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樟生 口述 昊 沛 笔述
1937年“七·七事变”,日军开始全面侵华,抗日战争爆发。我父亲当时是浙江海宁县的县长,不久海宁沦陷,他回到了湖南临湘老家。1938年11月9日,临湘失守,县长吓得逃了,全县成了无政府状态。当地的士绅、军政界的人都跑来找我父亲,请他出来组织抗日队伍。他就成立了游击队,开展抗日游击活动。
可是一没有武器,二没有钱粮。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坚持过来的。后来老家也被日军占领了,父亲在外领导游击队,母亲就带着子女逃到岳阳的渭洞。渭洞那边当时还没有沦陷,而且地势险要,四面环山,相对来说安全些。日本人在占领区实行的就是灭绝人性的三光政策,烧杀掠抢,孩子们不仅无书可读,生命也很难保住。形势严峻啊。1938年3月lO日,宋美龄女士、李德全女士和邓颖超女士等一批妇女界的领袖,在武汉成立了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就是提供一个安全的保障,将那些无家可归的难童送往战时儿童保育院。这应该是国共合作最成功的一个典范,当时各界各党派的人都在关注。儿童是国家的希望啊!宋美龄是理事长,毛泽东、周恩来、蒋介石、邓颖超都是理事,作家老舍、郭沫若也是理事,还有很多知名人士,大家都很支持,抢救国家的难童都很积极。经费是在国内外募捐得来的,不足部分由当地政府补助。因为具体承办的是女人,现在把当时的举动叫做“母亲行动”。全国一共办了61个保育院,实际上远远不止,还有教会与慈善机构办的。具体数字已经无法统计了。
在湖南保育分会的号召下,我父亲着手抢救敌人占领区的难童。前后抢救了五批,有2000多人。湖南当时一共有五个保育院。我是1939年的夏天第二批被送去的,在湖南第二保育院,那里的孩子大多来自岳阳、临湘两个沦陷的县份。那年我七岁,在家里已经念书了。
我们是怎么去的呢?一二十个人一个小分队,由教员、牧师当领队,他们被称为护送员。我记得是一个姓吴的护送员把我送去的,其实她是个高中生,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我们也不知走了多久,反正每天就是在湘北的山道上走呀走呀,晚上随便找一个学校或破庙住宿。白天日本人的飞机在天上狂轰滥炸,大家一昕到轰轰的声音,就跳到水沟隐蔽起来。最后,在一个阴沉沉的黄昏,终于到达了长沙,到了黄土岭保育院。那原是个旧军营,天天警报,一拉那个警笛,呜呜的声音好吓人,到现在都难以忘却。警报一响是日本兵的空袭,老师就带着我们到后面的山上躲在树林里面,大家悄悄地都不敢说话。
住了一个多月,省政府下了通知,说日本人要大举轰炸长沙,所以保育院就租了十五条船,所有的师生分坐在船上,经过半个多月,到了茶陵。一路上颠颠簸簸,险情迭生。船队在湘江航行,日本飞机就追赶着轰炸,原本是计划在湘潭停泊的,突然听到飞机的轰鸣,院长下令立即离开。后来才知道,日本飞机的炸弹正好落在我们停泊的地方,湘潭码头上有很多老百姓都被炸死了。我们躲过了一次大的劫难。
在茶陵,我们是半工半读。当时保育院是小学建制,没有寒暑假,也没有星期天。上午上课,下午多半是劳作课,抬米、抬煤、种菜、养猪。同学们朝夕相处,感情很深。保育院有图书馆,它接受了几个学校的图书。我看了很多书,那里的外国文学作品、儿童读物几乎都看过了,我爱好文学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学会了写信,回不了家,又没有别的联络方式,和家人联系的办法就是写信。
保育院的音乐课是我们最喜爱的,我们经常会唱起院歌:“我们离开了爸爸,我们离开了妈妈,我们失去了土地,我们失掉了老家,我们的大敌人就是日本帝国主义和他的军阀……我们要打倒他,打倒他才可以回到老家,打倒他才可以见到爸爸妈妈,打倒他才可以建立新中华。”童声唱起的院歌是凄楚的,相当感人,常使参观者泪流不止。除了院歌,我们还唱抗日歌曲,《打回老家去》、《义勇军进行曲》、《黄河大合唱》……我们喜欢一首接一首地唱,这些歌威武雄壮、慷慨,激昂,慢慢孕育我们的文艺细胞。
当时父亲已经是第九战区四纵队的司令,三次长沙会战他都在最前线。在保育院的报纸上、黑板上经常会看到“王翦波守土有功,我方有重赏”等报道,很自豪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一个同学死了,痴呆儿,是日本人飞机把她父母炸死时吓得呆傻的。她死后被装在一个小木头棺材里,我们给她送葬。印象太深了。后来我就给父亲写信,我说:“今天我们给一个同学送葬,以后不知谁给我送葬……”
