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渝
1丽人
多么好看的九位女子,排列在墙壁上,出行的模样,手中捧着烛台锦囊、玉盘方盒,拿着高足杯、团扇拂子,款款地走着,体态那么地袅娜轻盈,姿容那么地明丽端庄。
都梳着翻云的高髻,披着薄纱的肩褡,低襟开得近了腰,半露出苞蕾似的胸房,长裙随步摇曳,衣褶荡出涟漪一样的纹路,顾盼移动的时候。牵引起永恒的队伍,散发出灼丽的光辉,映亮了整个甬道。
领前穿窄袖衫的一位,禁不住春寒的模样,两臂交拥在胸前,就用肘弯的地方,顺手捺住了一点肩褡边;这美丽又尊贵的女子,想必就是墓主——唐朝的永泰公主了。
据说永泰最得父亲中宗宠爱,壁画里,女儿正是领着一队侍女,亲自给父亲送食来呢。
永泰名李仙蕙,生于弘道元年,公元六八三年,是庐陵王李显的第七个女儿。李显即位成中宗后的第二年,公元七○六年,追封这时已经去世的郡主女儿为公主,把她和夫婿魏王武延基的灵柩,从洛阳一起迁移到长安近郊的奉天。同放在乾陵旁,以陪葬皇陵的殊荣,越级改墓为陵,还请画师在人口甬道的东西两壁绘制了这整面的图画,为后代的我们留下了古典人物画的旷世杰作。
中宗这么款待永泰,自然是对女儿十七岁的早逝充满了伤惜。当时任太常少卿兼修国史臣的徐彦伯,受令撰写墓志铭,记录永泰“颜如桃李之花”,美比“含葩琼蕤”,德行“肃雍柔嘉”,性情“既淑且温”,为王姬在花样年华的突然凋零,表示了惋惜和同情。
据唐史记载,武则天皇后大足元年,公元七○一年,新婚的永泰因为和哥哥懿德太子李重润二人批评武则天的宠佞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激怒了武则天,被祖母处以廷杖的酷刑。永泰的夫婿,也就是武则天的侄孙、驸马督卫武延基连坐赐吊。或有人认为,兄妹并没有当廷受刑,是三人同时被武氏敕令自杀的。也有别处记载,武氏只处置了兄妹二人,不曾问罪自己的武姓宗室。
还有一种传闻,说是在内外营救之下,李重润虽然被杖杀,永泰其实以替身代刑,逃出了劫难,从此史不见迹,当时中宗为女儿建墓,不过是为了隐瞒母亲武则天的眼目罢了。
这是唐史上的一件疑案。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为了什么原因,武则天竟会在政治上几近歇手的时候,再度使用极刑,残杀至亲骨肉呢?
我们必须来到武周圣历六年,公元六九八年。
2春夜
武周圣历元年,公元六九八年,三月二十八日,黄昏时分。
平沙旷野,天宇一片艳红,地平线那头漫起茫茫的烟尘,响起马蹄的声音,由远而近,轰隆隆震动着地面。
庐陵王李显带领家属和役从,一行沿栈道向这边奔来。
他们十多天前启程,策马驰骋日夜不停,一路情形诡谲,身为职方员外郎的徐彦伯受令传报密令,护送王子,严防途中遭害,已在各个关隘、据点和应接人员遇合,掌握时辰,就要赶在是夜来前,或者,则天皇后改变主意前,到达内宫。
经过了多番斟酌迟疑,武皇终于同意,召回被自己贬废了十五年的亲生儿子李显。
制令意外到来,虽然一直在为这件事费心经营,宰相狄仁杰还是觉得突然。
两天前,就一个梦,还在追究呢。
是的,武皇做了一个梦,夜半从梦中醒过来,召狄仁杰。
“敢问,梦中见了什么?”狄仁杰问。
“见到一只鹦鹉。”
“羽毛丰满,可是飞不起来。”
为什么呢?
“原来双翅都折损了。”
嗯,狄仁杰思索,鹉,音同武;两翅,难道是意指庐陵王和相王?失翅而不能飞,是说:二王子皆在幽闭中,不在身边,不能像双翼一样地协扶陛下治世的意思?
“啊——”武氏应。
“起二子,”狄相再一次直谏,“陛下的两翅就能齐全。”
武皇春秋已高,立储成为急务,今日李唐两位幸存的王子。庐陵王李显放逐于房陵,相王李旦软禁于殿外,宫中却有魏王武承嗣肆意活动,一心计算储位,频频和酷吏来俊臣勾结,任意诬陷不支持他的人,到目前,已让反对的三丞相处斩,七大臣入狱,事态一天比一天严重了。
可是储位仍不宣布,人人都处在焦虑中。
武氏自然想将大位传给亲侄子武承嗣的,可她心里想必也明白,武家不得人心;但是让李姓重取政权,那么一生的功业又会被更改,辛苦累积的成绩将归之于乌有——
姓氏不应成为考虑,狄仁杰想,这是自己身为相国的坚持:
“圣上虽武姓,实归李族,自古以来天子立嗣,没有选择别姓的例子。太宗皇帝以性命相抵,传位给李姓子孙,大帝复将二子托付给圣上,今天陛下如果把皇位传给他姓,岂不违逆了先帝们的意旨?”
不知用去了多少口舌,随时把性命摆在刀口上,可是,到底是诤言谏语有效,还是奇异的梦,对武氏更有警示的作用?
时间仓猝,不能再想,必须马上应付。狄仁杰收回思索,遣人延请吉顼将军,立刻接他来府中商议。
禁卫军帅吉项已经换上家服,顾不得更衣,随手拿起外帔和佩剑,匆匆随骑赶来相府。
“派谁去接庐陵?”吉顼问。
“徐彦伯。”狄仁杰说。
“徐彦伯是个兵部六品,只管制作地图和边防,这样的大事,不该派职任更高的去吗?”
“关键就在这里,下的是密制,遣的是不显眼的人,才见真实。”狄仁杰说。
“庐陵幽禁房州十五年,突然急程回京,路上起动落到人眼里,必定招惹疑问,被看出和立太子有关,事情就麻烦了。”吉顼说。
“用的是:急病,得回京治疗的理由。”狄仁杰说。
“好极!”吉顼说。
“圣上意旨变换莫测,我们这边必须立刻应备,促成事实。”狄仁杰说。
“一点不错。”吉顼说。
“谁能负责接应?”狄相考虑,“必须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请别担心,任务交给我。”吉顼说。
“可不能有差池!”狄仁杰再叮咛。
为了避人眼目,黑夜举程,一路跋涉,车帐密垂。称病的庐陵王闷坐帐中不能现脸,心情和车途一样地七颠八簸。
十五年前,母亲一心临朝称制,利用自己一时糊涂,想立韦妃的父亲为相,说错了一句话,硬生生在人面前把登位不到四个月的自己赶下了皇座,废宫后两个月就又送去了房陵。事事发生突然,都像在昨天。这样还不干休,以后母亲又遣出六道使,追杀在流放中长大的李唐后代,弄得自己每听到制使来,就害怕得了不得,几次准备自杀。昨天徐彦伯突然到临,还以为终究是追上来了呢。母后意志谁敢违逆?虽然狄仁杰在那儿信誓旦旦,又能保证什么呢?
现在接近城池了,却越发叫人慌急。
窗外蹄脚骚动,李显用手指揭开一点垂帘,看见长子李重润紧随在车边。
十七岁的重润,生得眉俊目明,聪颖过人,特别孝顺,难为他青青少年,一有事,十几个孩子里总是由他担待,现在这一路上又全是他左右提卫着。
前头就是津门了,五里外,神都洛阳在望。队伍全体加倍警戒。津门是绾握京城进出的最后一关,劫持逮捕埋伏暗杀等等,惧什么有什么,要发生就发生,格外不能等闲。
狄仁杰应诺,羽林飞骑是要在这里守候,严护庐陵王一行人京的。
日头在西边下落,天色艳丽,只衬得这边更浑黯了。李重润策鞭,行马到队伍前。
暮冬的空林,肃肃地列在路前方,黑漠漠一片,真像驻守的队伍。重润眺望,想从魑魅隐然中辨出个现象,还不及细看,却听见了马嘶声;林木移动了。
无论来者是敌是友,行程走到这一步,都在对方手掌中,由不得自己了,只希望向这边移动过来的确是相约好的。重润急转马,向帐内报告了消息,又让徐彦伯等人停下,再回到队首,勒缰肃立等候。
来回这一走动,夕晖已经没去,初夜的光线浑黯,一队飞骑迎光向这头驰来,蹄似不着地,蜃象幻影一般地浮颤着,鞍马和人身点点金属闪烁,渐渐进入视距,渐渐清楚,领首的十分昂然,终于明白看出,正是先前许诺的吉项将军!
像看见了天兵似的,重润大喜,禁不住呼喊,用手围住口:
喂——
喂——从那头同声传过来,像是对方的回应,又像是自己的回音。
窗缘露出一条细臂,一只皙白的玉手;背光掩不住娟嫩的面目——
重润的妹妹、李显的女儿永泰郡主李仙蕙,撩开了车帘。
“到了么,哥哥?”
“就到了。”重润说。
五里急走,终于濒临京城。为了避人眼目,吉顼带领飞骑在某据点先折回宫,一行骑备越发紧张,从秘口进入夹墙,通过城市。
匆促中只觉得黑黝黝一片,马蹄声从夹道壁上罩头罩耳地反击回来,不知壁外的洛阳城。月晕星稀的深夜里,桃树已经缀满了苞蕊。花机萌伏,就等春天正式来临而绽放了。
一队禁卫于北门出口迎接,警戒异常,来者止马下车不能休歇,就被领向内宫所在。
李仙蕙紧跟在母亲韦妃身后边,和妹妹安乐随众人一起仓皇地奔走。穿过条条的过道,间间的庭殿,折折的廊道,进入内间大厅,来不及站住脚,就随众人俯倒在地面上。
一片肃静,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仙蕙偷偷从母亲背后的一侧抬头,看见高墙封围出的空间,圆柱一支接一支耸立,柱上雕着伟武的生肖,悬挂着巨大的蜡烛,烛火朵朵旺盛地跳燃,舔卷着粗硕的柱木,在晕黯的墙上投掷出魔影似的焰影。
侍卫扬声传令,衣履塞窄而动,人影在烟影中浮沉,一位宽额广面的贵妇人在众人簇拥中出现,步人堂前正座。
从匍匐地面的角度,仙蕙窥见黑色的宽袍滚动,紫色的缎边翻掀,金线绣织的鸟兽随脚步蜿蜒盘旋,隐现出黑亮的云头革靴。
由丞相狄仁杰和御医沈南璎左右陪护,大周圣皇武帝登阶,端坐入烛火的环抱中。
一眼见到庐陵皇子匍匐在地面上,狄仁杰顾不得规矩,几步趋前,眼泪几近盈眶。
压抑激动,狄仁杰跪拜:“王子!”
长途跋涉而来,十二万分疲惫的李显不敢起身迎接宰相,只依旧跪着,反而屈膝向前,口中呼叫——“母后神圣皇帝!”
烛光摇晃,焰头冒出袅袅的紫烟,人影随烟影扭动,一同攀升,进入高耸的藻井。那是九龙支撑着的天顶,拱悬在群龙中间是一只金铸的凤凰,以俯览的姿势,在捉摸不定的光彩中射烁着锋芒。
天还没大亮,狄仁杰独自入宫请见。一人在庭前恭候传令。
庐陵已经回来,事情已到决定阶段,必须推出其余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可是,武氏一向城府莫测,如果依旧拖延,立储的事依旧遥远,那么,该怎么办呢?
凌晨这空旷的厅堂,静悄悄冷清清的,除了卫守以外,只有自己站在大厅中央,孤单单一个人。一个人,就这么担待着复兴李唐正室的使命,随时准备把生命抛出去,多大的责任!多沉的心思!一阵惶然又翻涌上来。
进见令到。
武皇梳妆完毕,端坐在案前,正由人服侍早食。
“有急事?”武皇问。
事态实在紧迫,腹中话已经放了一整个晚上了。
“庐陵王子深夜秘密回官,身份未定,情况不安,如果有异心乘虚启动,一旦为害亲王,势将带祸朝廷。”
武皇听着。
“圣召入宫,决心不凡,假如立即公开旨意,宣布庐陵王回宫,不但更显圣恩浩荡,还可安定人心,避免宫变。”
“不须这么紧急吧?既然托病唤回,就先休养一阵,再从长计议,不是更好吗?”果然武皇又使出推延的手段。
“恕臣直言,今日危机四伏,昼夜有变,只恐逆贼蠢动。”
狄相的重话固然听在耳里,其实心里哪有不更明白的?一整夜也不曾好睡呢。
“显儿既然回来,朕自有安排。”武皇说,“过来也喝点粥吧。”
到底是核准了请求,准在龙门驿设典迎接王子。
狄仁杰不耽误一分时间,当即安排,匆忙将庐陵掩饰出宫,送到龙门驿。
内外接到出席的通制都大吃一惊,才知道废帝已经天降一般回到了神都。
驿门前设置仪仗,两脉金龙红旗沿道伫立,卫士持戈严候,文武官员披戴齐整。鼓起,号扬,典仪开始,亲王的车辇在羽林飞骑卫护之间,彳亍来到一时都揖拜在驿门前的众臣将前,正式被接受了。
仪式匆匆,迎接的和被迎接的都一样仓猝,心事重重。可是对拥李派人士来说,要点不在场面程序,只要明告庐陵王李显受圣皇之令重返朝廷,正式露面,便达目的。
魏王武承嗣——武则天的内侄、大周的国公,没有参加典礼。午后却见他策马出门,带了两名侍从,去的不是龙门驿,是内廷。
武皇由吉顼将军陪同,在御花园里散步呢,侍卫正要准备传报。
“不用。”武承嗣推开禁卫,脚步急促。
身为天子的亲侄子,各处都被授予了特权,无须遵守入禁苑必须通报的规定的。
承嗣揖拜,神情激动,看见吉顼在身边,勉强勒住口。吉顼领会,退下,却不完全走出花园。
“说吧。”武皇示意。
“庐陵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武皇没答话。
“姑姑为何叫庐陵回来?”承嗣说。
“我做事,”武皇说,“须和你商量吗?”
觉出自己莽撞,武承嗣后退了一步:“不敢。”
“为李显回来,这般慌急么?”武皇说,手中短鞭拨弄着一朵将开的牡丹。
承嗣尽力缓和口气:“李显十五年在外,今天突然回宫,必有原因。”
“疑虑什么呢?”武皇说,“南方湿瘴,显儿身体不好,回来疗养而已。”花蕾被皮鞭拨开了些,露出浅紫色的嫩瓣。
武承嗣又不懈地开始——
立储的事自己一再陈明——史上没有立异姓为皇嗣的例子,但是,若立李姓为嗣,无论其一时如何遵从武家规定,某一天必定改元换朝,灭武兴唐,那时候,武家的功业就会全数给勾销了。
“立储的事,”承嗣说,“请千万从长考虑。”
一夕没合眼,才处理完庐陵回宫,这时只想稍宽松一会儿,武皇有点烦起来。
石后边的吉项闪出园,避免和怒冲冲走出的武承嗣撞面,一番话自然已收进耳里。
3如花
永泰换新装,华丽的织锦,珍贵的首饰,在房州从不能有。
上身是窄袖红短襦,粉色半臂,五彩锦花缕束胸;下身是丹碧纱纹百褶衣,露出半分玉白色小裙;精致的珠花簪上,玲珑的耳坠戴上,系好了合欢佩,套好了嵌彩琉璃金手镯。
十五六岁的年华给打扮得活泼又鲜丽,只像蓓蕾要吐放。
撩起裙摆,绣鞋的高帮还不习惯,心里嘀咕着自己,可得走得自然又好看,想着便一级级上了台阶。
“小心,小心,”姆娘跟在后头叮咛,“别让裙角绊了鞋!”
