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
涞阳北关唐家,从老五辈开始捏制泥人,每一辈都能诞生一位“泥人王”。第五辈的“泥人王”叫唐拓。瘦瘦的唐拓是个“少白头”,二十几岁头发便黑白一半,三十岁白多黑少,四十岁就几乎全白了。他特意留了三绺胡须,很是飘然,就有些仙风道骨的架势。旧时候,捏泥人的归入“匠人”一类,人家管他们叫“师傅”。但唐拓童颜鹤发,能给人一种很“艺术”很“另类”的感觉,加之他技艺高超,人家不叫他“唐师傅”,叫他“唐大师”,虽然一字之差,内涵却是大大不同。
唐家泥人,是对唐家泥制作品的总称。这些作品种类繁多,有人,也有老虎、马、牛及猫、狗之类动物。货有粗细之分,粗货用模具翻制,批量生产。细货主要指“人”,多为戏曲中的人物,用手工捏制而成。泥团在手中捏、挤、拉、抻,手中的剪子、刀子、拨子、梳子、压子等工具随时配合,勾、抹、挑、搓……一件作品便如行云流水般呈现眼前。捏制泥人,选料是第一关,唐家取土,多是去拒马河老鸹滩,那里有上好的胶泥。土取回来,先要滤去杂质,然后晒干,掺入棉絮,打制成坯,谓之“熟土”。打坯是个累活,非壮劳力不行,唐家要付双份工钱,打坯人还享有一日三餐和主人一起吃白面馒头的待遇。“熟土”每块约十斤左右,用油布包好,放入地窖里存放,随用随取。
唐拓精益求精,努力把家传技艺发扬光大,他捏制的最叫绝的微型作品是“老鼠嫁女”——群鼠中,放鞭炮的有之,抬箱子的有之,吹喇叭的有之,筛锣的有之,扛旗的有之。鼠小姐半掀红盖头朝外偷望,露出半个娇羞的脸蛋。那盖头虽然只有玉米粒大小,但龙凤呈祥的图案却描绘得精致。三十几只老鼠只占了巴掌大一块地,该是精品中的极品了。
唐大师另一得意之作是“知县夫人”。
涞阳知县姓崔,山东蓬莱人,刚二十多岁。崔知县到涞阳第二年,夫人难产,大人孩子皆死。知县和夫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自然痛苦万分。为解除思念之苦,他请唐拓为亡妻捏制一像。唐大师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完成了这一作品,那塑像和真人一样高,给它穿上衣服,真如活人一般。知县一见,一把抱住“夫人”,泪雨滂沱。崔知县把“夫人”搬回县衙,自此后,便每日和那泥人待在一起,整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年后,崔知县续了弦。新夫人是位年轻貌美的大家闺秀,但崔知县有那泥人,很不把新夫人放在心里,婚后数月竟不同床。新夫人忍无可忍,便把那泥人毁了。知县见了摔碎的泥人,怒火中烧。新夫人却端坐在太师椅上,缓缓地对知县说:“老爷,人不能总生活在回忆中,这样只能加重你的痛苦。”知县没了那份寄托,开始淡化对亡妻的思念。没多久,新夫人怀孕,第二年生了个大胖小子。此事,乍一听似乎在说那泥人的不好,但细一琢磨,新夫人为何毁那泥人?还不是因为那泥人太逼真,就不由得让人叹出那泥人的精妙。
这一年,段祺瑞从北京来到了涞阳。段大帅是来视察他的十三镇的。“镇”是清朝军队的一级建制,相当于现在的师级,镇的长官叫统制。十三镇到涞阳驻防已经一个月。段祺瑞这次来还带来了他的小妾。这小妾名叫彩儿,是个戏子,段大帅新讨的,正当宝贝疙瘩,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段大帅检阅了部队,训了话,晚上参加了将官们为他举办的接风宴。酒足饭饱后,在众人簇拥下进了戏园子,那晚的戏是武戏,很精彩,段祺瑞和彩儿看得兴高采烈。戏散了,彩儿挽着段祺瑞的胳膊往外走,众将官也随了他们往外走。就在这时,忽听彩儿惊叫一声,说刚才有人摸她的屁股。
段祺瑞大怒,但这事好说不好听,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发作,便狠狠剜了统制一眼。统制吓坏了,战战兢兢地说:“卑职一定查出元凶,严肃处置。”段祺瑞哄了彩儿几句,气冲冲回了驿馆。
一回到营房,统制便把所有看戏的将官们集合在一起,查找元凶。统制叉腰瞪眼,连问几个“谁谁谁?”无人承认。统制便挨个扇嘴巴,说要扇到有人承认为止。可手掌扇肿了,仍无人承认。统制颓丧地坐到椅子上。
天明,统制找段祺瑞报告,请求段大帅再宽限一天,晚上一定给他一个交代,段祺瑞点了头。
当天晚上,统制来请段祺瑞,说:“大帅,卑职要处置那件事情,本想带手下来您这里,但又怕冲撞了内眷,还是请大人去军营为好。”段祺瑞“哼”一声,带上护兵去了。