在那里我待了五个年头,六年级那年即1944年我回到家里,上了临湘县立中学,那个中学是我父亲办的。抗战胜利后,我被转到岳阳的一个教会学校,叫做贞信女子中学。全校师生员工加起来才100多人。那是我母亲的母校,很有名。
初中毕业后,我考到了长沙周南女子中学,这可是湖南省著名的一所女子中学,是个很进步的学校,丁玲、向警予都是这个学校的校友。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参加了学校反对国民党的游行。当时气氛很紧张,街上架着机关枪,到处都有监视的人,有些同学不敢去,但是我去了。我拿个小旗子,跟着游行队伍,在街上喊口号。巧的是,被我父亲见到了。他问我干什么,我说游行呢,反对你们。父亲接过旗子哈哈大笑,并不责难。父亲对学生的这种活动不反感,因为他知道国民党很腐败,无可救药。当时父亲已经调到长沙,是湖南省保安副司令。后来他未参加湖南的和平解放,而是带我们部分家人辗转去了四川成都。
1950年元旦,成都解放,当时派出所监控还不是很严密,父亲就和一个国民党的少将化装改名走了。父亲先到香港,后来去了台湾。我们怎么都不会想到,成都一别竟然是永别,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我又是为什么在成都上了四川大学?
父亲走后,我考上了华英女中,加拿大人办的,是一所私立教会学校,那时的私立学校水平高。1951年我高中毕业,毕业的时候想考清华,当时清华大学文学院很有名,朱自清、俞平伯都曾是清华的教授。但那时的政策不许跨地区报考,我只能考西南地区的,于是第一志愿就报了重庆大学。到了大学第二年,也就是1952年院系调整,重庆大学变为了工科大学,其他文理商医都调离重大,重大的中文系与成都的华西大学、四川大学中文系合并起来,于是我就又回到了成都。虽然母亲和弟弟妹妹都在成都,但我住校,一般不回家,见的也不多。
当时大学生的学费虽然是免的,但还是有很多同学交不起伙食费。怎么办呢?我们女生院就有同学卖了血交伙食费。很快这个情况被中央知道了,在我大学一年级第二学期伙食费就都由国家出了。基本物质生活是有保障的,所以我那个时候没什么太大的花费。
在学校里,我们班的同学非常好学,而且很擅长写作、朗诵、演话剧。周末舞会或寒暑假乐园,只要我们参加,就会热闹非凡,精神生活很丰富多彩。现在想来心里都觉得温暖。
但是因为父亲的问题,派出所很注意我们家。我们开始住在父亲的一个朋友、四川省保安副司令的家里,后来搬到另一个住
处。在学校,我就隐瞒说我父亲是西药商人,因为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怕引来很多麻烦。
父亲走后曾给我们写信,这样就出了问题。那是1954年的一封信,父亲让我们去香港。收件人写的是我弟弟的名字,通信地址还是原来成都父亲朋友的那个地址,化名,没什么政治内容,就说香港没亲人,让我们过去,当时也不知道他在台湾。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在我家看到了这封信。她家很穷,身无分文,总是我给她接济,没想到她却告密,说我家收到了一封香港来信。团组织知道后问我要这封信,我就给了,后来团支部交到了学校,学校又交到了公安局。
因为这,母亲被判了五年徒刑,公安局说她与台湾通信,是反革命分子。这样,抚养弟妹的重任就落到我的肩上。我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七个弟妹。
1955年,我毕业了。当时批判胡风的运动如火如荼,于是毕业分配推迟了四个月。那个时候毕业生的口号是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支援华北”。我不愿意在成都,成都的生活太安逸了。我最想去报社做一名记者,也想搞创作,可是因为家庭成分知道自己肯定去不了,所以我在分配志愿上写了鞍钢重工业基地,我还写的不留校,不想当助教。当时想法太简单,其实留校的人都是政治条件好的人,我怎么可能留下呢。
我被分配到太原第一化工学校,做语文老师。我学过苏联教育家凯洛夫的教育学,又是团员,在学校工作表现较突出。记得我带领了几个学生到市工会参加诗歌朗诵比赛,其中还有我写的诗歌《迎春曲》,最后我们的诗歌朗诵获了奖。那是我们学校的第一面优胜奖旗。
我是怎么到《火花》的?
