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底有片荞麦田

2009-04-15 03:37
山西文学 2009年11期
关键词:砖厂园子村长

贾 文

村东一条沟,村南一条沟,村西一条沟,村北还是一条沟。倘若把这些沟们相互沟通,再注满水,那村子就是一座纯粹的孤岛。之所以不说是孤岛是因为沟与沟之间还夹着一条路呢,村子的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各有一条路穿沟而过通向村外,就像村子的四条腿。是腿就会忙个不停,最忙的是村西这两条路,一条通向县城,一条通往市里,运砖的车辆整天来来往往,车轮滚滚,灰土狼烟,弄得跟备战似的。

其实村子四周没有沟,原本是平展展绿油油的庄稼地。不知哪一年,也不知是谁率先在村东开起了砖厂,用他娘的最不值钱的泥巴换钱,那感觉就一个字,爽!再就是快,疯快!钞票就像沙尘暴卷着雪片子一样滚滚而来,想挡都挡不住。平展展绿油油的庄稼地就给挖了个大窟窿,窟窿越挖越大,越挖越深,就成了个坑,成了条沟。管它呢,坑就坑呗,沟就沟呗,有钱就行,有钱啥买不来?谁稀罕那几亩破地打粮,大米白面有的是。于是,又有人开起了砖厂,又有人开起了砖厂,村东,村南,村西,村北都是砖厂,村东,村南,村西,村北就有了四条大沟。为叫着方便人们给沟们起了名儿,村东的管它叫东沟,村西的就叫西沟。现在只有西沟还在继续向深度和广度进军,其余三条沟全都成了荒沟,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那三个砖厂都先后没土吃了,两个吃到了临村的地界,人家不让吃,一个吃到了沙层,没得吃。没得吃就迁走,总不能在一个地方饿死,天底下大着呢,寻别的也许不行,土泥巴有的是。

只留下一条条空洞洞的荒沟茫然面对着长天,像老奶奶张大的嘴巴。

村长的小车像个土耗子一路上左冲右突,辗转腾挪,从车缝里蹿来蹿去就蹿回村来。村长说,停,停,车子就停在了沟沿边。村长喝高了,村长说俺去放,放放水。背过去,可,可不许偷看噢。村长在女司机的白腿上掐了一把,砰地关上车门,一团黄土烟雾一样卷进车厢。女司机干咳着说,谁没见过你那破玩意儿!

村长的水放得很雄壮,村长像座肉山屹立在沟沿边,水就从肉山上一泻而下,划了条长长的弧线直人沟底。直人沟底的还有村长的目光,村长的目光在沟底舔了一遍,又舔了一遍,收回来的时候村长的眼睛就亮亮地像通上了电,直放光。村长眼睛亮亮地问女司机,你猜俺刚才灵机一动冒出个啥好主意?

女司机斜了他一眼,嘴一扯说,说吧,你又冒啥坏水儿?

正经点,村长搬过女司机的脸,对着她的耳朵说了一阵就把她给搞笑了,村长也笑了,村长的笑像只喜鹊喳喳喳地飞进沟里。

在那个火热的夏天,一个更加火热的消息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村长给争取回个好项目,用城里的生活垃圾,和建筑垃圾填埋村里的沟。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填了沟叉可以种庄稼了!自从少了三个砖厂,村里闲下不少人,有的已出去打工,有的不能出去打工,窝在那儿发愁呢。这下他们不用发愁了,又有地种了。到多会儿种地都是咱庄稼人的正理儿,老汉们说,土地是咱的命根子,没有了土地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喝那玩意儿?谁愿意喝谁喝去!俺不拦着。高音喇叭里村长的声音多豪迈,村长说,咱有的是大米白面。从这个月起,每家每户发一袋白面、一袋大米!

很快,四个沟口就竖起了四幅巨大的广告牌,东沟和西沟的牌子上写:建筑垃圾填埋场;南沟和北沟的牌子上写:生活垃圾填埋场。白底红字,像一面面旗帜迎不迎风都在招展。还没等垃圾运来,白面大米先来了,多数人家都领到了,没领的下月补齐。村里人这个高兴啊,这哪里是四条沟啊?分明是他娘的四个聚宝盆!还是村长说得好,村长说这叫城市反哺农村,村长也是现蒸热卖,听人家城里开发商说的。

还没等白面大米吃完,人们就感觉不对劲,最先感觉不对劲的是建生媳妇。她清早起来出去倒尿盆,尿盆是倒了,可那尿骚味却又跟了回来,她打开门窗好一阵通风,感觉还在,就抓起褂子往外煽,煽了半天使劲嗅嗅还在,又好像不是尿骚味,是臭鸡蛋味?是腐肉味?是茅坑里的味?反正说不清是啥味,闻着叫人直想吐。她是个结婚才两年的新媳妇,屋里有了这气味,那还了得,她又羞又急,脸都红了。她抬眼环视了一遍屋子,屋子被自己收拾得整洁光鲜,哪会有这种气味?她走出屋子,想到院里歇歇,吸口新鲜空气,不料这一口气吸得差点没把她呛晕过去。这才意识到不光是她家,整个村子都这样了,是空气出问题了。