段祺瑞进了营帐,三十几名将官一起敬礼。帐内烛光昏暗,将官们的脸上写满恐惧。统制请段祺瑞坐好,立正报告说:“禀大帅,卑职无能,未能找出元凶,卑职只好这样!”他转身朝手下们挨个看一眼,连叫四个人的名字,四名将官立马出队站成一排。统制说:“那天你们四个离大帅和夫人最近,即便不是你们,但也有护驾不利失职之罪,罪不能恕。”他大喝一声,“自斩一手——”四名将官抽出腰刀,“喳喳”几声,四只血手应声落地。段祺瑞惊得腾地站起。统制说:“莫惊着大帅。”事情到这种程度,段祺瑞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他稳定了一下情绪,说:“这事就到这吧。”说完,走出了营帐。
送走了段祺瑞,众人又回到营帐,统制说:“恩公,请现身吧!”唐拓从幕后走了出来,捋一下胡须,捡起一只血乎乎的泥手,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这泥巴确实质量上乘,没摔碎,只是这猪血有点艳,显假。”
不错,这几只假手正是唐拓应统制的请求而捏制的,假手绑在左臂上,外裹一包猪血,手起刀落,泥手喷血落地。也只有唐大师才会有这样的杰作。
统制和众将官一起朝唐拓躬身拜了下去。
补记:段祺瑞回到驿馆,没敢告诉彩儿刚才发生的一切,怕吓着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事就别提了。”彩儿却撒着娇告诉他,说压根就没人摸她屁股,还说谁敢摸大帅夫人的屁股呢!她这样做是为了试试段祺瑞对她上不上心。段祺瑞一听,想起那几只断手,“啪”地给了她个嘴巴子,彩儿便抽抽达达地哭个不停。老段无奈,又涎皮赖脸地哄她:“莫哭,莫哭,不就是几只断手吗,幸亏老子没……”说着便用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彩儿这才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绑 票
抗战初期,涞阳釜山一带曾驻守宋哲元部队的一个连。连长姓曹,叫曹大方,山东人,长得人高马大,又有一手好枪法。他有长短枪各一支,短枪自己挎着,长枪由通信员给扛着,他曾用那长枪敲碎了四名日军指挥官的脑袋,那长枪便被看成了宝贝。通信员给它裹上大红绸子,曹连长在前边走,通信员扛着裹大红绸子的长枪跟在后边,人和枪都显得很威风很荣耀。曹连长当过土匪,是被“收编”到国军的。他带兵打仗的方法与别人不同,讲究“重赏”,对打仗立功的战士,奖现大洋。让战士们列队,用筐抬过洋钱,高声叫立功战士的名字,报出奖励数额,叫到谁,谁出队自己到筐里取钱,有时候一场奖励下来,能发出好几筐钱。
这些钱大多是财主们捐的。但曹连长常打胜仗,奖金发得多,财主们多次捐钱,就有些吃不住了,曹连长的奖金就越来越没着落。曹连长到底是土匪出身,脾气很大,便开始给财主们挨家摊派。这样做便得罪了不少人,财主们开始和他暗中较劲,曹连长从他们口袋里掏钱越来越困难。他很恼火,打听出领头跟他作对人的名字,那个老财姓金,外号金疙瘩。
曹连长决定拾掇他一下,绑他的票。
曹大方招来几个亲信,把想法一说,大伙个个大眼瞪小眼。有人说,咱毕竟是正规军,怎么能干土匪的勾当?曹大方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就要采取非常的措施。几个亲信不好戗他面子,点了头。
一个深夜,几个亲信换上便衣,蒙住头脸,扮成土匪蹿进金疙瘩家,绑了十岁的小少爷金旺。在门上贴了条子——限三日内带一万大洋到釜山灵泉寺赎人,否则撕票。
接下来,曹连长开始耐心等待。他每天派两个便衣到灵泉寺等金家来人,第一天,没等着;第二天,还是没来。曹大方只当金家一时凑不够钱,便耐心等到第三天。天半黑,果真等到了金家人。
来的是两个年轻女人,一主一仆,女主人自称是金疙瘩的三姨太,金旺的妈妈。三姨太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她泪水涟涟地央求先见儿子一面。“土匪”问她带钱了没有。她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慌忙从手上撸下金戒指和手镯,又摘下耳环,用手帕托过去。“土匪”说不够。三姨太扑通便跪下了,泪如雨下。“土匪”见她实在可怜,拍拍手,另一“匪”拉着孩子从隐藏处走出来。三姨太见着儿子,一把搂过来又是一阵大哭。“土匪”拉回了金旺,说:“快去凑钱吧。”三姨太定定神,哽咽着说:“实不相瞒,几位大哥,金疙瘩是不会赎这孩子的。”
“土匪”问:“没钱?”
