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落不掉的名字

2009-04-17 09:33王立纯
章回小说 2009年4期
关键词:小赵

王立纯

开篇 丢不起人的光荣内退

我这人少有大志,还在很小的时候,读到古人的一句“庭不扫,何以扫天下?”感动得稀里哗啦,自此就和扫帚建立了深厚感情,多年来一直坚持不辍。起初我当工程师,人们就余工余工地叫我。老婆说,再厉害的专家,也得听领导吆喝,何况你还是二五眼工程师。自古华山一条路,那就是当官;你不当官,那就是没出息,老婆孩子也借不到你的阴凉。听老婆话,跟共产党走,喝散装白,抽蛤蟆头——这是我多年恭奉的圭臬。就用扫帚开道,一溜胡同扫进了机关大院。那天来了一位首长视察,看我顶着毒日头扫院子,扫得遗世忘我,就问这人是谁。因为我没有任何官衔,后面缀不上这长那长,陪同只好模棱说,是余工。首长是很纯粹的武夫,一听就顺着竿儿爬上来,说愚公好啊,毛主席都表扬过。愚公挖山不止,你扫地不止,事情不一样,精神都是一样的。经过首长的正式“任命”,愚公的外号就这样叫起来,和原来的余工掺和在一起,以至把我的大名盖住,再也抖落不掉了。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把扫帚看住了,长街扫遍,三屉桌坐坏了好几个,庸才蠢货纷纷蹿到了前头,可我还是个大头科员。这让我很没面子,老婆也生出好多烦怨。老婆说,我文化不高,可也不是文盲。你当我不知道愚公是啥面做的?愚就是傻,公就是老头。愚公的意思,其实就是傻×老头。你榆木脑袋死羊眼,光知道扫地,那当个鸡巴?鸡巴都不当!

老婆等不及了,吵着闹着要离婚。我当然不想离婚,一离一结,成本是很高的。那天老婆说是要吃蘑菇,我就急急如律令,披挂停当到郊外去采,采了又急急往回赶。结果回来早了,用钥匙捅开房门,才发现情况不妙,老婆身上有个黑腚在猖狂颤动。我明白了,就脱下一只老布洒鞋,做出引而不发的姿势威慑说,我打死你个狗日的!那鞋底只是高悬着,却迟迟不肯下落。老婆也认为那男人该打,就在下边鼓动说,老余,你砸呀,你咋不砸呢!我毕竟干过几天工程师,这点物理学上的奥秘还是能勘破的,扔下那鞋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越往下夯,那不越瓷实啊!这笑话传出很大的半径,乃至波延到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成了最为经典的黄段子,其中的虚构成分也是很显见的。不过我跟老婆离了婚,唯一的儿子也随娘改嫁了,这倒是千真万确的。我对自己的升迁很有信心,眼巴巴等着天降大任于斯人。离婚的时候,我还忿忿地对老婆说,鸡巴娘们儿,眼窝子浅,腚沟子深,等着演《马前泼水》吧。

转眼我已经五十出头,还是一介布衣,凉锅冷被,孤家寡人,日子十分羛惶。渐渐我省悟过来,仕途是个纲,纲举目张。仕途上不顺,不但影响了老大,也影响了老二,寡妇们本想等我杠上开花,直接就过来摘桃子;看我一路下坡直往底线出溜,于是连敬而都不敬而,直接就远之了。有调皮的小朋友从我身边经过,抻着细脖子高喊,官!官!我很感动,还以为是祝福的意思,便报以慈祥的一笑。哪知小朋友又来了个急转直下,喊道,鳏夫的鳏!我的笑就被冻住,嚅动着桃花水母嘴,无声地骂道,谁家的小鸡巴崽子,少教育!

我很愁苦,一愁苦就爱喝酒,这都是老套路。那天正在路边小馆里独酌,就过来一位高人指点迷津说,怪不得叫你愚公,你的真正的军人不是,战术的不懂。扫地是小儿科,早就过时了。男人靠老头票,女人靠老头嫖,难道你没听说过?能跑能送,提拔重用;不跑不送,坐冷板凳,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叫唤的孩子有奶吃,你总不叫唤,当娘的不认为你省事,反倒认为你痴呆哩。

我积郁已久的底火被点着了,从小火阴燃,到大火熊熊。我没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借着酒力,提溜着扫帚,直接扫到局长屋里来了。

局长发现我不对劲了,就说,老余,你干什么?

我说,这么多年,院内院外,公园里大街上,都让我扫掉了一层厚土,总面积加起来,都能覆盖半个地球了,就是你这屋里我没扫过。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跑掉,这可是毛主席说的。你,高抬贵腿吧!

局长就被我从座位上扫起来。看我赌气囊腮的,基本就明白了我的来意。局长不如我聪明,但比我狡猾,这是很好理解的。看我恼了他没恼,反而笑微微地拍着我肩膀说,老余呀,咱们是多年的老同志,你用不着来这个,一切我心里有数。你打了多年的光棍,心理和生理都不平衡了,总在家里憋着,不是个事,先出去溜达溜达吧。

这么说着,局长变戏法似的,从大班台里抽出一张A4纸来。我以为又是绿色农庄蠻大鹅那一套糊弄人的小玩闹,仔细一看,差点儿就晕过去,原来是欧洲六国游,属于私下蔫捅违规操作的那种公费项目,当然,对外不能说是出国旅游,得说是“出国考察”。局里的大小头头,该去的不该去的,全都先后“出国考察”过,我这种垂老的小萝卜头,唯有眼馋而已。如今一个特大号的馅饼砸到我头上,都把我砸蒙了。我定了定神,确信此时的情境只是醉生而不是梦死,心里登时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傻狗,被别人嗾着,朝主人狂吠,而一根肉骨头正藏在主人的袖子里,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就被我咬到手了。我嘿嘿傻笑着,怨恨立刻化为感激,很想抱住局长,在他那张没有胡髭的老公脸上来一个大kiss。可是局长不让我kiss,因为我的眼睛像雾一样迷蒙,脚下散了桄子,牙缝里还嵌着一根绿韭菜,恶浊的酒气汹涌地喷薄着,就像敞着口的马葫芦,都能把局长熏个倒仰。局长躲开了,用了明确的暗示说,你就放心玩去吧,你的事我一直考虑着,等你回来,一切就都解决了。

于是,我就怀着不可告人的窃喜,乐颠颠地去了。我和埃菲尔铁塔照了相,照得比它还高呢。我还登上了阿尔卑斯山顶巅,像拿破仑那样牛皮哄哄地向山下招手致意。在著名的水城威尼斯,为了显示中国经济的崛起,我慷慨地花十块钱(一欧元)上了一次厕所,尽管出来后直说不值不值。最有意义的是,我还顺便捍卫了民族尊严,提升了中国男人的自信心——在意大利的维罗纳,游客们都踊跃和朱丽叶小姐的铜像合影,看洋男人们都摸奶子,我也没客气,着实下了一回狠手,终于扬眉吐气,觉得和列强们肩膀头一齐了。等我乐颠颠打马归来,就看到机关大院张出了红榜,上面第一次有我的名字。我还以为,发榜是例行公事,这一把笃定提拔了,靠近前去仔细一看,原来我光荣离岗,内部退养了。

我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长嗥,随后就开骂了,下三路,上三辈,骂得十分粗鄙,跟泼妇骂街差不多,连我自己都觉得牙碜。看热闹的人很多,却无一声援,全都挤眉弄眼地诡笑,说别人叫唤有奶吃,轮到老愚公叫唤,当娘的却掏出暄腾腾的大咂咂,生生把孩娃子堵死了。我凶恶着一张脸转身上楼,抡起脚去踢局长的房门。门锁着,局长公出了,唱的是空城计,而且局长的门是用坦克钢做的,真正的固若金汤,穿甲弹都很难对付,最后吃亏的只能是我的脚了。

我嘴上粪粪糟糟的,嘴角都泛起了白沫子,从机关大院一直骂到大街上。直觉得太窝囊,都没脸见人了,想撞汽车,又怕死不利索,还得招司机骂。正在街头踟躇,就看见昔日的美女护士,如今的半老徐娘伊珊瑾,从那厢款款走过来。我没有朋友,伊珊瑾又恃美自傲,公鸭子母天鹅,彼此都感到很安全,处得挺不错,还爱互相开玩笑。伊珊瑾也知道了我的不幸,送了我几句顺水人情。我大脑里一片杂沓,某些元件就发生了短路,想到她和局长曾经有一腿,就迁怒于她了。

我说,狗日的!

伊珊瑾说,你骂谁?

我说,谁让狗日过,我就骂谁。

伊珊瑾没恼,反倒咯咯地笑开了。她说,老余,你真是个活着的老愚公。我当年是被狗日过,可那是不得已,没告他强奸罪,只怪我心太软。如今他吃香的喝辣的日嫩的,哪还有我什么事?你倒是刚刚被狗日过,难道你就没感觉?

一阵喷珠吐玉,我就傻眼了,杵在那里,好半天不能动弹。也许是条件反射作用,臀部一带竟然有了火辣辣的感觉,龇牙咧嘴一阵,只好承认,我急火攻心,狗咬吕洞宾了。

两个人话来话往,竟然找到了共同话语,那就是都骂局长,从大马路上一直骂到小酒馆里,不但找回了以往的友情,还骂成了一个战壕的战友。伊珊瑾也是受伤者,局长本来答应娶她,结果她离婚了,局长就不跟她玩了。当时机关大院的人都侉着口音大背唐诗:白日依山尽(伊珊瑾)……就这么一句,她就出不去门了,也不管水深水浅,一个猛子扎下海去。可女佳丽不等于女强人,还没拉开架势畅游,就被海水灌个半死,连本带利都搭了进去,就开始从小处抓挠,不断“打食吃”,这阵子正给南边的房产商推销楼盘呢。

我说,妈的,马太效应,越有的越给你,没有的还要夺去。

伊珊瑾说,既然仕途上你已经死翘翘,出门都不好见人了,何必还在这打恋恋?你得涅郉了。

我说,我一个俗人,怎么个涅郉法?

伊珊瑾就势把生意做到我头上说,到南边去当寓公算了。

我听拧了,说在这边我当愚公都当臭了,到那边还当鸟愚公?要当我就当智叟了。

伊珊瑾也不纠正,顺着我说,当智叟是对的,搬搬家就完事了。

我这才醒过腔来,说我听明白了。此寓公不是彼愚公,就是什么都不干,甩手掌柜的,换个地方住着,养老爷子!

