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光
清朝末年,上海提篮桥有一幢三楼三底的小楼掩映在梧桐树的浓阴之中,这便是有名的李荃康诊所。诊所的主人李荃康给人看病与众不同,无论什么疑难病症,他仅凭一根金针,针到病除,常从死神手里把病人性命夺回,所以人称“神针李”。
然而,提起李荃康学医,还有一段缘法巧合的故事。
一 厘金局长染疴沉重
蓬莱圆觉感德报恩
李荃康,同胞兄弟四人,他排行第四。十岁那年,他父亲任宜昌厘金局局长,他便同三哥跟随在父亲身边。这一年,父亲有六十多岁了,忽然得了半身不遂的病,请医服药全不见效,竟至一天天沉重,卧床不起。这时,荃康的大哥和二哥都在外面干着小差事。他们听到父亲病重的消息,连忙赶到宜昌探看。兄弟四人看着卧病在床的父亲毫无转机,急得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一天,大家正急得毫无办法,只见门房进来通报:“各位少爷,外面一个老和尚求见局长。”荃康的大哥说道:“家父卧病在床,如何能见客?回了吧,不见。”门房说道:“大少爷,这和尚自称是山东蓬莱县一个什么寺里的住持。局长十年前任蓬莱县知县时,有地痞和他争寺产,打起了官司,蒙局长秉公断案,维护了寺产,那些地痞败诉。局长为了以后不再有纠葛,替他在寺里立了石碑。他心里感激局长的恩德,听到局长病重的消息,便特地从山东赶来,要替局长治病,以报当年秉公断案、维护寺产之恩。”
听了门房这一番话,大少爷心中嘀咕:一个老和尚能治病么?转念一想,俗话说病急乱投医吧,何不让他试—试呢?说不准能有效果。想到这里,便对门房说道:“让他进来吧。”门房答应一声刚要走,传来厘金局长微弱的声音:“慢。”门房便停住脚步等候吩咐。大少爷走到父亲身边,弯下腰说道:“父亲,您老有什么吩咐?”厘金局长说道:“你们真不懂得人情世故,这和尚是上了年纪的人,几千里路赶到这里要见我,你们就这么一句话,让他进来?你赶紧出去迎接,代我赔个不是,说我实在对不起,不能亲自迎接,请他原谅。”
大少爷答应一声“是”,便到门外去迎接。他到了门外,见那和尚已有六十开外,身穿灰色僧服,一双赤脚穿着草鞋,背上背着一顶破旧的棕笠,看上去好像一个普通的行脚僧。看那脸上,花白胡须又浓又密。两道白眉,长的将近二寸,从左右两边眼角垂下来,拂在脸上,活脱脱一尊长眉罗汉。虽是满面风尘之色,却也显露出一脸慈祥和蔼的神气。
门房指着和尚对大少爷说道:“大少爷,就是这位和尚。”说完,便对和尚说道,“这是我们家大少爷。”大少爷连忙向和尚说道:“老师傅,家父因久病风瘫,卧床不起,不能亲自出来迎接,实在对不起,请老师傅原谅。请问老师傅法讳怎么称呼?”
老和尚双手当胸合十说道:“原来是大少爷,失敬失敬,老僧法号圆觉。十多年前,在蓬莱曾与令尊大人见过几面,时隔太久,想必令尊大人已记不起来了。老僧闻得令尊大人病在此地,久治无效,老僧略知医道,也曾治好过风瘫病人,所以特地从山东赶来,探望尊大人。”
大少爷听老和尚说能治风瘫病,欢喜得了不得,连忙请他进了内室。大少爷到父亲床边,说道:“父亲,老师傅来了。”这时,圆觉已来到床边,合掌行礼道:“大人,别来十多年,还记得蓬莱县千佛寺的圆觉么?”
李荃康的父亲先前已听见门房说的话,大少爷出去迎接时,他细细想起,自己十多年前在蓬莱任知县时,有几个地痞谋夺千佛寺的财产,双方告到县里。以前几任知县因受了地痞的贿赂,不能判决。后来自己秉公断案,惩治了几个地痞,维护了千佛寺的寺产,并在千佛寺立下碑石,永断纠葛。现在见千佛寺的圆觉来到床前向他行礼问询,便在枕上点头道:“记得记得,哎呀!当年我看见你就是这模样,过了十多年,你不但看不出衰老,精神倒比原来还好。可我已老得颓唐不堪了,佛门弟子真叫人羡慕啊!”
圆觉说道:“大人,哪有过了十多年不衰老的?我也苦于身体衰弱啊!当年,为了寺产的事蒙大人秉公断案,为我千佛寺的僧人留碗饭吃,老僧时时想报答,苦于没有机缘。近来听说大人得了半身不遂的病,老僧略懂医术,特地赶来,图报大恩。”
李荃康的父亲在枕边微微摆手道:“哎,老师傅,快不要提什么报恩的话。当年之事是我分内职责,何足挂齿啊!快不要提了,请老师傅坐下吧。”
说到这里。李荃康父亲伸出手,请圆觉诊脉。圆觉伸出右手按住脉处,一边诊脉,一边询问病情,凝神屏息,诊了好一会儿,开口说道:“大人,恕我直言,大人这病,服药恐难见效,只有下针。就是下针,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好的,大约多则半月,少则十天才能恢复原来的健康。”
李荃康的父亲听说自己的病能治好,真是喜出望外,说道:“圆觉师傅,只要能治好,不要说十天半月,就是一年半载,也感激你不尽。”圆觉说:“大人,快不要这么说。我报恩还来不及呢。我这就给你下针。”
说着,圆觉从腰间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个手指粗的竹管。拔去竹管上的木塞,便倒出十多根比头发略粗的金针来。大少爷上前慢慢掀开父亲的衣服,圆觉在十多个穴位上下了针。不到一刻工夫,圆觉俯身道:“大人,感觉如何?”荃康父亲答应道:“真神哪,身上舒畅多了!”圆觉宽慰道:“大人,身上感觉舒畅,说明金针已经在体内起作用了。”
第二天,圆觉在荃康父亲身上又下了十几针,病势更减轻了。这样,每天下针一两次,到了第五天,李荃康的父亲已能下床走动,饮食也逐渐增加,也有了精神。
二 传针法圆觉收徒
得机遇荃康学针
荃康的父亲有了精神,闲着无事,便陪圆觉聊天。闲谈中,他才知道圆觉绝非一般憎人,不但能给人医病,文学造诣也很深,武艺也高强,并有很高的道术。他用金针给人治病,便是从道术中研究出来的。经过这次风瘫病的磨难,荃康的父亲觉得自己的病虽然治好了,但身体衰老了。于是他想跟圆觉学些养生之术。他对圆觉说道:“圆觉师傅,我的病虽然治好了,但岁月不饶人,我自觉身体日渐衰老,我想跟你学些养生之术,你看可好么?”
听了这话,圆觉踌躇了一会儿,说道:“大人,论当年大人对千佛寺的大恩大德,我圆觉肝脑涂地,无以报答。大人想办的事,圆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切遵办。老衲在几年前曾发了一个誓愿,要将针法传授给几个徒弟。老衲认为,能学针法的,便可学得道术,可以养生。无奈大人年纪太大,不能学针法,绝非老衲不肯传授养生之术。”
荃康父亲说道:“圆觉师傅,要说学针法,我也自知不行,不学倒也罢了。你收了几个徒弟了?”圆觉摇头道:“不要说几个徒弟,我物色了三十年,一个也不曾看中。”荃康父亲道:“如此说来,这针法是极难学的了。请问圆觉师傅,什么样的人才可学得针法呢?”圆觉道:“什么样的人,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见面一看便知道了。”荃康父亲道:“圆觉师傅,你看我三个小儿当中,可有能学针法的么?”圆觉诧异道:“老衲一向听说大人有四位公子,适才为何说是三位公子呢?”