三姨太说:“到这时候,我也就说实话吧,因为这孩子是我和别人所生,不是金疙瘩的骨血。金疙瘩知道内情,早有害这孩子的心。只是他多少有些怕我娘家哥哥,也就是孩子的舅舅,因为我哥哥在省城当官。否则,老东西也许早就下了毒手。老东西巴不得你们撕票呢!我好不容易偷偷跑出来见你们,还是请几位大哥把孩子还给我吧!”
两个“土匪”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想了想,对三姨太说要回去商量商量,拉上“票”走了。
听了两个“土匪”的汇报,曹连长托着腮帮子琢磨了会儿,说:“说不定是金老财在玩把戏,想把‘票骗回去。再等两天。”便派人摸黑在金家的院门上又贴了张条子,话说得更狠。足足等了两天,仍不见金家来人,这下曹连长才相信三姨太说的话是真的。
曹大方发了愁。绑票的目的是为了吓唬吓唬金疙瘩,要他拿钱。钱没得到,“票”怎么处理?他在房中转了三圈,最后挠挠头,骂声娘,决定把“票”退回去。
天明,曹连长派一个姓张的班长带几个弟兄去送孩子。上次进了“土匪”后,金家提高了警惕,大白天也要关紧大门,房顶上加了持枪的家丁。家丁见来了一伙当兵的,忙向金疙瘩报告。金疙瘩上了房顶,靠在炮台上向外观瞧。张班长把孩子拉到前边,朝他们喊道:“我们是国军,刚才打散了一伙土匪,救下了你家少爷,快开门,把孩子接回去,你家主人该谢我们几个大钱。”金疙瘩本来正盼望着土匪“撕票”,谁知金旺被国军救了,很生气,直直腰,朝外喊道:“蒙谁?我知道你们是土匪扮的,想赚开我家门,甭想!”说完示意家丁朝天放了一枪。张班长大怒,骂声“王八蛋”,举枪打掉了金疙瘩的帽子。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哭声,三姨太踉跄着上了房顶,朝张班长他们喊道:“国军老总,谢谢你们救了我孩子。”张班长说:“孩子放在这儿,我们走了。”刚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了,他经历了绑架金旺的全过程,知道小金旺的身世,他断定金疙瘩是故意找茬不开门。他想,金疙瘩如此仇视金旺,说不定哪天金旺的舅舅不当官了,老东西就真的敢害了他。张班长心肠一软,决定把孩子还抱回去。金旺还没走远,张班长把他追了回来,一把扛在肩上,朝三姨太喊道:“我们先替你养着。”领人回去了。
为什么国军又把孩子抱走了呢?三姨太茫然不解,金疙瘩更是不明白。
曹连长望着退不回去的“小票”,哭笑不得。不过他很快又有了一个新想法:收留这个孩子。曹大方结婚多年,老婆却不生养。他觉得这票绑得离奇,就注定了自己和这孩子该有段奇缘。他对金旺说:“有些事情你不懂,有人要害你,我们都在保护你,所以这段时间你见不着娘,但你要听话,不许乱跑。”金旺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曹大方拿来一件军衣给他穿在身上,虽然是最小号的,但仍遮住了他整个屁股,从此后,曹大方队伍里多了一个娃娃兵。几天后,部队转战北平,行军时,金旺走累了,曹大方便叫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轮换着背他,遇有战事,便把他藏起来。这样过了两年,曹连长和金旺竟培养出了父子般的亲情,曹大方就认金旺当了干儿子……他亲传干儿子枪技。金旺悟性挺高,很快练成了“乱点鸳鸯谱”的神枪绝技,双手打匣枪,爆豆子般点射,准头比干爹还高。后来曹大方当了团长,金旺也正式入了军籍。这时候,曹大方告诉了金旺的身世,末了说:“别恨我!”金旺听罢,呆了,接着便流着泪说:“我怎么能恨干爹呢,绑票是坏事,但对于我是好事,是干爹救了我。”为了表达对干爹的感激,金旺改姓“曹”,成了曹旺。曹旺说:“我本来就不姓金。”由于作战勇敢,十七岁那年曹旺便被破格提升为排长,打完日本后,十八岁的曹旺当上了营长。只可惜,这时候干爹曹大方已经牺牲了。