那以后好些天,我都猫在屋里没出门。我仔细研究了售楼广告,觉得这条道可行,就一咬牙一跺脚,把房子作价变卖了,从大北边一家伙干到大南边,买了一套小户型,悄没声地住下来——得大自在,修今生福,反正不上班也给钱,到月把银行卡往取款机里一塞就行,真比上班还爷态。

第一章 遮阳帽换来

的“将军帽”

我住的是园林型海景式封闭小区,地理位置很不错,恰如已殁诗人海子的诗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心情一好,就不想骂人了,而是变大俗为大雅,总想做诗。当然,我的诗和海子的诗不是一码事,属于打油性质。比如说,想表现南方的旖旎,就有了一首:地球啊,你就像个大西瓜,甜头都在中间,两头总是水了巴嚓。还有心情写真:老余脾气拧,吃软不吃硬,不提拉?倒,下岗也不送。来到大南边,活得真安静,海鲜管够造,小酒喝个冲。胜过皇上二大爷,气死局长不偿命……还有仿古诗:风景这边好,处处闻啼鸟。夜来做个梦,我就是领导……总之,那一气我如同得道升仙,整日迷花倚石,赏鸟观鱼,嘴上哼着哩咯咙,手上转着乾坤球,仰着脸谁都不尿。

我一时没安电话,想跟伊珊瑾报个平安,借用的是对门韩三晃的手机。也是叫得口滑,听得耳顺,一不留神,我就不打自招,把愚公或余工的历史称谓泄露出来。韩三晃笑得不行,觉得我神形兼备,没收广告费,就以最快的速度,在小区内扩散开了。韩三晃是西北人,做陶瓷洁具买卖,看我不老不小的,尚有余力可用,就拉我到手下卖马桶。我当然不想卖马桶,而且什么都不想卖——被人领导了一辈子,眼看步入老境,不能再让一个小老板领导着。

我说,我堂堂政府官员,咋能跟你卖马桶?我啥都不想干,就想做寓公。

韩三晃听出了差异,说你不是愚公嘛,咋又变成寓公啦?满院子的人都自称寓公。我查过字典,寓公是指旧时代退隐闲居的大官僚。你一个大头科员,算啥鸟政府官员,你这是驴死不倒架。

韩三晃这种小老板,一般都是略输文采,不逊风骚。以我的文化底蕴,当然不想甘拜下风,就先为愚公做了无罪辩护,又坚决捍卫了愚公的名誉权,指出愚公的精神彪炳千古,啥时候都不过时。最后才说,我过去是愚公,如今是寓公,你看,我这不是搬家了嘛。

韩三晃坚韧地笑着,最后归纳总结说,甭管寓公还是愚公,没有赵公元帅,啥球事都办不成。

我把周围所能达及的地方都跑遍了,新鲜感过去,这才发现,寓公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必须得有事干才行,不然整天混吃等死,那就活遭罪了。小区里设有娱乐会所,里面的活动花样繁多,可惜我被长期的机关生活异化了,人极乏味,种种玩法对我全都没有吸引力。打扑克下象棋脑袋不转轴,玩伴都很排斥。打门球经常自摆乌龙,入错门洞。打乒乓球又不会耍手腕,始终是学龄前水平。打台球就更惨了,有一次那塑胶蛋蛋弹跳起来,可可地打中了我的面门,造成两颗门牙松动,差点儿就成了“无齿之徒”。还有那种慢抽筋的太极拳和太极剑,我一看就着急上火,避之唯恐不及。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寓公们全都自视甚高,又固执又自私,好像世界上的真理把握在自己手上,叫我愚公还不算,神态始终居高临下,好像是我的领导,这让我很不舒服。上街溜达吧,到处都是睡眼惺忪趿拉着拖鞋的蛊惑仔,锛头瓦块丁丁香香的小女子,语言又隔膜,没说上几句,双方都烦了。那天我上超市买白面,怎么说售货员也听不懂,从一旁走过来两个保安,眼睛一对光,突然使出了擒拿术,一左一右把我扭住,嚷着就要往警局送。原来这里把白面叫做面粉,和北方的叫法并不接轨,一听说买白面,还以为是吸毒贩毒的。我哭笑不得,揉搓着发红的手腕说,这地方真他妈的好啊,这才叫真正的鸟语花香呢。

经过再三摸索,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就是钓鱼。钓鱼是纯个体活动,没有任何涉他性,钓得着钓不着都无所谓,能欣赏海景,修身养性,夫复何求?我就成了最执著的钓叟,只要没有台风和海啸,天天都来,交通工具,就是一辆二手自行车。和大自然亲密接触的显见后果是,露肉的地方全被晒得黢黑,活脱的一个乌干达难民,还让穷凶极恶的蚊子咬得到处是包。不过我的兴趣未曾稍减,往那儿一坐,海阔天空,怡心养眼,过去的一切烦恼,全都去他妈的呱嗒嗒了。只是我钓术不精,十足的二把刀,常常有空手而归的纪录,有时运气好,也不过聊以改善一下伙食而已。

我没有朋友,这是可想而知的,借地利之便,就把韩三晃当成了朋友,时常把鱼分过去几条。韩三晃不喜欢吃独食,总把销售点上的小女子叫过来共进,并不固定,常换常新,这回是这个,下回是那个。吃着喝着,那边的浪笑就一波一波地漾过来。吃完了并不就走,常常留下过夜,弄出一阵阵惊心动魄的床笫之声,那挣扎躁动的脚还有意无意地蹬踹间壁墙,就像开屠宰场似的。

晚上睡不好,第二天我就肿着眼泡打着哈欠抗议说,韩总,总这么胡折腾,我真受不了。再说我刀枪入库多年,一旦被撩拨醒了,晚节不保,你能负得起责任?

韩三晃嘿嘿笑着说,多大个事啊,不过就是憋急了,就近找个马桶嘛。如果你需要,我立马给你分派过去一个——这种事就像吃大蒜,别人吃你熏得慌;你自己也吃,大家全都一个球味儿,就不熏得慌了。

我慌得不行,赶忙谢绝说,我宁可憋着,也不使你的马桶,只怕你的洁具太不洁净。

韩三晃披着衣服晃出门去,坐上了新买的别克轿车,就在车门欲关未关的那一刻,又仰头朝上喊,还是你没憋到时候,不信,咱们就走着瞧吧!

海滩的环境幽雅,男人来,女人也来;男人钓鱼,女人钓男人,双方的目的都很明确。眼下寡妇大量积压,再醮的愿望都很迫切,导致了倒追的现象愈演愈烈,胆子大的女人甚至就傍在钓者身后,满脸褶子了还哇噻哇噻地装嫩,使出浑身解数,引诱那些中老年光棍上钩。我易地重生,已然全面刷新了自己,头戴遮阳帽,身背渔具兜,神情散淡,眼中无物,虽不大富,亦为小康,骑着自行车日日地驰过,整体形象也是很酷很拉风的。我觉得自我推销的女人都很犯贱,何况除了哇噻还能听懂,别的全都听不懂,还不如跟外国娘们儿过招,我的三脚猫英语也能抵挡一阵子。

我萌生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儿子被继父送到欧洲去吃洋面包了,这等于打了前站,我很想父子俩能在阿尔卑斯山下会师,就开始试探这套方案的可行性。韩三晃听了笑得不行,说怪不得叫愚公,真是个傻×老头。你一没钱二没权,身边的土娘们儿你都搞不掂,还要搞洋娘们儿,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吗?再说,洋娘们儿劲大,你伺候不了的。

我并不死心,因为当今之世,许多传统价值观都被颠覆,恰如一句广告词所说,一切皆有可能。正好儿子来信要钱,说眼下产品都讲究三包了,我毕竟是你做吧?这一点我不能抵赖,就把手头上的余款悉数寄了过去,回信里说,儿子啊,爸爸很想你。爸爸还不算太老,能不能在那边给我介绍一个老伴?现在都全球化了,找一个老年版的朱丽叶我也不反对。儿子经过他妈的长期洗脑,又加上继父的拉拢腐蚀,早就跟我离心离德,连姓都改了,就理所当然地回绝了我,还郑重声明跟我彻底断绝父子关系。回信里直接就称呼我老愚公,说你这人事事离谱,真是太招笑了。你还惦记洋娘们儿?我看能找个南蛮子,那还得是瞎眼的。其实我出国不是为了求学,我是跟你丢不起人,申请名誉避难来了。我气得暴跳如雷,说王八犊子,拿了我的钱竟然又说这种屁话。你避的什么难?你爹又不是本·拉登。还不如说跟我不共戴天,那样倒干脆些。

我思儿心切,心里空落落的,就特别留意小男孩,看到了就面露怜爱,忍不住上前撩逗,有逗哭的,也有逗笑的。有一天,我骑着车子从海边经过,发现一个小男孩正在拯救搁浅的小鱼——退潮的海水把它们扔在沙窝窝里,太阳暴晒,眼看就要死去,他就用双手掬着,一次次往大海里送。我走不动了,眼睛湿漉漉的,因为小时候我也这么干过,只不过那不是大海,而是一条著名的大江。

我说,傻孩子,鱼那么多,你救不过来的。

小男孩说,它们就在我身边,我不能看着不管。再说,救出一条是一条啊。

我身上都抖了,因为当年我就这么说过,连句式都是一样的。我趋步上前,一把将小男孩拥在怀里,又紧紧抱住说,你真像我儿子!我儿子是王八犊子!这么嗄咕的话,小男孩是听不懂的。他个头只及我的腰部,被我的囊膪堵得几乎窒息,用力挣脱了,跑出一截才站住,用了惊怪的目光看着我说,我有爸爸。你只能做我伯伯了。

小男孩名叫柴娃,父母从四川农村来打工,他在附近学校借读,利用课余时间赶海,来抠那些附着在礁石上的“将军帽”,为的是挣几个文具钱。说来也巧,一阵旋风刮过,把我头上的遮阳帽刮掉了,那帽子偶合了物理升力,居然像飞碟那样转着圈子,最后飘落到了浅海里。帽子是地摊货,不值几个小钱,我都想放弃了,可柴娃并不放弃,立马下到海里,打了一阵狗刨,又给捞了上来。我非常感动,从兜里掣出一张大票,撕撕巴巴就往柴娃手上塞,谎称帽子是在欧洲买的,而且还是名牌。柴娃死活都不要,他指着身边的小铁桶说,伯伯,你买“将军帽”吧,一块钱一个,可好吃呢。听人说,小孩子吃了,日后能当将军,大人吃了,也能过过将军的瘾。我就把湿乎乎的帽子翻过来说,我贼爱吃这玩意,想买都买不到呢。从今往后,你别卖给别人,就卖给我。这辈子没享受过特权,这回享受享受特供吧。柴娃的普通话呱呱叫,也知道贼是东北话,并不专指小偷,而是表示一种特别的强调。就用小手在我的大手上拍了一下说,一言为定!

从此,我就成了“将军帽”的固定供户,只要柴娃采到,我照单全收,直吃得美食成餍,打嗝放屁都是那股味儿,可还是装做乐此不疲百吃不厌的样子。韩三晃看我又犯傻了,就嘿嘿笑,说愚公啊,羊皮贴不到狗身上,你这是搂着枕头做美梦呢。你是不是还想解放世界上那三分之二?那你就先把欧洲解放了吧,洋娘们儿也有了。其实,人家欧洲人也想解放咱们呢。我好像被点到了死穴,好半天默然无语,最后只好套用了柴娃的话说,孩子就在我身边,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认识了柴娃,我的日子就不一样了。怕柴娃小看,就说,伯伯不一般,伯伯是很有能力的。伯伯就是不想当官,伯伯是宁静致远,淡泊明志。伯伯要是想当官,市长副市长全都不在话下。海滩是自由天地,不可能有人管理,我看到了权力真空,说自由可以,不能自由主义。就自封为海滩滩长——当差不带长,放屁都不响,这么多年,我终于熬上官了。怕日久出乱象,我胳膊上戴个没字的红箍,锐着眼睛来回逡巡,又拿出了看家本事,捆一把柴草篾子,在海滩上反复划拉,把绊脚的石头一一搬开,把林林总总的垃圾收拾起来。此外,我还在沙滩上插了几块警示牌子:严禁跳海自杀!钓到鲸鱼要放归大海!不许裸泳!欢迎临渊羡鱼者,反对义务啦啦队!乍一看内容十分可笑,再一看就明白那是西式幽默,很上档次的。何况我的字写得好,很有两把刷子,就是专门练过的行家里手,想不佩服都不行了。

没想到那一天乐子事就出来了。我发现灌木后面发生了疑似凶杀案,一个男的把一个女的压在下面施暴,那女的发出了濒死的嚎叫,眼看到了紧要关头,我觉得不出手不行了。事情的结果让人大跌眼镜,原来是野鸳鸯寻机搞速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男的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都很过硬,一点儿都没慌乱,一只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就给了我一个大电炮。我的下巴差点儿脱钩,胳膊上的红箍也被扯下来,扔到大海里去了。柴娃见了哈哈大笑,笑过又哭了,为我擦去脸上的血涎,还给我揉着瘀肿。我很懊恼,说伯伯丢人了,伯伯犯傻了。柴娃说,伯伯也没错。假如一百次有九十九次是假的,只有一次是真的,伯伯不但救了一条人命,也成见义勇为的英雄了。我看着柴娃,越看越喜欢,觉得世界上的人都不理解我,唯有柴娃才是我的知音。这么想着,鼻子酸溜溜的直想哭。