径自来到广天门,在这儿,从高高的垛墙间,看得比哪儿都宽敞清楚呢。
往前望,先看见的是皇城的叠叠屋顶,再是城前边的端门,端门前边的护城河,河水接上洛水横过,水面粼粼闪着碎金光,河水的再前边,隔着一小片平地,就是洛阳的里坊了。
春已在苍苍晓色中,街道杳杳隐现,屋脊闪着光,这里那里,檐角和檐角之间,蔓延出水红的、浅红的、桃红的、大红的和艳红色的桃花,一树树一团团一簇簇的,都开了。
三月的太阳晕软软,风掠来身上还有点凉。仙蕙拢起臂膀,就用肘弯的地方,顺势捺住了一点儿褡肩边。
“别吃了风头,还是下去吧。”姆娘催促。
毛毛的细发在两鬓打圈,搔撩着,痒痒的。仙蕙腾出一只手,捺不住风和发的挑逗。
4芳华
为了欢迎诸李姓王子和郡主们回宫,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出帖,在控鹤府设宴。正遇上府厦新落成,园中春花盛开,际会不能更豪艳。
车马络绎到来,朱轮华盖,宝马香衣,来宾们都是皇亲贵族,一等的华美人物。其中有太平公主带着上官婉儿,武承嗣儿子延基、延秀、延义等,武承嗣堂弟武三思和儿子崇训、崇烈等。此外,相王李旦五子李隆基等,虽有不得出宫的禁令,可是控鹤府在皇城内,故也受邀参加了盛会。
各位陆续下马落车,主人张易之、张昌宗亲自迎接。众人昵称兄弟二人为五郎、六郎,是公认的美男子。这初春上暖时节,二人脸颊泛着红润的光泽,就像人人赞美的,正是比新荷还嫩,比桃花还媚呢。
主客李重润到场。今天重润头戴金华冠,身穿丝绣袍,腰系兽面带,脚穿青革靴,这一身锦装也把王孙打衬得丰神俊朗得了不得。
还没走进园里,就听见丝竹琴弦悠悠扬扬地传过来,原来一组女子乐队列坐在敞廊的毡席上,吹弹着箫呐笙鼓琴瑟等,早以优美的音乐恭候着各位贵宾的光临了。
宾客纷纷聚集,宴席在花厅开席。客人或上桌边条凳,或各处随意落位。既是张氏弟兄设宴,圣帝自然额外允许,特调内宫御厨过来掌庖,现在这一桌桌水陆珍肴佳馐,满满布放在雕盘绮盅里,把人眼都看花了,真还不知从哪里下箸才好!
主人又特别叫人制作街坊小吃,好让从僻壤归来的客人们尝尝京城风味,件件都有一番特别滋味,香醇得了不得。
洛阳人爱吃糕饼,显贵们更要吃得精吃得细,所以甜点又专置一桌。你看桌上这压着宝相花纹,掐出火轮云头、山禽畜兽等奇妙形状的糕点,摆放在琉璃碗里水晶盘中,一块块一朵朵,哪是饼食,更像是珍玩花饰似的呢。
丰美至此,仍嫌不足,花园那头的草石空地上又有专厨掌理火架焙炉,露天烤小羊。羊肉自非普通,是特选筋肉稚嫩、肥瘦恰好的春羔羊,取其口质滑润柔嫩之肉块,用大茴香、小茴香、丁香、三宝香、七里香等等熏腌了好一阵子,燔焙了大半天才成的。架烤羔羊肉,薄切,肥瘦夹花,配以刚出炉的胡饼,仿俗人粗食,说多爽有多爽。
香味弥漫了花园,弥漫了庭府和宫城,穿过了城门,越过了城墙,飘过了护城河,一径直入洛阳的大街和小巷。全洛阳城的人都放下活计,停下了脚步,醺醺然陶醉在这武周时代丰腴的筵香里。
亲堂表兄弟们竞赛取乐。武崇训单挑李重润,看能一口气饮完整盅酒否。重润欣然接受,呼侍者倒满大杯。
“看来重润兄是酒中豪杰呢。”张易之说。
开始的确是很有些豪气的,后来却不能尽,又泼洒了不少。
“不行,不行,”武延秀嚷叫,“得重来。”既然是堂兄弟,自是相互撑气的。
李重润令侍者重新备酒。
“哥哥,”李仙蕙说,“我来帮你饮!”李家兄妹也不认输的。
大伙一听这话,鼓噪起来:“不如由你来比吧!”
仙蕙也高兴地接受了,只是杯还没斟满,姆娘就慌张上前阻止:“什么时候学会了喝酒呢?”
“不饮也行,”大伙说,“给我们唱个什么曲子。”
提出唱曲,众人记起来,张氏兄弟都通晓乐事,易之尤其是弹得一手好琴的。
“何不请主人为我们弹一曲?”重润替妹妹解围。
“好主意。”众人转移目标,异口同声。
“我哪能弹什么呢。”易之摇手,有隐隐的异香。啊,原来美男子口中含香、袖中藏香,开口扬臂的时间总是传播着香呢。
“奏一曲,奏一曲!”众人起哄。
“自娱罢了,岂敢在你们面前卖弄。”易之仍旧推拒。
“能奏给圣皇听,就不能奏给我们听么?”有人不依。
“奏什么都行的。”央求得越热烈了。
“只怕你们的耳朵受不了。”易之说。
“我们竖直耳朵都还听不及呢。”相王李旦五子之一李隆基也笑着说。
盛情难却,再推辞就没意思了;张易之笑说:“好吧,只能在你们面前胡弹了。”
侍者去内斋取来七弦,摆设好铺毯和琴架,恭请入座。
易之将义指套上指尖,转轴拨弦,一一调过,端正了坐姿。
“各位包容了。”十指摆在弦上,指形只怕兰草不能竞秀,柳叶不能比柔。
五音轮转,弦声铮铮(钅从)(钅从),如玉盘滚珠,江河流泉,像风雨娑打,细语倾诉,玲珑的地方是黄莺在娇舌,清峭的地方是夜猿在长啸,只听得众人形神都被弦音收拢了去。
音止,大家击掌赞好。
“近日有什么新韵么?”斜依长榻上的太平公主问。
“让六郎和弦,歌一曲。”公主身旁站着上官婉儿。
“好提议!”大家又同声催促。
“怎么轮到了我呢?”张昌宗也得先推辞一番。
“不轮你,轮谁?”众人说,“谁都知道你会唱的。”
“不会唱。”昌宗笑着推拒。
“不会唱也得唱。”大伙又起哄。
“就和一首时新的牡丹令吧。”婉儿说。
“词可记不全。”昌宗说。
“这哪是问题,我给你写出来就是。”才女婉儿说着,一边过来食桌这头,就势偎着昌宗的肩臂,手指伸进眼前的葡萄酒液里,在案面上写起来。
“就别再推辞了。”太平的兴致也很好。
昌宗拿起葡萄酒杯,润口,给哥哥一个手势,请备琴。
于是,从沾着酒水晶莹的红唇,吐出绮丽的句子:
惟有牡丹真国色,嫣红姹紫百妍生。
雅称花族为冠首,仙蕊神香沁美名。
弦音欢快,歌声甜亮,春日温暖,大家都有些醺然了。
“让延秀给我们跳胡舞!”有人扬声又提议。
原来武延秀曾在突厥逗留,不但会说胡语,胡舞也跳得极好。
外形俊美,人更爽快。“好,跟我来!”武延秀呼人备地毯,一时大家都涌去了花园那边的场地上,围聚着舞者。
圆毯不过尺多宽,关键是无论怎么跳,脚步都不得出毯。现在只见两脚快踩劲踏,时交错于毯上,时腾跃于空中,身体旋转得像陀螺,双腿踢扭得像麻花,人眼都追不上了。
没见过这么活泼有趣的舞步,仙蕙脚下也模仿了起来。易之立刻看出意思,令人再放
一张毯,自己引仙蕙上毯试步。原来易之也一样是个极精极美的舞者呢,大家围观又喝好。
转身扭腿不容易,革靴尤其不得力,几试后仙蕙索性踢掉鞋,只留珠色袜子,才觉得足毯之间实在了些。可是巧妙的地方仍会叫人仓猝,一时来不及,跌出了毯外,引得跳的人和看的人都笑开了。
时光快乐,人物青春,这一时刻的世界是多么地天真和睦,无忧无邪,阴谋倾诈陷害等一律暂时止步,耐心等待。
禁不住微喘起来,身子有点热了,仙蕙回来席座,仰头饮尽桌上余酒,顺手脱了半臂。身边姆娘忙为她重新披上,殷殷叮咛:“乍暖还寒的天气,退不得衫的。”
侍者进园宣报,圣帝亲赐百花糕,给大家做点心用。
武皇最爱的糕点,是采春天的嫩花和江南新糯米,分别捣碎了,加酥油冷泉掺揉,用嫩荷叶垫在小笼里,炭中放香,用文火慢慢蒸成的。裹在棉帛里送来的时候,一路上都隐约透着香呢。
大家围聚圆桌,享用无比的美食和至高的恩宠。
“吃这松糕,”易之说,“如果能配用祁川产的紫旭茶,取那山中慢慢流走在石卵间的泉水烹煮,才见好。”
“要是能够盛在圣皇专用的蜜色瓷碗里,茶水就会现出红紫色。糕雪白,茗透紫,就不能更美了。”张氏弟兄是艺术家,自然最能评赏艺色。
“二位贴身亲侍,才知道圣皇吃糕喝茶的密法。”大家哄笑。
“还有什么别的秘事,都告诉了吧!”众人没遮拦地瞎闹起来。
“这极品之茶,你们二位府中必有。”武三思恭维。
易之一本正经,鼓掌叫人过来,小声在耳边吩咐了。
侍者将一个精致无比的描花小坛取到。易之并不揭开坛盖,只让大家传看嗅闻。
啊,坛内玄机一猜便知:贡茶取来了。
人美果然有好处,别人没有的他都能有,众人叉鼓噪了一阵。现在茶坛回到易之手中,只揭开点盖子,芬芳就已飘出。主人用银签亲自取出茶粒,交代仔细烹煮。不一刻时辰,花园里茶香弥漫,竟要压过了花香呢。
爱赌的武三思早已耐不住,喝了一两口,就吆喝人跟他一起打叶子牌,招去了太平、上官、安乐等,一大伙涌去了石桌那边。
仙蕙移坐歇亭。靠栏前牡丹开得正好,茂茂泱泱漫接成一大片,在午后的微风里,色海一般晃漾着。
春光微醺,花香甜靡,看花人无所事事,心神恍惚,随着花色的摇晃,渐渐地落入了睡乡。
仙蕙呼吸舒匀,胸脯一起一伏;这边窥视着的一个人,心也跟着起伏。
人声没有了,噪音消失了,世界变得静悄悄的。心胸起伏,膨胀,伸展,绵延,像初春的山峦。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悠悠地醒转来,展开新藕般的手臂,伸了伸懒腰,用手掌按着口,打了个呵欠。小睡刚醒总会有一阵子迷迷糊糊的,不是么?怔坐了一会,掀去盖着的披毯,露出亭匀的脚踝。
撩起裙,走去鹤在的池边。
向鹤伸出手,口中嘬声呼唤,一声声都唤在这边人的耳里。
群鸟聚拢了来,围手抢食。诺,手中什么也没有哪。女孩子张开两手给鹤看,往后退。鹤却不放,依旧纠缠上来,逼得更紧凑了。
“留意!”
仙蕙转过头,看见脱口呼出声的一个人——武延基,就站在自己身后。
仙蕙不理,故意弄出呵斥的声音,把鹤吓退了两步,又嘬声唤回来。这么引拒戏弄倒是玩出了趣味,女孩子朗朗笑了。
午后阳光,淡淡的水金色,一抹泼洒塘面,日光和水光跳跃,烟水朦胧闪耀,白色的鸟扇动着翅膀,白色的裙子镶着金边,闪烁着日光和水光。
两年后,当一切都不可挽救,而这一刻的情景再出现在武延基的眼前,什么都变得遥远又遥远地不再记得的时候,却有一片午后的时光,依旧像现在一样地灿然,把一切都抚照在静止中。
风吹桃花梨花杏花,柳絮轻轻飘扬,眼里和心里都迷惘了。那头管弦依旧婉转,女子细声唱乐曲,依稀是青春易去爱情易失的句子:
玉颜丽色似花红,时遇灵犀两意通。
人事去来沧海变,遥期再觅寝梦中。
5飞禽
“听说迎宴成功极了。”兼职控鹤府内供奉的吉顼将军前来道贺。
张易之回揖:“上赐了点心呢。”
“尚有所余,容我也尝尝?”两人都笑起来。“公兄弟二位甚得主上恩宠!”吉顼十分羡慕。
“恩宏天地,被及于身,恩谢莫名。”张易之说。
“兄过谦了。”吉顼说,“如此欢侍左右,谁人能取代?若非才情超凡,如何能做得到?”这话倒是真的,能随意进出禁苑和寝殿的张易之,在武皇身边的位置和作用,吉顼是不能更清楚了。
“兄为御林亲卫,功在家国,我辈岂能及。”张易之说。七尺之躯的吉顼,外表生得魁梧英硕,思路敏捷,武皇喜欢留他在身边,在御花园散步由他陪着以外,宠爱的鹦鹉也只让他一人擎拿呢。吉顼在武皇身边的位置和作用,易之心中也是不能更清楚的。
易之笑容妩媚,举杯:“你我皆托依恩泽,让我们一起为圣体康健而饮吧。”
吉顼谢酒:“上高寿,是我们的福气。”
“太后荣国夫人是多少岁仙逝的?”吉顼记不得;或许是想从太后母亲的年龄推想一下女儿的寿年。
“过了九十吧?”易之回答。
“啊,”吉顼说,“圣上不过七十余呢!”二人朗朗地又一起笑了。
脸皮上笑着,脸皮下张易之却阴沉起来。荣国夫人——是的,八十八岁时荣国夫人宠昵美貌的贺兰敏之,三年后荣国去世,贺兰被贬放雷川,途中被人用马缰勒杀。吉顼必定记得这回事,并且显然有意提起。
“只是——”只是什么呢?易之仍妩媚地笑着,等待句子的完成;能服侍女皇,难道应付不了眼前一个武人么?