运垃圾的车比运砖的车还多,一辆紧跟一辆,从早到晚源源不断。源源不断的都是些运送生活垃圾的车,运建筑垃圾的车倒没见一辆。南沟和北沟的沟底很快就堆起两座垃圾山,山下臭水环绕,山上铺满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白天沟里轰轰轰,黑夜沟里嗡嗡嗡,轰轰轰的是苍蝇,嗡嗡嗡的是蚊子,那里已成了蚊蝇们的天堂,耗子的乐园。臭气从沟里升上来,南北夹击笼罩了整个村子,人们再也吸不到一口新鲜空气。蚊蝇们也开始肆虐,它们有吃有喝却并不老老实实在沟里呆着,而是像日本鬼子似的成群结队硬往村里闯,成心捣乱。那是怎样一种威力巨大的气味啊,看不见,摸不着,却说不出的呛人,熏得人头昏脑胀,心神不宁,焦躁不安。五黄六月的大热天,家家门窗紧闭,好像外面有个无形的噬人怪兽,一有缝隙就会钻进来。人们闷热难耐,夜不能寐,备受煎熬。这种气味源自西沟的建筑垃圾填埋场,一辆辆的闷罐车往沟沿一停,再一调腚拉下一通黑水就头也不回地跑了。沟底积了一大坑稠糊糊的黑水,咕咕咕冒着气泡,满沟汹涌着呛人的气味。黑水渗入地下会不会污染地下水,会不会流到井里去,人们在担忧,人们终于去找村长了。

人们三三两两地往村委会大院里聚,越聚越多。有人说,我们不要白面大米,我们要喝喝西北风,甜甜爽爽的西北风!说话的是建平。

村长不在村委会,村长也不在家。看门老头儿说,村长的家早搬走了,村长在市里买了商品房,村长偶尔来村里视察,顺便看一下他不愿搬走的爹。

村长躲了,咱没法儿躲,咱得想办法顶住,不能叫熏死。建平说。建平带人把住西沟沟口,又叫建设、建利他们分兵守住南沟和北沟,绝不允许放进一车垃圾。垃圾车就给停了。停了的垃圾车并不往回返,而是在路上排起了长队。其它车辆不想也跟着排长队就在队伍里钻来钻去绕着走,绕来绕去就乱套了,绕成一团堵死了。两条路都给堵死了,一条通向县城,一条通往市里,堵了几十公里。交警来了,市里的,县里的,来了也只能干瞪眼。

开发商被叫来的时候村长还没露面,开发商说,奶奶的,我投了一千万呢,凭啥不让倒?问你们村长去!开发商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说,村长呢?村长呢?找你们村长,我只跟他说话。

在,在,村长大声应着,谁也不知村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村长觑着大肥脸,赔着笑,稍等,稍等,马上就通。村长回头扫了建平他们一眼,脸一沉,头一勾说,你们几个跟我来一下。

建平他们几个被村长勾去一小会儿就给放回来了。放回来就不一样了,建平冲大家挥挥手说,散了吧,散了吧,各人忙各人的,咱不能影响人家交通。人们看见建平说这话时眼睛贼亮贼亮

的,手挥得不是很无奈,是很有力,就知道他被村长收买了。头羊一散,羊群也就散了,人有时候跟羊一样,人们散得很无奈。

开发商拍拍村长的肩说,我就知道老哥你行。走,老地方,洗洗去。来新货了,鲜着呢。

再次堵车是因为村里几个游手好闲,闲着还嫌不舒服,不干光吃,吃还得吃香喝辣的主儿,他们在沟口设卡收费,明码标价:每车两元。这次堵得不严重,没有惊动交警,开发商自个儿就解决了,开发商也没去现场,开发商只一个电话就搞定了。不就两块钱吗?你先垫着,甭吓!不用你出,回头公司给你结算。事实上开发商也没多出这份钱,羊毛出在羊身上,用的还是那一千万,是村长的钱少了。

仅存的那个砖厂也迁走了。村里人也开始往外搬迁,今儿一户,明儿一家,迁走的都是些有权有钱的,再不就是有两下的,剩下些没权没钱也没两下的只有苦熬。也有熬不住的,搬门弄窗,投亲靠友也要往外走。偌大的村子都有一半的房院空下了,没人住了,要是搁以前光那片儿建房的地皮就金贵得不得了,更别说这么好的房子了。房子都是清一色的青砖红瓦四合院,也有集装箱式的楼房,反正这村人最不缺的是砖。砖是他们的衣食父母,砖是他们的生财富路,一个“砖”字几乎关乎村里所有的人,开砖厂的窑主,砖厂受苦的村民,开农用车运砖的个体户,砖厂门口开饭店的,修车补胎的,所有男男女女,所有大大小小无不与砖息息相关,休戚与共。砖曾那样亲密地维系着他们的生活,而今,砖又让他们一个个不得不背井离乡和巴望着背井离乡。