第二章 不仙不凡不僧不

俗的尴尬形迹

我并不整天在海边傻钓,我实行的是半日制,到了下午,紫外线太强烈,我就躲进小楼成一统了,一般是坐在沙发上,没完没了地看电视肥皂剧,说不定什么时候,脑袋一歪就呼呼开睡,世界上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有一天突然醒来,发现墙上趴着一只四脚爬行动物,吓得我魂不附体,大喊鳄鱼崽子入侵了。韩三晃闻声赶过来一看,直笑得前仰后合,原来是一只壁虎,专吃蚊子苍蝇的,就把我狠狠挖苦一气。附近真就有一个鳄鱼岛公园,豢养了大批暹逻鳄和美洲鳄,既供观赏又卖皮卖肉。那真是世上最凶残最丑恶的东西,我也进去看过,看得寒毛直竖,晚上都做噩梦。我说,谁让它们长得那么像呢。我们那儿只有东北虎,却没有这种袖珍虎。既然是益类,那就给我留下当宠物吧,好歹是个伴儿。从此那只壁虎就在我家里住下了,怕它挨饿,有时候我故意打开纱窗,放一些飞虫进来。结果蚊子吃我,壁虎吃蚊子,一条简单直接的食物链就形成了。

没事的时候,我总喜欢站在楼上向下张望,这样最能找到主人的感觉,那些南国独有的花草树石,设计精美的曲径回廊,荷池里翩翩游泳的锦鳞,过往的行人和游客,都成了变与不变的风景。我很关心小区的事物,因为我是业主,每月要掏物业费,小区大院等于自家的院子,参与管理就不能说是多管闲事了。我发现了一个特别现象,别的园丁和保洁工都会偷懒耍滑,只有一个戴斗笠的不会,无论旁边有人没人,他都在埋头苦干,既然不是劳改犯,那就很是令人钦佩了。我经常干毛愣事儿,这一点谁都知道。我曾经把伊珊瑾塑料瓶子里的来苏当成可乐喝了一大口,被好事者以《新时代老愚公的可乐事件》为题,捅到一份幽默小报上去了。换了新地方我还是一样,要不然我就不是愚公了。那天我就踱下楼去,亲切地拍拍那人汗湿的脊梁,表达了已久的敬意说,老弟呀,你可真能干,要是评劳模,我肯定投你一票!那人抬起头来,一张瘦脸被日光烤成了印度色,眉眼也很暗淡。我感觉不对了,目光缓缓游移,到了胸部,发现了比较明显的隆起,起初还以为是鸡胸,仔细看了才突然醒悟,原来是个女的。那一刻我尴尬极了,揉搓着两手,一个劲儿说,你看这事儿整的,你看这事儿整的。那女人比我还尴尬呢,羞臊之中还有几分愧对,似乎涉嫌了假冒伪劣,终于面对用户的投诉了。

被我弄错的女人叫小赵,其实已经在小区干了一段时间,只是我没注意罢了。小赵在小区里很有口碑,特别是女人们,都觉得小赵外丑内美,对任何家庭都构不成威胁,便把家里的饮料瓶易拉罐硬纸壳之类能换钱的东西悉数送给她。小赵记取了那次的教训,就总穿颜色鲜艳一点的衣服,或者在脖子上围一条纱巾,稍一点缀,女人的标志一明显,就容易识别了。我觉得有些对不住,反正闲着没事,就跟她抢扫帚——干这个我很在行,说成技痒,说成犯瘾,都很贴切。小赵抹不开了,一口一个大叔地谢绝着。哪知我的愚劲上来,非要把这桩好事做成不可,两人就形成了一对一的拔河比赛。小赵抢不过,只好撒手,我没防备,像一只笨狒狒那样向后仰倒了。院子里都是赋闲的寓公,看着全都哈哈大笑。我不管那一套,拉开从庭院扫到天下的架势,又开始了间断已久的拿手好戏。小赵羞着脸躲到稍远的地方,掂着胶皮水管去浇那些奇花异草,直滋得姹紫嫣红,绿意葳蕤,世界也仿佛变得明艳了。

我扫了院子,自然珍惜自己的劳动,而且我上过欧洲,对随地吐痰和乱扔垃圾的陋习深恶痛绝。那天突发奇想,就对韩三晃说,大事咱干不了,咱干点力所能及的小事也行,组织个纠察队,专门查禁随地吐痰现象。如果能在全国实现禁痰,那等于把国家的文明推进了上百年,咱就是民族英雄了,比林则徐也差不了多少。韩三晃看看我,哭不得笑不得,说你这个老愚公,说话办事想问题总不靠谱。还想用愚公精神来禁痰?要我看,上头一个口,下头一个口,能把决堤的口子堵住,这两个口子也是堵不住的。要禁痰你自己禁去,我可不跟你去碰钉子。说罢故意拔出一口浓痰,从阳台吐下去,那痰划着柔和的弧线,落到了一丛盛开的扶桑花里,看得我身上直拘挛。

我找不到帮手,就孤军奋战了。那一天就拄着扫帚,拦挡了吐痰的人宣传说,伟大出自细节,高尚来于自觉。一个随地吐痰的民族,GDP再高,也不能让人佩服。你看看人家欧洲……如果不提欧洲,也许还好些;一提欧洲,就有崇洋媚外的嫌疑了。别的寓公都比我有钱有势有身份,就回敬说,欧洲好你上欧洲去。这是中国,这么干就是坚持中国特色!再说,这关你什么鸟事?纯粹是狗拿耗子。熬不住光棍,假装做好事,实际是想揩人家女的油呢!我就被噎住,杵在那儿,再也无话可说了。

我对小赵好,小区的人都能看出来,因为辈分的界定,谁也不好说什么。有一天下雨,我擎着雨伞走过,看见小赵正在雨里淋着,就靠过去跟她共伞。小赵忸怩了,直说这不好这不好。我说有啥不好的,我是叔叔,你是侄女,两辈子人。再说,你长得……意识到冒犯了,赶紧刹住。小赵啼啼笑,说我长得丑,猪不吃狗不啃。我赶紧平坑说,怎么丑呢,一点儿都不丑嘛。我的意思是,你心灵美,还长得很安全……不描还好,越描越黑了,况且两人挨得太近,走了一段,彼此都不自在。我就赶紧把伞交给小赵,装出还很矫健的样子,在雨地上做了几个芭蕾大跳,一口气钻进单元门里。

事情的发生大抵是那天中午,我从海边回来,用塑料袋网着一些“将军帽”,说是总吃这个,实在吃腻了,让她帮着分担分担困难。小赵怔了一下,问我是从哪儿买的,我就说出了柴娃的名字。尽管小赵的面色深重,可脸红了还是能看出来,紫红紫红的,如同一枚过熟的桑葚。小赵说,柴娃就是我儿子,怪不得他回家总说,遇到一个好心眼的伯伯。我大惊失色,用手拍着大腿,拍出了很响的声音,直劲儿说,你看这事整的,芝麻掉进针眼里了。

这样一来,我就进行了资源整合,跟柴娃一家人交起了朋友。那天买了一些文具,还有几样熟食,骑着破车子,顺着大致的方向寻找,终于在一片芭蕉林边上,找到了柴娃家的破棚子。那本是看地人临时搭建的,被柴娃爸利用起来,又覆以石棉瓦和油毡纸,将就着暂住下来。除了黑黢黢的蚊帐和脏兮兮的锅碗瓢盆,家里别无长物——没有电线,也没有自来水,说成家徒四壁也不对,连一面正经的墙壁都没有。还没落座,我鼻子就酸了,说寒门出贵子,柴娃肯定错不了,比我那留洋的王八犊子强多了。

柴娃爸在混凝土公司干活,整天和水泥沙石打交道,浑身是灰,一笑就龇出两排小白牙。小赵又添了几个素菜,两个男人就开喝了。柴娃爸不想被人看扁,总说日子会好的,老板手里欠着好几个月工资,如果给齐了,就会去租楼房住。我随声附和着,很快把话转到主题上,用无以复加的语言,把柴娃夸得几近完美,还拿孔融、甘罗、曹冲、哪吒等等少年英模来比附,这就有点儿离谱了。柴娃爸嘴上谦虚着,还是面露得色,钳着柴娃的脸蛋,喷着酒气说,好好学习,将来也留洋,别像我似的,闹个灰土驴子。我赶忙匡正说,哪里哪里。混凝土是一切一切的基础,无论盖楼还是铺马路,没有混凝土,那就玩不转了。其实劳动人民就是国家的混凝土,谁小看了这个,那就是丧良心。我的年龄是个可上可下的骑墙年龄,柴娃爸一会儿叫爷们儿,一会儿叫哥们儿,最后不得不遵从柴娃的优先权,把辈分理顺了。柴娃爸的眼睛湿漉漉的,擎起酒碗跟我碰着说,余大哥,你是好人,让柴娃跟你学,保证错不了的。

柴娃没有本地户口,上学是借读,费用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按照购房政策规定,我能落三个人的户口,就想把柴娃的户口解决了。还有一个空额,我感到挺为难,就来征求柴娃爸的意见。柴娃爸说,既然能落户,不落也白不落,那就落小赵吧。再说,你们仨还像是一家人,我掺和进去挺硌生的。我怎么听怎么别扭,可事还真就是那么一回事,就拿着户口簿去找派出所。警察明白了我的意思,一时乐不可支,说你这个老同志可真有意思。落户是那么简单的事么?不能想给谁落就能给谁落,除非是真正的一家人,再就是通过非常规手段。我认真了,马上盯上去说,啥叫非常规?是不是花钱哪?你开个价,多少我都认可了。警察的眉头就皱起来,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啊。路子得自己找,我头上顶着警徽,哪能教给你干这个!

我找不到路子,就向韩三晃求助,他总在外面活动,路子是很宽很野的。

韩三晃说,你帮他们落户,能得多少?

我说,你咋能这么想。我就是扶贫济困,想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好事。韩三晃看着我,就像不认得似的,说老余呀,你以为你是智叟,其实还是个老愚公。我如今才明白,老婆为啥跟你离婚,儿子为啥不认你。你的脑袋进水啦?非亲非故的,咋能下这么大的憨力气?落一个人的户口至少三千块,这是明码实价,谁都知道的。

我说,你不知道柴娃有多好。那孩子,真他妈招人稀罕,日后肯定错不了!

韩三晃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明白了,原来这样。

我说,你明白了什么?