这笑容真叫人无法忍受。可是皮面上必须保持矜持;虽是个武人,吉顼做事并不粗率,否则狄仁杰也不会要他这番来控鹤府游说了。
“虽仍康健,只是一日必须托付。”吉顼说。
“兄行走内外,察识深刻。”易之起立,请吉顼一同移步观亭看花。
牡丹还有余色,芍药、鸢尾、虞美人等均已上场,夏花则蠢蠢欲动,待机而发。仲春时节,控鹤府花园另有一种华丽,酝酿着满园的新势力。
“庐陵回返神都,必是应付立嗣之事。”吉顼说。
“储位悬置,的确人人挂念。”易之说。
“兄弟何不在受恩之际,惠及天下,正好成就功业,确立实位?”吉顼说。
“恩承所得甚厚,我也正在想,应该同享恩泽,益进大家。”易之说。
吉项说:“明公有普及之心,天下将受嘉福。公一向在主上面前从容,如果庐陵能得助而进位,一日继承,既有惠于明公,必相酬报,那一时到来——”
“兄言皆是肺腑,”易之感谢,“这番话好似乍雷警钟,确实打醒了我这糊涂人!”
小满已过,庭院里都是蝼蝈的叫声,螳螂跳跃在石板上。天气晴朗暖和,土地硬朗起来,前回午宴上约好的马球赛可以举行了。
洛阳最好的球场建在武承嗣府内,不但最平敞,还讲究得在地上喂油呢。可是五王有不得出官城的禁足令,于是仍在宫城北角的球场举行。
皇亲贵族、豪显子弟们都换上了轻便服
装,显出与盛宴时不同的另一种风华。女孩子们改穿丈夫服,靴衫鞭帽,秀丽又精神。领队的两人,李隆基戴金毡帽,穿红色翻领袍;张易之穿乳青窄袖襦,系白佩巾。二人丰神飒爽,姿态俊美,一看就是领袖人物。
李隆基年纪虽然比李仙蕙还小一岁,但打起马球来可比谁都凌厉。为了均衡势力,大家认为李隆基必须一人抵二人才算公平。于是就五人归就一队,另六人归就一队。
跟着隆基这边的有李重润等胞、堂弟兄,易之领阵那头的是武族子弟们。虽然只是打球,武李二族又姻亲相连,仍旧是自自然然地分了家。各位队员都有一伙侍从前后随身打点,还有掌旗的看门的兜球的计数的等等,进来出去熙攘成一片,越发增添了赛场的气氛。张易之这边有皇侄武三思降辈给他牵马,比谁都神气。仙蕙、安乐、张昌宗和武延基等不打球,就都拥坐在赏台上助阵。
两边用的都是红鬃亮肚的上苑马,肢身健劲滑亮。重润从没用过这等好马,一上鞍,只觉得座骑特别稳当,胯下和马身如同形成了一体,拉起缰绳,马儿又特别解意,他不禁连连赞好。
两队入场,现在各自持偃月形鞠杖,挺腰端坐在马上,一派认真的模样。
武三思开球,眼见他立刻就喂给了张易之,李隆基猛刷手中球杖,发出很大的响声。李重润正准备跟球往前冲,看见这种情形,立刻勒缰,掉转马头,用他在房州野地上练出的身段硬挡住,使对方不得涌进。张易之得球却没人应接,正在迟疑,李隆基已迅速掉马过来,俯身舞杖,一拐夺出了球。
开场就失误,张易之双颊泛红,很是不服气。
东西疾转,风驰电掣,众人在球场上奔骑,好像月赶星流一般。李重润、李隆基都是矫健又不让人的好手,只看见他们两个忽前忽后乍合乍分,似仰似俯,又迎又拂,合作得天衣无缝。
现在李隆基又接到李重润抢来的球,左右没人,一马当先了,只见飞驰中的他高举起球杖,跨马反骑悬鞍,奋力一击甩,一个美姿,球鞠应势贯入了百步外的球门,看台上的人都击掌叫好。
两队比赛更像两军交战,各朝预定目标在场域内盘转,你搏我夺,如醉如痴,不能罢休。
武延基在李仙蕙颈后小声说:“跟我来。”
“还打着呢。”仙蕙说。
“不用看了。”延基说。
“你们要做什么?”安乐转过头。
“没你事,你坐着看球。”仙蕙对妹妹说着,随延基小心走下观台。
“领我去哪儿呢?”仙蕙说。
“跟我走。”延基说。
龙池在宫城东南,就洛水走势在低洼处开凿,水势浩大不下于真湖。沿湖种着茂盛的林木花草,湖中殖养着奇鸟异禽。这时正有几只在水面上浮游。
“这里的禽鸟、树木特别好看。”延基说。
“那是有水的缘故。”仙蕙说。
“水禽究竟怎么孵蛋养幼的?是在水上呢,还是在地上呢?”延基始终不明白。
“哎,”仙蕙高兴地说,“这件事,我倒是知道的。”
她将大鸟如何孵小鸟,一一道来,确是十分清楚。
“是怎么知道的?”延基觉得奇怪。
“别忘了,我是从南地房州来的。”仙蕙回答。
“那是在哪儿?怎样的地方?为何多鸟?”
“那是水茂的地方,”仙蕙认真起来,“天地间十分湿润,地性特别,物物间常有转化。”就是说,田鼠会变成水狸,水狸会变成蛤蟆,蛤蟆能变成蚌,蚌能变成鱼,鱼能变成鸟。”
“都是鸟类,或能转化吧;你说的这些又不是同类,怎能呢?”延基怀疑,“我看你是在瞎说。”
仙蕙大笑:“这种胡话,你也会相信的?”
延基有些尴尬:“我是要相信你的。”
听得了笑声,如同接获了指令,树丛、草茵及河滨的鸟都飞了出来,扑扑展开翅羽,嘹亮地叫着,布满水天。
夏至了,风开始温暖,轻衣上身,储选却依旧不明,然而李显已在宫中,必须做出决定。
武皇在两种关系之间反复斟酌,辗转推究:
和武承嗣是同姓姑侄,和李显、李旦是亲生母子。一生辛苦经营,统领各方大业,究竟是哪一边能使身后的自己人堂受祀,留名青史呢?
狄相提出疑问:“姑侄和母子之间,两种关系,究竟哪一种亲?传位于侄,侄为天子,能把姑母供在大庙里吗?史上还没出现过这样的例子。可是如果陛下立亲子为王嗣,千年万岁以后,神主放置在太庙里,和先帝们一同接受祭祀,代代不息,是多么地光荣。”
说到了心事,武皇有点不耐。
“这是朕的自家事,不需你来过问。”
狄仁杰并不止休:“此事何等重大,臣身为相辅,怎能不关心?”
“况且,”狄仁杰说,“魏王承嗣是陛下的侄子,又是亲王,再给他更多的机权,就会困惑众庶。自古帝王,在父子之间还相互篡夺,何况姑侄呢?怎能把大权都交给他一人?某日要是有机可乘,陛下的宝位会安宁吗?”
“啊!”武皇矍然。
狄相走后,武皇传令歇朝,走去敞廊。叫人把鸟食拿过来。
成天耳边都是立嗣立嗣的,真是烦人,只有鹦鹉从不来啰嗦。
“万岁,万岁。”鹦鹉立在架上,看见武皇走来,捣蒜一样地点头示意。
从侍婢捧来的银碟中,武皇拣出一粒葵花子,一边伸出手臂,让鹦鹉从架上踱步到自己的肩头。
不过跟首相说了一阵话,日就斜了,室内杂沓声消失,才看见黄昏的光线已经弥漫,正从一根根廊柱之间流淌进来,齍齍地漫进了眼里。
棋局摆在庭苑的石案上,仿佛和人对下着一盘棋。
局势始终纠缠不明,不能赢。为什么呢?
啊,自己这边少了一颗子!
去了哪儿?桌上桌下,椅脚周边,地面上,园子里。
怎么也找不着。
怎会不见了呢?掉去了哪儿?谁把它藏起来了?
什么东西压在胸口,叫人喘不过气,烦闷极了,这暮春初夏的天气,为何早早就这么燠热了?
“万岁万岁。”一声声,呼叫谁?武皇睁开眼,却见鹦鹉已回去了架子,正歪头斜瞅着自己呢。年纪真是大了,当风就瞌睡了过去,还酣梦连连的。
嗯,头有点沉,武皇坐直身子。身旁侍婢捧着鸟食仍是一样的姿势,想必只盹了一瞬吧?
易之来了,晚膳的时辰到了。哎,为何一桌还是老人吃的东西?不是跟易之说过,让膳房依他口味做的吗?啊,武皇明白,易之是多么地用心,把自己能吃的都说成他爱吃的了。
拿起镂花银勺,捧起碗,细细地吹着。红润的唇,吹出碗面细细的涟漪。
热气蒸在脸上,双颊泛红了,像对开的两瓣花。青春本身总是清纯无邪,无分善恶的,不是么?
“自己先吃吧。”武皇说。
年轻人动作快,小小一碗轻松见了底。
“好吃么?”武皇说。
“圣上比亲爷娘还疼我。”易之放下碗。
伸出手,抚摸眼前这柔滑的脸。唉,武皇叹了口气。
“庐陵王子回来,”易之说,“圣皇安心了。”
“见了我,依旧和从前一样,老鼠见了猫似的。”武皇说。
“十五年不见,想必日日思念,今日圣上身边到底是有亲子承欢了。”
身边亲子曾经是无数的,现在只剩下两个,其余的都已由自己亲手毁灭了,武皇一时
怃然。
“立储的事,圣上无须再操心了。”易之说。
“是么?”武皇应着。
“庐陵亲王是圣上亲出的爱子,有谁能更知道圣上意旨,更叫圣上欢喜信任的呢?”易之说。
夜晚,武皇心事重重,不入内寝歇息,仍留坐在殿中。
湿气越来越沉,要下雨的样子,天越发暗了。婢女将烛一一点上,光影摇曳,外在景物不见,室内空间骤然压迫过来。
胸口更觉气闷;武皇传御医沈南璎。
“招了点风吧。”医师诊脉。武皇提起前一刻在敞廊瞌睡过去。
“难怪,”御医说,“端阳前后天气捉摸不定,还是留意的好,圣体虽然十分康健,究竟不是少年人了。”
御医说话比别人实在。又不涉政,武皇喜欢他在身边;今夜请过来禁苑,像往常一样,无非是要他陪着去一个地方。
6春韭
夜访来得突然,神秀中止晚课,披衣穿鞋迎客。近九十了,腿脚依旧稳当。
人马都留在前庭,先进殿燃香礼拜,然后只由医师搀扶,随法师去了后面的禅房。
法师请贵客落座。武皇恭让:“王法不自量,竟和佛法对座。”
神秀笑起来:“到了这里,就没有上下了。”童子已经唤醒,令煮茶。
“夜深,还是免茶水吧。”医师随时注意着武皇的身体。
“国师日日饭食可好?”武皇问候。
天下人见了都要膜拜的神圣皇帝,倒也曾在众人面前只向一人膜拜过,便是神秀法师了。华严宗的大师请过来东都,本来是要特别礼遇在宫城中,也好就近教诲众人的,可是法师宁愿住在外头,选择了城西南郊的这间抱恩寺。法师的意思是。一方面可省去在宫里重起寺庙的周章和花费,一方面有圣皇拨出内道车马供使用,来去宫中其实也够快捷方便的。
“能吃能睡,不能再好。”法师说。
“哎,如果能一夜睡到明,”武皇说,“莫过于福气了。”
“睡眠不安么?”法师问。
“细政烦心,眠少梦多。”武皇说。
酝酿了一夕的雨,终于落下来了,瓦檐接受雨水,头顶一片淅淅沥沥。
“如能像法师一样,只须照顾一个自己……”武皇继续。
法师笑了起来。
沉香燃烧,铜炉袅袅释出白烟,在昏暗的空间描画虚实的形状。
瓦上响亮,盈耳都是水声。
“这雨,总算是开始了。”神秀说。
“可不是,总算是下下来了。”武皇说。
在禅师和医师的面前,毕竟是能暂时放下严肃,回到平常的所在,取回了原本的模样。
这模样,曾经使人十四岁的时候就被选入宫中成为才人,服侍了大帝亲身;大帝驾崩,遂成为感业寺的尼姑,曾经使上皇瞧见了不能忘,把人又接回宫里立为昭仪;曾经使人成为专宠,再被立为万人仰慕的皇后……这骄世的容貌,一步步走过多少历史,经历了多少辉煌哪!
如今美目遮掩在鱼尾纹里,劲眉只留着两条痕迹,无论怎么保养容颜到底也苍黯疲惫了。只是曾被大帝称赞的方额广颐,倒还并不走形,保留了少年的骨骼,在此刻柔弱的烛光底下,当白天的凌厉眼光,以及严厉又冷漠的姿态一一被软化之后,仍旧持守了傲人的气质。
十五年后皇日子、一辈子宫廷生涯,就这么一晃过去,朝起夕灭得多么仓忽。全部生命都用在攫取上;坚强的意志、诡谲的手段、狠烈的心肠,通过多少漫长又艰苦的斗争,掌握了天下人的性命,获得了空前的尊荣。但是,这一切也来到总结的时候了。
丰功伟业,强权盛势,一切的一切……
梦中棋局失子的暗示,无须前来请教法师,自己心里是比谁都清楚的。
武皇移动了一下坐姿,接下方才没说完的话:“可不是,花瓣给雨打下了,桃树就要发叶了。”
“什么都会变绿,洛阳城最好看的,就是这时候。”法师说。
“洛阳春短,转眼就会热起来。”医师说。
“春去夏来,一向仓猝,不是么?”法师说。
林中夜雨,树梢百泉,季节来去虽仓猝,今夜终归只是雨。
“庐陵王子回来,膝下承欢,想必是安慰的?”法师说。
武皇叹了一口气:“去时是二十一岁,回来竟是中年人了。”
“王子幼小时,”神秀拿起铜签,挑新了烛芯,笑着说,“记得圣上叫他佛光王子。”
啊,是的,武皇也记得:“出生的时候,一室的光辉,就这么称了小名呢。”
水意从室外树林沁进禅房,夜凉了。
“还是早点回去吧。”医师说。
法师起榻,走去门口,推开门,向黑暗的天空张开手。嗯,细雨毛毛的,落在手心上。
门槛有点高,谨慎地抬起脚。医师撑着一把伞搀扶着武皇,童子撑着另把伞搀扶着师父。雨现在打在两张油纸伞上,窸窸窣窣得像细语。
庭院很暗,借来门光和窗光,地面石板一块接一块,承雨水而黯黯闪烁。石面很滑。
“小心。”禅师提醒。
四人一同摸索步子,木屐和革靴扣敲石板,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小径两旁的春韭长得茂密,油亮的剑形叶子,在夜雨中嗦嗦喧哗,交耳传递着不可告人的心思。
7鹰翱
西域新送来一批马,据说是上等挑选。
“且去厩房看看如何?”李隆基邀请李重润。
那马眼矍利,齿臼端正,鬃毛丰密,皮筋紧亮,结实的肌络底下一股弹性待势即发,二人前后上下检视,不禁连声夸好。
“这是天马神驹哪!”重润知马,由衷地赞美。
“前时球场上用的只是运载的货色,这种汗血才是真马!”隆基说。
“何不去宫外野地上走骑,”重润提议,“就试试马力,怎么样?”