那时山西省文联常举办“文学讲座”,我那个时候爱好写作,在《山西日报》等报纸杂志上发表一些小文章。有一次得到了一张“文学讲座”的入场券,主讲人是马烽,谈创作的准备。听完讲话又填写征求意见表,我对这种文学活动很有兴趣,提了几条意见,文联应该怎样辅导创作,等等。后来文联的领导看到我写的意见后就要把我调去。第一次是胡正跟我谈话,他开门见山,直接说要把我调到文联当编辑。我怎么都没有想到,真是太突然了,兴奋了许久。编辑部当时很缺编辑,西戎看我是四川大学毕业的,他说川大毕业的水平是没问题的,就让我写同意的文字材料。刚开始化工学校不放人,之后常看到我收到稿费,闹得人心不安,我还给高教部写信,给化校的上级单位国防工业部写信,最后校长就放我走了。
1957年3月8日来的时候,是唐仁均的主编,黎军任副主编,我来后几天就接受了一次文学知识测验,是唐仁均与黎军的安排。记得测验题是解释什么是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浪漫主义,还让写出《红与黑》、《被开垦的处女地》、《静静的顿河》等作品的作者。我当时刚出大学校门不久,一下就答完了。
我很感谢山西,感谢文联的领导,我很喜欢这里,因为他们不在乎我的家庭身世,不重视家庭出身,我感到很安全。
那个时候文联还保持着老区的传统,虽然都有行政职务官衔,但都不习惯也不愿意让人叫主席、主任或者主编之类,都在姓前加一个“老”字,老马、老李、老孙、老西、老胡,叫的人顺口,应的人也干脆。他们都没有官架子,平易近人,大家觉得很自然、亲近。
当时《火花》编辑部有15到20人,经常有人到农村参加工作队,有一段时间就两三个人坚持工作。我们什么都干,编小说、诗歌、散文。我刚开始在诗歌组,还搞一些评论,当时没有评论组,是后来才有的。大跃进的年代里各行各业都“放卫星”,文艺创作也“放卫星”,叫做“人人都是诗人”,山西要年产“三十万个李有才,三十万个郭沫若”,所以诗歌稿特别多。来信之后根本来不及登记,直接放到秤上称。内容多是吹牛皮,“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之类的。我那个时候编了两期诗专号,是杂志从来没有过的,发表全国一流诗人的作品。
当时有不少全国知名的作家,康濯、李准、林斤澜都与《火花》保持联系,省内的作家都在刊物上面发表有分量有影响的作品。比较突出的有赵树理的《锻炼锻炼》,马烽的《三年早知道》,李束为的《好人田木瓜》,西戎的《赖大嫂》,都是那个时候出来的。我后来在评论组主要介绍这些作家的新作,研究赵树理,向全国推荐,宣传山西作家的创作特色。
五六十年代,《火花》在文艺界很有名气,办得红红火火,是“山药蛋派”的一个主阵地。当时我们不叫“山药蛋派”,叫“山西派”。赵树理是一面旗帜,在他的影响下,出现了一批写农村题材,反映农民生活的作品。我们这里的许多驻会作家都来自农村,他们最熟悉农村,最了解农民心理,对北方农村的风土人情、风俗习惯、民间文艺都了如指掌,所以“为农民服务”就是一个特色。《火花》主要发表农村题材的短篇小说。马烽总结当时山西作家创作的特色是“新、短、通”,“新”就是紧跟当时的政治形势,“短”是短篇小说,“通”是通俗化,农民识字的能看懂,不识字的能听懂。所以周围的几个省,像陕西省、河北省、河南省、湖南省几位老作家与我们联系都很紧密。他们也是写农村题材的,彼此互相支持。
1957年到1959年是《火花》最活跃的时期。那时来我们这里参观的人可多了。《解放军文艺》编辑部的同志是最早来我们这里的,接着《长江文艺》、《青海湖》、《新港》等杂志,都说我们刊物办得好,接踵而至来这里学习,当时叫“取经”。1958年,《火花》与《文艺报》联合举办了山西文学艺术研讨会,《文艺报》副主编陈笑雨领了一个组的人来我们这里采访,当时我做记录。不久刊出了“山西文艺特辑”,很轰动,扩大了山西的影响,在全国把山西树成了一个榜样。