荃康父亲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难为情的神色来,说道:“不瞒师傅说,家门不幸啊!四小儿蠢笨异常,我自知不堪造就,所以只说三个小儿。”圆觉说道:“原来如此,不过大人的三位公子,老僧都已见过,独四公子不曾见面,想必不在身边吧。”荃康父亲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因为四儿是个白痴,不会说话,虽有十多岁了,知识还赶不上五六岁的小孩子。所以,我不许他见客,并非不在身边。”圆觉笑了,说道:“大人,不会说话又有何妨?老僧又不是外人,可否请四公子出来与我一见?”
荃康父亲没有办法,只得叫当差的把荃康叫来。这年荃康已十四岁了,相貌平常。他唯唯诺诺地来到父亲跟前。父亲对他说:“这位是圆觉师傅,你向圆觉师傅请安吧。”荃康唯唯诺诺地来到圆觉跟前,刚要跪下请安,圆觉忙伸手将他扶住,上下打量着他,把荃康看得满脸通红。看了一会,又拉起他的手,仔细地看起来,然后喜不自禁地对荃康父亲说道:“大人,您的四公子便是我要收的徒弟。”说到这里,圆觉感慨地长叹一声,“哎,我寻了三十年,人才难得,不容易啊!这下我放心了,我的针法有传人了!”
荃康的父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讶地站起身问道:“圆觉师傅,你刚才说什么?这蠢材能学针法吗?”圆觉不回答,只顾哈哈地仰天大笑,笑完了,说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世间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看圆觉高兴的样子,荃康父亲相信此事是真,心中那种欢喜自不必说,连忙叫荃康拜圆觉为师。荃康唯唯诺诺地朝圆觉跪下:“师傅,请受荃康一拜。”
又过了十天,荃康父亲的风瘫病治好了,圆觉仍住在李家,教荃康针法。然而,圆觉开始没有教他下针,而是教他学习与医学有关的书籍,只是在早晚教荃康练练拳脚,中午教荃康读书写字,所读的书是平常人读的经史类。家里人看荃康读书习武的领悟情形,才相信荃康果然不蠢,更加佩服圆觉的眼光不错。
不久,李荃康父亲把厘金局局务交卸了,回到江西原籍。圆觉也跟着李家到了江西,教李荃康读书习武。过了三年,便教李荃康练习扎针。他先用银珠在粉壁上画了无数个红圈,再拿一根竹签,教李荃康面对着墙,向红圈中间戳去。每天练无数次,到每戳必中的程度,便将那红圈缩小一点,再教他戳,每天戳无数次。戳了若干天,每戳必中了,再缩小一点。这样,直到将红圈改为芝麻大的一小点,又把竹签改为钢针,每天练无数次,到每戳必中为止。最后,圆觉拿出一张铜人图来,铜人图上排列着一个个绣花针鼻孔大的红点,那便是穴位了。圆觉教荃康用钢针往穴位上戳,荃康随手戳去,想戳什么穴位都能戳中。圆觉便又换上极软的金针,让荃康往粉墙上戳,只见荃康一针戳下去,金针不曲不弯,圆觉高兴地对他说道:“荃康,你的工夫已有九成火候了。”这时,他才把人身穴道、种种病症、用针方法详细讲解传授。荃康悟性高,很快便学会了。荃康学成之后,圆觉便告辞回山东去了。
三 赵炳泽病愈得贵子
李荃康移居提篮桥
圆觉走后,又过了几年,荃康的父亲去世了。兄弟分家,分到荃康名下的,也没有多少产业。他生性好静,不愿意到官场上去谋差使,每日在家,把从圆觉那里学来的道术修炼几次,家中大小事情全不放在心上。这样过了几年,坐吃山空,家境感觉困难了,他想起父亲的好友赵炳泽在南通,所办事业已很发达,便离开原籍,到南通居住,想找赵炳泽谋个差事。
赵炳泽见了李荃康,便问他父亲家庭等情况。荃康因不善言谈,又不喜欢在人面前表现自己,所以,在赵炳泽看来,李荃康不过是一个平常少爷,只知道穿衣吃饭,别的一无所长,因此,他不给他事情做;而荃康以为叔叔一时没有什么事情给自己做,也不便催促,便这么拖着。
一天,李荃康去拜访赵炳泽,谈话中,见赵炳泽神情忧郁,不时地长吁短叹。李荃康忍不住问道:“叔叔近来好像有什么事情不顺心,可否对小侄略说一二?说不定小侄也能帮得上忙呢。”赵炳泽只是摇头叹息,并不往下说。经李荃康再三追问,赵炳泽才把事情原委说出来。原来,这赵炳泽已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讨个姨太太进来,因自己得了阳痿症,仍没有得子的希望。
李荃康说道:“叔叔,你何不早说,这种病是很容易治好的。叔叔若早对侄儿说,说不定早抱上大公子了。”赵炳泽听了李荃康的话,甚为惊奇。问道:“荃康,你懂医术吗?我可是请医服药多少年了,都没有效果啊!”李荃康说:“请医服药是一回事,我的治法和他们不同。一不服壮阳的药,二不服种子的药,我是凭一根金针。”赵炳泽欢喜非常,说道:“如此说来,就请你给我治吧。”李荃康道:“叔叔,这却不能着急,须待婶母经期初过的那几天,方能治得。”赵炳泽说:“那好那好。”
过了几天,赵炳泽果然来找李荃康,对他说道:“荃康,贱内经期已过几天,可以施治了吧?”李荃康说:“可以施治了。”便叫赵炳泽在自己床上躺下,在他小腹上下了一针。奇怪得很,这日夜间,那许久不能兴奋的阳物竟然硬挺起来了。赵炳泽欣喜异常,和姨太太颠鸾倒凤,恩爱一番。从此,每月到这几天,赵炳泽便让李荃康给他下针,这样,经过了三五次之后,姨太太真的怀孕了。赵炳泽忍不住把这喜讯告诉给荃康,并对他说:“荃康啊,你既有这惊人的本领,不如就在此地挂牌行医,哪里要谋什么差事呢?南通这地方,虽说比不上省城繁华热闹,但市面也不小。像你这样的本领,如果在此地行医,一二年下来,我包你应接不暇,哎呀!比干什么差事都好。”李荃康想:“我从圆觉师傅学这针法,本以救人为目的,不想借此谋利。但赵叔既这么说,自己又迫于生计,且暂时应诊吧。”想到这里。他便对赵炳泽说道:“叔叔,您既这么说,我就试试吧。”赵炳泽于是亲笔替荃康写了几张广告,贴在高脚牌上,叫几个工人扛着,大街小巷走了几遭。
赵炳泽在南通极有声望,他中年阳痿、不能生子的事早已不是秘密。经荃康下了几次金针,姨太太居然怀孕的事,不久便轰动了南通城。因此,那些患阳痿的人,便争先恐后来找李荃康诊治,就是患其他疾病的人,也来找李荃康。因为找其他的医生,花了脉金,只能开一张药方,还得自己拿钱去买药,服下药有没有效果,还不一定;找李荃康诊治,见效是立竿见影,只交诊金,不花药费,何乐而不为?所以,李荃康行医几个月之后,每日真是应接不暇,不仅是南通本地的,就是许多外省外县的人,得了多年顽疾而无法医治的,他们也到南通来找李荃康,有的把荃康接到家中诊治,其中以上海的居多。李荃康在南通行医四年,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是在上海替人治病。上海的地面比南通大几倍,人口也多几倍。李荃康的名声传到上海,上海便接连不断地有人来请他去治病。到后来,人一到上海便脱不开身,简直无法再回南通。当时,在人们心目中,李荃康是“神针”,是扁鹊再世,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谁家老人生病,儿女如果不请李荃康诊治而老人病故,别人便要指责这家的儿女不孝。