不久,曹营长调回涞阳驻防。他急切地想见自己的母亲,要跟金疙瘩算算老账。曹营长率领护兵们威风凛凛地朝金家大院走去。远远地望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院落,曹旺百感交集。进院见了母亲,母子抱头痛哭。这时母亲告诉他金疙瘩早死了,曹旺恨很地摇摇拳头。金家的儿孙们听说失踪多年的金旺带兵回来了,吓得都躲在了房里不敢出来。护兵们喊出众人,曹营长见他们个个体似筛糠,心中很是觉得痛快。
曹营长望着金家偌大的家业,童年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起来,他又想起了自己曾是干爹退不回去的“小票”。
他踱向金家大少爷,拍着他肩膀说:“大哥是不是受了风寒,怎么浑身哆嗦?我和你们可是一个爹的亲兄弟啊!”说完背过身去,倒翦着手,围着院子开始溜达,猛地又一回头,说,“宅子里住这么多人,不挤么?”几个护兵互相看看眼色,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趁机哗啦啦拉起了枪栓。大少爷聪明,略一思索,忙说:“老兄弟在外辛苦多年,是该好好享受享受了!”其他人也终于恍出了“大悟”,忙齐声附和,接着各回房中,拿了几件衣服出了金家大门。
曹旺朝母亲笑笑,又朝天作了个揖,高喊了一声“干爹”。
洁 荷
民国初年的一天,涞阳清平客栈来了一老一少两名顾客。老者是位男子,面白无须,声软音细;少者乃一妙龄女子,体态绰约,淡香袭身。老者对女子屈膝打躬,诺诺恭谦,很容易让人看出这二人是主仆。
二人被店家让进上房。稍事休息后,老者走出房门,没多久便抱回一摞宣纸。看着店家问询的目光,老者一笑:“我家小姐要作画。”
老者轻轻叩开小姐房门,进屋后开始理纸研墨。待那墨香荡漾开来,老者说一声:“小姐,好了。”
小姐理云鬓,挽衣袖,又呷一口茶,开始作画。
小姐画的是荷花。只见她轻盈握笔,挥洒自如,很快,一幅嫩叶荷花便跃然纸上。小姐放下笔,端详一会儿自己的画作,在左上角题上几个蝇头小字:“洁荷图”,落款为“芙蓉玉姐”,便又和老者一起将画轻轻铺放在地。接着再抻纸,调笔泼墨,便又是一池丰润秀美的“映日盛荷”。小姐依旧题名“洁荷图”……这小姐一气呵成六幅“洁荷图”……第二天,老者拿了这些画作到涞阳大街卖。此时正逢涞阳大集,老者将六幅画往繁华之处一挂,立刻引来众人围观。这“洁荷”的世界确是大为精妙——无数的荷叶,远远近近,浓浓淡淡织成重幔层帐,一只荷踏潮起舞;两只荷似情侣对视:三只荷错落有致。盛荷娇艳,彰显了一种豁达。残荷不残,而是正气凛然,不带衰相。人群中不乏行家,有人问:“好画,但不知这‘芙蓉玉姐是何人?”老者淡淡地说:“货卖行家,卖画不卖人,谁画的又有何干系?”又有人问:“多少钱?”老者叉开两指:“每幅二百两纹银。”天价!众人都吐了舌头。
集散了,那画却没卖出一幅。老者收画回了客栈。
店家见老者一脸沮丧,凑上前问:“你二人靠卖画度日吗?”老者没说话。店家话题一转:“老哥,我见你们是尊贵人,也不好意思打扰。敢问老哥,你们来涞阳是专为卖画吗?”老者犹豫了一下说:“你可知那位小姐是谁?”店家摇头,又说:“一准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老者一笑:“岂止是千金。我家小姐是格格,玉格格。‘芙蓉玉姐是她的艺名。她爹是正儿八经的王爷,宣统皇上的叔。”店家吓了一跳。
老者又问:“你又知道我是谁?”