《火花》发行量有5万份,在当时是少有的,算得上是山西文学的花季了。
我们工作的地方就是现在省作协大门口刚进来的高楼,以前是个四合院,据说是阎锡山大太太的房子,后边的小二楼是作家的办公室兼卧室。我们那个时候八点上班,大家都提前半个小时来扫院子,很自觉的。工作上同事们都很认真、严肃。我记得那会儿上两个小时班,然后休息20分钟,晚两分钟都要在生活检讨会上挨批。同事们很守规矩,我就更积极了,因为政治条件不好,所以总怕被点名批评。编辑部有一个专门管收发的人,来了稿件先登记,然后按地区分类送给各个小组。至于稿费嘛,相对来说比现在高,每千字10、12、13元,按等级发,出刊后由副主编划定。我们那个时候的工资也不高,刚开始大学毕业生,也就是见习编辑是45元,助理编辑是68,5元,正式编辑是77元。
领导对我们要求很严,而且各位领导也多是以身作则,要求编辑对审稿加工认真细致,耐心校对。我们是“三级审稿制”,先筛选,然后推荐给主任,主任再推荐给副主编。稿签上都会写初审、复审、终审的具体看法和意见。每期定稿之前大家坐在一起开“编前会”,讨论哪些稿子可以用,哪些不适合用,提出自己的意见。等到杂志出版后开一个“编后会”,会上对刊物的质量进行总结
讲评。审查的很严格,如果校对上有错字,就会有一个表格贴出来,谁谁谁,哪一页,错了什么字,都会贴出来。编辑重任在肩,我们都很认真,你要知道,那个时候发表了像样的作品,马上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上个世纪60年代初,全国兴起编写公社史、工矿史热,平顺县西沟是农业先进典型,我就在1960年被派到西沟。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在那里除了编书、辅导作者,还要参加劳动,很辛苦。任务完成后,又回到《火花》编辑部,之后被分配到新成立的文艺理论组,当了副组长。
《火花》开了一个栏目叫“寄青年朋友”,很多青年人给马烽等人写信问一些创作问题,马烽、胡正就说开一个这样的栏目,目的是培养青年作者的队伍,同时提高作者水平。那时发表了一些文章,很受初学写作者的欢迎。我在这个栏目上也发表了一些关于诗歌创作、小说创作方面的文章。还编了一个“内部情况”,一段时间会出一次,内容是对稿件的意见,对发表作品的评论,有的不会登出来,就是内部交流信息。
当时山西作家大部分都是写“中间人物”,写中农的,“中间人物”就是在两条路线之间动摇的人。我觉得山西的作家都很有良心、善心,不写冲锋在前的拔高的英雄人物,这样的人不真实;也不写坏分子,人物创造上不能简单化、单一化;就写不好不坏、中间的人。这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比较真实,而且是群众中的大多数。有人形容这是一个枣核,两头小,中间大,中间就是中间人物。我那个时候搞评论便研究这个。
1962年8月,中国作家协会在大连召开了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也就是“大连会议”。主持会议的是邵荃麟。我们山西也有几个作家去了,李束为、西戎、赵树理等,会上有些发言,就是对大跃进不满。但后来出了问题,完全否定了大连会议的精神。“文革”时候说“大连会议”是黑会,我在“文革”时的一大罪,就是写了《大连会议剖析》,为“大连会议”鸣冤叫屈。