“你是知道我不得出宫的。”隆基说。
“跟着我,总可以吧?”重润说。这阵子重润等待的是,一旦父亲被立为皇太子后,自己就能重新成为皇太孙。
隆基笑起来,不说话。
“那么,你我父亲去说一声,总行吧?”重润说。
“依旧不行的。”隆基说,“不过皇城西北郊是百里不见人烟的岩壁,卫禁常能疏通,出北门倒不难。”
各人挑选了美驹中的美驹,交代厩下顺毛置銮上缰,自己分别回府换衣。
二人再会面时,上下都换成骑猎胡装,皮冠挂刀,紧袖短衣长靴,只把两位王子衬托得越发俊挺。隆基臂上还擎了鹰来。
他们分别上鞍,从北边龙光门牵缰出宫,并骑向郊野。
一路缓步而行,摸索着胯下马的脾性,一旦来到无人旷野,就放缰飞奔起来。骑者只觉得自己背上长出了两只翅膀,身子像鹏鸟一样地腾起,似乎不是在地面驰骋,而是在空中飞翔,速度快得连鹰都追随不上了。
他们很快到达悬崖,勒马在崖的边缘。天空晴朗,不见云朵,崖土大片大片黄瘠,峡底却是一满谷初夏的翠绿。李隆基高举手臂——“去!”鹰得令从肩上凌空跃起,掀动双翼,伸展成凝止的一字形状,先滑向长空,再俯冲谷底,在谷中盘旋逗留一会儿后,扶摇盘旋于悬崖之上,放平身子翱翔了一会,便向晴空万里飞去,化成湛蓝里的一点黑。
宝马健鹰,两相爽快,二人沿着崖边,松缰缓骑,享受着野外的不羁。
“哥哥回来已有一阵了,”隆基问堂哥,“廷内事物都熟悉了吧?”
“还在摸索呢。”李重润回答。
“朝中现象看得见?”李隆基说。
“贵武属实,尊李却有些假作。”重润说。
“哥哥眼睛明快,的确,说是合流并贵,其实不但不合不并,反而拘束了李族。”李隆基说。
“今天武氏人多势众,李族只有你我两家。你家父亲禁足殿外,我家父亲身份到现在都还不明白。”重润说。
“太上年事已高,随时生变,必须有所防备。”隆基说。
“就你看,我们的机会在哪里?”重润请教。
“我们的机会,”隆基说,“是设法联合朝中向李人士,在劣势上反击。”
“朝中向李人士,有谁呢?”重润问。
李隆基举出狄仁杰和吉顼。
“可信吗?”李重润问。
“不可信,也得信。”李隆基说。
“但是,”李隆基说,“今日能亲近太上的,并不是吉顼、狄仁杰二人,也不是李、武亲属。”
李重润停缰转头:“张氏弟兄才是关键?”
“二人抹脂含香,目前却是太皇的宠嬖,随时在身边走动,在耳边说话。”
“武承嗣、武三思巴结得紧,时时降格给他们牵马奉食呢。”李重润说。
“一旦武、张连手,气焰互长,就不好办了。”李隆基说。
“二张庶人而已,有何能耐,敢这般在宫中猖狂?”重润说。
天色向晚,自谷中生出云霓,冉冉上升;夕照使山谷骤然辉煌,崖壁涂染成一片血红。隆基将两指放在唇齿间,打出呼哨,声音尖锐嘹亮,划破辽旷的天空。
像一支利箭迎面,鹰从远处急向这头飞来。“让我试试擎拿如何?”重润说。
“请。”隆基让出手臂。
重润举臂,伸手在黄昏的赤空中等待。
8炙夏
立庐陵王李显为皇储,太子位先得空出,现在居位上的是相王李旦。好在李旦性情和缓,好说话,不像武承嗣那么强硬。可是自从几年前尚方监裴匪躬和大将军范云仙二人谒见相王,遭人秘告太皇,被安以“私谒策反”的罪名,受到公开腰斩的极刑后,就是像吉顼、狄仁杰这样的重臣,也不敢贸然行动。
和李旦见面谈话,必须等待合适的机会。
或因失眠的缘故,武皇小恙,几天没上朝,事多由张氏兄弟接应。不过经过沈南璎医师精心调疗,一阵子后也就康复了。这时倒有件喜事发生,原来洛阳梨花四月已开过一次,这几天突然再开。将复元和开花两事放一处,人人都说是好兆头,于是内廷准备庆祝。
武三思提出了游宴的主意,和张氏兄弟一同策划,选在石淙举行。
位于洛阳城东南嵩岭中的石淙,以翠林幽涧著名,二张和武三思知道武皇平日就感到官里沉闷,现在初愈心情,前来山水美景中走走,必定是不能更觉得好的。
大家都受到邀请,包括相王李旦在内,拥李派等待着的机会到来了。
五月十九吉日,气候舒宜,皇亲贵族重臣阀阅们由华贵的车仗和威武的警卫护送,聚之而来花开的山林中。
张昌宗特别采了一大把梨花要献给武皇,拿在手中,人脸花面,不知是梨花美过昌宗,还是昌宗美过梨花呢。武皇果然欣然,随手拢了几朵在袖口里,以为福气,大家自然又是赞不绝口。
郊游际会,和大自然接近,怎能不让文艺来助兴呢,张氏兄弟果然带来了奉宸府一批诗人。奉宸府就是前时的控鹤府,这是因为易之有一天突然觉出,“控鹤”有“恐吓”的音嫌,对朝臣心理不怎么好,所以在武皇跟前提醒,将府名改成了“奉宸”。大家前来“奉承”,自然比给“恐吓”理想。在此盛宴际会,奉宸府诗人们应景助兴,随时或沉吟或低咏或诵唱,尽是好言,大家果然都听得高兴。
武族众辈里,就数武三思和武承嗣最得姑姑欢喜。可是武三思心机轻巧,比武承嗣更能察言观色,事奉得体。几年前明堂发生大火,武皇和薛怀义的秘情竟给掀了出来,三思就曾发动各位蕃酋们捐钱,在端门外树立起一座铜枢,歌功颂德一番,打散了无趣。今天这野宴别致,不又正是三思出的好主意?
庐陵回来后,李家渐见风光,可是三思总能在公众前为武家争回一些头脸。观赏着翠绿的景色,享用着新鲜的空气和欢快的时光。武皇心中感到了欣慰。
良辰美景,怎能不赌呢;各位的好赌习惯是到哪儿都不改的。筵席进行到一半,几桌双陆就已沿着溪岸摆置停当了。大家都有兴头,连武皇也受邀请上桌,一会儿众人就围聚得不见了面目。
狄仁杰闲步相王前,要跟他聊聊。
首先提出让位的要求。
从庐陵回宫那时起,李旦就为这一刻的到来而准备着了。已经两次辞让给母亲,母亲登基为皇的时候,还自愿给改成武姓,现在应要求再让一次,又有何不可呢?
身居太子之位多年,被禁锢被凌辱的一个傀儡,不但没有实权,还得分外小心性命,也是做得欺妄无趣极了。
“贤相一心为政,都是为朝廷好。”李旦喁喁地说。
“时间紧促,请尽速酌量。”走去水边加入赌局的热闹前,狄仁杰再丢下话。
李旦回来告诉李隆基,狄仁杰提出的要求。
“父亲谦厚谨慎,为了顾全大局,几次隐退下来。可是我们位处劣势,身不由己,你不去算计别人,别人却要来算计你,李隆基说。
李旦听着,眼前出现了大哥李弘的模样;人人爱戴的皇太子,仁孝恭谦又勤勉的好人,二十四岁就被母亲鸩杀了。二哥章怀,天赋的文才,被宫废成庶人送去荒凉的巴州,仍逃不过母亲的毒手。自己最喜爱的刘、德二妃,午时还好好的活在眼前,晚上就身首不知去处了。对李唐子孙,母亲总是无情,但记忆每每唤醒,又都是辛酸痛苦。冤屈的幽灵,凄惨的亡魂,只叫人不忍计数。
可是,谁能料到母亲下一步会是什么?暗中的筹谋比正面冲突更可怕,天宫里都是侦察的眼睛、密谋着的心思;有一支隐秘的行刑队,随时能叫你不见踪影!
“生在帝王之家,还不如一个普通人!”李旦从心底发出叹息。
“宫内人人各怀鬼胎,都是阴谋诡计。”做父亲的衷心提出告诫,“静是危机四伏,动则不能保身,屡屡连坐全家,还不该叫你警惕的?”
“还是尽力谦退的好。”李旦说。
青年雄心方起,怎会同意呢?何况谦退并不能保全的先例也太多了。“不如奋力入局迎击,反而有扭转的机会!”李隆基说,一种决然的模样使做父亲的感到了安慰。
十五岁的年纪,在眼里总还是孩子的,可是,究竟是大唐李氏皇族的好子弟哪!
“隆基,还记得——”李旦放低了声音,“你小时候,一天和卫士冲突,竟说出这朝廷本是我们李家的话,被送进了祖母的耳里?”
“当时并没受到处罚呀。”隆基说。
“那是你的运气比别人好。”李旦笑起来,心里明白,五个儿子里,隆基最机警聪明。
“不是我运气好,”隆基也笑着说,“父亲还记得,是因为那年祖母牙落了又生出新齿,心情特别高兴,才放过了我的罢。”
“可是你乱说话,把我们全家都吓住了。”
隆基听着父亲回忆,也记起了一件事:
“父亲,还记得安金藏吗?”隆基问。
“自然是记得的,如果没有他在那时以性命相抵,我们早不知在哪儿了。”原来六年前,有人诬告皇嗣李旦“潜有异谋”,武皇派下波斯人监吏来俊臣审理案子。李旦左右的人受
不了酷刑,都认罪自诬了,一个乐工安金藏却当场抽出密藏的佩刀,切开了自己的肠肚,五脏都流了出来,血溅满了一地,只为证明皇嗣清白。
“是的,父亲,那时你已经被软禁在外殿,身边只剩下一些工人,和朝政没有了牵涉,可是你看,诬害依旧来到跟前。要是没有安金藏自残以雪父亲,”隆基说,“就像父亲说的,会有此刻我们的性命吗?”
李旦沉默了。
“现在终于人有求于我,机会必须掌握,将计就计,正好提出要求,拿条件交换条件。”李隆基说。
以让出太子位交换释放五兄弟,向相府提出。狄仁杰沉思。
“放五子无异是放五虎,牵动不小,难保不会改变形势,出现意外。”李派人士会商,其中吉顼是有保留的。
“只是,”狄仁杰说,“就算庐陵终于在立储上获得了胜利,李、武位置在朝中必定还会有一番更动,不如就让棋子放下,让棋局走得长些。”
然而该找出一个什么理由,才能适当地奏呈武皇,要求释放李旦五子,而不会被怀疑有复唐的图谋?
想不到武承嗣这边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选嗣的胶着状态突生变化,情势急转,倒是为众李派人士省了不少力气。
是这样的:武承嗣参加右补阙乔知之家中宴饮,为乔知之的宠妾窈娘的美貌和琴艺而失魂落魄。武承嗣骗乔知之,说是要请窈娘教家伎们弹琴,把窈娘借回府中,结果不但拒绝归还,还把乔知之的名字弄到出征契丹的名单上。窈娘不从,投井自杀。这件事朝中耳语口传,人人都知道了。
“做得比强盗还不如!”吉顼骂道。
狄仁杰听了,并不生气,只冷笑了一声。
这种时候,武承嗣的霸行劣迹在武氏耳中再被翻掀一次,倒是不错。
“你我不许再说此事,佯作不知。”狄仁杰提醒吉顼。
流言传人太平公主耳中。公主以前跟武承嗣相好过,今日却是越看越厌,眼前能没有他最好,心里盘算的倒和狄、吉二人不约而同,不过太平主动得多,立刻就叫上官婉儿写奏表,上报母亲。
奏章放在案前,武皇按捺不批示,表面上稳稳定定不动声色,实际上在做最后的揣度抉择。
乾元殿传下旨令,召魏王武承嗣。
平日和来俊臣结伙,做过不少歹事,却安然不受罚;今日庐陵回来宫中,处处显出诡变,此刻却为一名小歌妓就受召,承嗣觉得不安,和周围智囊算计。时间紧急,一不作二不休,索性转移问题,直攻目标,诬庐陵入罪。
“侄虽然不对,以后不做就是了。”给姑姑训诫一顿后,武承嗣坦认错误。“不过只是死了一个琴妓,究竟是小错,如果和李显在内府私自举动的——”承嗣停下,收口不说。
“举动什么?”武皇说。
“姑姑可知,庐陵在府中私见朝臣?,武承嗣继续。
上有旨令,庐陵王李显是要先呈报才可会见人的。
“不但晚上在家里开会,还说圣上年纪大了,时机已成熟,正商量怎么串通党人谋反夺权呢。”武承嗣索性造谣到底,孤注一掷。
“你暂且回去。”武皇说。
明知又是诬陷为多,武皇仍旧先查问眼线,后审问奴侍,再询问吉顼,汇集所得消息都是否定的。
大暑已过,腐草为萤,在渐晚的时光里点点飞动,忽灭忽明。
眼中恍惚,神思不宁,惴惴不安。以前不曾有过的心情,现在日光一斜,人一少,就会不请自来。武皇明白,这是由于长时间悬置在选择中,究竟影响到了身心。
易之调弦,问:“圣皇有心事么?”
“你在外头,听说了些什么?”
“噢,”易之回答,“是那窈娘的事么?”弦正了,正襟危坐,准备启音。
“为何不告诉我?”武皇责备。
“圣上日理万机,小事何足一提?”易之说。
“承嗣此时言行都在人眼里,人人张网等他掉下来,他有事,应先来告诉我。”武皇责备。
“是。”易之尊敬地回答,“窈娘的琴艺,易之曾有一听之缘,只记得当时弦音一起,便叫人觉得好,现在仍记得那余音。”
易之起弦。
弦音悠婉,日光越斜了,廊前映染出一园的郁黄色。
“区区女子,竟能练出人所不及的一等品质。”易之是知琴的。
9月晔
七夕到了。
牵牛和织女二星一年聚会一次的日子,独一无二的女儿节,在宫掖可是件大事,已经忙乱了好一阵子,现在总算盼来了期待着的夜晚了。
里外张灯结彩,各处布设瓜果饮食,燃点香料,灿亮、芬芳得似把天上移来了人间。百丈高的七巧锦楼搭在庭园中央,宫傧们不分身份都聚上了楼台。
一更戌时,月从东天升起,星子一颗颗亮了。众人焚香炙酒,祭拜牛女二星,也依民间习惯用五色线穿九孔针,明的是向织女星求智巧寿福,心中默祈的,人人心照不宣,自然都是爱情了。前一件还算能求得,后一件在哪儿,却比那袅袅飘入夜空的香烟还渺茫呢,只是越明白不能得,越是向往,越是求得虔诚了。大家也学着把蜘蛛放进盒子里,天明时盒里要是织出了网,据说越密就越能圆愿的。
丝竹管弦悠扬,笑语喧嚷回荡,烟香里弥漫着衣香和粉香,都是娉婷俊美高雅华贵的仪态姿容。今宵欢乐将达旦。
“可是,”姆娘对仙蕙和延基说,“城里比这儿还更有趣呢。”
“那,何不去城里看看?”仙蕙说。
“跟你说城里好玩,不是要你去城里。”姆娘忙收口,不再说城里多好多好。
“这就准备出宫,去城里!'仙蕙说。
姆娘吓住了:“哎,金枝玉叶的,怎能去那种秽杂地方,宫里才是仙境哪,你就在这里玩吧,够你玩一整夜的。”
“没要你跟去,你担什么心呢。”仙蕙说。
姆娘急了:“不要我去,那更不行了!”