李荃康有这么大的名声,诊务更是应接不暇了,简直日夜没有休息的时间。下针治病不同于开药方。开药方只使用脑力,切脉诊断以后,便开药方而已。而下针,需要聚精会神,把全身的力量提足,贯注在针尖上,金针才能刺入肌肤。否则精神一松懈,金针就刺不进去。这样提足精神为人治病,一天下来便感觉疲倦。可是那些病人眼巴巴地等着,只好吸几口鸦片提提神,这样,他便有了鸦片烟瘾,加之南通上海来回地跑,而到了上海又回不来,于是,索性把诊所搬到上海的提篮桥。
四 黛利丝病愈荐好友
洋院长随行窥神针
李荃康诊所搬到提篮桥以后,诊业红红火火。当时,上海有一个德国妇人,叫黛利丝,腰上忽然生出一个赘疣,开始不过铜钱大小,既不发红,也不发热,不痛不痒,用手在上面按,便有异样的感觉。不到几个月,便长到小碗那么大,这样,穿衣服走路都不方便。于是,黛利丝便找上海挂牌的中国医生诊治。找了几个,都说难治,她只好又到德国人在上海开的医院去。德国医生看了她的赘疣,说只有用刀割,别的没有办法。黛利丝便问割后有无危险,德国医生说,这就要看你的体质和割后的情况来定,预先是说不准的。黛利丝听了,抬脚就走,懒得再跟那德国医生说话。
黛利丝走出德国人开的医院,四处打听能治赘疣的医生,打听来,打听去,终于打听到李荃康诊所。她解开衣服,把腰部的赘疣给李荃康看,问李荃康能否治好,李荃康仔细看一会说道:“这病可治,不过,一两次是治不好的,要多来几次。”黛利丝问:“李先生,真能治好吗?”李荃康说:“我替人治病,如果是不治之症,我就当面拒绝,不收一分钱诊金。凡是我收治的病人,没有不治之症。”黛利丝又不放心地问:“李先生,是不是要用刀把这赘疣割去啊?”李荃康摇摇头答道:“那是外科医生治疗的方法,我是专用金针治病,有时也替人开方服药。”黛利丝高兴地说:“先生,既是这样,就请替我诊治吧。”
于是,李荃康取出一根金针,一圈一圈地绕在食指上,最后留下一截半寸多长的针尖。他用手指骨节在黛利丝腰间比划一下,量出一个应下针的地方,用大拇指把针尖一下一下往前推,那针便从食指上一圈一圈散下来,一圈一圈刺进皮肤里去。这样,在黛利丝的腰间和腹上下了三根金针。过了三四分钟,李荃康指着赘疣对黛利丝说道:“你看,这上面的皮肤,在未下针以前是光滑透亮的,下了针才三四分钟,皮肤已经起皱纹了,这便说明肿块已内消了。”黛利丝边看腰间的赘疣,边用手去抚摸,感觉确实起皱纹了,不像以前摸在手里滑滑的感觉,而且里面也软多了,不由得心里欢喜,对李荃康说道:“李先生,真的,我感觉好多了,真神奇啊!”过了一会儿,李荃康起了针,黛利丝整好衣服,连忙站起身和李荃康挥手,连声称谢,离开了李荃康诊所。
第二天,黛利丝又到李荃康诊所里来了,这一次诊治以后,腰间的赘疣已消了大半。第三天,黛利丝又来诊治一次,那小碗大的赘疣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有凑巧,黛利丝治愈后不到一年,她的朋友雪罗在腰间也长了一个赘疣,大小情形和黛利丝腰间的赘疣一模一样。她知道自己的朋友黛利丝也患过这样的病,便同自己的丈夫来问她诊治的情形。黛利丝便把李荃康的针法神奇之处绘声绘色地向她讲述了一遍。然而,雪罗的丈夫是在上海大学教化学的教师,他平日对中国人极端瞧不起,哪里还相信中国有能治病的医生?他听了黛利丝的话坚决反对,说道:“你去找中国医生治病,不如用手枪把自己打死,倒还死得明白。”黛利丝生气地说道:“你这话不是当面骂我吗?我的病确实是中国医生治好的,你用什么理由来解释呢?”
雪罗的丈夫自知说话冒失,连忙笑着赔罪。他说:“我们还是去德国人开的医院诊治,那院长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医术,不但在上海医生中是极好的,就是在欧美各国也是极有名气的。我立刻带你去诊治。”雪罗便邀黛利丝同往,三人一同乘车到德国医院来。
到了德国人开的医院,雪罗解开上衣,露出赘疣。那院长仔细看了半天,说要开刀。雪罗便问:“院长,开刀后有无生命危险呢?”院长啧了啧嘴,说道:“患处太大,割后四十八小时才能知道。四十八小时后如果不发高热,便可保证无生命危险了。”一番话说得雪罗浑身不自在。雪罗望着丈夫说道:“我决定不在这里割了,我要同黛利丝到中国医生那里去。”
雪罗的丈夫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说道:“我始终不相信,全无知识的中国人能有超越世界医学的方法,能把这种大病治好!老朋友,我想请你同去,如果那中国医生治疗时突然发生危险,有你在旁边,可以施行应急措施。”院长说道:“老朋友,你说错了,中国可是文明古国,中国人不全是无知识的。我想,危险不至于有。我曾同中国人研究过,倒是西医有时会发生危险,因为西洋医术发明的时间不久,有许多治疗的方法还是在研究中。而中国医学发明在三四千年前,拿病人当实验品的危险时期早已过去,所以流传下来的方法,多是很安全的。不过,我还是愿意陪你们去,因为我想亲眼看看那中国医生是如何给人治病的。”
一行人到李荃康诊所时,已是午后两三点钟了,正是诊所拥挤的时候,两边厢房里已坐满了病人。黛利丝熟悉这里的手续,替雪罗挂了号,把她带到女宾候诊室坐下。约等了半个小时,李荃康才到女宾诊室来。黛利丝立即迎上去,说道:“李先生,这是我的朋友雪罗,请给她诊治一下,好吗?”李荃康招呼道:“我这里治病是按挂号次序的,请你的朋友坐一会儿,等我替先来的这几位看了,再替贵友诊治。”
雪罗的丈夫和那院长巴不得等一等,因为这样,他们便可以先看一看李荃康是如何给病人治病的了,他们便坐在那里很注意地观察。只见李荃康拿出一支金针绕在食指尖上,用大拇指缓缓地把金针向皮肤里推进,有的推进去五六寸深,有的推进去二三寸深,连西医认为不能下针的地方,李荃康也毫不犹豫地把针插进去了。他边推针边低声询问病人感觉如何。奇怪得很,下针以后,效验之神速,连最厉害的吗啡针也赶不上。洋院长一边看,一边摇着头轻声嘀咕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一会工夫,先来的女病人诊治过了,李荃康来到黛利丝面前问道:“贵友是何病症?”黛利丝帮着雪罗掀起上衣,露出赘疣给李荃康看。雪罗的丈夫在旁边说道:“李先生,我对中国的医学没有信仰,不知李先生对我夫人这病有没有治好的把握?”李荃康对着赘疣看了一会儿,说道:“尊夫人这病与去年黛利丝夫人所患的病大体一样。黛利丝夫人的病是我治好的,尊夫人的病没有问题,也治得好。”洋院长问道:“请问李先生,治雪罗夫人的病不会发生危险么?”李荃康笑道:“我在上海治好的病人,少说也在一万以上,不曾发生过一次危险,为何治雪罗夫人的病就有危险?方才我治了十多个病人你们都亲眼看了,有没有危险总该明白了。”
这时,雪罗的丈夫插口说道:“李先生,我夫人的病求先生诊治,我情愿多出诊金,不过想请先生写一张保证治好、绝对不发生危险的凭单,不知道先生可愿意?”李荃康笑道:“诊金多少我这里定有诊例,你不能少给,我也不会多要。尊夫人的病,我相信我的能力,确实能担保治好,并能担保确无危险,但叫我先出凭单再治病,我这里没有这样的做法。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医行信家,病人对医生有绝对的信仰之心,医生才能治这病人的病。我的名誉便是我替人治病的最大的担保。你相信我,就在这里诊治;若是不相信,不妨去找别人。偌大的上海,有名的中西医院很多,何必到我这不可信的地方来呢?”