韩三晃说,你不是说了嘛,那孩子,他妈真招人稀罕,日后肯定错不了。

我愣怔片刻,就醒悟过来,原来韩三晃在这方面十分敏感,把我的句式语序稍做窜改,后面又使用了及物动词,意思就完全走偏了,虽说内容恶俗,也显露出了他在专业领域里超人的聪明和才智。我也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又说,韩总,你糟践人呢。小赵那样的女人,还能叫女人么?我就是三年不知肉味,也不至于……话没法再往下说了,但意思已经十分地明确。韩三晃嘿嘿地诡笑,说别把话说死。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过什么河脱什么鞋。我就不信,你老大退休,老二也退休了。

有一天晚饭,韩三晃请我吃拉面。西北的面好,有筋性,做得也地道,一根是一根,都泛着金属的光泽,就像成匝的电缆线,浇上密制肉卤,又加了辣子和陈醋,味道十分可人。两个人端着大海碗,就像擂台赛似的,当场PK起来。韩三晃真是好肚量,吃得汗马流水,面条就像纠结的蚯蚓,争先恐后地钻进了他那个深不可测的孔洞。我发现面里有生粉,韩三晃说,那是作料,细微的滋味,其实都在作料里呢。我搅拌均匀了,也吃个滚瓜肚圆,最后还忽悠说,咱们东北大米西北面,都是王牌,互相一结合,那就天下无敌了。

到了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了,裆里那个休眠已久的东西竟然亢奋起来,闹得我十分狼狈,用鞋底子惩罚了几次,还是不能平息,仔细一琢磨,才明白是中了韩三晃的阴招。想到外面消散消散,一不小心,走到了一个暧昧之处。那里的小姐也是赋闲已久,特别渴望开张,如同剪径的强盗,伸手一拉,我就稀里糊涂地进去了。

我想找个托词溜掉,就说,我兜里只有十块钱。

小姐把手伸向我的敏感部位,用了时尚宏观的术语启发说,资源闲置是最大的浪费。眼下全球经济滑坡,我们也是见利就走,积极扩大内需,努力刺激消费。十块钱也行,就算是打折促销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哆哆嗦嗦地就想逃跑。小姐爱岗敬业,哪能让我逃跑,又伸手一推,我就跌坐到了牙床上。然后她就用达观的口气超度我说,你这样的老同志,当年也没赶上好时候。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啊。你这个岁数,也就是秋后的蚊子,叮一口是一口了。

我心里还在斗私批修,那小姐已经蜕变成一堆炫目的白肉,我匆匆掠一眼,就不行了,还没等解开鞋带,下面已经溃堤。赶紧又系上,把钱往床上一丢,面红耳赤地说,我晕×,你起来吧,我完事了。然后借着夜色的掩护撒丫子就跑,跑出好远都没敢回头,就像有警察在后面追着,心里惴惴地骂着自己,又自我解脱说,这冤枉钱花的,就当又上一趟威尼斯厕所了。

第二天一早,韩三晃就隔着阳台问我,老余,咋样啊?

我装着糊涂说,啥咋样?

韩三晃嘿嘿笑,说那拉面是不是很给劲儿?

我半嗔半恼地瞪他,操操了好几声,才说,韩总,闹着玩可不带这么闹的,你涉嫌下毒了。

韩三晃说,找没找到马桶?

我说,马桶是找到了,可我不往里边尿;我尿到了外边,保持了我一贯的纯洁和尊严。

韩三晃哈哈大笑起来,说老余呀,我是关心你,生怕你出事。小赵丑是丑,毕竟是女人,搅在一起太烂糊,又弄成了平辈人,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啊。咱们不错,我才跟你说;你知道别的寓公说你什么?说你要和柴娃他爸在一个槽子里搅拌灰浆呢!

我静静地站了半分钟,这才挤出了生硬的笑容说,韩总,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不想再打光棍了。你帮我介绍一个吧,什么条件我都不挑,只要你没吃过回扣就行。

第三章 命犯桃花与

松散联合体

为了避免是非,我尽量不跟小赵接触,院子也不扫了,把余下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柴娃身上——我觉得生活里因为一个柴娃有了滋味。我们一老一小常在海滩上疯玩,一个把另一个用沙子埋起来,学着大海龟和小海龟,在沙地上爬来爬去。我让柴娃“骑颈颈”,这样能看到更远的景物,还用车子驮着他兜风,看那些脚步不能达及的风景。混凝土生产场地也离得不远,我们停下来呆看,只见高耸的出料塔成组排列在一起,就像挽着臂膀的巨人,足有十多层楼房高,跟它们一比,下面等待装料的水泥搅拌车就很像是玩具了。柴娃很骄傲,指给我说,那就是我爸爸的单位。我爸爸过去是农民,如今是工人阶级了。我们一起爬山,一起下海,抠到了更多的“将军帽”,我就不再自我消化,而是蹲到小市上去卖,再暗地贴上几个钱,才交给柴娃说,这一回卖出了好价钱。勤工俭学好啊,勤工俭学的路子越走越宽了。

有一天我正在市场一角蹲着,忽听一声高喊,城管来了!城管抓走鬼呢!一看别人跑,我也跟着跑,虽说老了几岁,速度也算不慢,可是城管总干这个,练就了飞毛腿,而且罚款和收益相挂钩,动力来源是无穷的,很快就撵上了。

城管觉得面孔陌生,就问,你是老走鬼还是新走鬼?

我思忖了一下,就对号入座说,按我的年龄,应该是老走鬼了。

城管说,老走鬼得狠罚,掏二百吧。

我慌了,说啥叫走鬼呀?我活得好好的,咋就变成鬼啦?

城管听出我是北方人,就笑了,说走鬼是本地话,就是那些随处摆摊来去不定又偷税漏税的人。

我就反抗了。我说,我是很老的新走鬼,为的是一个上不起学的穷孩子,你们有啥可感冒的?拢共就这么点破玩意,差点儿就让你们撵出屎来,你们还好意思罚?再说,你们把跳蚤市场叫做乱摆摊,把活着的小商小贩叫走鬼,不但对发展经济不利,还涉嫌语言歧视。我可是高血压外加心脏病,逼急了,我扑通倒下去,正好没儿子,就得麻烦你们给收尸了。

我说的是普通话,又是桃花水母嘴,占据了语言的优势,再加上倚老卖老,城管就没办法了,且战且退地说,你还不能算走鬼。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接着卖你的吧。

柴娃的学校要开运动会,家长不能参加,我就自告奋勇,顶替家长去当啦啦队。老师同学都问,是你爸爸是你爷爷?柴娃说都不是,在爸爸和爷爷之间,是我伯伯。我抻着脖子瞪着眼睛,掺杂在观众中间大喊大叫的,样子就像个老小孩。柴娃跑得快,拿了好几个第一第二,可到了计算项目,就有些露怯,跑到终点,又没算对,委屈得直掉眼泪。我问了,才知道因为家境不好,耽误了学习,晚上又没有电灯照明,本来挺聪明的孩子,竟输在了条件上。我惋叹再三,就说,孩子,你住到我家去吧,我一个人住,寂寞得不行,就算跟我做个伴儿。尽管我上的是野鸡大学,辅导你还是不成问题。

这可是改天换地的大好事,柴娃的父母当然很高兴,又觉得打扰过甚,有得寸进尺的意味,迟疑了好一段,才终于同意了。我就像捡到了稀世珍宝,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事先跟韩三晃通光说,我这边可有了下一代,你得收敛点儿,再弄出狗起秧子猫叫春的声音污染,我可要报警了。韩三晃笑着答应,又说,弄不懂你这个人。祖坟还哭不过来呢,去哭乱尸岗子,傻×老头,有你后悔的时候。

我生活有了新内容,对柴娃十分尽心。柴娃睡了,我就坐在床头久久端详,眼前幻化出小时候的儿子,心里稀罕得不行。平时一个人吃饭总是穷对付,有了柴娃,就把饭菜弄得十分精到,柴娃放了学,进门就开饭。看到小赵还在楼下洒扫,又觉得不是滋味,就向下招手喊,上来一块儿吃嘛,你是柴娃的妈,也不差你一个。小赵当然不肯,羞着脸躲到一边,去吃自己的烤饼咸菜。

韩三晃光着膀子探看一眼,就嘿嘿讪笑。

韩三晃说,老愚公啊,你高嗓大气的,做广告哪?这下可好,整个小区都知道了。

我说,知道了又怎么样?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我心底无私天地宽,怕个鸡巴!你叫我愚公我也认,积小善为大善,我正是用愚公精神献爱心。

韩三晃说,你心底无私,不能要求别人心底无私。我刚给你搭咕好两个相当的,可人家都有要求,不能在家里放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我赶忙解释说,这都是暂时的,人家很快就住楼了。你领过来,我跟她们面谈嘛。

韩三晃说,你这人也真是的,没卵子找茄子拎着。

我就急了,说韩三晃,你糟践我行,不能糟践孩子。你再敢跟我说这种屁话,我跟你拼老命!

韩三晃就软下来,嘻嘻哈哈地说,老余,我这都是为你好,你要是不懂好赖,我就再也不管你的乱事了,好马桶坏马桶,你自己找吧。

我拗劲上来,就说,不管就不管。我就不信,就算我是土坷垃王老五,毕竟是退休干部,自带饭票来办公,怎么也不能像你似的,随地大小便!

转眼到了荔枝上市季节。附近有的是荔枝园,价格极便宜,十块钱能买四斤,都是现摘现卖的新鲜货。很多外来的女人不知深浅,以为荔枝吃多了,很有可能变成杨贵妃,就甩开腮帮子大啖。岂不知一颗荔枝三把火,火大伤身,直走下三路,坐不住板凳,穿不得内裤,隐私就变成了隐痛。有好几天,韩三晃坐在罗锅桥下,假装看水里的游鱼,实则在偷窥女人们的裙下风光。我很睥睨,说那么大岁数了,白条鸡随叫随到,咋还扯这个。韩三晃痞笑说,吃肉是吃肉,喝汤是喝汤,味道是不一样的。再说,我是文明参观,既没扒女厕所,又没掀她们的裙子。我又好气又好笑,说幸亏你卖马桶,要是卖牙具,那就学非所用,专业不对口了。

那天是周六,柴娃不上课,回自家去了。我又到海边钓鱼,忽听背后有人叫余工或愚公,声音似曾相识,扭头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就像看到鲸鱼从海里游到岸上来了——伊珊瑾身穿皱皱巴巴的连衣裙,摇曳着站在那儿,宛如秋风里一朵欲败未败的残荷,花容十分惨淡,眼角还噙着泪水,像是刚从大牢里逃出来。我扔下鱼竿,就过去跟她握手。

我说,做梦也没梦到你头上。是不是怕我光棍难熬,支前慰问来了?

伊珊瑾说,美的你吧,傻叉老头样儿。

我说,咋像秧鸡似的,遭人强暴啦?

伊珊瑾说,也差不了多少。

伊珊瑾伸展一下白藕似的胳膊,做出寂寞嫦娥舒广袖的样子。就在这时,一阵调皮的小旋风吹过,把她的裙页掀翻,里面竟然也是精赤条条,虽说是电光石火的一瞬,也把我电得够戗。我赶忙蒙起眼睛说,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伊珊瑾用手压住裙子咯咯笑,说看见了又有什么了不起,明星走光露点,都是寻常事,有的还故意这么干呢。不等我再问,就把来由和盘托出了。原来她被一个熟人骗了,一头扎进了传销窝点,扔进去好几万不说,还被没收了手机,死看死守,就是不让出门。她不得不动用急智,假装也得了荔枝病,要出去买药。传销骨干不相信一个没穿裤头的女人能逃跑或能跑远,就放她出来了。她也不敢报警,被一网收进去,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我想笑还不能笑,不笑还憋得慌,就似笑非笑地说,你非得愣装女强人,满世界自己闯荡,又有什么必要?其实你大有捷径可走,你自带吸钞机呢,什么都不用干,两腿一劈,钱就哗哗地吸进来了!