“去是要去的,快帮我收拾吧。”仙蕙一旦决定了什么,怕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就让我领仙蕙妹妹去吧。”延基说。
为了避人识出身份,二人决定穿胡服,而且仙蕙要穿男子服,扮成男人呢,真是更好玩了。
男服穿在女身上,袖口太长,必须修裁。可是夜里老眼昏花,又这么临时急忙忙的,手底怎么赶得成形的呢,姆娘口中不停地咕哝。
“别说了,快点吧,”仙蕙催促,“别磨蹭到天都亮了。”
“让我试试。”延基说。
仙蕙笑起来:“怎么,你还会缝衣服哪?”
延基在仙蕙跟前坐下,翻转端详一阵,其实一点主意也没有。
“你真会么?可别把我的手和衣裳缝在一处了。”永泰笑说。
“还是我来吧。”姆娘说着拿回手工。
延基脸红起来,嗫嚅着不能说话。
两人都是一身窄袖紧身,翻领左衽,革带皮靴,俊俏的胡装,再把羔皮浑脱帽都戴上,彼此对望,忍不住都哈哈笑起来。连老妈妈也笑了,说:“看你两个,孪生兄弟一般!”可是马上又愁眉苦脸,“你们还笑呢,万一给人知道了,这责任谁能担?我可是尽力阻止了的。”
“只有你知道这件事,你不说,谁会晓得?”仙蕙说,“漏了出去,唯你是问。”
“妈妈别担心,万一人知道了,就说是我的主意,是我偷带妹妹出去的。”延基说。
趁宫中一片熙熙攘攘没人注意的时机,由姆娘掩护,弄到了两匹马,要从夹墙出官。
姆娘左叮嘱右叮嘱:“银钱身上揣好,玩一会就快回来。”又对延基说:“我的小王公,可得千小心万小心,不能有丝毫差池!”
“妈妈放心,”延基说,“仙蕙妹妹的安危比我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呢。”
夹道不狭,其宽度能容六马并行,现在只有两匹马,走得十分空畅,蹄声敲着地面,在道内得得回响轻脆。
“既然没人,我们赛驰如何?”仙蕙说。
“还是慢点吧,万一失了蹄,就麻烦了。”延基说。
和哥哥重润一样知马的仙蕙可不听,不等延基决定,立刻就提缰扬鞭,“去!”马腾跃起四腿,飞奔起来。
延基不得不启动,却已落后好一段。仙蕙在前停下等待,却不安好心,等人接近了,忽又快骑起来,让人又落后了。你前我后,争执来去,一阵后,毕竟要缓下马步,两人互望大笑起来。
夹道里充满了年轻的笑声,在两壁之间来回撞击,响出了夹道,升上星斗漫天的夜空。抬起头,在那里,经过了亿万年的时光,此刻牛郎和织女就要准时赴约,相会在众星的拱拥和喝彩声中。
牵马胡人在市井中常见,并不稀奇,两人凑在人群里随意行走,开心地享受着做普通人的难得乐趣。
七夕人间的确更有意思,灿烂热闹不下于宫中,而卖铺、小食、游人等,却是宫里没有的。各处都是拥挤的人潮,摊铺杂陈连成一片,卖茶的、卖药的、行医的、贩书的、鉴骨董的、卜卦的、耍把戏的,说什么有什么,要什么能买着什么。满街又是食摊,吃小食平常就是洛阳人的乐趣,现在大大小小,一家接一家,一摊接一摊,热腾腾香喷喷。
“我们也坐下?”仙蕙征求意见。
“不好,妈妈要我管着你的。”延基不同意。
仙蕙已找到了板凳座位。
五种颜色的馄饨盛放在五个大筛子里,原来摊子专卖五味馄饨。
“几色?”掌柜的吆喝,一手用大勺搅着滚汤。
“五色!”仙蕙吆喝回去。
薄皮馄饨扔进锅,翻腾在沸水和热气里。一会儿就像上好大珠似的浮上来。舀出一碗,冒着热气端在面前,连汤人口,咬开是颤舌的鲜汁。
“慢慢吃,别烫着了。”延基说。
牵马信步,心情愉快,走着走着来到市桥边,见一人坐在灯火没照到的桥墩那儿,身旁没有人。
“摊卖什么的,为何独坐在影里?”仙蕙走近,见到一块招牌斜靠着桥脚,上边写的是:“凡有所说,其言皆验。”原来是个看相的。
“给他看看,怎么样?”仙蕙提议。
“不好,不能读出你我真相。”延基不同意。
“我就不信有这等能力。”
“既然不信,为何又要让他看呢?”
“你这人真爱追究,不过是好玩罢了,要是真给说出了,不理就是,算命的话谁会当真呢?倒要看可算得出我不是男身来。”
“这牌上写的,能保证吗?”仙蕙上前问。
相者戴着青黑色的头巾,仍旧低头坐着不动,并不兜揽生意。
“请相客自己决定吧。”
“就让你试试,看说的可真切。”仙蕙说。
先揣摩面容,说一些鼓励的话,再看手相。仙蕙将手臂放去身背后。那么,就看另一位的吧。
催促下,延基不情愿地伸出手,放在对方的眼前。
托起腕,舒展开手掌,不动声色——啊,从兜巾下相者到底扬起头,露出一脸的惊奇和爱慕。
“这是贤王的掌线哪!”
延基吃惊,忙抽回手。
“别怕,”相者说,“自然到来,不经索求,不必回避,不用惊慌。”
仙蕙忍住不说话,促狭地笑了起来。延基匆匆牵起马绳,只想脱离开。
“为何这般慌急?”仙蕙依旧笑着,“一个相人说话,你不是不信的?”
延基稳定了神气:“自然是不能去信的。”
走得离桥和相人都远远的了,延基说:“我们该回去了。”
“还早呢,”仙蕙不情愿,“好不容易出来,怎能就回去。”
“那么,我带你去一处。”
两人重新上马,延基领路,往郊野骑。宣布宵禁的鼓声在背后响起,一声续一声,那么绵延地回荡又回荡,要击满七百下才会止。
夜沉了,郊外香客也都散了,二人在无人的寺前下马,不知禅师是否已经休息。原来延基自幼受教于神秀,要领仙蕙来抱恩寺看看老师。
那还是四五年前,法师前来宫中教诲时,延基才不过十多岁,就这么开始课业了。
寺门总是不关的,随时等待寻来的人。厅内灯烛已熄,留着香火没烧尽,一片荧荧烁烁依依不舍,如同祈愿的心肠。
抱恩寺是六朝留下的古寺,用粗木叠搭而成,全体只用木榫不用钉子,日月过去,只越发搓磨出木质来,那梁架斗拱等看着又特别古朴,延基平日来此盘旋留连,每站在高宽的梁底下,手抚摸着墩厚的木柱,心里就会觉得踏实起来。
“墙上满画的是什么呀?”仙蕙抬起头。
“是梵画呢。”延基说。
“什么梵画?”
“菩萨和飞天呢。”
“嗯,”仙蕙说,“太暗了,看不见。”
“我给你寻照火来。”延基立刻四处搜摸。
“不用了,等会吧。”仙蕙说,“还是先找人吧。”
往里走,通道更暗了,脚步迟疑。
“这里我熟,让我领着你。”延基说,牵起仙蕙的手。
石板路铺安陈静,那头禅房在月光下沉睡,窗扉悄悄地合着眼睛,屋子在酣憩的呼吸里卧伏。延基回转身子,把指头放在唇上,嘘——
嘘,夜深了。
夜深了。
他们买通宵禁的门卫,回到城里。
先前挤满了游人和摊市的街道,现在空荡荡的坦出了光净的街面。住家和店铺的门都关上了,屋舍俨然,楼角凝聚着晶莹的夜色,檐瓦发出玉黛的光泽,街灯吞吐焰火,黑色背景上跳缀着小小的金花。石桥上的灯火细碎闪烁,倒更像是星子布散在天穹。空气变得清馨了,马蹄得得,声声敲出世界的明净和清晰。
一街的星光,整市的星光,满城的星光,全世界的星光——星光为何如此盈满众多?他们缓马溜达,徘徊留连,不想离去,在踟蹰的蹄声中,直到灯火月色星光渐渐地晕染交会,融化恍惚了。
露水沾衣,沁透了缰绳,握在手中凉凉的。同样握着的手,也一样觉得凉呢。延基引马贴近,只手轻轻抚上身边人的手。
我替你牵缰吧。
初晓的天空,沉月静静,照出临别前的爱怜不舍。
什么人在唱着歌,和声依稀伴随,这般轻声细语的?是谁呢,竞和两人一样,一同在漫漫的长夜厮守,在拂晓的这时还清醒依偎?声里不知何为女,何为男,只是两者都柔婉细腻,唱的是有关爱恋的句子:
日月经天旋二七。一心只盼出河西,
鹊桥聊补绵绵意,牛女双双不远睽。
哎,仙蕙和延基的故事不被载入史册,却被传说在人间巷间悠悠不息的时光里。
10惊梦
黄昏的花园,易之弹琴,婉转着宫商角徵羽,弦音清远。
夕阳在廊柱间踟蹰,光彩恍惚。人又打起瞌睡了。
鹤在梦里狂鸣,忽而惊醒。阶前众鹤不知为何遂大喊起来,嘎嘎声压过琴声响彻了廊内外。去!醒来的武皇扬手,斥走了鹤。
狄仁杰睡中听见马队声。洛阳宵禁严格,深夜行走的往往只有武卒暗探。伏枕等待蹄声过去的时辰,却听见它戛然止在自家门前。
仁杰吃惊,完全清醒,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急忙集合家人和侍从,在前厅秉烛恭候。
这般深夜了,为何又叫进宫?仁杰在又黑又闷的车厢里揣度——要年迈的自己免除殿中值夜,不是武氏主动提出的吗?努力回想近日言行措施,点点节节是否有任何疏失的地方,自我审查,忐忑不安。
车帘外蹄声急促,帘内思绪翻涌——武氏在位十多年,宰相换了四十多人,不是给杀就是给贬放得不知去了哪儿。自己平日审时度势,算是个有谋算的,却算不过对方!
马蹄达达,催出了一节警险的记忆——六年前,被来俊臣诬告下狱,连谢死表都给伪造好,强迫要具名了,还是想尽法子,把陈冤书夹在旧袄里,偷送家中,冒着灭族的危险上呈武氏,这才从死里逃生的。
其实自己不止死过一次的了。
那么,不用惧怕,狄仁杰对自己说:“就再以一死为底线吧。”
这一想,车厢里的情绪倒是给镇定了下来。
武皇已等在郁暗的内殿,令升座。
“这么晚了,还把你叫来。”对方表示了歉意。
“还没睡呢。”狄仁杰回答,等待着。
“国老勤劳政事,在朕左右襄辅,有几年了?”武皇说。
“垂拱四年,臣以魏州刺史受上皇起用,突厥扰河北时,受召入侍郎,圣历元年庚子进纳言,屈指算来,人相府近五年了。”相国回答。
“良臣名将都已一一不在,卿和我倒还能白首相见,你我这样的老人,朝廷中还余几人!”的确,由狄仁杰伴随朝政,经过了多少事,度过了多少危机。
“时间无情,世事无措,人间无依无靠呢。”武皇语气温和起来。
奇怪的话语,是权谋还是真心?狄仁杰警备:“承圣皇大恩,老臣时时督促自己,不敢松懈。”
“卿事我是大忠诚,我对卿也颇厚重。”武皇说。
狄相稽首揖拜:“攀附圣上,委之心腹,誓期终身奉国!”
白日的暑气不散,凝聚在黑暗中,等不到一点风。一切沉滞,句和句间危机酝涨。
“就你一生为政的经验,庐陵可当得起大位,做得了大事?”武皇问。
啊,终于来到夜谈的核心,或者,今晚于此就是自己性命攸关的所在!
“庐陵王子,”狄仁杰搜索着安全的词句,“以帝王之贵,降身为庶人,在房州过偏僻日子,十五年不曾有任何举动,谦恭孝友,谨慎过人。”这话说得颇真切,能在武氏手下苟且余生的显、旦二子,说懦弱无能也好,说硕果仅存也好。
“陛下是天下之主,大周受陛下贤治,今日昌隆丰足,国势达至鼎盛。继接者必须能听言,能用人,能和事,以承受大业,安守家邦。陛下受天命为圣母,现在庐陵太子可以——可以——”
空间闷热封闭,汗从额际流下来,词语寻找出路,奋斗着前进——檀香在烛光中袅袅直上,没人天顶的藻井,那隐藏在高不可及的深黯中的无底黑洞里的金色凤凰,到底怀着怎样不可预测不可捉摸的心思?
狄仁杰振作精神:“庐陵太子与陛下骨肉相依,先帝把王子托付于陛下,万民思念太皇、太宗和先帝的恩德,仰望陛下,都期待有一天——有一天——”
武氏抬起头:“都期待有一天——”
这边还待把话说完,那边却做出止言的手势,即呼,应声从屏幕后走出一个人——
啊啊,竟然就是庐陵王李显!狄仁杰按捺不动,心中大惧,手心冒出冷汗——什么计谋启动了,阴谋揭露了,险诈爆发了?是否终极毕竟到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心血终将归之于零?