洋院长在旁边听出李荃康的话中带着不悦,连忙在旁边赔着笑说道:“李先生,敝友的话无非想慎重些,决无他意。既然李先生这里没有这种做法,我们也不必拘泥,就请李先生为雪罗夫人诊治吧。”于是,李荃康取出一根金针,一圈一圈地绕在食指上,然后在雪罗身上找准穴位,用拇指按着针尖向皮肤内推去。雪罗丈夫在旁边瞪大眼凝神屏息地看着,洋院长更是靠在旁边目不转睛,每个细小动作,他都记在心里。李荃康在雪罗身上下了四根金针,待会儿取出来的时候,问道:“雪罗夫人,你感觉如何?”雪罗扭动身子,又向前弯了弯腰,说道:“我觉得轻松活便多了。”李荃康指着赘疣,对洋院长和雪罗丈夫说道:“喏,我下针以前,这赘疣胀得硬硬的,现在你们看,已经软得垂下来了。”洋院长和雪罗丈夫看了,不住地点头。
洋院长说:“李先生,你的金针给我看看可以吗?”李荃康答道:“可以。”说着便取出一根金针递给洋院长。洋院长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交还给李荃康。这时,又来了看病的人,李荃康忙着招呼病人去了,雪罗等四人便离开了诊所。
五 洋院长诚恳交友
李荃康纵论针法
走在路上,洋院长对雪罗丈夫说道:“老朋友,尊夫人明日是一定要来复诊的。你们明天还是先到我这里来,我还想跟你们一起来看看。”雪罗丈夫说道:“好的。”
第二天,雪罗夫妇同洋院长又来到李荃康诊所。没等坐下,洋院长便取出一张自己印有汉字的名片,恭恭敬敬地递给李荃康说道:“李先生,我在上海开设医院二十多年了,一边替人治病,一边研究医术,很想研究出一些特效的治病方法,并非有谋利之心,完全想为人类造福。我看到先生的针法,非常希望和先生交个朋友,望先生不嫌冒昧。”说完,又毕恭毕敬地向李荃康鞠了一个躬,李荃康连忙弯一下腰,算是还礼。他从洋院长手中接过名片,看了一眼,见院长态度十分诚恳,说话谦和,觉得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心中也愿意和他交朋友,便诚恳地说道:“你太客气了,和院长阁下交朋友,我感到荣幸。”
李荃康拿着针来到雪罗夫人面前,示意她躺在长条椅子上,解开衣服。雪罗松开裤带,李荃康把雪罗的裤子轻轻往下一拉,露出半截雪白的肚皮,他弯起中指骨节量一下,在脐下半寸的地方,用手指按了按,下了一针。雪罗仰面躺着,一只手轻轻压着翘起的衣角,一只手遮在脸上。她闭着眼,用心体会下针后的感觉。洋院长眼睛瞪得大大的,吓出了一身冷汗。雪罗的丈夫吓得说话打起了哆嗦:“这……这这……”哆嗦了半天,没有哆嗦出一句话来。倒是那洋院长问道:“李先生。这地方能下针吗?”李荃康一边把针往皮肤里推,一边说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穴道,有几十种病都要从这里下针。”洋院长说:“李先生,我看这根针有七英寸长,留在外面的不过一英寸,有六英寸都下到肚皮里去了,况且针尖是直插下去的,没有向左右上下偏斜,估计这样的长度不是已达到尾椎骨了吗?”李荃康点头笑道:“这穴道不在尾椎骨附近,但非要从这里下针不可,无论从何处下针都不能达到这穴道。”洋院长道:“肚脐眼附近有大小肠盘结在里面,这针穿肠而过,大小肠上不是要穿无数个小窟窿吗?”李荃康哈哈笑起来,说道:“将大小肠穿无数个窟窿,那还了得!那样病不曾治好,倒闹出乱子来了!”
李荃康这一笑,把那洋院长笑得不好意思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说道:“我也知道没有这种危险,但是用的什么方法能使这针直穿过去,而大小肠丝毫不受影响呢?”李荃康笑道:“院长阁下是贵国的医学博士,贵国的医学,我听说在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赶得上,为何竟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呢?只怕是院长阁下有意和我开玩笑吧?”一句话说得洋院长满脸通红。停了半晌,洋院长说道:“呃……呃……我初与先生交朋友,并且是诚心诚意来研究医术的,如何敢和先生开玩笑?像先生这种针法,我们德国还不曾发明,我生平也仅在先生这里见过,在先生看来是极为浅显的道理,在我却一时理解不了。”
李荃康听他这么说,便把一根金针递给他说道:“院长阁下,你仔细地看看,自然就明白这道理了。”洋院长接过金针,拿到光线强的地方仔细察看,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觉得还看不出名堂。雪罗的丈夫自以为是研究化学的,接过金针仔细看了一会儿,也看不出名堂来,便低声问那院长:“你看出名堂来了么?”院长看了看李荃康,摇了摇头,只是不说话。雪罗的丈夫又低声问道:“根据你的解剖经验,是不是有办法把人的大小肠移到一边,或者是移到肚脐下面。”洋院长摇头答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西医之所以不敢在肚子上下针,就是怕穿破大小肠,危险太大。”雪罗丈夫说道:“大小肠的质体是有伸缩性的,这金针又极细,是不是刺穿几个窟窿没有妨碍?”洋院长又连连摇头,说道:“没有道理,大小肠虽是有伸缩性的质体,但是里面装满了食物的渣滓,质体又不甚厚,哪里能刺破而没有妨碍呢?”两个人就这么一问一答地研究,始终研究不出名堂来。