伊珊瑾就骂我狗嘴吐不出象牙,还用沙子扬我。闹了一阵,就转了眼泪说,她已经身无分文,差不多就是裸逃,知道我住在附近,就投奔过来了。我一向古道热肠,扶危济困,哪能看着不管?何况是多年的老同志,一个战壕的战友,又是他乡遇故知。我嘿嘿坏笑,说别的问题都能解决,就是裤头解决不了,反正光着更省事!伊珊瑾笑不能禁,操起鱼竿抽我,哪知道尼龙鱼线打了一个危险的回闪,就把鱼钩准确无误地勾在了我的大腿里子上。我疼得咝咝哈哈,伊珊瑾过来探察,我又坚决不让。不想那鱼线十分的坚韧,牙都咬不断,我身上又没带刀具,只好由伊珊瑾牵着,拉巴着腿磨蹭回来。小区里的人看了哈哈大笑,说这下老愚公又有戏了。老愚公被一朵牵牛花给牵牛了。老愚公没钓到鱼,反倒让一条半老不老的美人鱼给钓到了。我生怕别人误会,就立马变成智叟说,这是我前妻,找我给儿子要学费,怕我逃跑,就拴着回来了。

我伤的是敏感部位,没去卫生所是怕砢碜。伊珊瑾干过护士,干这个只是举手之劳,问题就在双方当事人内部解决了。当时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下身脱到最为精当的程度,劈开腿躺在床上,任人宰割地交给伊珊瑾处置。伊珊瑾经验丰富,并不忙着摘钩,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她得土法上马,先把兴奋点转移了。她装做无意实则有意地抚弄着我那个物件,说你算是彻底退休啦?我身上麻酥酥的如同过电,脸热辣辣地烧着,气息也变得急促了,说不是正经的退休,是内退,你知道的。伊珊瑾咯咯笑,说你觉得还能有用?我说,那要看有没有人用。实际上,还是大有可为的。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口齿含混,因为下面的物件不合时宜地膨胀起来,让我感到非常丢人。这正是伊珊瑾追求的效果,她责打了那物件一下,我几乎没感到疼痛,只听噗嗤一笑,一把带着血丝的鱼钩已经拿在她手上了。

我伤得不重,就像被牛虻叮了一口,找一块创可贴粘上,就抖擞了精神去张罗饭菜。都是很方便的熟食,还有一瓶红酒,当然,也买回一套新牙具和两条女人的蕾丝裤头。伊珊瑾十分感激,洗了淋浴,就款款地坐到了餐桌上。我们话通句顺,又有很多共同话题,喝着唠着,就开始骂局长。伊珊瑾告诉我,局长到底也没得善终,被一刀切了下去,领导不了别人,只好折腾老婆孩子。最可笑的是,每天在家里吃饭,桌子上也要摆名签,说没有名签不习惯,即便是早餐吃稀粥咸菜,也吃一口撂一下筷子……我都要乐抽了,说活鸡巴该。他当官有失落感,我不当官没有失落感。王侯将相今何在?还是普通老百姓长远。

伊珊瑾慢慢恢复了体力,又加上酒精的作用,眼睛像可控灯那样渐渐变亮,朝我涮了几下,我就融化了。伊珊瑾嫌屋里太热,索性把脏裙子脱了,只剩一件乳罩,两个雪白的半球一颤一颤的,我被晃得天旋地转,很快就晕菜了。

伊珊瑾咯咯笑,警告我说,老余,咱们是老同志,我这样做是不见外,你可别转歪点子。

我说,哪能呢,我这辈子身上都是缺点,就剩下一条优点,作风绝对正派,人称柳上惠,比柳下惠还厉害。

伊珊瑾说,你这人的优点和缺点都是太善良,善良就是软弱的代名词,你不吃亏才怪!

我说,我也不是总软,该硬的时候也很硬,主要是咱俩还没往深了探讨过,磨合一段,你就知道了。

伊珊瑾啼啼笑,说自从当年受了局长的迫害,我落下了后遗症,硌厌所有的男人,独居这么多年,一直守身如玉,从来不胡扯六拉的。

我根本不相信,她也不是那种人。反过来说,就是她想要贞节,男人们也不能让她贞节,树欲静而风不止,这道理是明摆着的。可我又不能戳穿,就做出十分认同的样子说,大好资源不开发,那是还没找到合适的开发商。

伊珊瑾又笑,说我是看你本分可靠热心肠,才来投奔你。你要是乘人之危,我可喊保安啦!

我心虚得厉害,镜子里的脸都涨成了缸釉色,下面也蠢蠢欲动,可我还是努力装出岿然不动的样子,嘿嘿赔笑说,哪能呢,我好歹也是老干部,革命多年,这点考验还能经受住。

实际上这种恭谨的距离只维持了几小时,就再也维持不下去了。人在他乡,早有铺垫,又是孤男寡女,到了夜里,我睡不着,伊珊瑾也睡不着,两个人在各自的屋里翻烧饼,心里都是一样的乱七八糟。事情的催化剂正是那只壁虎,它在伊珊瑾头上不远的地方出现了,凫着澹澹的月光窸窣爬过,那影子恐怖而诡异,无疑是足够吓人的。伊珊瑾发出一声劈裂的尖叫,一个蛙跳蹦下床来,直接就钻进了我的被窝里。我一边安慰一边解释,接下来的事就不可避免了。毕竟荒疏已久,两个人的操作毫无章法。草率收兵之后,伊珊瑾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说,老余,你怎么能这样?原以为你本分老实,哪曾想竟然是个大流氓。这一回,我可真成了狗日的。我有些傻眼,一面掣着自己的嘴巴子,一面无比羞愧地检讨说,都是我不对,不自量力,越权消费,一个大头科员,竟然享受起处级待遇来了。伊珊瑾又啼啼笑了,用软拳狠擂我的胸脯,说你毁了我多年的贞节。要是让人知道,我就没法做人了。

这一夜我们俩基本没睡,就像饿昏了头的饥民坐上了满汉全席,撵都撵不下去了。世风如此,这档子事已由耻莫大焉,变成了随机发生的休闲娱乐活动,有的睡完了各走各的,互相都不认得老大贵姓,何况我们早有老底。在百忙的倥偬之中,我们没忘记商讨日后的关系走向。伊珊瑾对我没有恶感,绝境之中,实在没有别的出路,只好顺路跑车,走一步是一步,同意一边打伙过着,一边跟传销团伙周旋,幻想着还能把搭进去的本钱要出来。我们俩还完善了剧本细节,编造了比较可信的台词,准备把假戏真做下去,反正又没人认识我们。第二天早晨,我就敲开了韩三晃的房门,笑容可掬地介绍说,这就是我前妻,你嫂子,离婚离后悔了。我也觉着,还是使用固定的原配的马桶比较合适。韩三晃的眼睛都直了,说老余你可真有艳福,这么靓的嫂子,年轻的时候,还不得电倒一大片!

第四章 假凤虚凰孵着

捡来的凡鸟蛋

那些日子,我真是惬意极了,整体感觉就像卖油郎独占花魁,拥着一个过气的尤物,稀罕得直想下跪,直想流眼泪。我不说软玉温香,我说你真好,你真香,你真漂亮,你真软和,你真像凉粉,你真像精粉馒头,你真像生牡蛎……这样的效果更具象一些,便于表达我这种底层俗民的直观感受。我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天意,因为我做了好事,老天爷才精心导演了一出《天仙配》。我还延伸地认为,这是我对局长的决定性一役,原以为胜败已定,铁板钉钉,没想到触底反弹,最后翻盘了,我打败了局长,甚至缴获了对方最值得夸耀的战利品。

那天就用我的神州行,给局长拨了一个电话。

那边说,那里?

我化装了声音说,我是市委组织部。考虑到你还有几分余热可以发挥,准备让你担任关工委一把手,你同意吗?

那边既紧张又兴奋,说这是真的?

我说,组织上的事,怎么能开玩笑。

那边问,关工委……是个什么组织?

我鄙夷地一笑说,亏得你还当过局长就这水平?关工委,就是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你连这个都不懂,看来,你只关心自己,连下一代都不关心。

那边马上谦卑了声音说,我懂,我是一时没想起来。这是个多大的组织?相当于什么级别?

我说,大了去了,凡是关心下一代的人都能涉及。你马上到组织部来一趟,市委领导要找你谈话。

那边说,我马上就到。

我关了手机,乐得蹦了一个高,心想,跑断你狗日的狗腿。要是真有这回事,哪能让你当领导?那得颠倒过来。我领导你,还要看我情愿不情愿呢!

伊珊瑾换了新衣服,足风满韵的,傍在我身边一走,就成了小区里的议论焦点。都说老愚公配不上牵牛花,怪不得离婚,看着就不是一路货色。我不管那一套,极尽炫耀之能事,一张桃花水母嘴,以最高频率嚅动着,介绍给这个,又介绍给那个。到了小赵面前,就说,这是柴娃他妈,人见人夸!这真是典型的妍媸互见,伊珊瑾矜持中,就露出了细微的鄙夷,伸出手来,只给小赵一簇指尖。小赵似乎并没察觉,她满脸愧笑,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夸余大哥这个那个,说了一大堆感恩不尽的话。小赵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让柴娃离开我家,再住下去,那就不识相了。

可是我不干,伊珊瑾也不干。柴娃进步十分明显,已经跃居学年前三名,据老师说,还有很大的跃升空间。我说,这个空间我给。我的屋子不算大,可不差一个孩子,再苦也不能苦了下一代,他们家不住上楼,不能让柴娃走。伊珊瑾说,我一来孩子就走,好像是我容不下,还没怎么样,就让我背上黑锅了。好说歹说,柴娃才终于搬回来,却平添了几分拘谨,规矩得几至发僵,就像到了少年管教所。伊珊瑾也挺喜欢柴娃,说他的眼睛就像清水里的黑宝石,给他洗衣服做饭,还督促他洗澡。一来二去,柴娃适应了漂亮的伊阿姨,三个人其乐融融,俨然成了一家。我重新又拾起了大扫帚,来帮小赵洒扫庭院,这一回有伊珊瑾罩着,也不怕别人再说长道短,直扫得嚣张之极,恨不能把水泥甬道扫出一溜坑。

那一阵我若梦若醒亦真亦幻的,把伊珊瑾当成下凡的仙女,恨不能一口水吞下肚去,生怕一觉醒来她不辞而别——很多神话故事都是这样收场的。为讨她的欢心,我舍得花钱,给她买这买那,调换着样给她做着吃。还用自行车载着,御风而行,踏花来往,阅尽周边的春色。伊珊瑾渐渐适应下来,就由战略防守转为战略反攻,夜里频频主动出击,让我疲于招架。我告饶说,美味不可多用。蜂蜜喝多了,也鼻句得慌。伊珊瑾就笑,说谁知道呢?八成是这里的景色太美,海鲜又给劲儿,整天没有事干,又遇到了你这么个好人,各方面条件齐备,我就从贞女变成荡妇了。我趁机哄她说,干脆,你嫁给我算球了,一个男神仙,一个女神仙,也用不着东跑西颠,挣那么几个小钱,还总得提防长虫钻洞。伊珊瑾只是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我就叹气说,我最怕长期考验,组织上的长期考验我就没挺住,你又对我长期考验了。

那天早上,伊珊瑾刚蹲完厕所,柴娃就进去了,进去了很快又退出来,用手扇着鼻子,说这么臭!伊珊瑾面子过不去,顿时花容失色,柴娃刚一走,就说,老余,你看着没?柴娃嫌恶我呢,这小东西,红苕屎还没拉净,就以为自己是贵族子弟了。住在别人家里,还挑拣这个那个……偏巧柴娃忘了带铅笔刀,返身回来取,一切听得明明白白。

柴娃哭了,说伊阿姨,我真不知道是你拉的,我还以为是伯伯拉的呢;我要知道是你拉的,再臭也不能吭声。我还以为,你那么好看的女人,不会拉那么臭的屎呢!

这么一说,我们都笑了。伊珊瑾马上转向我说,老余,你听柴娃是啥意思?是不是讽刺我?

