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小品五题

2009-04-21 03:59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国际象棋悉尼

荣辱关怀见性情

曾经在香港《大公报》长期担任翻译主任的蔡锦荣,不幸于今年八月十六日在悉尼因肺炎逝世,享年八十有九。生老病死人所必经,何况已是高寿。但当我在香港报上看到有关他的报道时,仍是不免有所感触。

蔡锦荣曾经是我的“顶头上司”,一九四九年我考入香港《大公报》当翻译,正是归他领导。不过大约只有三个月光景,我就转到副刊科了。时间虽短,印象却深。他的英文“功底”深厚,译员每有疑难,他都可以随问随答,像一部活字典。他做人方面,则更具特色。他是个直性子,乐于助人,亦不怕得罪人。即使被“左派”目为顽固、落后,亦坦然置之!

一九六七年,他离开报馆,听说是告假回澳探亲,但一去不回。有人就说:“如果我是他,我早就跑了。父亲在澳洲有个大农场,为何还要在这里天天叫喊:坚决斗争,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那时正是“文革”期间,香港也正在展开抗暴运动。

过了整整二十年,到了一九八七年,我因老来从子,移居悉尼,方始与老蔡重逢。每个月最少见面一次,这段相聚的时间也有十六年,逐渐对他的“别来情况”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

他在澳洲的生活并非香港友人想的那样写意,恰恰相反,有超乎常人想象的困难。特别是第一个十年。农场不是他个人的,是家族的。他在农场开地种菜,盈亏自负,亲力亲为。蔡夫人道:“我们每天早上三点起床,割菜、装车。老蔡做监工,我做煮饭婆。卖菜必须赶早,否则生意就给别人抢了。”说罢眼有泪光。老蔡却笑道:“我很幸运,最困难的时候遭遇车祸,断了两根肋骨,换来三万澳元赔偿,适才开得成一间小小的杂货店。”他的笑声更加令我心酸。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文革后我曾经回过香港两次,真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只敢在报馆附近徘徊,生怕给熟人碰上。”“因何?”“因为我是逃兵!”“没人当你是逃兵,‘文革期间的过左做法早已被批判了。”“即便你说我犹有余悸也好,我一想起当年那些人对我冷冷的目光,我就不禁打颤!”我不想说下去了,看来我是无法解开他的心结了。

老蔡淡然续道:“现在我有了自置的村屋,又有养老金可拿,是大可不愁衣食了。惟一的遗憾,只是不能达成吾父赐我嘉名的期望。”

是啊,锦荣、锦荣,重点在个“荣”字。只是两代人概念不同而已。父辈要的是“衣锦还乡”那种“荣”,子辈把人格尊严当作锦衣,倘要付出尊严,即使轻微到只是“嗟来之食”的辱,那也是“不能承受的轻”。

跟着这条思路想下去:以蔡锦荣的条件,何必如此艰苦自困?这是否也是“老大公人”的一种情操,像张(季鸾)胡(政之)两先贤那样,有所为有所不为呢?有所得必有所失,如果过于贪“荣”,回报就很可能是“不能承受的重”了!

是耶非耶,可惜不能起老蔡于地下而问之了。

展艺华堂信有缘

悉尼中华文化中心成立于二○○七年十一月,我有赠联曰:

中土传薪,文辉德溥;

华堂展艺,化俗扬光。

嵌“中华文化”四字。“传薪”需要时日,成果言之尚早;“展艺”有目共睹,则已堪夸。如“听雨楼诗札书画拜嘉藏品展览”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这是为了配合“中心”的周年纪念办的。展期一个多月,横跨两个年度,非华人的参观者也不少。有人说单看这个展览名称,就已经很有中国“古典味”了。

听雨楼主人是定居悉尼的国学名宿赵大钝。他有题听雨楼诗云:“风雨山河六十年,尽多危苦却安然;垂垂老矣吾楼在,依旧听风听雨眠。”拜嘉是“拜领”“嘉惠”的简缩。钝翁把师友写给他的诗、札(信)、书(字)、画当作嘉惠于他的厚礼来拜领与珍藏,如今拿来展览。他高龄八十有多,师友中名家不少。香港饶宗颐教授给他题的四个字是“泰岳春云”。泰山为五岳之首,这个题词,俱见文人相重之意。展品中最受注目的是书信。

老一辈文人的书信,往往既是优美的文学作品,又是雅致的综合艺术。书法是最突出的一面。好的书法,赏心悦目,未读内文已是一种享受。而且朋友的书法。篆、隶、草、行、楷,各各不同。其笔致或则恣意流动,或则沉稳凝重;其体势或则波磔磊落,或则剑拔弩张,字体不同,各如其面。看到朋友的笔迹倍增亲切之感,这是只有“手写”的信才能给予的。更进一步研究的话,专用的印章、信笺、笔(不同的字体用不同的笔)、墨(色泽与香味)等等,都是雅致的艺术,可供鉴赏。