《火花》出版到“文革”开始。1957年后半年政治形势变化得很快,杂志气氛也变了。反右斗争开始后,编辑部抓了三个右派。《火花》编委姚青苗也被打成右派,在《山西日报》公开作检讨,杂志配合发表揭发文章。那个时候我也遭到了批判,说什么受丁玲一本书的影响。我白天上班,晚上批判,但是领导们,马烽、束为、西戎、胡正都对我很好,都保护我。
反右以后,政治气氛紧张,编辑部的同事们都悄悄看稿,很少开口说话。上面让写什么,我们就写什么,都是奉命写作。“文革”开始更是手足无措,比如一会儿说海瑞罢官是学术问题,一会儿又变成政治问题,稿子发了撤,撤了再换,反反复复,疲于奔命。我现在特别羡慕年轻人,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能够自由的写作。
1966年机关搞派性斗争。外头的学生、工人都进驻到文联,大家都不工作了,躲在家里,互相贴大字报。我们自己的人没什么,就是外面的人来了动手打人,很厉害,我就被修铁路的工人一把一把地揪头发,脖子上都是血红印。一段时间,还把我——唯一的女性、一般干部跟赵树理、马烽、西戎等关在一起,说我是“文艺黑线"1-的小爬虫,又说我父亲在台湾,我成了“另册”上的人。后来我们被调到了中央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全机关都去了,包括炊事员。开始在北京,后在石家庄,在那边待了11个月。
中央学习班结业后,文联就散了,作家编辑被扫地出门,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下放到晋东南阳城县演礼公社南任大队劳动。有工资,77元,还有安家费。但生活条件很差,没有水。那个时候学大寨,深翻地,每天在地里拿个镢头,拼命地挖。我带着女儿夜里提上煤油灯抬着水桶去井边,将女儿用绳子吊到井底,用碗舀井底的水,舀满一桶,再将女儿用绳子吊上来。天天如此。
我是一年半以后调到平顺西沟的晋东南文艺创作组的。那时调来的人很多,报社的、电台的、刚毕业的大学生,二十多个人。我们住在窑洞里,不参加劳动,就是写作。我们在一起写了好几十万字。当时我去采访李顺达、申纪兰,还有一些老党员、老农民,写了《红日照西沟》。马烽当时也在那里,但他不参加我们的写作,后来他调回到了文艺工作室。
1975年春节前夕我调回太原市,在市文化局创作组挂职。1976年到1978年又借调到出版局,在大寨待了三年,也是搞编辑工作,负责编辑《昔阳行》。后来省文联恢复工作以后,段杏绵、郁波就回来了,创办了《汾水》。当时有人建议延用《火花》,但有“文艺黑线复辟”的嫌疑,于是就照外省的做法,陕西《延河》,内蒙古《草原》,取名《汾水》了(1982年改名为《山西文学》)。马烽、胡正当时想调我回来,我在《火花》做了十年编辑,对这一工作很熟悉,所以他们先后找我。唐仁均知情后,说太原市文联也要恢复,准备要办刊物,也动员我。
1978年底我被调到市文联,在《太原文艺》做副主编。那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以后,大家都干劲十足,多次组织座谈会,邀请省城大学中文系部分师生和文艺界的知名人士交换意见。编辑部的大厅常是高朋满座,到处都洋溢着思想解放的气息。当时发表了陶文实的小说《价值》,蒋韵的小说《我的两个女儿》,杭海路的小说《遗产》,都受到了读者的热情欢迎。我也发表了一批反映知识分子的报告文学。当时唐仁均觉得我是副主编不妥,便向宣传部要求安排我为主编,可因为我的台海关系,不能入党,也就不能做主编了。后来省妇联推荐我为无党派省政协委员。
我是1985年3月8日回到省文联的,为《当代中国》的山西文学卷撰稿,后来组织上让我到《批评家》,我没去,觉得还是自己在家写些东西吧。