我马上赔不是,说柴娃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柴娃对你可是三忠于四无限。柴娃和我犯的是同一个错误,都以为你是天仙,实际上你并不是天仙。是人就得拉臭屎,不拉臭屎那就不是人了。你做长辈的,相当于他的准妈妈,干吗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他说我打呼噜像大象,放屁像二踢脚,我还夸他富有想象力呢。

柴娃抽抽搭搭走出门去。伊珊瑾说,这小崽子给我造舆论呢,你这个家我不能再呆了。

我说,如果柴娃是你亲儿子,你会不会这么对待他?都是拉屎撒尿打嗝放屁的小事,笑一笑就过去了嘛。

伊珊瑾黯然了好一会儿,才说,地富反坏右都能摘帽,我看你这个老愚公,这辈子是不可能摘帽了。

接二连三的小插曲,柴娃家里很快就知道了。柴娃爸很自责,就骂老板不像话,眼看半年过去,工资还没发,致使家里勉强糊口,租楼的愿望也遥遥无期了。跟别人借又不好张口,那天小赵看见韩三晃从别克轿车里下来,就鼓足了勇气,上前把他拦住,很腼腆很委婉地提出借钱租房的事。韩三晃说,我的钱都压在店里,实在不行,你把陶瓷马桶搬去几个吧。当然,小赵不能搬他的马桶,楼房滞销,洁具也卖不动,毕竟他的心意到了。韩三晃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回头对小赵说,老余这人没比的,实在到了犯傻的程度,柴娃不走,他不能撵。我看他跟那个牵牛花长不了,坚持就是胜利,你让柴娃坚持吧。小赵说,那哪行,那我们成什么人了。

到了周五,柴娃又回自家去了,韩三晃就利用这个机会,请我们这对准伉俪吃面。伊珊瑾发现,韩三晃的房子比我的大多了,陈设也很上档次,就说,这么大的屋子一个人住,多空得慌,干脆,让柴娃住你家吧。韩三晃嘿嘿笑,说嫂子,我可没有他那份善心。如果嫌挤,你住过来我倒是很欢迎。伊珊瑾咯咯笑。我说,朋友妻,不可欺。你要是胆敢侵犯我的领土,我就把房子点着,咱们同归于尽算球了。韩三晃哈哈大笑,说我臊性是臊性,可是绝对界限分明。别说我不干犯忌讳的事,有人敢打嫂子的主意,只要我看见,肯定就挺身而出了。

日子悠悠逝去,伊珊瑾的新鲜感一过,对周围环境有了怠倦,这让我感到了恐慌。那天她就主动提出,要到附近的城市去看风景,让我把钥匙交给小赵。我说,那就算是旅行结婚吧。伊珊瑾只是笑,笑得意味深长,不可捉摸。哪知小赵根本就不接钥匙,她说,你们走你们的,柴娃回家住着就行,也许等你们回来,我们就能租到房了。我很无奈,只好由她。伊珊瑾看上去很高兴,她把那串钥匙装进自己的口袋,就像收回了租界地的主权。我识破了她这个小计谋,可我还是装着没识破,女人嘛,小心眼总是免不了的。

没想到的是,头一天晚上,就闹出了不愉快,警察半夜查房,非跟我们要结婚证。我说,我们是破镜重圆,老僧古庙,原物原套,政府忙我们也忙,没办驾照就重新上路了,这是我们的不对。警察的目光比一般人锐利,看出了种种疑点,就带到派出所,要按卖淫嫖娼处理,折腾到天亮才肯放人。两个人都憔悴得不行,别说旅游观光,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伊珊瑾哭起来,说我本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可家里养着个旁不相干的野孩子,倒把咱们挤出来了。我说,柴娃那都是暂时的,人家很快就上楼了。庭不扫,何以扫天下?就是说凡事都应该从脚底下开始。伊珊瑾刹不住车,还是咿咿地哭,说扫了一辈子地,还说扫地,你絮烦不絮烦?我就明白,精细的女人都得捧着哄着,好草好料地伺候。我也很上火,就转移目标地大骂,鸡巴狗子,欺软怕硬。人家光天化日之下在公园绿地上就敢操练,他们头不抬眼不睁;咱花钱住宾馆,他们却瞎汪汪。从此不再受那奴役苦,咱夫妻双双把家还吧。伊珊瑾说,谁跟你是夫妻?我只是寄人篱下,深一脚浅一脚赶到了这一步。不过我也没白吃你的饭,都让你日回去了,算一算我还亏呢。我像哭那样笑着,说你咋这么说?这不真成卖淫嫖娼了嘛!

旅游归来,再没见到柴娃的人影,一问小赵,才知道他利用这个契机,住到同学家里去了,恐怕再也不会回来。这正中伊珊瑾的下怀,她那样子就像翻身农奴似的,又是巴扎嘿又是呀古嘟的。可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在海边没找到,就带了东西到学校去堵,说伯伯犯贱了,伯伯见不到你,心里“屋脊六兽”的。先在同学家住着也行,伯伯隔三差五来看你一次。柴娃刚上完图画课,手上还花花绿绿的,沉默着好半天才说,那只壁虎好吗?我省下一点儿颜料,想给它涂成彩色的。我说,好吧,等你回去,给它好好打扮打扮。

家里只剩了男女主人,日子清爽了也纯粹了,伊珊瑾的精神也好多了,常常一丝不挂,就在屋里来回走动。我吓唬她说,有人偷看啦!有人偷看啦!她咯咯笑,说怎么可能呢?这是私人空间,馋死他们吧。我就喜欢这样,这样才能显示当家做主的身份。她白天收拾屋子,晚上还主动犒劳主人。我心里不舒服,每每启而不发,推脱说,我太累。老大老二都累。身上心里都累。再说,我怕日多了,最后你跟我算总账,我就得把这户房子日进去,连栖身之地都没有了。伊珊瑾啼啼笑,说反正我让到是礼了。我这人境界也不比你差多少,宁可别人亏欠我,我不亏欠别人。

伊珊瑾到传销的地界打探过几次,听说几个A级B级的大头目都被绳起来,喽鱲们如鸟兽散,自己的钱已无收回的可能,也就死心了。那天正在家里拖地,猛一抬头,竟然发现了那只壁虎,它蛰伏已久,却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出现在错误的情境里。这一回伊珊瑾并没尖叫,她变得勇敢了,抡起手里的拖把,给了那小东西致命的一击,为了除恶务尽,还扫进撮子里,扔到楼下去了。我惊异地看着她,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点着鼻子申斥她说,你怎么这么残忍?它可是我养了好久的宠物,专吃苍蝇蚊子,根本不伤人,过去都叫它守宫,连皇帝娘娘都能容忍,你咋能忍心把它打死?要是害怕,放走就是了。伊珊瑾一声没吭,躲进屋子,收拾了东西要走。我这才知道事情不妙,讪着脸装猫装狗地哄着,甚至还单腿跪下,抱住她一条腿央告,说我啥都依你,甘心匍匐为奴,哪怕天天给你舔那什么……伊珊瑾哭着哭着又笑了,说难道我还不如一只壁虎?老余,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哪头大哪头小,叫你愚公,一点儿都不冤枉。我分辩说,我跟愚公并不一样,愚公自己挖山不止,还要把老婆孩子搭进去;我可舍不得你,你手上磨个泡,比磨到我心上还疼呢!

第五章 黑格比的扫荡

与搅局

一个被称做为黑格比的十五级台风,打着漩儿从电视上走下来,致使这片被称为黄金镶翡翠的地方,遭受了空前的洗劫。强大的破坏力仿佛是横扫一切的魔掌,把汽车扔进海里,把渔船掀到岸上,所有自然和人工的秩序,顷刻之间就被颠覆了。那真是极其恐怖的地狱情景,狂风呼号,天地混沌,雨都横着走,马路上车辆稀少,不但没人影,连个鬼影都没有。韩三晃洁具销售点的招牌,连三晃都没用上,晃了两下,就像风筝一样飞上天去,一个大大的美人头扭曲变形着向下俯瞰,下面的人看着,就如同狰狞的女巫了。

在得知台风的消息之后,我就对小赵说,你们家的小棚子肯定撑不住,干脆,都住到我家来吧。小赵不肯,说柴娃还是住在同学家,他爸呆在单位,她在小区随便找个地方藏身就行了。我觉得很不过意,说那不就是流离失所吗?小赵低下头一声不响。我看看身边的伊珊瑾,伊珊瑾却不看我,扭过头去看天上的流云,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伊珊瑾还是头一次经历台风,就像一只觳觫的麻雀,怀着苟且偷安的滋味,直往我的怀里拱。我安抚她说,用不着杞人忧天,大楼倒不了;就是楼真倒了,我也能舍身保护你。伊珊瑾用了学术探讨的口吻说,老余,你为啥要保护我?我说,舍我救你,是因为你比我年轻,比我好看。伊珊瑾就钻了空子,说不年轻不好看的,你就不救么?我觉出了话里的疏漏,又弥补说,无论是谁,只要在我身边,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们正在凭窗观看一部真实上演的灾难片,就见一个人出现在小区的院子里,被肆虐的台风刮得摇摇摆摆,脚步踉跄。有一棵大王椰眼看要被刮倒,那人扶着支撑的斜木,在跟那树较劲,仔细看了,原来正是小赵。这绝对是不自量力的冒险之举,一旦那树倒下,小赵就惨了。我急了,想打开窗子喊她撒手,可窗子是打不开的,再说喊也没用,我光着脚就往楼下跑,伊珊瑾拉也拉不住,就带了哭腔喊,老余,你不要命啦!我根本就没听到,何况我就是这种人,就是听到了也不可能回头。我和小赵相距不过二三十米,可外面风太大,我跌倒爬起好几次,赶到跟前,那棵大王椰已经倒下了,幸亏树冠那端被韩三晃的别克轿车垫住,减缓了向下的力量,否则小赵就被砸扁了。

我连拖带背,又有伊珊瑾帮忙,费了牛劲,才算把小赵弄到自己家里。盖了被子,灌了姜汤,伊珊瑾依照医典规范好一顿急救,小赵终于有了活气,一睁开眼睛就呜呜地哭了,原来她下半身已经不能动弹,大小便都失禁了。我慌了手脚,想到小赵是为小区才负伤的,就给物业打电话。片刻之后,物业主任领着保安来了,在屋里走了几个禹步,就笑了,说老余啊,什么事故,理赔也讲究个保护现场。你把她弄到自己屋里,破坏了现场,这算怎么回事?真相谁能说得清楚?我就火了,说你啥意思?是不是想打赖不给工伤?外面刮着台风,我再保护现场,人还有救吗?物业主任说,你别跟我发火,我也不想有这种事发生。明明通知不上班,都在自己家里躲台风,她一个临时工却非要逞能,你让我怎么办?实在不行,台风过后你帮她起诉吧。

我觉得这事跟韩三晃也有关系,等他晚上回来,就叫到了小赵的床边,说小赵可是为了保护你的轿车才出事的。那么能干的女人,伤成这样,弄不好就终身瘫痪了。还没等韩三晃调查案情,小赵就说话了。她说,赖不着韩总,我不是为了保护轿车,我只是为了那棵树;那棵树是由我管的。她居然这么回答,连我都很吃惊,站在一边无话可说,只有咝咝地吸着凉气。

韩三晃晃着硕大的脑壳吁叹说,我的话损点儿,你们可别生气。别说你不是为了保护我的轿车,就是那么回事,也跟我没关系。第一,我没委托你,是你自作自受;第二,我的车该上的险种都上了,苍蝇落在漆面上尥个蹶子,都有人给赔偿,根本用不着谁保护。小赵跟老余都是一路人,一个愚公,一个愚婆,瓷实大劲儿,那就是傻×了。

我恼了,上去就是一脚,说狗日的韩三晃,这么高尚的事,这么高尚的人,让你一说,一钱都不值了。你马上滚回自己的屋里去,从今往后,我跟你掰交了!