店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儿。
老者握住店家的手放到自己胯下说:“你摸摸看。”店家一摸,空空如也。老者接着说:“我是太监,是公公,专侍候格格的。大清国完了,王爷家败了,要不然,我们家玉格格能流落到此?”老者哀叹一声,“我家格格,那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的画,千金难求,连皇上都喜欢。要不是生活没了着落,能卖?你们涞阳人竟如此短见,连‘芙蓉玉姐的大名都不知道。”
店家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小店中能住进皇亲国戚。老者拍他一下肩膀:“好好侍候吧。”店家鸡啄米似的点头。
玉格格到涞阳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清平客栈一下子热闹起来。虽然大清朝完了,格格已经不是格格了,但毕竟人家曾是皇亲国戚尊贵过,所以大家仍想一睹格格风采。但格格却紧闭房门,只顾作画。
转天,老太监又抱上“洁荷图”准备去卖,双脚刚迈出门便被人团团围住,那些画还没有打开便被人抢购一空。老太监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只十来天的工夫,玉格格挣的银子便堆成了小山。二人算清了店钱,在城东买了套小院住了进去。
玉格格依旧闭门画荷。人们从老太监手中买了画,想见格格一面,格格却不见,人们对玉格格就越发充满神秘感,格格的身价也就越高,那画也就越值钱。涞阳大户人家不惜重金购买“洁荷图”,一时间,“洛阳纸贵”。
就在这时候,老太监放出风来,说格格要选一个中意的男子下嫁。这消息一下子沸腾了涞阳城。富绅阔少纷纷请媒求亲,玉格格家门前便更热闹了。老太监替格格把关,初定了六名年轻貌端的公子候选。六位公子初选入围,满心欢喜,彼此暗中较劲,都偷偷准备了厚礼,单等见着格格以博她欢心。
六人心急火燎地等了半月,玉格格才见他们。六位公子被请进厅堂,依次落座。玉格格朝他们莞尔一笑,要他们各自谈谈“洁荷”。一位公子说:“出淤泥而不染,是为‘洁荷。”另有几位公子齐声附和。这时一位姓王的公子起身朗声说:“一朵荷花,一片绿叶,不知在那黑暗的淤泥里孕育多久才能有今天之清丽,经过了多少痛苦和磨难才换来今天之芳香,我等又怎能一语道出这洁荷的真韵。”玉格格怦然心动。不过她很快又恢复了内心的平静,说:“但愿各位今天说的是真心话。既然各位对荷花理解得如此深透,我倒要向各位公子公布一桩秘密。”说着望一眼老太监,转身回了内室。
老太监走上前,缓缓地说:“各位,实不相瞒。我家小姐并非什么格格,而是一名风尘女子。”几位公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太监又说:“我倒是个真正的太监,但大清倒台后被轰出宫,因为衣食无着落,无奈到妓院当了大茶壶。我家小姐见我年迈,对我非常照料,我们虽是主仆,但感情却如同父女。不久前,我家小姐为自己赎了身,小姐本以为凭自己超凡的画技可以为我们挣口饭吃。但……”老人叹口气,“无奈,我们只能出此下策,编出格格的谎言抬高自己的身价。今天我们说出这桩秘密,一是我们不想骗人一辈子,二是我家小姐想找出一位真正理解‘洁荷之人托付一生。”
六位公子如听天书,全愣在了那里,那位王公子沉思片刻,点点头……
神圣的格格变成了下贱的青楼女,购买“洁荷图”的人们感到受了污辱,他们把那画或撕之或焚之。
芙蓉玉姐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她不气不恼,估计“洁荷图”快绝迹了,她忽然让老太监传出话来——以卖时十倍的价格回收“洁荷图”。那些毁画的人顿时悔青了肠子。只有求亲的王公子保留了画作。他捧画找到了芙蓉玉姐。老太监拿出两千两银票递过来,王公子推开了,他脉脉含情地对芙蓉玉姐说:“若不陷淤泥,何显荷之高洁,但愿我是这世上唯一读懂小姐‘洁荷图的人。”
芙蓉玉姐与王公子结成了伉俪。新婚之夜,被亲朋灌得酩酊大醉的王公子走进洞房,掀开新娘的盖头后跪下便拜:“给格格千岁请安。”芙蓉玉姐只当是夫君开玩笑,正想调侃他几句,却又见他一本正经,心中“咯噔”一下子,正色道:“公子醉了。”王公子一摆手,说:“格格,别装了,你就是格格,也只有您这样的格格才能有如此卓尔不群的神韵,这岂是一般女子能学得来的?格格假称风尘女,是在考验人的真心哩!格格,你何苦要如此作践自己!”
芙蓉玉姐只觉得整个身子在发软。
天明,一觉醒来的王公子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新娘了,挂在墙上的那幅“洁荷图”也不见了踪影。他追悔莫及,喃喃自语:“娘子,我知道你确是风尘女,但我内心仍愿把你当成格格,难道你连这点小小的虚荣心也不能满足我么?”
此时王公子才觉得自己仍没读懂“洁荷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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