丞相速起身,欲向亲王揖拜,却被武皇制止,反要李显向相国跪地拜谢。
狄仁杰不知所措。此时武皇从座上站起,下阶,说:“喏,朕是把皇太子交还给卿了。”说完便径自由侍婢簇拥,走回内室,不再理会。
狄仁杰搀扶起毕竟成为皇嗣的李显,二人单独面对,后者一脸惶恐,止不住地颤抖,仁杰失态失声,第一次重见庐陵时强忍住的眼泪,终于像洪水一样地脱眶涌出。
武承嗣明白储位无望,在府宅内猛吃荔枝,大口吞冰。延基在旁阻止不了,眼见父亲挣扎。
黄昏,夕照如血,承嗣突然张口吐血。服侍在身边的延基一时接防不及,都吐在自己襟上手上,弄得一身艳红。急请来医师,诊断是“急热攻三焦,阳气偏虚,邪寒内闭”。下了几帖重药,血仍续吐不止,八月十一日怏卒。从武氏称制为皇那一天就启动了的、进行了十五年的武承嗣这一支的夺储斗争,终告结束。
圣历元年,公元六九九年,武皇七十七岁,狄仁杰多病,武皇设顾命大臣职位,为政权交替做准备工作,令狄仁杰举佳士。
五月,颁禁屠令,禁天下屠宰,全国素食。
狄仁杰举荐张柬之、魏元忠、桓彦范、敬晖、姚崇等,成为拥李派骨干分子。向张柬之细陈匡复计划,为四年后“神龙政变”布下基石。
九月十五日,武后立李显为皇太子,时李显四十三岁,弟相王李旦三十七岁。释旦五子,赦天下,大餔五日。
李重润封邵王,李仙蕙称永泰郡主,武延基承父亲魏王封号,称继魏王。
九月二十六日,狄仁杰卒,年七十一,则天皇帝废朝三日,葬仪隆重。
武三思继武承嗣之后成为强势,朝中拥李向武各显活跃,太平公主蠢蠢欲动,韦妃渐露野心。二张势力迅速扩张。
武则天召李显、李且、太平、武三思、三思弟武攸暨五人,于明堂立誓,两姓止斗,把誓文铭刻在铁卷上,留存史馆为据,并安排武、李联姻,李仙蕙适武延基,安乐适武崇训。
11髻发
继魏王武延基迎娶永泰郡主李仙蕙,这是立储于宫内的第一件喜事,仙蕙又是庐陵王宠爱的女儿,李显下令婚事慎重筹备,卜定吉日,不依例在男方魏王府,而在这边朝元殿举行典礼。
大足元年,公元七○一年,继魏王府内武延基沐浴净身,坐于金铜镜前,由人服侍修容髻发。
从梢角梳起,周转分成几股,都梳通了,编成辫子,全部攒到头顶,拢成掌握的一整束,不容一发留落在外,总绾成髻,结在顶上,扣上兽纹金箍,加金冠。
这边掖庭深闺内,玛瑙镜前永泰端坐,一样净脸梳发修容。
青黛画眉,丹紫轻扫眼窝,斜红淡敷鬓角,两颊染出飞霞酒晕,红脂在唇中点出一点樱,额头饰以桃红色吉祥花钿;卷起涌云高髻,系花鬓,插凤钗和步摇,戴明珠耳踏。
朝元殿中皇亲贵族列座,文武官员恭立,依品级穿各色官服:九品是浅黄,七品是浅绿,五品是浅绯,三品是正紫。
鸣金为号,典礼开始。前导的是女乐的队伍,吹奏悠扬的丝竹笙管。再来是持烛的队伍,百位女子手拿烛台,烛光摇曳自成优美的韵律。再后是姻亲的队伍,武氏兄弟们簇拥新郎,女官们搀扶新娘,步伐庄严整齐,展现出武周和李唐二族皇室联姻,中土达到鼎盛时期的富强和瑰丽。
可是对武延基来说,这一切非凡景象却似都不存在。他的眼里,哎,日光为何这么地淡薄,烛光这么地凄美,人脸重重叠叠,仿佛都是虚假;身边的人,不过相处一个寒暑,怎好像相处了一辈子?现在倒真赢来了个一辈子不分离。是觉得太幸福,还是太激动?抑或在声光焕然中世界懔然现出了它的不可捉
摸、不可信任的真模样?延基心头一阵迷惘,涌出一股不知名目的忧伤。
来到仪式某一节,两人就要近距离面对面,行交拜礼了,左右侍娘举起团扇,交合,遮住了新娘的脸。
无论平日是怎么厮磨依偎,这扇后的容颜是如何地熟稔,等它再出现眼前的时候,延基的心还是怦怦地跳起来。
盛宴摆出,长筵列膳,嘉宾移座,又是另一番豪美景象。
依风俗,席间传饮常州兰陵酒,众人欢饮,放情调笑戏谑,都沾染着洋洋的喜气。这是难得的好时光,又都是自己人,也就都不回避男女了。不顾刚成为新妇的身份,仙蕙和哥哥李重润依旧打笑。两人从小在房州过清贫日子,做普通儿女,一起长大,总是同甘共苦的。
角抵、相扑、拔河、杂耍等余兴节目开启,赌局在内殿设盘,好赌的会赌的都迫不及待地移座上桌。这回难得人人都在场,可要比个真正的高下输赢,通宵达旦也无妨。
张氏兄弟一家;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一家;韦妃和小女儿安乐一家;李重润、李隆基等兄弟合伙;武崇训、武崇烈兄弟一家,还有其余众人,或各自组合,或围在左右身后看阵助兴。
赌中高手武三思做庄起骰,新立王嗣皇太子李显坐在韦妃和小女儿安乐的背后,一边帮忙押注,一边忙着吃甜食。今天爱女出阁,王嗣的心情自然轻松得意,殊不知几年后,登上皇位还没多久的一天,就被身前这亲爱的二人用甜食毒毙了呢。
武三思下掷,一边呼喝:“重四,重四!”骰子在琉璃碗里辗转良久,滴溜溜地真滚出了双双重四。
“手气一启就盛,不好赶。”韦妃评说。轮到自己,两把都让女儿掷,果然点数不及。不过每家要轮回好几次,还有得掷的,一时未必能见胜负。
虽说是赌,同乐成分居多,众人围聚在一簇,十几双眼睛盯着一个琉璃碗,眼珠子跟着两颗骰子滴溜转,虽都是丰衣足食的皇亲贵族,眼里却比饿兽盯着猎物还贪婪。
上官婉儿就坐在昌宗的隔邻,既然已经是肩抵着肩,也就趁势把臂贴上去。昌宗当作没事,一边也暗暗加上了压迫,摩擦着。
两人间的暖昧,别人在热闹中或不见不管吧,太平却留意了。昌宗是由太平引进宫中转送给母亲的,手中的人,岂容别人沾了好处!果然脸色拉下,拣起几案上捻果子的一把小金叉,在手指间把弄着,只等那碗转过来。
是在等公主出手,还是暗自正享受着肩与臂的狎昵?婉儿心不在焉,忘了时态。太平突然玩笑似的往上官敞着的前胸扎去,刺在酥肉上,立刻见血。上官明了,不敢叫出声,只用手掌掩紧了伤口。众人见怪不怪,骰子在碗里等待。
“你掷吧,”太平冷笑,对胀得一脸彤红的婉儿说,“该也轮到你了。”
几盘下来,韦妃和安乐都不能占胜,安乐口里不爽,怪骰子不好,硬要换一对。武三思手气顺,不肯换,安乐先发制人:“这骰子里一定有诈。”不管周围,径自令人上新骰。
“好大的气派!”三思说,“我还是你叔叔呢。”
“你就任她算了。”韦氏笑着说,“今天她也须得点锋头,否则是不依的。”真是知女莫如母,韦妃对小女儿了解极了。八个女儿里,李显宠的是仙蕙和小名果儿的安乐,反叫安乐对姐姐嫉妒得紧。今天是姐姐的婚礼,只得由她风光,安乐可真是已忍了大半天了。
新骰握在手中,安乐摩拳擦掌,对掌心呼呼吹气。
“再掷不好,就不可怪人。”韦氏挑手托着下巴说。手指甲是新鲜染着的凤仙花色。
口里的气和肚子里的气一起都使在骰子上,往碗里用力一甩,吆喝:“重四,重四!”
骰子滴溜溜地滚呀滚,又引得大家的眼睛转呀转,在碗里上下好几圈,到底是停住了。哎呀,躺在碗底的竟然也是双四呢!安乐大笑,说:“这骰子才听话!”庐陵把甜食一口放进嘴里,空出手为女儿鼓掌,一边嚷道:“好运,好运!”韦氏抿嘴微笑不说话,原来有别的事分了她的心。桌面底下,人不见的遮掩着的地方,武三思的一只脚正在摩挲着她的美丽的小腿弯呢。
“这回可得依了吧?”三思笑着说。
桌面上固然都是公开的热闹,桌底下也各有热烈的算计,在怡然中斗角,在戏谑中勾心,是假是真心照不宣,可不是人间上下里外都擅长的么?
婚礼圆满告成,武、李二族都很满意。延基懦弱无能,永泰幼稚无知,因此获得了人人的祝福。新人启舆回府,从应天门到魏王府前早已一路举火,乐仗领在前头,卫骑两边护送,又是一番辉煌。
车厢里,毕竟是没人能再打扰了,延基伸出手,握住了仙蕙的手,拥过来肩,让火光在帘外流灭,这么在黑里一直拥偎,拥偎到了府门前。
12二水
圆圆的月亮,照耀在鎏花银盘上,梳妆台上晶莹莹的一满盘月光,比外头的还要亮。
脱下红团花锦袍、珍珠色窄袖衫、大红色内衬、玉白色长裤;脱下朱红色半臂、水红色窄袖襦、锦花腰索、绣百蝶小衫、碧色罗裙。退下玉带、金冠和金箍;退下手镯、臂钏、金趟和步摇。
月光现在漫出银盘了。
又漫下妆台,漫得到处都是的。镜外双人跪坐席榻上,镜里人也成双,一膝一身一榻都是月光光。
甩了甩头,发散了。篦子举到颈后,颈后的手接过了篦。“让我替你梳吧。”
嵌金琥珀篦,一篦篦溜过黑底,叠云舒展,变成了夜瀑。就让它奔洒下来,让它一肩、一腰、一榻都是的。
红烛已经掐熄了,桃花芙蓉帐里,透过薄纱帐子,月光依旧要进来,在肤上打出婉转纠缠移动的图案。仲夏的夜晚,除去了衣饰的皮肤依旧是热热的。水红色的缎枕绣着戏水的鸳鸯,在留伴的月光中粼粼鉴鉴。但愿夜宵永远不去,天永远不明,身体永远不分,在永恒的黑暗里沉醉销魂。
洛水岸边,忽白天际飞来一排大雁,白肚灰背,排成人字的形状,在碧蓝的天际展开翅翼,鸣叫着,回声充满天地。它们要在这晴空里享受,在丽日和长风之间无忧无虑,在夏日结束,气候转冷,必须南飞之前。
河光粼粼,雁向这边飞来,应对成双,盘旋滑翔着美妙的身姿;是要取悦看雁的人么?
多好看哪。人抬头说。
多好看哪。依偎身边的人说。一臂就能环抱的腰身,属于新嫁娘的轻盈。
水光天色,天地一片清澈,远处城市仿佛是蜃影。“倒有一个地方,你可知道——”延基说。
在香山的南边,大雪山的北边,周八百里。高地上有一面池,从中涌出两条水,一条向西,流到达摩悉铁国,和博当河会合,自此水都往西去;一条流到法沙西界,和徒多河会合,自此水都往东去,西东二水流得丰沛畅快,各自又奔向两座海洋。
二河交会的地方,气候温和,土壤肥沃,水食特别滋美,花果特别香实,人情特别善好。在那儿,人和人之间没有利害顾虑,没有欺诈谋损。
“那会是什么样的地方?真有这样的地方吗?”仙蕙问。
“真有这样的地方的。”延基回答。
“谁去过?你去过吗?”
“我没去过,不过说得这么实在,自然是有人去过的。”
“我可是要亲身到达,亲眼看见了,”仙蕙说,“才相信的。”
眼前的河水明艳,远处的河水缅邈。在更遥远的,二水交会、
众河之源的地方,是的,有一片人不知道的土地,蔓延着金色的沙原,皎洁着镜似的清波,飞翔着美丽的禽鸟。
“有一天,”延基对仙蕙说,“要是能离开这宫城,这场地——”
就一起去那二水交会的地方吧。
13焚秋
九月大旱,宫中燥热,人人又换回轻衣薄装,表面意态阑珊,心中欲望却被这突然回暖的天气弄得更焦灼了。
则天皇帝避暑三阳夏宫,武三思和韦妃之间索性不顾起来,二人之间人人皆知,只有丈夫李显一人不晓。这也难怪,近日皇储身体微恙,在寝宫休养着,不管闲事呢。
听说父亲病了,重润担心。担心的不是父亲生病,而是有人乘机在饮食里作怪。实在是,宫里人吃了东西以后就倒下的事经常有,不差招风着凉的例子呢!
进出东官,先须奏呈,就是皇太孙也不例外。探病固然是正当理由,重润却宁愿不按规矩造访,说是来个突检也无妨。何况近日太皇都在山上办事,这里一切好说。
午前从侧门进来,摸索着往内殿走。庭院静悄悄的,一个年轻的宫人站在树下,手拿带网兜的长棍在捕蝉。重润看出是个跟自己相好的侍人,就调笑了一会。
想着父亲可能迟起,不急。
帐里有轻微的呼吸声,果然还睡着,重润蹑着手脚,查看几案上放着的物件,拿起坛罐等一一嗅闻。虽然仔细,其实是不知什么所以然的。
蝉直着嗓子嘶叫,只把人叫得更燠热了,有把扇子才好。重润找侍从取扇,这才发现,寝室并无卫侍。往内屋走,还是见不到人。
都乘机瞌睡去了吗?太不像话了,还是皇嗣的寝宫呢,一点不设防,不正可让歹人活动?想着去外头找人来的时候,却听见什么声音,隐约传自深里的某处。
顺着声音的来向往里头走,越走越闷暗,倒越听得清楚了。
谁热到这地步,一口口喘着大气?
推开一扇没掩紧的门,后边有一道屏风,屏风后帘幕深垂,喘声正是从背后来,重润提手撩帘——
什么时候惶急地掉转头,扯到了帘子撞倒了屏风?只记得意识回来时,人已跑出了寝殿,跑出了东宫。
乘李显小恙迟起,韦妃和武三思二人在内寝里,腿臂抱缠得正紧烈呢。母亲和表叔大白天小衣秽行,就这么兴头上活鲜鲜地给撞到了。
重润一路急走,咒骂着自己,宁愿不曾见到方才一幕,宫中秽乱非鲜事,却无须发生在自己母亲身上!经过禁院马厩前,从马夫手中一把夺过鞭子,抽打起人来。马夫往厩里跳躲,鞭子索性也往马身上抽去。畜生受到惊吓,竭力回避,猛扯缰绳,提起前蹄嘶鸣,相互践踏,霎时厩房大乱。
武三思上三阳宫。
麒麟台上武皇端坐,背后晚霞满天。沈南璎医师和张易之侧侍。
“大热天过来,有事?”
“特别来给姑姑请安的。”三思说。
“还记得我呢。”武皇戏话。
“侄儿今天来,其实也为了再察视一遍营造,务必要请姑姑住着顺心。”原来坐落在嵩山里的这夏殿,是武三思见武皇厌居深宫,于是特别和张氏弟兄商量。令匠师精心设计,亲自督造的。三思有方,秋天动工,一过冬便完成了。竣成时上皇就曾驾临过一次,这回是第二次住歇。
“也罢。”武皇挥了挥手,“这堂屋倒是建得高爽凉快。”放眼林梢,山峦低低铺陈。从斜栏往下看,底下取名丽春台的花园里,荼蘼依旧盛开着。
三思听了很得意,话多起来:“东边有洛水,西边有谷水,就利用好处,开窗扉、架阁榭、筑楼台,设计上让山光水色没遮拦地进来,才是贯通。”
“梁王独有所见,营造术上比谁都精当!”张易之有意在武皇面前恭维。
“上下二层重楼式样,上层做天宫阁楼,用明袱、暗袱两套屋架,上檐用双抄双下昂,下檐用华拱出跳,自内而外,高低错落,简繁各异,明间暗层,飞檐扬壁……”
“宫里都过得好?”武皇打岔。
三思止住营造学问,说,“底下气候干热,处处像火炉,官里可真又闷又热呢。”
“唉,”武皇说,“为何今秋突回暖?”
“确实不寻常。”御医说。
“如此炎热,你们都在做什么?”武皇关心。
“圣上不在,我们没人管呢。”三思故意用了小辈的语气。
“我不在,你们不正高兴,越发得无法无天?”武皇果然拿出大家长的口气。
“上皇不在身边督促,”三思说,“大家都玩耍起来了。”
“怎么说?”武皇问。
“乘圣上住山上消夏,禁宫、东殿进出都随意起来。”三思暴露上山的真正目的。
“何事进出?”武皇问。
“都想讨个风凉吧,”武三思说,“东宫建在高处,体立气生,就势得风,的确凉快些。”本说是为了营造而上山,自然应说回营造才是。
“何人进出?”武皇问。
姚侍郎元崇、李秘书少监峤、魏相元忠、张相柬之、吉顼将军,还有皇太孙李重润等——武三思例举。
“如何不曾见到奏呈?”张易之发问。
武皇没说什么,传膳房送上新调制的碧玉玫瑰冻,让三思尝尝。
三思走后,武皇问:“不得朕令,禁宫为何聚人?”