韩三晃窘着脸就走,到了门口,又转回来,从兜里摸出一沓票子扔下说,老余,你是好人,我跟你不能比。我也知道你手头没钱了,这点钱,先拿去给小赵治病吧。

因为台风的原因,120不能出车,等到第二天风势稍减,才把小赵拉到医院去,诊断的结果是腰椎严重损伤,需要住院观察治疗。柴娃的家已经被荡为平地,他还能暂住同学家,他爸爸就不好办了,只好借口在医院陪护,权且解决一下栖身之处。我考虑到柴娃爸一个人连轴转太劳累,就让伊珊瑾过去替换一下,她是女人,又当过护士,干这个轻车熟路,对口对位。伊珊瑾说,我算是咋回事?不认不识的,我没那么高的风格。再说,你把别人的老娘们儿救到自己家来,还垫付了住院费,已经很够意思了,还要怎么样?陷得太深,就不好拔腿了。我说,啥叫陷得太深?事情不是让我赶上了嘛。伊珊瑾说,我咋就赶不上呢?我叹息说,你这人表面漂亮,瓤子却不那么漂亮,为别人想得少,为自己想得多。假如事情颠倒过来,你又能怎么样?伊珊瑾黯然着,半晌才说,等着瞧吧,你这个一根筋的老愚公,总想把好果子留给别人,最后自己肯定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我就自己去了。柴娃爸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说我出去办点事,马上就回来。可左等右等,还是不回来,把那种既简单又麻烦的活计扔给我了。小赵要解手,我过来伺候,可小赵不干。我就别过脸站出去老远,说没事,余大哥是正人君子,从来不占别人便宜。解放军当年打锦州,头上结的都是红彤彤的苹果,跷跷脚就能够到,可解放军一个都不动,毛主席还在著作里表扬过呢。护士们都笑,说你这个老同志真有意思,都这个年代了,还能活学活用呢!我端着黄澄澄的一池潋滟倒掉,又委屈地嘟囔说,妈那×的,这叫什么事呢?老婆坐月子我都没这么伺候过。

一等再等,一天两夜过去,也不见柴娃爸的人影,就像从人间蒸发了。护士来到病房催交住院押金,我这才恍然大悟,柴娃爸交不上,一方面躲债,一方面要钱去了。我站在那儿直骂娘,又不知道是在骂谁。伊珊瑾一个人顶房子,又气又急,就借了韩三晃的手机跟我通话,说你长住沙家浜啦?别忘了你老婆是咋让别的男人领跑的,你再不回来,韩三晃就过来了。我嘿嘿笑,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眼下别的事我全都顾不得了,反正我不能把一个重伤号丢下不管。伊珊瑾叹息说,你总是一条道跑到黑。走着瞧吧,更麻烦的事还在后头,我看,你是破裤子缠腿了。

柴娃的学校停课了,一是校舍遭受了台风损毁,需要加以修缮;再就是鳄鱼岛的围堰被台风撕开一个口子,又加上海水随风上岸,把水位抬高了,鳄鱼们胜利大逃亡,不知道躲藏在哪个角落,对过往行人特别是孩子构成了随时而潜在的威胁,有关方面正在组织人员追缉。我让柴娃先替我料理他妈,就骑上自行车,找到混凝土生产工地去了。离着好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乱糟糟的,显然是在讨要工钱。有一个人爬上了出料塔,看样子已有多时,身上的浆气仿佛被太阳晒干,脑袋蔫萎地耷拉着,只要一松手,肯定就没命了。我心里一紧,生怕是柴娃爸干傻事,凑到跟前一看,不是他又是谁!

我紧张得要命,前列腺似乎也出了问题,一不留神,竟把尿头撒到裤子里一截。便将两手拢做喇叭,把我的桃花水母嘴咧到极致,朝上面大喊,小柴你坚持住!你千万不能撒手!你老婆还在医院里住着,就等着你拿住院费呢,你一撒手,我可就遭罪了!

过来两个虎贲,使了一个铁砂掌,就把我推倒了。说你这人到底安的什么心?看热闹不怕乱子大,大家都往下劝,你反过来往上劝,出了人命,你能负起责任!

我义愤填膺了,爬起来就问谁是老板。

一个秃顶的小个子眄视一下,说你是他什么人,跟着乱起哄?

我说,我是他亲哥。狗日的黑心资本家,光知道捞钱,不知道发工资,还让不让劳苦大众活啦?

老板说,你说话注意点儿。谁是资本家?我是私营企业家,还得加上红色两个字。都啥时代了,还劳苦大众,你是不是还想来阶级斗争那一套?现在是世界性金融危机,资金链断裂,我也没办法。

我看不远处停着一辆簇新的奔驰轿车,就说,你把轿车卖了,把别墅卖了,咋也得给工人钱哪!

老板说,别墅我还得住,奔驰我还得坐,你眼气也没用。眼下欠薪的多了,就这鸡巴素质,动不动就走极端,吓唬谁呀!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时没话可说,就一俗到底地破口大骂,我操你妈!

这一下场面就热闹了。两个虎贲斟酌了我的年龄和抗击打能力,也不真打,只是来回推搡,对于我来说,这就等于变相蹂躏了。我发起疯来,一边哭着,一边找家什,正好地上有一根木棍,就摸起来,鼓起老迈的余勇,抡圆了呀呀怪叫着往上冲。旁边的民警当然不能不管,用了一个锁喉,立刻把我制服了。我被塞进警车,还在大吵大闹,一时刹不住暴力倾向,结果被铐在派出所的铁栅上,先是不给水喝,给了水又不让撒尿,我就惨了。幸好韩三晃闻讯赶到,用好烟好话打点了关系,才把我捞出来。

被砸瘪的别克轿车盖子已经修好,不细看一点儿痕迹都没有。韩三晃默默地开着,走了好半天才说,小柴跳下来了。我好像没听懂,偏着脸看他。韩三晃又说,也许不是跳下来的,他看你被塞进警车,一着急就掉下来了。我半天没反应。轿车经过柴娃家住的那片芭蕉林,我说要撒尿,下了车,就跪到了那一小片被台风夷为平地的废墟上,撕肝裂肺地恸哭起来,我自己听着,那声音就像一头受伤的老牛在孤苦地哞叫。

柴娃爸的工资一次性补齐了,不过一万多块,交过了住院费,也没剩下几个。殡葬费是用工单位出的,老板表示,尽管不是因工死亡,还因为妨碍社会治安破坏生产触犯了法律,可他还是以慈爱之心对待。我对柴娃母子隐瞒了实情,说小柴为单位的事情,出远门了。看看医院不能久住,又一时没地方安置,就把母子二人接到家里来。

这本来是权宜之计,可也是极大的冒险性之举,小区的人都站在楼下嗡嗡,说老愚公请神容易送神难,小赵很可能从此瘫痪在床,三天五日还行,要是一年半载,要是十年八年,那就等于砸在手里,永无出头之日了。最难受的人当然是伊珊瑾,她的脸色惨淡而僵白,就像白天的月亮。在她看来,我没征求她的意见,这已经不像话,而且我还指望她为小赵洗澡按摩接屎接尿,这就有点儿欺负人了。

伊珊瑾说,你太过分了。过犹不及,你懂不懂?这一回你可拣了洋捞,不但有了老婆,有了儿子,连妈都有了。

我想恼又不敢,就哄着说,你咋这么说?我也是没办法,我总不能把他们母子扔到芭蕉林去吧。先安置到咱这儿,回头再找政府和慈善机构……

伊珊瑾说,你这明明是撵我走呢。三国四方的日子,我没法过。

我说,咱们天天讲献爱心,现在积德行善的事就摆在咱面前,想找都找不到,想躲也躲不开。再说你还会按摩,感动了老天,说不定很快就好了。

伊珊瑾笑了,用了一个排比三段式,说我不能跟你上天堂,也不能陪你下地狱;你自己可以做好事,不能绑架我做好事;我没有义务做按摩,愿意按摩你自己按摩去。最后把细嫩的手向我摊开说,老余,给我掏路费吧,咱俩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我当然不想放她走,她一走,痛失我爱,而且关系就尴尬了。我再三说明,是因为家里有她,我才把小赵母子接回来的;既然已经接到了家里,怎么好再往外送?可家里已是一片乱局,小赵的子像万国旗似的张挂了满屋,尿臊的气味四处氤氲,又分明不是童子尿,伊珊瑾从下面钻了两次,就忍无可忍了。她把属于她的东西简单划拉一下,装了包就走。我也知道,她不情愿陪着我干傻事,事已至此,再留她已经不人道。怕路上遇到鳄鱼,就手持一根棒子护送。走着走着,我哭了。

我说,我舍不得你,可我也明白,你不属于我。我能让你跟我同享福,可不能让你跟我同遭罪,我尊重你的选择。

伊珊瑾也哭了。她说,老余,你是个大好人。我也想跟你把日子过下去,可天意如此,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其实我也掂量过,也许是我配不上你。

我说,一个人,都是生成的骨头长就的肉,我这个老愚公,恐怕这辈子改不了,下辈子也改不了。我不合适你,回到老家,尽快找个相当的,把自己嫁出去吧,再老上几岁,再耐秋的花也开败了。

伊珊瑾一路沉默着,再没吭声。到了汽车站,班车已经发动,引擎轰鸣着,就像一匹蹴踏地面等待奔腾的骏马。伊珊瑾上了车,突然又跑下来,捧住我四棱八鼓的脑袋,对着我的桃花水母嘴,当着众人狠狠亲了一口,猛一回头,已然泪流满面。

第六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

的结局

作为最执著的钓叟,我已经好久没在海滩上出现了。现在我成了一个特殊家庭的男保姆,一个代理家长,一个病号护理员。我不怕累,我是贱坯子,不累反倒难受;问题在于,料理卧床女人的活太别扭,何况我名不正言不顺,不但人们议论纷纷,我自己都觉得好说不好听。

那天就找到公证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我的想法说了。公证处的人哭笑不得,说这种事怎么公证?你给女伤病员洗澡按摩,我们又不能总在一边看着,或者安上监视探头,证明你如何玉洁冰清,如何秋毫无犯。如果实在不方便,干脆,你们办理结婚登记吧。我说,那哪行。她男人尸骨未寒,这么干就千夫所指了。再说,我能不能看上她,她能不能看上我,还是没准的事呢!公证处的人没辙了,就模棱了意思说,既然当初把人接到了你家里,就得后果自负,门一关上,剩下的事都在你自己把握了。我怏怏地往家走,正好韩三晃驱车驶过来,就把面临的苦恼说了。韩三晃说,公证处是不作为。这球事还不好办?给你盖个肉类检疫的公章,给小赵贴个此门不通的封条,事就齐了。我想打他,韩三晃一加油门,别克轿子冒出一股轻烟,就蹿出去老远一大截。

我的日子真是狼狈之极,经常胡子拉茬,扣错了衣服扣子,眼睛里布满血丝,跟小市上的菜贩子讨价还价,蹲市场去做走鬼……我不但戒了烟,连酒都戒了。繁重的家务把我变成了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由于小赵的行为存在着法律争议,小区物业不承担赔偿责任,但出于人道,还是拿出两万块钱,给小赵买药治病。我觉得没有胜诉的希望,也就不再纠缠了。小区的居民、柴娃爸的工友、柴娃的老师和同学,先后多多少少的募捐,也解了燃眉之急,可我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还是一样又一样被我卖掉了。我不得不接过了小赵的扫帚,郑重声明说,过去我是义务的,现在我顶替小赵,你们得给工钱。物业觉得也能接受,就同意了。

最难堪的还不是这些。小赵这样的伤病员很难伺候,柴娃人小没法弄,柴娃也没时间。多数出逃的鳄鱼都被缉拿归案,有的寝皮食肉,有的还圈归栏,剩下最后一条最凶悍的,也被驯鳄高手网住,官方宣告大捷,节目还上了央视。学校又飘荡起琅琅的读书声,柴娃得上课去。小赵所有的事都得我承担,包括洗澡按摩换子,这就很棘手了。起初我只是应付了事,在外围一带游移,小心翼翼,就像拆炸弹似的,直到小赵的后背出现了褥疮,我就不得不勇敢面对了。小赵羞臊得要命,用枕巾把头蒙住,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我当然更不好受,毕竟要面对全裸的异性,每一次都像挺刑似的。我开导小赵说,护理员有男女,病号没有男女,妇产科还有男医生呢,你千万别想多了。我也警告自己,不过是银行职员点钞票,东西是好东西,只能过过手,却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可我毕竟是凡夫俗子,定力远远不够,看似老和尚参禅,实则心旌摇荡,处置完毕,跑上阳台吁出一口长气,好像终于逃过一劫似的。韩三晃看我面红耳赤的,就问,又吃豆腐啦?我苦笑着说,那还能叫豆腐么?那只能叫豆腐渣。说我吃豆腐,还不如说我两手捧着热豆腐。你要眼馋,接到你家管够吃去!韩三晃吓得够戗,晃着两手,造成了颤指的效果,一劲儿推脱说,可别可别,我可没那份爱心。你不是愚公吗?那就接着挖你的山去吧。