古人常有“诗词代信”之作。例如前秦苏蕙写给丈夫的信是回文诗,世称《璇玑图》;清初词人顾贞观为了救好友吴汉槎,写了两首《金缕曲》寄给纳兰容若(当时宰相纳兰明珠之子),人称《赎命词》。这种“诗词代信”在听雨楼藏品中亦颇多。钝翁屡经离乱,饱阅沧桑,友人给他的信,自然不免有感旧怆怀之情,亦有期许前瞻之意。只以香港友人给他的“诗信”为例,就有“诗人总有宗邦想,叔世休令国故沦”(潘小磐),“云路短长书雁到,蒹葭斜照水茫茫”(张纫诗),“肯笑惊弦余悸在,但伤分雁老怀酸”(梁耀明)等等佳句,读者想必不难领略。

相识已是有缘,从言谈投契(相识)到书信往还(相知),这缘分就更厚了。而对观众来说,亦可算是缘上之缘。悉尼有中文传媒评论这个展览说:“这些装裱精美的诗札书画,不仅展出了传统文人笔下的风采,且还展出了这个世纪末华丽的沧桑。”希望读者不要错过这个缘分。

我爱看话剧,在香港的时候,心杂事忙,往往只能“目送芳尘”,待到移居悉尼,境异人闲,方始可以“旧欢重拾”——碰上华人演出的话剧,我都不会放过。

“悉尼话剧社”是澳洲首个华人话剧团体,开锣戏是曹禺的《雷雨》。人所共知,这是曹禺的第一部剧作,该剧明显地受了希腊悲剧的影响,而且谨守着西方古典戏剧的“三律”。有人说中国的话剧是陶瓷瓶子装上威士忌或白兰地,但尽管如此。这威士忌或白兰地也是“中国的”了。在提倡多元文化的澳洲,陶瓷瓶子装上白兰地,也是合乎观众口味的。《雷雨》上演时,我初到贵境,躬逢其盛,转眼已是十年有多。十年间我在悉尼看过的话剧,除了《雷雨》之外,还有《亚当的故事》、《俏红娘》、《移民一族》、《双宿双栖》等等。有古典、有现代、有改编、有创作,从剧目也可看得出来,题材是多样化的。

“现代经典话剧团”则是悉尼最年轻的话剧团,成立至今,未满周岁。第一部剧作是《我爱耍花枪》。上月初开始演出的《雷雨》是旧中国的家庭悲剧,观后令人心情沉重,《我爱耍花枪》则是现代城市喜剧,令人捧腹大笑。舞台上同时有三个家庭的布景,说的却是四对夫妻的故事。何以少了一个家庭布景?因为其中最“搞笑”的一对是欢喜冤家,耍花枪老是耍到别人的家里去。其他三对夫妻,也是各有各的精彩,灯光亮到哪儿就在哪儿做戏。演员十九都是来自香港,有曾在“无线”的《欢乐今宵》做过主持的廖安丽,有被誉为

“香港最后一位默剧大师”的霍达昭,还有一位名气或者稍逊,但演出却是“最放”的陈丽文,也曾在香港有过电台工作的经验。这些演员对香港移民来说,是倍感亲切的。

城市喜剧往往“能令种种现代人的焦虑和忧郁在笑声中发泄出来。笑声带出问题而不说教。”这是一位剧评家对流行喜剧《women in Law》的评语,这个评语亦可移用于《我爱耍花枪》。

话剧这种艺术形式之能够在中国流行,本来就是西风东渐的结果。从民初春柳社演出的《茶花女》算起,其后许多著名的话剧,如曹禺的《雷雨》、《日出》、《原野》;夏衍的《上海屋檐下》和《法西斯细菌》;张骏祥的《万世师表》和《山城的故事》等等,都可以看到西方戏剧的影响。到中国开放之后演出的《潘金莲》和《过客》,那就更明显了。前者运用时空交错的表现手法,把古今人物置于同一舞台;后者则类似西方的“荒诞剧”。中国近代的话剧可说是中西文化的结合所成就。

从《雷雨》到《我爱耍花枪》,悉尼的华人话剧,其发展的轨迹,亦可说是和中国文化的轨迹大同小异。同是中西文化的结合,只是加上了海外华人社会的地方特色。

不拘规格的名联

《中国对联大辞典》(一九九一年初版)中收有孙中山写的一副对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周策纵教授说:“过去党人成千上万的文献,恐怕没有一件拥有这副对联那么多的读者和观众。”孙中山逝世后,全国所有机关、学校逢星期一都要举行总理纪念日活动,在总理遗像两旁,悬挂的就是这副对联。有人以为这是《总理遗嘱》中的句子,其实只说对一半。“遗嘱”中有一句:“现在革命尚未成功”,但并无“同志仍须努力”。吴稚晖把此联改成“同志尚未成功,革命仍须努力!”周策纵评为“大幽默家的杰作”。

此联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对联的上联一般以仄声字结尾,下联一般以平声字结尾,此联则相反,可说是打破了陈规。

由于“约定俗成”,有些学联的人以为只有“仄起平收”一种格式,甚至认为根本就未曾有过以仄声字结尾的对联。其实例子虽然非常少,还是有的。且再举两个堪称名联的例子来看看吧。