他们说着话,李荃康已将候诊的病人诊治过了。他来到洋院长面前,问道:“弄明白了么?”洋院长红了脸,说道:“惭愧!惭愧!这针昨天我已看过一遍,今天又看了一会,实在不明白什么道理。”李荃康接过那针,慢慢地往食指上绕着,绕了几圈,停下来,指着针尖说道:“所以要用这纯金做的针,而针尖又不能锋锐,就是怕刺破大小肠。这针的硬度和这么秃的针尖,就是有心要把大小肠刺破也不容易,何况大小肠是软滑而溜圆的呢?针尖又不锋利,与大小肠相碰,双方都能互让,所以针能从肠缝中穿过,直达穴道。不过,所难的就在下针的技术,因为金针太软,而肠道弯曲太多,若是力量不能直达针尖,那么下的针一定随着肠缝,不知射到什么地方去了,是根本不能打进穴道的。”
听了李荃康的一番话,洋院长仿佛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这个道理。怪不得昨天看先生给病人下针,下了数十次,没有一次抽出针来针尖带血的,竟然一次也不刺破血管,大概也是针尖不锋利的原因。”李荃康说:“不刺破血管是另有道理,跟针尖锋利不锋利毫不相干。血管不能与大小肠相比,因为血管不能避让。针如果碰在血管上,没有碰不破的道理。倘若这针尖连血管都刺不破,如何能刺进皮肤呢?”洋院长连忙点头道:“不错!不错!血管是很薄的,要是碰到,自然被刺破了。那么,什么道理能不刺破呢?”李荃康道:“你们西医注重解剖,应该知道人身上有多少穴道吧!”洋院长道:“我们西医虽然注重解剖,但是我并不知道穴道这名词,听中国朋友说,人身上有若干穴道,中国拳术家有一种点穴的本领,只要在穴道上轻轻一点,被点的人还没感觉到,便受了重伤,或者昏倒过去。先生所说的穴道是不是拳术家点的穴道?”李荃康说:“我所说的穴道,包括拳术家点穴的穴道。不过拳术家点穴的穴道少,我们治病的穴道多。只要穴道没弄错,无论什么针下去,是绝不会出血的。如果出血,便是下针下错了穴道。”洋院长又问:“为什么下针下中了穴道,便不出血呢?”李荃康笑着说道:“不是下中了穴道不出血,而是下到不出血的地方便是穴道。我学针法的时候,所学的就是这些穴道。发明这针法的古人,不用说,是完全明白血管在全身的分布情况的,所以定出穴道来,哪一种病应该用哪一个穴道,针应如何下法,规定了一成不变的路数。我们后学的人,只知道照着规定的去做,从来没有出过错,并且从来没有失效过。”
听着李荃康的话,洋院长不住点头,他对这针法,从心底里佩服。这时,李荃康已起针了,看看那赘疣,已小了大半,李荃康说道:“再来两次就可以了。”雪罗丈夫连连道谢,告别了李荃康,三人上车离开了诊所。
六 李荃康轻松点穴道
洋院长苦求要拜师
第三天,洋院长又随雪罗夫妇去了李荃康诊所。他看着李荃康给雪罗夫人下针,便又同他攀谈起来。洋院长说道:“李先生,我们已经做了朋友了,你可不可以将点穴的事试给我看看?”李荃康道:“这是不好试验的,因为没有一个可以给我点的人,凭空如何试验?”洋院长道:“就在我身上点不行吗?”李荃康道:“我和你是朋友,怎么好用你的身体做试验呢?”洋院长说:“这算不了什么,我为研究这点穴的学问,就是牺牲了生命也是心甘情愿的,请你不用顾虑。”
洋院长正说着话,从楼上走下一个人来。洋院长抬眼望去,见是一个潇洒的青年人,一身毕挺的西服,头戴宽边礼帽,鼻梁上架一副墨镜。如果不是嘴唇上的口红和微微隆起的胸部,谁也看不出她是个姑娘家。那女孩一路从楼梯口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口里说道:“阿爸,我去孙亦菲家玩了。”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雪白的手套戴在手上。李荃康一边给雪罗夫人下针,一边关照说:“路上小心,遇事不要轻易出手。”“知道了。”那女孩答应一声,蹬着一双皮靴“咚咚咚”地出了门。
李荃康看着那女孩子的背影,收回目光说道:“让诸位见笑了,这是我女儿李雯,天生的男儿性情,整天风风火火的。刚才不是谈点穴吗?练这针法是要会道法和拳术的。我女儿跟我学了几下子,一次在码头上和几个地痞较量开了,点了他们的穴道。嘿,这丫头只会点不会收,后来是我去替她把事情了结,要不,事情就闹大了,所以,她每次出去,我都要关照她,遇事不要轻易出手。年轻人,有两下子,就喜欢打抱不平。”雪罗丈夫说道:“李先生,看不出,你既懂医术又懂武术,文武双全哪!”李荃康笑道:“不好意思,见笑见笑了。”
这时,洋院长又把话题谈到点穴上来,缠着李荃康要点穴。李荃康没有办法,说道:“我可以试验一次给你看,不过,你得找个律师来写张凭据给我,据上写明白,被点之后或伤或病,或因病而死,完全是本人自愿,不与点穴的人相干,并且有律师具名保证。这么做,实在是因为我学了这功夫后,从未点过别人,也从未被别人点过,手下说不得轻重,以防万一。你能这么做,我便试给你看。”洋院长大笑道:“李先生过虑了,我再三请求你试验,难道还会为难你吗?请你尽管放心好了。”李荃康道:“不是这样说法,实在是我受师傅的传授,一次也不曾试用过。你是我的异国朋友,下手时不幸将你点死,在你本人出于自愿,然而你的亲戚朋友未必知道你是为研究学问而情愿牺牲的。那时如果有人出来控告我,我不是有口难辩吗?你不依我这办法,我断不能试验给你看。”听李荃康这样解释,洋院长爽快地答应道:“好,我一方面请律师,一方面去准备后事,为研究学术而牺牲是值得的。我已经六十八岁了,已接近老死的日子,还有什么顾虑呢?”李荃康道:“院长阁下,我真佩服你这种求学的精神!这么大年纪,不顾性命去研究学术,真是了不得!”