实际上小赵和柴娃都知道了柴娃爸出事的真相,可他们都装做不知道,背后哭了不知道多少次,在我面前却从来不提一个字。在最后一条鳄鱼就擒之前,每天都是我手提哨棒接送柴娃上学。柴娃爱搞恶作剧,走着走着就说鳄鱼来了!鳄鱼来了!然后撒腿就跑。我却不跑,站定在那里,做出了拔草寻蛇势,说在哪呢?在哪呢?我打死它狗日的!尽管语法上出了纰漏,那姿态却极真诚。我说,我这个岁数,对社会没什么用,已经活够本了,豁出去这一百多斤,喂了鳄鱼保住你,那也是足够欣慰的。柴娃哭了起来,他说,伯伯,你可千万不能有闪失,一旦失去你,我和我妈就都完了。我被招引得也要哭了,这才把自己的谎言拆穿说,孩子,我说我多有能耐,那都是骗你的。其实我啥嘛都不是,要不然就不能提前内退了。在局长面前,我是弱者;可在你和你妈面前,我又是强者。能拉扯你们一把,还能证明我有用。这一次是柴娃主动拥在了我的囊膪上,不过我的囊膪已经明显消瘦,腰胯一带呈现出花盆架似的支离,早没有窒息之虞了。

我把好吃的都留给了柴娃娘俩,说一个病号,一个祖国花朵,缺少营养是不行的。他们让我吃,我不是说吃过了,就是说不饿。家里挂满了子,蒸腾着难闻的尿臊味儿,但我闻得久了,也适应下来,还打趣说,实际上海鲜味儿和尿臊味儿差不了多少,这就等于咱们天天吃海鲜了。小赵就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小赵说,余大哥,我那么做是不是太傻啦?我说,英雄都是革命的傻子,在我眼里,你就是英雄了。我常陪小赵说话,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小赵文化不高,又是川味舌头,我们只能说一些家长里短,比如说,中午吃什么菜啦,几点钟市场上的菜最便宜啦,液化气涨价或落价啦……我渐渐学会了没话找话,还挖空心思编故事,把东北黑土地上的风土人情章回化了讲给她听。小赵性情恬静,脸上向来波澜不惊,我说十句,她只有一句两句罢了。她最常说的就是,余大哥,下面是咋回事?我说,今天不讲了,明天接着讲。我吊着她的胃口,是想让她有所期待——人只要有了期待,也就有希望了。

有一天小赵跟我要笔要纸,说是想记点什么。我扫院子回来,正好撞见小赵爬窗户,她下肢无力,只能用两只胳膊支撑身体,脑袋探出了窗外,重心还在屋里,徒劳却执拗地要把自杀进行到底。我并没急着搭救,我抱着膀看着她说,小赵,你死在我家怎么算?要想死,等养好了伤,直接跳海去,反正又不远。小赵就号啕大哭起来,她说,我不能再拖累余大哥了,我把余大哥拖累苦了。你把我娘俩送走吧,把嫂子接回来。余大哥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我没法报答了,等柴娃长大……我也哭了,把她抱到床上,脸贴着她的脸说,余大哥这辈子没有大能耐,一事无成,就愿意做好事;别的好事做一样砸一样,你就成全成全我,让我把这个好事做到底吧。然后我把那份涂鸦般的遗嘱撕得粉碎,扔进马桶里,放水冲掉了。

柴娃写了一篇作文——《我的伯伯是愚公》,因为写得感人,被好几家报刊选载。其实,我的“事迹”早就不胫而走了,只是存在着种种质疑,媒体不好轻易介入。比如说,是不是就得接到自己家里?是不是就得亲自洗澡按摩?出发点和目的性是不是光明磊落?跟自己儿子不亲,却偏爱别人的儿子,是不是有些变态?有人甚至把伊珊瑾的事扯进来,戳穿说,老余关于前妻的说法完全是弥天大谎,说好听的,是非法同居,说不好听的,那就是搞破鞋。有一个小报记者,那天就壮着胆子摸上门来,想全面透透事情的老底。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你是狗仔队的吧?你这么写,肯定盖帽了,就说我早就对小赵有意思,我们合谋杀害了她的亲夫,她还处在瘫痪状态,我们就行了苟且之事。此外,我还有娈童癖。——你看这料够猛的吧?记者出不去门了,说我也是为你们好。如果能做成正面典型,感动社会,那就财源滚滚了。我就笑了,说我所做的一切,都很卑鄙无耻,不可告人,怎么可能感动社会?我不指望财源滚滚,只要你滚,我就谢谢了。

没想到的意外是,有一天法院发来了传票,原来是我儿子委托了律师,要求分割财产——老灯泡擅自把老家的楼房卖了,跑到南边买了新楼房,自己住着也就罢了,却开成了福利院,让两姓旁人住着,还心甘情愿伺候一个瘫巴婆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起诉不足以平民愤,只好采取隔山打牛的办法,汤浇蚁穴,火燎蜂房了。我理所当然地输掉了官司,要把楼价的一半分给儿子。我大骂儿子狼心狗肺,落井下石。万般无奈之际,只好张罗卖楼。

韩三晃知道了,说你把楼卖了,难道领着这娘俩去住水泥管子?

我说,卖大房,买小房;卖楼房,买平房。只能这样了。

韩三晃说,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那就是你把楼卖给我,我再把路边的销售点卖给你,反正现如今洁具生意萧条,撤摊并点,也是明智的选择。

我只得依计而行。打发了官司,剩下楼钱的一半,正好抵换了蜗壳般的小屋。韩三晃坚挺着不让价,我骂他唯利是图,利欲熏心。他嘿嘿地笑着,说朋友是朋友,买卖是买卖,不是一码事。办好了手续,我要搬家,韩三晃就笑了,说这楼你就先住着吧,我舍不得你这个邻居。再说一窝子老弱病残,搬一次家不容易。等你手上有了钱,再把这楼赎回来。我说,我到哪弄钱去?除非抢银行。可惜我岁数太大,犯罪的黄金年龄段都过去了。

有一天,我的神州行响了,接起来一听,原来是伊珊瑾。

伊珊瑾吃吃笑,说我说的没错吧?是不是砸到了手里?

我也笑,说不幸被你言中,真就砸到手里了。

伊珊瑾说,是石头还是宝贝?

我说,那要怎么看。

伊珊瑾沉默片刻说,她比我漂亮。

我说,那也要怎么看。

伊珊瑾说,我替她祷告了,肯定能康复。

我说,谢谢你,那样最好。就是不康复,我也得挺着。

伊珊瑾说,是爱乌及屋呢,还是爱屋及乌?

我说,你别跟我穷转文了。——现在跟谁睡呢?

伊珊瑾说,自己睡呗。倒是处过两个,都不合适,跟你没法比。

我说,那你就回来吧,咱俩接着睡。

伊珊瑾说,有这种可能吗?如果有,当初我就不走了。

我说,我挺对不起你,又玩了一把白日依山尽。

伊珊瑾咯咯笑,说滚犊子吧,我从你身上,得到的多了。

我说,局长咋样了?那个关工委主任当上了吧。

伊珊瑾又说,啥他妈的关工委,那个狗日的给关进去了。

我说,你骗人吧?他比人都精,别人捞都没事,他捞就犯事了?

伊珊瑾说,原以为一退二线就天下太平了,结果还是被挖出来,贪污受贿,大概得在百万元以上。怪不得狗日的不敢离婚,原来是一个陈水扁,一个吴淑珍,他的把柄都在老婆手里攥着呢。

我好半天没吭气,然后吁叹说,按说我应该高兴,可我真就高兴不起来。如果方便,你替我探探监吧。当初他是强者,我们是弱者,现在颠倒过来了。

伊珊瑾轻轻喟叹一声说,老余,你这个愚公真是又卑微又伟大,无论别人怎么看你,我钦佩!

我说,别给我戴高帽子,谁遭罪谁知道吧。

没出两个月,一个意外的惊喜传来,路边的销售点要拆迁,开发商给出了两倍的价格。我被震蒙了,找到韩三晃说,咋回事?你那么多的关系,不会不知道内幕吧。韩三晃做出痛悔不已的样子说,我真就不知道内幕,要是我知道,能把这么便宜的事送给你?好人有好报,大概是回报你这个老愚公的时候到了。我还是不能相信,可又找不出韩三晃的破绽,想把钱分给他几个,他又不干。我回头又用拆迁补偿款把楼房赎了回来。韩三晃说,一场虚惊,虚惊一场。你看这样有多好,碾子是碾子,缸是缸了。

柴娃品学兼优,被选入省级少年冬令营,到欧洲观光去了。因为涉及到户口问题,我没办法,跟小赵商议了,只好以结婚的形式把他们的户口落下,还念念叨叨的,请求柴娃爸谅解。这事儿勾起我的伤感,让我思绪万千,一不留神,就暴了粗口说,操他妈的,柴娃这么大点儿就上了欧洲,我呢,五十多岁了才去上,结果还让人给日了。小赵的脸红了,由于长期在屋里捂着,变得白嫩了许多,红起来非常透彻,低头颦笑之间,平添了几分妩媚。她说,这么骂对,这么骂显得亲切,以后你就这么骂吧。

有一天我买菜回来,小赵突然说,余大哥,我有感觉了!我赶忙过来问,哪儿有感觉了?小赵的脸又红了,说就是原来没有感觉的那些地方。这么说着,两条腿居然表演似的上下动起来,还自主地解了小手。我欣喜若狂,跑到楼下买回一挂长鞭,撅在阳台上燃放起来。韩三晃捂着耳朵看热闹,鞭炮响过才问,咋回事?我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小赵好了!韩三晃说,她是得开了,她要是还不开,你就憋死牛了。我笑骂说,你狗日的,说话办事,离不开脐下三指。韩三晃说,你别以为是开玩笑,有些穴位长期不按摩,最后就报废了。

随着小赵一天天好转,人们都张大了眼睛,关注着故事的走向。有一天一个社区干部跟我透话,说我的故事感人至深,不但惊世骇俗,而且纯美绝伦,经过再三考量,最近有关方面终于做出了决定,要以奖励代资助,奖金的额度大概在十万左右,还要给柴娃母子解决房子。我听了非常高兴,一高兴就喝酒了,一喝酒就乱性了,乃至把一个毫无瑕疵几近圣洁的故事拉进了俗套。那天晚上横竖睡不着,我就来到小赵的屋里,笑嘻嘻地说,我来给你换子。

小赵似乎识破了我的诡计,她说,余大哥你骗人呢。我早就不用子了,我都能满地走动了。

我还不甘心,我没说韩三晃,我说是某某老中医说的,子可以不换,可该按摩还得按摩,特别是重要穴位,要不然要留后遗症的。小赵也不坚持,羞笑一下,让给我一块地方。

两个人躺着没动。过了一会儿,小赵说,柴娃他爸给我托梦了,说你把余大哥的媳妇撵跑了,你得还他一个媳妇。

我说,我真心喜欢你,可我毕竟比你大了许多。

小赵说,柴娃他爸还有话呢。他说,余大哥你还是不是男人?要是男人,你雄起吧!

我嘿嘿一笑,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伸手就把电灯关了。至于那眼看到手的十万块钱,早被我忘到爪哇国去了。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图 德 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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