“如梁王所说,是为了消暑吧。”医师说。
“宫中的确闷热。”张易之说。
“这几天庐陵太子小恙,朝臣们进出,想必是为了探候?”医师说。
“我不在,身边有的是人关心侍候,倒也叫我放心了。”武皇说。
“传言未必见实。”医师说,“太子孝敬谦逊,上皇不在宫中,只会分外小心,不会有所异动的。”
“他敢吗?”武皇深知自己儿子,“他和李旦有一人敢担事,倒也好。”
提到李重润,啊,张易之想起来,“庐陵太子虽然偏向温静,太孙李重润在马球场上,论胆识斗志都胜人一筹。”记起球场上的交锋,易之止不住赞美重润,细说起那日的赛局来。
李重润要仙蕙来邵王府,把她拉到花园中,告诉了武三思前去三阳宫告状的事。
“哥哥什么事落到他手中?”
“究竟是谁有事,落在谁手中?”重润反问,止不住怒。“真是恶人先告状,倒给他打了个先头。”
“得让延基知道才好。”仙蕙说。
“母亲的事如何能由你我口中说出?”重润说,“何况延基遇事总是迟钝,又帮得了什么的?”父亲倒是真病了,李重润防人下毒,尤其是严防母亲,亲自守卫寝室。别忘记,重润是特别孝敬父亲的。
杂沓声传耳,来自内园敞廊。李重润止步,带人过去察看。
廊上围坐一批人,埋头吆喝,原来是张昌宗同几个商贾模样的,敞衣在那儿赌得兴致正浓呢,身边酒食铺陈,还有婢人打着扇子。
目无王法的家伙!是乘上皇不在宫中,还是欺负皇太子不管事,宫中无人约束?
重润示意左右上前掀拿赌具。大伙正玩得开心,没想到有人过来打搅,见是皇太孙,不及收拾整理,跌跌绊绊地都退了出去。
“竟把低劣商人都引进来,还有宫中体统吗?”李重润逼上前,责问张昌宗。
“不过赌弈消夏而已,又没扰到谁,”张昌宗后退,边整束衣襟。“何必这么凶悍呢。这大热天的。”
武三思再上山,汇报官内消息,上次是埋线伏笔,这次是渲染重描,而且还把张昌
廷再没有人能在太皇面前卫护我们。”李旦叹息
“靠人卫护总是依赖,”隆基说,“现在内外注意都在庐陵王叔一家身上,我们何不乘机有所行动?”
“我找你来,”做父亲的说,“要你做的,正好相反。”
是怎么相反呢?啊,原来李旦不但要阻止隆基行动,还要他离开宫城,而且现在就离开,越快越好。
隆基自然反对:“李族正需人手,为何反而走开?”
太皇左右此刻只有二张,各种人物都有图谋,宫变就在眼前。就算天降大福,李族到底是登位了,必定还有一阵动荡。
“隆基,你还年轻,日子在未来,不在这一时。”李旦坚持。
李隆基同意了。
父亲当廷受祖母呵斥的消息传到魏王府。
“日前不受人看重倒也好,今日王父是太子,重润兄是太子孙,真是处在危险里了。”武延基说。
“一个皇族太子,自己的亲儿,为何在众人面前羞辱他?”永泰说。
“呵斥几句算得了什么,当廷执行杖罚才是残酷的。”延基说。
永泰睁大眼睛,很是吃惊:“别吓唬人!”
“不容声辩,几个壮卒按着,或绑上木枷,或捆入袋里,收紧袋口——”延基说。
“那不什么都看不见了吗?”永泰说。
“腕粗的大杖,兜头兜身地打,怎能看的!越挣扎越打得重,打到架上血肉模糊,打到布袋沁成了血袋,直到袋里没有了一丝动静,怎忍心看的!”
“这样残忍的刑法,只会用到外人身上,不会用在自己骨肉亲近的。”仙蕙说。
唉,仙蕙,仙蕙,延基叹息,人遇到一个争字,一个妒字,只会疑心谋算到亲近,一走上权力的路,什么面目都放得出,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都不在乎都阻挡不了的。
“你亲眼看见过吗?”想到了父亲和哥哥,仙蕙骇然。
延基脸色黯淡下来:“我在宫里长大,什么没看见过?这皇廷内的地面上,什么头颅没掉落过,什么鲜血没浸洒过?”
仙蕙仙蕙,延基长长地叹息,里外都是陷阱,虎狼时时埋伏,权和势的关头上,人人都会变成虎狼哪。
目击李显当廷被喝斥,朝会后,张柬之和魏元忠二相紧急密商。
“东宫本无事,偏要造出事来。”张柬之说。
“当时立庐陵为储,是因为外有突厥患乱,内有朝廷压力,心中并不愿意,如今外患已缓,重新废李唐,只是等待借口。”魏元忠说。
“武三思联合二张,谋储位上就要如虎添翼。”张柬之说。
“武三思不易动除;二张尚无军权,倒有可诛之便。”魏元忠说。
“去二张等于剪除武三思的翅膀,去张和反武是一回事。”张柬之说。
“举事必托正脉,庐陵软弱不可依恃,依名分而下,除皇太孙李重润外,别无他人。”魏元忠说。
“庐陵偏爱李重润,就算不能实助,或能放他做事,不如就让李重润阻挡,一旦名分安定,便能发动。”张柬之说。
“二张以庶人进阶,在内宫嚣张,李重润和李仙蕙兄妹口中时有蔑词,二人早不耐烦。”魏元忠说。
“正好。”张柬之说。
二臣设法约谈李重润,告以诛张削武的动机,果然顺水推舟,李重润立刻同意。
李隆基奏请太皇,因见突厥骚扰仍未能止,自愿去潞州做别驾,担当防边卫国的责任。
宗室子弟们长大后,往往受职外地以历练能力,何况宫里今日混乱,少一人安一事,走得越多越快越好。武皇批准了。
潞州属太行山军区,不远不近,远可以躲避风暴,近可以不离中央,地理上又高峻险要,退可以守,进可以攻;出宫的真正原因对谁也不可说,李旦殷殷叮嘱儿子:“我们的安危,李唐的存亡,全维系于这一线机会!”
隆基前来和重润道别,二人再一同放骑北门旷野。
“我正想过来五王宅,跟隆弟商借一臂之力,弟弟却要外出了。”重润不舍。
“外患不息,太皇要我前去应付,且令即刻启程,不容搁延。可是你放心,需要我时,尽管通知,我一定马上回来相助!”隆基应允。
西天夕阳如血,堂兄弟二王孙比亲手足还亲还近,现在紧拥手臂,共约未来。
则天皇帝令,没有手谕亲批,皇太孙李重润不得再会见父王。
重润求助于永泰:“父亲生性温和,反落得人人计算欺负,如今身边能依赖的,只有你我二人。”
“还有母亲和妹妹呢?”仙蕙说。
“母亲和妹妹?”重润冷笑,“怕的就是她们!”
延基警告仙蕙:“上皇回来了宫中,眼前只有回避才得保身,不能胡缠进去。”
李重润买通内殿侍人,偷入东宫。李显见了惊惶。
“怎么进来的?上知道吗?获准了吗?”
“父亲,”重润不顾,“局面已到非彼即我,必须行动的时刻!”
“不成,”李显听了不但不同意,反而说,“鲁莽必招大祸,要我再退让一次也罢。”
那么偏僻的房陵,庶人也做了十五年,典当日子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什么身份受不得,什么日子过不得的?李显怏然。“若是由自己提出退让,条件总该会好些吧?”
“父亲不可!”重润阻止为父说下去,几乎泪下。“父亲要是退了,房州十五年不但白白辛苦,先祖殷勤建立的功业也会全数失去,大唐李姓天下再也无法收复!”
深宫幽黯,室内燥热,床扉屏风竖立,帷幕深闷低垂,话语悬滞。
再度擅入东宫果然被告发,相助的侍人问斩,又牵连了好几人,含元殿亲自下制,皇太孙严禁内苑,情况紧张。
继魏王府里,延基殷殷劝告:“不入宫也好,回避一时风险,等局面稍平静了,再解释不迟。”
“非进宫不可!”重润坚持。
“太皇正在气头上,不能再做冲动事,离开一阵的好。”延基苦劝。
“不能离开。”重润强调。
“多少性命无端端都失去,还不能让你警惕?”延基说。
“隆基都走了,为什么你不能走?”仙蕙说。
“隆基可走,我不可。父亲身为皇储,侧旁必须有人随时留意,否则性命就在旦夕。”重润说。
三人沉默下来。
何不直呈太皇呢?仙蕙转念:
“一旦明白真相就好,我们究竟是太皇的嫡亲子孙!”
“哎,”延基大叹,“仙蕙仙蕙,许多的纷乱,究竟是谁在那儿拨动着呢?”
重润离府后,延基再对永泰说:“一切都在火头上,劝重润抽身都还来不及,你千万别再插进去。”
“我已经嫁到武家来,又不争夺什么,不能牵疑到我。”仙蕙说。
“可是,”延基说,“这宫墙以内,什么事都发生过,什么事都会再发生!”
“可是,”永泰说,“父亲身边真是只有哥哥,哥哥身边只有我呢。”
“仙蕙仙蕙,局面就要控止不住了。”延基深叹。
重润决定抗争,密会张柬之、魏元忠。
张柬之说:“上身边朝臣都不得近。二张侧侍干政,一旦有事,如果伪托圣旨,就要天下大乱。”
“二人尚无兵权,来往仍多是无聊文士。”李重润回答。
“虽无兵权,贴身亲侍的特权更叫人害怕。”魏元忠说。
“交游虽多为文士,却与武三思走得越发紧密。”张柬之说。
“上年岁已高,身体不安,小有事,就能生大变,就能倾覆朝廷,再不容拖延。”魏元忠
说。
“逼宫行动,必须依赖禁卫。”张柬之说。
“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是靺鞨人,在军中二十余年,对李唐十分感德。”魏元忠说。
“可策连李多祚,安排我们的人渗入羽林,由他调动。”张柬之说。
目标是拥立李唐,中心人物是皇储庐陵太子。
“庐陵必须绘令。”张柬之说。
“可是——”李重润面有难色,“如果父王迟疑?”这回轮到知父莫如子了。
“庐陵太子,”张柬之坚持,“必须给令,才能起动羽林。”
“如果二张警觉,先发制人,说服主上对我们先下手,就不堪设想了。”魏元忠说。
“我们性命还在其次,只是匡复李唐的大业就再也没有希望!”张柬之提醒。
“诛张制武不能再等,我们都已被置放在刀口上了!”魏元忠说。
宫变再不能避免,势在必行,三人都明白这一举事的险厄、所牵涉之重大、后果之深沉。
羽林外应与东宫内合必须同时分头进行;李重润遣人密奔潞州,通告李隆基。
东宫现在警卫森严,人是进不去的了,李重润求助于永泰。
延基不放仙蕙出家门:“不能去,你不能去。”
“只有我还能进出禁苑而不招嫌,只有我还能为哥哥做事。”仙蕙坚持。
“只怕你去了就回不来了。”延基恳求。
“可是我总归也是李家人哪。”仙蕙说。
“如果消息非传递进去不可,”延基说,“让我去吧,这种时候武姓总比李姓安全些。”
“你一人去会李姓皇储,岂不奇怪,反引人注意的。”仙蕙说,“父亲一向宠我,我随时进出东宫,我去仍旧自然。”
倒也是,延基同意:“那么我和你一同去。”
见延基揪心,仙蕙安慰:“只是口传而已,说完便没事,没有把柄可落人手中。”
“你想得真是太天真了。”延基说。
“这样吧,送了信,我们当即出宫,让人不及追上,好么?”仙蕙说。
“真的?这话当真?”延基问。
“这话当真。”
延基听了,并不开心,反而簌簌落下了眼泪。
“哭什么了,”仙蕙伸手抹去延基脸上的泪,“事完我们就走。”
借送食的名义,由侍女托拿了玉盘方盒,饮食器皿,手持圆扇拂子,仙蕙一行八九人,来到东宫。
一人进内寝,见父王。
“父亲,怎么说?”仙蕙问。
李显神态闪烁,嗯嗯唔唔。女儿以为父亲一向怯懦,只是被这等险计吓住,失去了神态。
“父亲,我们的前途都靠这一举!”仙蕙催促。
李显依旧支吾,脸色惨白,越发失魂,额头不止地冒出汗粒。仙蕙不忍,掏出怀中汗巾。
“父亲,父亲!”仙蕙摇着对方的手臂。
“由我来说吧。”屋里突然响起另一人的声音——
仙蕙大惊。幕帷摇晃,走出藏人——呀,竟然是母亲!
显然这窃听的事预先就安排好,而父亲事前也是知道的。
“好大的胆子,”韦妃走来丈夫和女儿的前边,“你们是要把韦、李两族都毁灭了。”
“母亲,”仙蕙恳求,“别这么说,哥哥冒大险都是为了父亲,为了我们。”
“倒是一番孝心呢!反是我这做妻做娘的不留神了?你可是有意要陷我于不义?”韦妃冷笑。
“我正要骂呢,”李显总算开口,“不知死活的小儿,不要命的糊涂东西,这种口信也敢传递,这种事也敢谋计的?”
“母亲,”仙蕙跪地恳求,“母亲!哥哥和我,和父亲的性命,现在都在你手中。”
“阿翊,”李显叫出韦氏的小名,“都还是孩子,哪晓得怎么谋反?斥止他们就是了。”
韦氏冷笑:“真为父亲图谋倒也好,怕谋的是为自己,要逼出皇位的哪只是上皇,还有你这儿子,太孙要马上登基呢。”
“母亲休诬蔑哥哥!”仙蕙怒。
“别这么说,想做什么,我都由得你的。”李显恳求夫人。
“也罢,刚才你们的密谈,要不让它走出这间房……”韦氏开出条件——
废除李重润的皇太孙位置,立安乐为皇太女。
“怎么可以!”李显脱口说出。
“这样做太不合理了,对哥哥太不公平了,只会越发激怒了哥哥。”
“哥哥哥哥的,”韦氏说,“这般不要命地替重润办事,又口口声声卫护他,两个平日亲密得紧,真像人说的,干下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住口!”素来说话懦弱的李显再也忍不住,“在胡说什么?想构陷什么?你还是亲生的母亲哪!”
“你自己的亲生母亲又如何?”韦氏反驳。
被怒气咽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李显终于扬起臂,一掌扫过几案上的东西,顿时一片哗响。
“这王位皇座的,要抢要夺,自己去吧!”说完,拂袖就走。
韦氏转过头,对女儿说:“事已摆在眼前,话也明说了,是好是歹,要危要安,你找重润商量去!”
仙蕙回府,告重润母亲逼胁,要废重润皇太孙位置,改立安乐为皇太女。
听毕,重润突然萌露凶相,眼现杀机。永泰从未见重润有此狰狞面目,大骇。
延基惊急。
“事情果然闹大,我们也陷在其中,却对重润无益!”