1989年,我收到一封从国外转寄来的信,有几张照片,照片上没有其他,只有一个墓碑,碑上有父亲的照片,刻着父亲的名字、生辰、忌日,还有我们姊妹的名字。1995年,我去台湾为先父扫墓。
改革开放,国家进入现代化建设的大发展时期,邓小平同志都说“海外关系是个好东西”。背了许多年的政治包袱终于卸下来了。我做了十五年的政协委员、二十年的港澳台侨和外事委员会副主任。我的亲戚、朋友、同学在海外的很多,我探访了美国、日本、台湾很多地方。这些年我为山西的“三引进”做了些工作,从国外引进人才、资金、技术。让世界了解山西,让山西走向世界。这份工作让我忙碌了几年。我介绍的日本访华团来了几十次,出口代县的辣椒面、半成品中成药、沙棘、健身球、老陈醋等。
我的日本关系是一位平井荣三郎先生带来的,他是父亲救过的日本人,人生经历很曲折、离奇,跟我们家也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1984年我采访他,随着掌握的素材越来越多,就写了长篇小说《一个日本人在中国的奇遇》。他几乎每年都要来中国两三次,为中国走向世界做贡献。九十年代初期,他联络日本康仁医院无偿给山西赠送医疗设备、检诊车。检诊车不是一般的交通工具,车上装有检诊器械和相应的设备,多辆检诊车组成了“山西汽车医院”。日本的康仁医院帮助山西建立了一所友好医院,经双方同意,将山西这边的医院命名为山西康仁中日友好医院。开诊当天,山西省卫生厅的领导来了,平井先生也来了,还有很多记者和学生。
总有人问我是怎么跟陈香梅女士相识的,1992年我在美国探亲的时候,在华文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偶遇陈香梅》,然后我打电话问报社,便跟她联系上了。为什么要找她?因为在1945年,父亲救过陈纳德将军飞虎队的飞行员。有一个叫谷永的美国飞行员被父亲救了后,跟我们家关系很好。而且我在初中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陈香梅的名字以及她与陈纳德的故事了。后来我受香梅女士委托,在中国内地组织翻译、编辑、出版她的作品。1998年她来山西,参加北岳文艺出版社和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新书首发式和签名售书活动。其中还有一个插曲,1996年陈香梅计划来山西太原,参加我和其他文友为她举办的陈香梅作品研讨会。正好是寒冬,她从上海乘飞机飞往太原,可惜太原忽然下雪,能见度很低,飞机只好降落在石家庄,可当太原第二天天气放晴,石家庄又下起大雪,山西之行只好作罢。我们几乎每年都见,并且过年过节都会发贺卡。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去台湾探亲,那里有许多我战时儿童保育院的同学,几十年没见面了。我走访了台北、高雄、台中、屏东等地,写了一批纪实性的散文,记录了当时的情景,后来收进我的散文集《重逢在台湾》。2002年,我的长篇纪实小说《流亡童年》出版,写作过程中得到了昔日同窗的支持,特别是湖南和台湾的几十位难童学友。最近正在写一个保育院故事的剧本,想要拍成电视剧。我女儿已经跟马英九先生联系上了,因为台湾的保育生很多,都在努力促成这件事。
我的故事很长,其实也很短,我还清晰地记得解放那天我们摇着旗子迎接解放军进城的情景。今年是我们建国60N年,很激动,也很感慨。我的经历也是很多同龄人的经历,应该让更多的年轻人知道,我们不该忘掉这些历史。
责任编辑朱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