这时,罗雪夫人已经诊治结束,李荃康关照:“明天再来一次就可以了。”雪罗夫妇听了自然高兴,洋院长心中也高兴,因为李荃康答应给他试验点穴道了。他回去后便忙着找律师,办相关的手续,李荃康也打电话约请律师。
第四天,随雪罗夫妇来李荃康诊所的除了洋院长,还有一个德国人,他是洋院长找的律师。李荃康见洋院长带来了律师,便立即打电话给预约的律师,请他立即来诊所,然后便给雪罗下针治疗。待李荃康把男女候诊室的病人诊治结束,那约请的律师也来了。李荃康便把律师请到洋院长跟前,说道:“院长阁下,昨天所说,是你我两人,这两位不在旁边,今天我得重说一遍。我中国点穴的方法,在知道的人实行起来是极容易的,难的是不容易学得其方法。而且因点穴得的病比任何大病都痛苦,害病的时间最短也得一个礼拜,才能恢复原状。你年纪这么大了,万一受不了这病的痛苦,或发生意外危险,我是不能担保的。”洋院长道:“李先生,我已抱定牺牲的决心,遗嘱都已让律师写好了,我们开始办手续吧。”
李荃康道:“那好。”当下将证书写好,四人都签了名。洋院长将证书双手递给李荃康,说道:“李先生,凭据在此,请你放心试验吧!”李荃康接过那证书,用手在洋院长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举起大拇指笑道:“院长阁下年老有毅力,令人钦佩。”洋院长见李荃康夸他,高兴得哈哈大笑。李荃康将证书小心折叠好,揣入怀中,没事人一样,又去给雪罗夫人起针,起了针,又和洋院长闲谈起来,并不提点穴的事。洋院长忍不住问道:“李先生,今天不能试验么?”李荃康答道:“能试验啊。”洋院长道:“能试验,那就点吧,要不要脱衣服?”李荃康说道:“院长阁下,我已经点过了。”洋院长惊讶地瞪大眼睛说道:“点过了?什么时候点的?我怎么不知道?”李荃康答道:“就是我称赞你有毅力的时候点的。”洋院长一想,点头说道:“不错,你伸手接证书的时候,曾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当时觉得脚筋有点发麻,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当时我认为这是正常的现象,不疑心是你点穴。”李荃康说:“本来嘛,被点之后,身上会觉得很痛苦的,因为你在我家,我特地给你留下回去的时间。此时我不留你多坐了,过一个礼拜我们再见吧。”
李荃康说完,便给雪罗夫人起了最后一根针,关照说:“已经全好了,明天不用来了。”洋院长心中疑惑:“那样拍一巴掌就是点了穴了?”心中疑惑着,没有说出来,便同雪罗夫人离开了诊所。走在路上。雪罗说道:“李先生的门诊费,一次二元二角,四次八元八角。这么重的病只花这么点钱就治好了,又不受痛苦。怪不得一般病人都到李先生那里去。若是住院动手术,至少也得花五百元,还不能保证没有生命危险。”一席话说得洋院长满脸通红,半天回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点头叹道:“我在上海开了二十多年的医院,从来没有一天病人像这样拥挤的。唉,堂堂一个德国医院的号召力还不及李荃康一个人的诊所,可见他针法的神奇了。”说到这里,他萌生了想跟李荃康学针法的愿望。
洋院长回到医院以后,全不把点穴的事放在心上,换了衣服,打算照常工作。可是,他渐渐觉得头昏眼花,背上一阵阵发麻,好像伤寒怕冷的那种感觉。勉强坚持不到一刻钟,实在坚持不住了,便叫助手配了些药服下,蒙头在床上躺下来,心想睡一觉必然症状消失。谁知服下药以后,全身战栗不止,好像发了严重的疟疾一样,全身不能自主。这样,坚持到第三天,自己感觉实在无法忍受,便派车把李荃康接来,把经过情形诉说一遍,请李荃康替他诊治。李荃康给他切了一会儿脉,又看了他的舌苔,问了一些情况,说道:“你这三日的痛苦,确实是因点穴而发生的。你若不用西药治疗,痛苦不会这样厉害。点穴发生的病有可治的,有不可治的,你这种是不可治的。不过到第七日,症状必然消失。在七日之内,任何人无法治疗,你安心睡到第七天,我们再见。”洋院长见李荃康说得诚恳,也不再恳求。李荃康告辞而去。
到了第七天,洋院长顿觉全身轻松,一点痛苦也没有了。他怀着满腔钦佩之情,来到李荃康诊所,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李先生,点穴的症状完全消失了,我今天是竭诚地来拜师求学的,望你不要因为我是外国人就不肯指教,我们是老朋友了。”李荃康笑道:“院长阁下,你太客气了,我有何能耐够得上让你拜师?”洋院长道:“老朋友,你这话真是太客气了,我不仅要学点穴,还要学针法。我是十二分的诚意,绝无一丝一毫虚伪。”李荃康道:“院长阁下,点穴不值得一学,因为学会了一点用处都没有。我当年学这方法,整整练了一年,直到现在,是你要试验才使用一次,往后决不再有使用的机会。你们西洋人研究学问向来最注重实用,你说,这种极难学又极无用的东西,有学习的价值吗?”
洋院长点头道:“对的,点穴的方法并非救人的学问,不学也罢。但这针法,我非拜你为师不可。”李荃康道:“院长阁下,世界的医术,世界人公认是德国最好,你是德国有名望的医学博士,在上海更孚众望,加之你这么大年纪了,倒来拜我为师,不但有损你个人声望,连你们德国在医学界的地位都受影响,这如何使得?”洋院长道:“对于学术,没有年龄的分别,孔夫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临死尚须闻道,研究学术,是不受年龄限制的。至于我德国医学,在世界医学界固然占重要地位,但现在正是研究时期,而不是已经成熟的时期,中国的医学发明在四千年前,就是成熟时期也在两千多年前,这是仅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西医无法可比的。”李荃康道:“话虽是这样说,但学这针法事实上仍是不可能的。不是我不教,而是你不能学。人到中年以后,记忆力减退。学针法必须强记全身七百多个穴道,不是记忆力强的少年人是绝不能学的。另外,学针法所必读的书,如《灵枢素问》、《内经》、《难经》、《伤寒论》之类,在中国医学中是极难学的。中国的文人读这些书尚且感觉困难,对中国文学毫无研究的外国人,当然更无法读懂。还有下针时的技术,非少年手指骨节灵活的人是不能练习的。在练习这技术之前,要练习内功拳术,因为不练内功拳术,便不能将全身所有的气力由手臂运到指尖,再由指尖运到针尖。院长阁下,你且计算一下,读懂中国医学,练内功拳术,记全身穴道,练习下针技术要多长时间?岂是你六十八岁的人能够学得的?”
李荃康的一席话,直说得洋院长像掉进冰窟里一样,浑身凉透,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了头半晌,说道:“李先生,看来我是真的学不成了,我想打电话给柏林皇家医院,让他们选派十个或二十个资质聪明的青年到上海来,请你依法传授,你想要享受什么权利,请直接说出来,我也申告皇家医院,让他们承认。”李荃康答道:“院长阁下,我不能为权利去教授别人,这针法,我老师教授我的时候,他老人家不仅不曾享受到一点权利,而且牺牲了他自己的种种利益和四年光阴。他老人家在遇到我之前,曾有许多人送丰厚的权利和待遇,要求拜师,都被拒绝了。他圆寂的时候,对于传授徒弟有非常重要的遗嘱。我不敢违背老师的遗教,为谋取个人的某种权利而去教授别人。”
洋院长见李荃康说得如此慎重真挚,也不好再强求。闲聊一会,告辞而去。虽然拜师学艺未成,友情还在。每当工作之余,也常来李荃康诊所聊天,切磋医道。
七 孙亦菲对天发誓
李荃康登报停诊