仙蕙颓然,万万不料挟持来自母亲。
“情况不可测,刀光血影已现,我们得尽快脱离。”延基说。
“那哥哥怎么办?”仙蕙说。
“重润坚持不离开,只得信托张柬之等人,你我二人无力可助他。”
“你先走吧。”仙蕙说。
“该走避的是你,不是我。”况且,延基说:“没有你,我怎能走呢?”
“怎么走呢?去哪儿呢?”仙蕙说。几日下来的紧张忧虑现在都转成了惶惧。
延基嗒然,不能答话。
重润想买通后门,进东宫。
重润来到重光门,设法进宫,卫卒阻挡。
纠缠中,却见张氏车辇到来。身为皇太孙不得入内,二张却出人无忌,愤怒都涌上顶峰。
明知谁坐在车里,李重润故意扬声:“帘后是何人?”
“失礼。”撩帘下车的果然是张昌宗,向李重润做出揖拜的姿势,脸上放出笑容。
“随时要进来开赌吗?”
“赌不赌未必,倒确能随时进来。”张昌宗挑衅。
“放肆!”盛怒中李重润趋前威胁。张昌宗退缩,急忙回辇里,令拉夫快快转头。
被左右拉住手臂,重润追不得,却在后头扬声大骂:“卖相的小儿,嬖媚的佞人,看你下次再遇我!”
张昌宗回奉宸府。告张易之,受到李重润辱骂,言词十分不堪。
“由他骂吧,”后者冷笑,“他仍是皇太孙呢。”
“哥哥有何计划理会他?”
“理会什么的?等他骂到含元殿去,就有好看的了。”张易之说。
李重润携短刀,威吓门卫:“这回要是再不给进,就来个你死我活!”门卫不敢不退,一边急上报。
重润进到庭中,往东宫方向急去,途中却见张氏兄弟和侍从从回廊那头往这边过来。
下流的东西,不知这回又在耳边谗陷了什么!
埋伏在曲折处。
“给我站住!”突听见斥喝,一时没来得及反应,却见李重润手持刀刃,气势汹汹立在不到十步前。二张大惊,上含元殿是不可身带兵器的,一时全无防卫,只能退躲到廊柱后。重润一个快步往前跃进,二张慌忙又换柱子,两边逼来闪去很是激烈。
一方不能得,一方不能逃,各有侍从保
护主人,索性混打起来,庭廊一片混乱。见张昌宗一瞬避不开,李重润扬刀,张易之举臂为弟弟遮挡,混乱中刀划过脸。易之用手捂住伤,指缝间透血。
啊呀,别处都还可以,脸上是绝对不可伤的哪。
禁卫急围过来,两方都属皇贵,不知该如何插手,飞报肃政台。肃政台也不知如何处理,急赴含元殿。
这边门卫才去,那边台臣又来,都是为了同一件事——邵王李重润强行人宫,且携带武器,肆意械斗,在院中闹得不可开交!武皇大怒,令侍卫把肇事各人都送到殿前来。
“为何打架?这是禁宫重地都不明白吗?”武皇斥责。
张易之跑到跟前,血汗混流满脸,看来倒也真吓人。
“啊呀!”武皇心疼,“这般无法无天!”速令人过来净脸,召御医。
噗一声在跟前跪下,张易之泣说:“无端端受此委屈,请圣皇做主。”
李重润想从卫卒拉扯中挣脱出手脚:“请太皇容我解释。”
“解释什么!”武皇说,“不得令竟敢进宫,又如此惹事挑衅!”
“放肆进出的是张氏二人,不是我!”李重润辩白。
“他们二人进出有事,与你何干?”
张昌宗接口:“邵王和永泰郡主多次私自进宫,策谋逆反。”
“住口!”李重润喊,“上皇不可信二张胡言!”
“给我住口的是你!”武皇击案。
重润在宫中出事的消息速传至魏王府,仙蕙大惊,不及换衣就策马往禁城奔。“仙蕙!”延基在背后呼叫,阻止不成,也只得上马,慌忙追赶在后。
事态不同平常,武、李诸子女们匆匆集合到场。韦妃、太平、上官等也都急急赶来。
武延基被阻挡在宫门外。原来李多祚将军见宫中突然乱起,不及探明原因,却有张柬之言,不可放武姓人内,已亲自守在兴安门。延基勒马焦急徘徊,见御医沈南璎从里面跑出,一径来到跟前。
“此刻进入必定一起问罪,趁宫禁还没颁下,快去抱恩寺接神秀禅师过来!”御医说。
啊是的,这时能在太皇跟前开口的,只有老师一人!
一语惊醒,延基急掉转马头,向西南郊奔去。
武皇脸色青冷:“既然心存逆反之意,不如给我实说出来!”
永泰奔进廷内,一路上前,急跪在重润身旁。
李重润急辩:“父亲身陷计算,无人护佑。”
“你是说,连我也在计算他?”武皇说。
“哥哥只想保护父亲。”永泰接口。
“太皇已立父亲为皇储,应约守诺言,可是今日……”
“今日如何?”武皇打断。
“今日朝中无人顾念父亲,太皇身侧只有张氏兄弟……”
“我病时,身边只见他两人,日夜侍候的,只有他两人,你们都去哪儿了?”
“谒见太皇实在不易。”永泰只想帮着解释。
“二张兄弟有意阻挡垄断,二人奉事勤快,其实心怀豺狼之计!”李重润说。
二张慌张申辩:“太孙、郡主慎言!我们毫无异心,无端受此诬蔑,请圣主决裁!”
“张氏兄弟既无德行又无治国才能,不过因长相狐媚出人内官,朝廷上下都得攀附他们!”李重润说。
众人听言大惊,韦妃急向前,跪拜在台阶前,安乐也依母亲身侧跪下。
“重润、仙蕙年幼无知,胡言犯上,儿有错,罪在父母,请处罚我吧。”韦氏说。
“哥哥和姐姐一向孝敬,想必是受逆人教唆,心里才起反念的。”安乐说。
重润大喊:“教唆者是谁?逆反者是谁?”
景象混乱,武皇不再说话,传人召庐陵进殿,冷静地说:
“该怎么处置,由你们自己的父亲决定吧。”
李显从东宫急赶过来,进殿一看,吓得脸色青白,也一样跪倒,不住地颤抖,汗如雨下。众人一时全都跟着跪下了。
殿内霎时无声,只听见晚蝉拉直了嗓,在炎热的空气里嘶叫得绝望。
“很好,你来了。”武皇说,从殿位上站起,“我早知你们个个都等不及了。”
闷热的天气,字语从口中吐出,却比冰凌还寒冷,比匕刃还锐利,周武政权毕竟重振消灭李唐的决心,最后一场屠杀即将开场。
武延基接得神秀禅师,一路奔驰,扬起漫天黄尘,终于到达宫城。
医师在城垛翘足企望,急跑下楼,等不及法师落车就说:“都牵连入案,二人已判廷杖!”
神秀顿脚:“事起得太快了!”
延基在马上不禁放声大哭,不能止。
神秀对弟子说:“快走,不可牵涉入案!”便和医师急向内殿奔。延基执意跟随,却被师父喝止。
肃政台主杖,李重润拒绝被放入口袋。
被放入袋中,啊,突然被扔人空洞,一下子世界就会全部消失,那会是多么地黑暗,多么地窄闷,多么地绝望!
重润要让眼睛睁着,眼睁睁地盼望。盼望什么呢?从第一杖到最后一杖,重润望穿廷殿上下,望穿宫城内外,望穿人间关系。
大足元年,公元七○一年九月壬申日,懿德太子李重润被祖母下令杖杀。《唐书》这样记载:
重润风神俊朗,以孝友知。开耀二年(公元六八二年)生于东宫,中宗时为皇太子,甚悦。后为人构,与永泰及婿魏王武延基等窃议张氏兄弟何得恣入宫中,则天令杖杀之,时年十九。
袋中是多么地黑暗,多么地恐惧,多么地委屈,好在什么都不再看见,不再感觉,不再记得。
如云的发髻松乱了,珠簪崩裂开来,撒了一袋子。额头那朵桃红花钿被摧残蹂躏得失去了形状,嫣红的颜色都渗出了袋外来。
袋中身体单薄,杖者不忍重打。《唐书》这样记载:
永泰公主李仙蕙为中宗与韦氏女。得父宠。以郡主下嫁武廷基。
大足中,忤张易之,为武后所杀。
是日,延基独自回府,夜,在内寝悬梁自尽,《唐书》这样记载:
武延基,南阳王。袭父武承嗣爵,则天避其父名,封为继魏王。寻与其妻永泰郡主及懿德太子李重润等,话及张易之兄弟出入宫中恐有不利。后忿争不协。泄之。
则天闻而大怒,成令自杀。
神龙元年(公元七○五年),岁次乙巳正月,武则天卧病不起。张柬之、魏元忠等五臣相联合李多祚等发动政变。禁卫起北、南二军,李多祚亲率北军自玄武门人,突袭武则天所在迎仙宫长生殿,斩二张于院左阶上,南军逼拥太子李显出面主持局面,颠覆周武。唐中宗李显复位,改周为唐。
同年十一月丁丑朔二十六日壬寅日,武则天逝于洛阳观象殿,葬于集仙殿西阶。
再二年武三思诬陷五臣相谋反,残杀五臣相;
过一年,李显第二子节愍太子李重俊联合李多祚等,发动兵变,杀武三思及三思子武崇训;
李重俊逼宫失败,拥皇派宿卫禁军杀李重俊;
韦后策动韦氏集团,诬陷李旦和太平兄妹与李重俊通,谋二人性命;
韦后连同安乐毒杀李显,立少主,攫取摄政地位,安乐谋皇位;
李隆基从潞州回,联合太平公主起兵,杀韦后、安乐、安乐婿武延秀,罪诛韦氏三族,杀上官婉儿;
李隆基尊父亲李旦为皇,是为睿宗;
太平图取睿宗皇位,李隆基起禁军镇压,太平自杀;
睿宗李旦让位于李隆基,登位,是为唐玄宗。
灭武与复李大业终告完成。政治斗争的权力更换、轮回复仇、辗转渐进的传统,在在
获得了发扬和承续。
可是,我们从故事一开始就提醒过,史录并不记载全部史实;在史录以外,关于壬申廷杖事件,却传有另一种结局——
我们必须回到关键时刻——
那是廷杖结束时——
啊,是的,那一时,当杖刑中止,却有医师和法师在等待,他们立刻截下人犯,匆匆伪装掩饰。
宫禁已经颁发,任何人不得进出,内外都是警戒,卫守果然阻拦。医师和法师启动特权,冒生命危险辗转驱车出城。
西门外,延基伫候。
14神国
晚秋的郊原,视野已经辽阔了,彩云流荡,晚霞满天,枫林火红,人枕在自己怀里,血色、天色、叶色,直映得人脸不能更艳丽。
不能更艳丽的是婚礼来到交拜的仪式,团扇左右移开,现出了新娘的容颜时,啊,一刹那时间停止,就再也不可移动。不能更艳丽的是第二天早晨,佳人在自己的怀里醒过来,一脸笑容旖旎。那时举起新藕的手臂,遮挡住早晨的阳光,一切姿势定格,也再也不会更动。记得那时候,阳光透过桃花芙蓉帐子,把眼珠都映成了琥珀的颜色,哎,记得那初见面时,曾经有湖光羽光和衣光共襄盛举,都灿然在一片凝止的时光中。
现在光线依旧明澈,容颜依旧如花,青春依旧焕发,在夜合前的最后辉光里,一切的一切都再一次静止,变成永远之永远。
抱恩寺中他们暂时停歇。仙蕙有一段回气的时间,是在壁画前的时候。
是的,夕阳忠心不弃,毕竟要让他们能看得一个究竟。
壁上满画着的是什么呢?
壁上满画着的是梵乐图呀。
佛陀趺坐在画中央,菩萨们都到齐,罗汉们陪立在身后边。水池平台上,乐伎们分列左右。一对舞人,男穿的是鲜黄的衣裤,女穿的是樱红石榴裙,圆毯上二人正旋舞得好看呢。平台装饰着漂亮的栏杆,摆放着华丽的灯树,池里水是碧绿色,漂花是艳红色,鸳鸯在中间穿来游去。
盛会的上边,蓝色的天空,啊,才是画得最精彩的地方。
在那里,飞天结队成群,数数竟要多过二十余。她们头上戴着华冠,肩上披着彩缕,腰上裹着长裙,舞动修长的身体,舒展曼妙的姿势,背上长虹在飞卷,胸下流云在飘旋。她们横越长空,徘徊流连,彼此引领叉牵扶,一时并肩同游,一时交臂私语,有时又悠闲自在,抬起头来唱歌,扬出手来撤花,抛出了朵朵的苞蕾、丛丛的长青、串串的蔓草、累累的果实。
她们占据了天穹的全部、图面最重要的空间、视线最耀眼的地方,生机灵动,欢欣鼓舞,庄严辉煌。
婚仪来到最后一节,那是抛撒金箔的时候,新人一起抬起头,看片片金光从空中闪闪颤颤落下,落在两人一同仰着的脸上。
所有发生的都变成遥远,与他们再不相干,现在他们依旧都仰着头,也能在辽阔的空中欢欣飞翔,让金光落在脸上。
黄昏全势君临,并不道别,一旦爱上了就没有道别的呢,于是仅再一次伸出巨大的羽翼。勇敢卫护,轻松笼罩,伸过来金色的双臂。屋里亮堂起来了,画和看画人亮堂起来了,人画交映,光辉熠熠,就再不用分辨哪是画哪是人,哪是寺内哪是寺外,哪是世间哪是壁上。
一臂就能搂满的腰身,还是新嫁的轻盈,就这么恋恋地搂着,在启程以前。
夜色降临了。
法师过来催促:“应接都安排妥当,趁时分昏暗,快出境吧!”
延基长跪告别,向师父,也向师父身边的少年的自己。
神秀扶起弟子:“延基好儿,一路珍重!”
回望洛阳,依旧是月光,宁静的城池,洛水晶莹闪烁。这一往西走,过去都将成为记忆,眼前都将成为过去。
车骑一行从陇西道飞奔,经过张掖、酒泉、敦煌,在阳关暂时停缰,下马,伏缰,遥望,再向祖国和记忆告别,便不再回头。
继续前奔,出疆界,人天山,前有楼兰、和阗、碎叶,许诺的城市将在晨光中出现。
仙蕙,仙蕙,你就要亲身到达,亲眼看见了。对什么都再不能看见、再不能听见的怀中的爱人,延基呼唤。
天宝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唐李势力走向衰弱,安禄山起兵陷长安,东土再度落入战乱,人民再次颠沛流离。
然而,我们毕竟来到故事的真正结局——
传说在西疆以外,香山南边,大雪山北麓,弥漫着金沙,飞翔着禽鸟,两条河水交会,起源所有亚洲河流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城邦,其主以仁厚贤明称世,城内体制合理,经济昌荣,文化和谐,人都能发挥自己的擅长,物都能获得合适的用途,妇女都有安置,老弱都有照顾,子民们都过着幸福又快乐的日子。
每在史书上读到这奇异的描述,我们总是充满了尊敬,不能止住向往的心情,宁愿自己也能活在那样的国度里。
责编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