第一个是杭州西湖仙乐酒店联:

翘首仰仙踪,白也仙,林也仙,苏也仙,我今买醉湖山里,非仙也仙:

及时行乐地,春亦乐,夏亦乐,秋亦乐,冬天寻诗风雪中,不乐亦乐。

“白”指白居易,“林”指林和靖,“苏”指苏东坡,都是和西湖有关系的名人。白、林、苏、“我”并列,作者、读者都飘飘欲仙了。六嵌“仙”、“乐”二字,具见才情。

江苏泰州光孝寺联:

三世诸佛,无非戒生定,定生慧,磨炼到皓月场中,直入下如来宝藏;

六道众生,皆囚贪生嗔,嗔生痴,漂流于黑风队里,何时见妙明真性?

戒定慧是修习禅定的法门,贪嗔痴是“无明”的造因,以“诸佛”与“众生”的业报作对比,是阐释佛理的名联。

说到不拘规格,在诗联中,甚至有连平仄都不对的呢。崔颢《黄鹤楼》诗的“颔联”(律诗中第三四两句):“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颔联是必须用对仗的,“黄鹤”对“白云”可以,“一去”、“千载”只能说是“半对”,“不复返”和“空悠悠”就全不对了。但崔颢此诗,却能令青莲(李白)搁笔呢!有谁敢否认它是诗中极品?

孙髯翁的《大观楼长联》也有好些地方并非严守格律,因有阮元擅改孙联,点金成铁的故事众所周知,这里就不赘述了。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借黛玉之口论诗,说“若是果有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见第四十八回香菱学做律诗,向黛玉求教事)律诗是对联的一个源头,曹雪芹此论,亦可用于对联。不过当然要有一定根柢,这才可以无招胜有招。

国医象棋在中国

“蓬莱宫阙路漫漫,弱水回风欲到难!”少年时候,我曾为中国围棋的落后兴叹,用这两句诗写出我的心声。当时(解放前)中国围棋手的最高水平,大概只能相当于日本的四段五段,要赶上日本的超一流棋手,无殊于可望而不可即的海上神山、蓬莱宫阙。何况水弱难负巨舟,且有逆风急浪(培养人才的环境也不理想)!

围棋情况如此,国际象棋更糟。首先是群众基础薄弱,除了上海、广州这些大都市,在一些中小城市,甚至你想找一个会下国际象棋的对手都难。其次还有一个文化背景的问题。围棋毕竟是中国文化,有中国文化底子的人,棋理易明,纵然暂时落后,亦不难追上。国际象棋呢,虽说它和中国象棋乃是同源异流,但其所“异”之处,却正是中西文化的差异。要学好国际象棋,先得有一套新的思路。

“棋盘上的中西文化”,这是一个大题目。好在我们并不想作专门研究,那也不妨举几个有趣而又有用的例子。

中国象棋的“帅”和国际象棋的“王”地位相同,但“帅”困处九宫,必须依赖士象的保护。“王”却可以“走遍天下”(棋盘上任何一格),冲锋陷阵。这反映了东西方对皇帝观念的不同,西方的皇帝是人不是神,所以电影中的狮心王李察,不但亲自带兵打仗,甚至与武士比武。中国的皇帝是天子,介乎神人之间,所以只好住在紫禁城中,不能与外界接触。

中国象棋的兵,走到对方底线,就变成“老兵”,等于“报废”;国际象棋的老兵可威风哩,除了不可变为王之外,可变作任何一个兵种。多数情形会变作威力最强的后,特殊情况下亦有变为马的,总之是要看怎样变才最有利。

棋例方面,中国象棋不许“长将”,“长将”作负;国际象棋则是“长将作和”的。又,中国象棋,“欠行”作负;国际象棋,仍是“欠行作和”。棋例不同,反映了对战争观念的不同。限于篇幅,恕不作详细解释。总之你必须熟悉并且习惯于运用这些棋例,否则难免吃亏。例如在你已是必胜的情况下,你却没有觉察他有一个可以故意造成自己“欠行”的着法。

国际象棋在中国,也是有了很大的进步的。进步的程度或许还不能和围棋相比,但其“速度”则是更加惊人的。

九十年代之前,中国从未得过国际象棋的奖牌。扭转这个劣势的人物是谢军。一九九。年初出道的谢军就在“国际象棋女子世界冠军挑战者赛”中脱颖而出,第二年一战成功,果然就把连任了七届女子世界冠军的奇布尔达尼泽斩于马下,谢军成了新的“女王”。虽然她的“女王”不过保持两届,但好在后继有人,新秀如王频、诸宸、王蕾等人已是相继出现。

这年十月十二日,更大的喜讯传来:以谢军为首,加上上述三位新秀的中国女子代表队第一次在国际象棋奥林匹克比赛中夺得了世界团体冠军(女子)。团体冠军代表国家水平,当然更加珍贵。只可惜还未够“全面”,希望更进一步,须眉不让巾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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