一天中午,气候闷热烦躁,忽然下起瓢泼大雨,诊所有了难得的清闲。李荃康吃过午饭,便到楼上会客室,准备休息一下。他刚躺到烟榻上,女儿李雯便从隔壁卧室里走出来。她来到李荃康身边的凳子上坐下,说道:“阿爸,我给你烧烟吧。”她知道,阿爸躺到烟榻上休息,总是要抽几口大烟的。说着,便点起烟灯,在烟枪上装上一颗烟泡,就着烟灯烧起来,把烟枪的另一头递到阿爸手中。李荃康接过烟枪,“咝啦咝啦”地吸着。他知道,每当女儿这样笑盈盈地伺候自己的时候,总是有什么话要说。他也不吱声,只是吸烟。吸了几口,果然不出所料,女儿说话了:“阿爸,我前几天在亦菲家玩,听她对我说,她丈夫是孙中山派回来的,在上海秘密建立一个什么组织,已经有一百多青年学生参加了。她说,参加那个组织,都是有志气有作为的青年人。”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又给李荃康装上一颗烟泡,在烟灯上烧着。李荃康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还是不吱声。李雯把烟枪递到父亲手中,说道:“阿爸,我也想参加,你同意吗?”李荃康“咝啦咝啦”地连吸几口,放下烟枪,说道:“雯儿,你刚才说,参加那个组织的都是有志气、有作为的青年人。你认为自己是有志气、有作为的青年人吗?”李雯调皮的反问道:“阿爸,难道我不是有志气、有作为的青年人吗?”这时,父女俩都“扑哧”地笑起来。李荃康停住笑,严肃地说道:“雯儿,从报上看,以及听人们的传闻,孙中山的那个组织叫同盟会,他们的目的是要推翻帝制。孩子,加入这个组织是要准备献出自己的身家性命的。你不怕危险,不怕杀头吗?”李雯道:“危险肯定有,行事谨慎就是了。万一被杀头,我也不怕。”李荃康道:“孙中山了不起,有气魄,将来准成大事。雯儿,你自己的路自己走,阿爸不挡你道。”李雯高兴地说:“阿爸,你真好,天还下着雨,你歇一会吧。”说完,回自己的卧房去了。
李荃康躺在烟榻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不早。他忽然听到女儿卧室里传来低低抽泣的声音。李荃康觉得奇怪,便注意听。听到女儿卧室里有轻声说话的声音,然而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外面的雨还“滴滴答答”地下着,他也不再听下去。
不一会儿,女儿卧室里的抽泣声和说话声没有了,房门打开,只见女儿同一个青年女子走出来。李荃康认得,那便是孙亦菲,做学生时经常同李雯来玩的。孙亦菲走到李荃康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哭着说道:“李老伯,侄女平时少来亲近,今日侄女婿遭了横祸,只得厚着脸请老伯救援。”李荃康连忙从烟榻上坐起来,说道:“亦菲,快快起来。有事起来商量。”说着转过脸对李雯说道,“雯儿,快把亦菲扶起来。”
李雯把孙亦菲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李荃康问道:“侄女,你刚才说侄女婿横遭祸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我听。”
孙亦菲忍住哭,便把丈夫遭祸事的情况,一五一十细讲出来。原来,孙亦菲的丈夫姓高,名行健,号易斋,江苏无锡人,思想进步,在东京留学时便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近年,受孙中山的委派,回国开展革命活动。他在上海县城内租了一所房子,建立临时机关,已吸收一百多有志青年加入到革命组织中来。正当革命活动有所发展之时,由于叛徒的出卖,上海县衙前天逮捕了高行健,关在县监狱里。孙亦菲突然遭到这个变故,心中凡能想到的亲戚朋友,都前去请求援助。她想,数年前的同学李雯曾多次到她家玩,情同姐妹。她的父亲李老伯是久享盛名的医生,与官场中人熟识,且为人正派,言谈话语中对孙中山极为崇敬,同情革命党人。请他帮忙,一定会有办法的。于是便来找李雯,请她出面求李荃康帮忙。
孙亦菲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听了孙亦菲的诉说,李荃康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论现在官场上的情形,上上下下都是极腐败的,不问情节如何重大的案件,只要舍得花钱,又有相当的门路,总会想出办法来的。不过,侄女婿这案子比一切重大案件都特别些,是政治大案哪!”说到这里,李荃康沉默下来。听了李荃康的话,孙亦菲的心凉了半截,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前两步,又“扑通”一声跪下说道:“李老伯,求求您,想法子救救行健吧!”李荃康说:“亦菲,快不要这样,起来吧。”说着,又向李雯示意,李雯连忙来搀扶孙亦菲。
会客室里又陷入了沉默。李荃康摸起了烟枪,李雯连忙帮父亲装烟泡,烧烟。待李荃康抽了一口,李雯催道:“阿爸,你说话呀!”李荃康仍是不做声,又抽了几口,吐出一团烟雾,缓缓说道:“我们父女、叔侄,现在是关起门来说话,清廷从上到下,腐败至极,这棵大树已烂到根子了。我最崇敬的人是孙中山,他干的事情必成气候。侄女婿是革命党人,追随孙中山,现被关在监狱里,我能不救吗?”
说到这里,李荃康又停住口,吸起烟来。过了一会,他放下烟枪,神色庄重地对孙亦菲说道:“亦菲,你把这事委托了我,我当然会尽力替你想办法。但我有一句至关紧要的话对你说,你必须依我。你今天到我这里来的情形,连同你对我所说的话,永远不许向人说。若是将来高先生侥幸脱离了牢狱,你们夫妻见了面,也不许谈论今天的事情。总而言之,你今生今世,无论在什么地方对什么人,都不许提今天的事情,你能做到么?”
孙亦菲救丈夫心切,见李荃康说得如此慎重,自然满口应承。李荃康越发神色庄重地对她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慎重其事地对你说这些话呢?因为实在这事关系太大。你这么轻便地答应我不行,你要是真能依我的话,你要立刻当天跪下发一个大誓,不然我不敢过问。”
听李荃康这么说,孙亦菲随即对着窗外的天空跪下双膝,磕了几个头,然后伸直腰肢说道:“虚空过往神圣在上,信女孙亦菲,今因恳求李荃康先生搭救丈夫性命。愿遵守李先生的吩咐,永远不把今日恳求的情形对任何人说起。如有违误,此身必受天谴,不得超生……”
刚说到这里,李荃康急忙从烟榻上跳下地,双手搀起孙亦菲,说道:“好!好!请你就此回家去吧,只当没有今天到我家来这回事,凡是可以去恳求设法的人,你去恳求。不要因为我答应帮忙,就万事无碍了。”孙亦菲连连答应:“是。”便向李荃康磕了一个头,告辞去了。
孙亦菲走后,雨已停下,李荃康去出诊,看了几个病人回来,对李雯说道:“你赶快拟一张启事,就说我病了,不能替人下针治病,须休养三日,第四日仍可照常应诊。写好后,叫账房立刻送到报馆里去,务必在明天的报上登出来。”李雯答应一声,便去办理。第二天早上,各报上都登出了李荃康诊所停诊三天的广告。
八 夜行侠神秘出车
高行健轻松获救
第二天,朋友们从报上知道李荃康病了,都来看望。姨太太和李雯出面婉言挡驾,说李先生病重不能见客,挡回了一批批客人。她们正感到轻松,只听见几声喇叭响,门口停下一辆小轿车。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四个人,他们便是洋院长、雪罗夫妇和黛利丝。只见黛利丝和雪罗夫人各手捧一束鲜花,洋院长和雪罗丈夫各拎着一只礼盒。他们来到诊所门前,黛利丝对姨太太说道:“太太,我叫黛利丝。”又指了一下雪罗,“这位是雪罗夫人。李先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听说他病了,我们特来看望。”姨太太说道:“黛利丝小姐,雪罗夫人,抱歉得很,李先生病重,不能见客。你们的心意,我一定转达。”
这时,洋院长走上前说道:“太太,我是李先生的朋友,是最好的朋友。我们是来看望李先生的,让我们见他一下好吗?”姨太太注视着洋院长,说道:“如果没有猜错。您是院长阁下,感谢您来看望我家先生,但是,遗憾得很,我家先生今天实在不能见客,您的心意我一定转达。”
洋院长说道:“太太,那么请您把礼物收下,我们改日再来看望,好吗?”姨太太点点头说道:“不好意思,愧收了。”于是。她接过鲜花,礼物。洋院长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手,耸耸肩,同众人上车走了。
