对话的方式进行的。虽然苏峰对中国的民间保持相当的期许,但他对于中国民间的认识,仍然停留在明恩溥的印象式观点的水平上,这也成为苏峰对于中国认识的缺憾与不足。
德富苏峰的一生,就是近代日本发展的轨迹,因此他的行宜就和近代日本一般让人难以理解,甚至以结果论的角度对其提出否定评价。苏峰一生的思想,也和近代日本一样,怎么成为一个近代的亚洲国家是一个核心议题。关于“如何近代化”、“如何成为亚洲国家”,苏峰给出了很明确的答案,便是一个以天皇为中心、以西方道德修养国民为主体的举国一致国家,进而对抗欧美帝国主义对亚洲的侵略,让日本带领亚洲各国走向近代化,而苏峰的中国认识也沿此展开。苏峰不相信中国自立的近代化方式,但他对于中国近代化仍有相当的憧憬,也希望通过日本与中国的协力,达成中国近代化的过程。虽然目前中国已经走向物质文明与社会的近代化,但在政治的近代化与民主化过程中,日本知识界一样在同样的位置面对同样的问题:日本是什么样的国家?日本如何面对亚洲与世界?在上面两个前提下又如何面对中国?如果不以战后民主与专制对比的框架人云亦云来看苏峰,他一生的关切具有亘时的一致性,似乎是显而易见的。
(责任编辑:陈炜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