李荃康独自一人,躺在烟榻上吸烟,听着外面一阵一阵的说话声,就这样躺了一整天。吃过晚饭,他问李雯道:“孙亦菲家还住原来地方吗?”李雯答道:“还住原来地方。”李荃康便关照说:“你今天晚上去她家一趟,叫她家里的人明天夜里不要睡觉,听着点动静。”听了父亲的吩咐,李雯便换了衣服出去了。
李雯出去以后,李荃康叫姨太太取出一套平时不常穿的青色西装,又选了一条紫色领带。姨太太知道他是要去看朋友,连忙招呼备车。李荃康止住道:“用不着备车,离此地不远。”说着话,已穿好衣服,便出去了。
李荃康走后,姨太太发现他忘了换皮靴子,也没有戴帽子,便笑道:“哪里有这样穿衣服的?身上穿西装,脚上穿布鞋,头上连帽子也不戴,成了什么样子?”便唤车夫拿了皮靴和帽子赶去送给他。车夫得了姨太太的吩咐,拿着靴子和帽子追出门外,朝两边张望,已不见李荃康的人影,也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的,胡乱追了一阵,也没有追上,只好回来。
再说李荃康,他穿着一双玄青素缎的薄底朝鞋,走路甚是轻快。他来到上海县衙附近,只见街道昏暗,很少有行人经过。他来到一个墙角暗处,纵身上房,向四处望去,看清了进出路道,便向北走去,他知道那监狱在县衙北边不远处。他在房顶上行走,身轻如燕,快步如飞,竟没有一点声音。他来到监狱房顶上仔细看,只见几个牢房里,男男女女关了不少人。他猜想那不是关政治犯的所在。又仔细寻找,终于发现在西北角有一间牢房,灯光比别处明亮。他便来到近处屋顶上细看,只见牢房里关着一人。那人项上戴枷,脚上有镣,脸向外倚墙坐着。他认得,那便是高行健了。高行健婚后,曾偕同孙亦菲来找李雯,那时是怎样一个英俊青年啊!可如今,已是蓬头垢面,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来不及多想,悄步来到那间牢房顶上,动手抽动瓦片,做救人的准备工作。
这时已是二更天气,更鼓敲过以后,狱卒听见牢房上有瓦片破裂的声音,开始以为是猫儿走过,也不甚在意。后来,听得那响声很怪,不像是猫儿踩瓦的声音,便拿起百步灯向房顶上照,照了一会,发现好像有几片瓦有些乱了,便以为是猫儿抓耗子弄乱的,便随它去了。
夜里十点多钟,李荃康回到家,样子非常疲惫。他脱下衣服,懒懒地躺到烟塌上,招呼姨太太为他烧烟。他闭着眼吸了好长时间才过足了瘾。姨太太见他这样,笑着问道:“从来不曾见你发过这么大的烟瘾呢!你这朋友既然没有大烟,你何不早点儿回来?你平时都是穿便衣出门的,今天穿上西装,不戴帽子,也不换靴子。我叫车夫拿了帽子和靴子追了好一阵没有追上。”李荃康道:“哎呀,我真老糊涂了!一时高兴,穿上西装就走了,哪里还想起换靴子。”说着话,便打起了呼噜。
李荃康这—觉,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三四点钟。起床后,他把李雯叫起来,说道:“我今晚出去有事,你和我同去,时间要长一点。你要是怕瞌睡,就先去睡一会儿,到时候我去叫你。”李雯答应着去了!
到了夜间十点多钟,李荃康拿着一套西服和一顶鸭舌帽走到李雯床前,叫道:“雯儿,起来吧!”李雯听得叫唤,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李荃康把西服和鸭舌帽放在床上,说道:“把这行头换上,我们吃点东西就走。”李雯换上衣服,走到镜前,镜子里出现一个潇洒英俊的小伙子。她心中有数,便走下楼,只见桌上已摆好了饭菜。李荃康招呼道:“快来吃饭吧。”说着,打开酒瓶盖,倒了一杯白兰地,慢慢喝起来,喝了两杯酒,吃了两碗饭。李雯不喝酒,早已吃过在旁边等着。李荃康吃过饭,看了看手表说道:“是时候了,把我出诊皮箱提着。”说完,便向大门口走去。车夫已将车停在大门外,李荃康说道:“今天我自己开车,用不着你去。”这时,姨太太拿着李荃康的靴帽跑出来喊道:“你昨天穿西装忘记了皮靴帽子,今天又忘记了,快换上。”李荃康道:“不换了,朋友等着我呢。”又对李雯说道,“快上车!”李雯拎着皮包钻进车子,李荃康坐到驾驶位置上,关上车门,“呜”地一声开走了,车后留下一股白烟。
街上路灯很少,车前两道灯光照着路面。李雯向窗外望去,什么也看不清楚。拐弯抹角地开了好长时间,到一个地方停下来,李荃康说道:“我办事去了,你就坐在车上等我,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许离开车子。有人问,就说我给病人诊病,你是我的学生。”李雯答应了。李荃康便开了车门下车,向前走去,竟没有一点脚步声。
李雯坐在车子里,熄了车灯向外看去。借着远处昏暗的街灯的光亮,看得出是西门附近,大概是上海县衙门不远的地方。她在车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两脚都坐麻了。越等夜越深,越觉得四周静得怕人,那感觉竟像在旷野中一样。偶尔有人走过,在百步以外便能听到脚步声。她等着等着,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蒙?中,忽然听得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响起来。听那声音,这人是穿着皮靴走路,一步一步地走得很从容。她知道不是爸爸,是过路的人,便懒得探头去望。然而那人走近汽车,竟然停下来,用两个指头在车顶上“嘣嘣”地敲了两下。李雯睁眼望去,见是一个外国巡捕。那巡捕操着不纯的中国话问道:“车子停在这里干什么?”李雯压低喉咙,发着粗声答道:“我们是医生,老师到人家诊病去了,叫我在这里看车子。”那外国巡捕听了,点点头,又一步一步地走去了。李雯坐在车子里,听那皮靴声越响越远,终于没有一点声音了,过了一会儿,一阵睡意袭来,便沉沉睡去。
李荃康下了车子,便飞身向上海县衙门奔去,在昨天的墙角暗处飞身上房,来到关闭高行健的牢房顶上。此时已是深夜十二点钟,狱卒打熬不住,发出沉沉鼾声,高行健也已困倦,迷迷糊糊的了。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挽住我的胳膊,闭上眼睛。”他睁眼一看,见是一个穿西服的人蹲在面前,自己颈上的枷和脚上的镣已被解开,摆在—边。他来不及多想,便挽住那人的胳膊,闭上眼,只觉得身体忽的腾空而起,像是驾着云,耳边有呼呼风声。眨眼工夫,好像脚下有东西托住。只听说道:“睁开眼,我们快走。”他睁开眼一看,已是站在马路上了。四周无人,远处有一盏昏暗的街灯,前面不远处有一辆汽车停在那里,他们便向汽车走去。
这时,李雯坐在车子里正在酣睡。她突然觉得车身一动,车子已被启动。睁眼一看,爸爸已坐在驾驶位置上,把车子开得飞快。旁边坐着一个人,从背后看去,头发蓬乱。这不是高行健吗?李雯高兴得差点叫出声来。汽车在昏暗的街灯下,不知道拐了几个弯,转了几条马路,在一个弄堂口停下。看弄堂口的标志,李雯知道,这弄堂里便是高行健的家了。李荃康低声对李雯说道:“快把高先生扶回家去,记住,高先生要连夜离开上海,离开时要化装。”李雯点点头,便扶高行健下车,向弄堂里走去。在黑暗中弯弯拐拐,到了高行健的家门口。一家人正在听着动静,见高行健回来,欢喜不尽。孙亦菲更是悲喜交集。李雯把父亲的话交代清楚,便告辞回到车上。李荃康启动车子,飞一般地回去了。车上。李荃康对女儿叮嘱再三:“雯儿,今夜的事情,永远不可向人提起,切记切记!”李雯连连点头,停了一会,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李荃康问:“雯儿,笑什么?”李雯说:“阿爸,原来人家送给你一个名号,叫‘神针李;现在我再给你加一个名号,叫‘侠胆李。”李荃康说:“切记,不可乱说。”
第三天,上海报上便登出上海县监狱要犯越狱逃跑的消息,上海县公安局在全城进行大搜捕,警车在街上横冲直撞,警笛发出一阵阵凄厉的怪叫。然而这时,高行健乘坐的去日本的客轮,正在海面上行驶。
第四天,李荃康的诊所已正常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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