建生媳妇熬不住回了娘家。她娘家在内蒙商都,离这儿远着呢,那里天出奇的蓝,云棉朵样白,水草肥美,空气清新,能敞开了呼吸。在老家时说起村子的事,弟弟给她出主意,说,怎么能由着他们胡来呢?得告他们。性急的弟弟甚至都替她写好了状子。弟弟说得对,房子是自己的,村子子也是自己的,自己不争取谁争取,自己不管谁管呢?她心里惦着自己的家,只小住了几天就回来了。

她同来的时候见邻里们迁的迁搬的搬,四下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她一家住户,心里好生凄凉。她和建生虽说是经人介绍的,但他们一见如故,一往情深,建生无父无母,对她百般恩爱,她也是从心里爱着这个敦敦实实的后生。建生手巧能干,又肯吃苦,原先在砖厂背窑,收入还算可以,只是有点苦重。背窑是砖厂最苦最重的活儿,因此工资也就最高。背窑包括出窑和装窑两项,一窑砖要经过半月二十天的烧制,然后熄火,淋水,再晾上一天就开封往外运砖,叫出窑。咋个运法?就是背。此时的砖窑虽经熄火淋水风晾,但仍然是个大烤炉,炽热逼人,有的砖还炭火一样通红。背窑人一律背缚一张胶皮垫,手戴胶皮护手,脚上一双黄胶鞋。他们麻利地码好一摞摞砖,迅疾地背起再迅疾地往外走,他们的劳作用火中取栗、虎口夺食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不同的是他们得一次次地,不停地,周而复始地火中取栗、虎口夺食。他们脸颊、手臂,身上一切裸露部位一律的皮皮糙糙,一律的焦黑,只有眼窝通红,牙齿雪白。装窑是把晒干的泥砖坯背进窑内再按一定的尺寸码好,缝隙大小是有严格规矩的,一窑砖要装多少块是有数的,缝隙大了装不下,小了火焰上不来,烧不透,砖的质量就不行。这时候砖坯是生的不烫人,但窑膛是热的,炙人,又不能马上离开,更叫人受不了。建生背了几年窑,钱没少挣,把爹娘留下的旧窑院推倒,翻新为一座花园式的居所,还娶了如花似玉的新媳妇。

建生原先是打算盖楼房的,媳妇不同意,那时候媳妇还没过门就指挥上了。媳妇说,平房好,展盈盈的,宽敞明亮,又向阳窝风,冬暖夏凉。楼房好是好,夏天好,冬天就不好了,能冻死人。建生说,咱不会装暖气?媳妇说,装哪种?土暖气,又费炭又烧不热家,装锅炉,咱能烧得起?建生泛不上话,一咧嘴憨憨地笑了。就盖平房吧,媳妇说,咱不盖四合院,要那么多房子有啥用?她眉毛一挑,想说啥又打住不说了,露出一排小贝牙咬住花瓣样的下唇,侧了侧脸儿,低了头羞涩地一笑啥也不说了。建生故意把脸探到她面前看着她娇羞的红脸儿说,说吧,有啥不好意思呢,俺不听你的听谁的呀?媳妇就势轻轻亲了他一下,然后冲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俺想盖个大花园。建生故意掏掏耳朵摇摇头说,哦,你想戴个大花朵?媳妇就贴住他的耳朵大声说,俺想盖个大花园!建生赶紧捂了耳朵喊,妈呀,打雷呀,要下雨了!两个人的笑声就在院子里追着飞。

这也不对,那也没味,闹了半天,原来盖啥样的房子媳妇早已成竹在胸。建生也并不是非要盖楼房,他也不喜欢那千篇一律的四合院,又没有别的样式可选,这会儿瞌睡给了个枕头正合了他的心意。房和院子都是按着媳妇的规划设计建造的。媳妇爱看书,爱看电视,喜欢里面的亭台水榭、曲径花影。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梦幻家园,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编织自己的梦幻家园,梦里无数次的流连在那亭台花影间。现如今,她的房院就像是她从梦里移来的,只是小了些,简洁了些,却显得精巧,别致,美轮美奂。院子呈四方形,原是七间窑的地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四周用高高的围墙围起,里面紧贴北墙根儿是一排住房,青砖红瓦,古色古香,门窗却是塑钢材质,窗明几净,透着现代气息。房子的正面贴了象牙白的瓷砖,室内也是瓷砖铺地,光可鉴人。鹅黄色的印花壁纸,粉红色的窗帘,莲花形的吊灯,大红的真皮沙发,双人卧床,冰箱,彩电,一应俱全。房檐前是三米宽的水泥台阶,比园子高出一米多,只在中间留了个一步宽四级儿的小阶梯,下了阶梯就是园子。园子呈田字形格局,竖着分东边两个园子,西边两个园子,横着分北边两个园子,南边两个园子。建生媳妇可没这么分,她分春夏秋冬。她按春夏秋冬四季分别给园子们起了名儿,东边上头的园子叫春,下头的园子叫夏,西边下头的园子叫秋,上头的园子叫冬。园墙是低低的花栏墙,刚好半人高,一翻身就能跳进去。却不用跳,有园门呢。四个园门高高拱起却又各不相同,各是各的样儿,各具各的形。春园的门洞是个花瓶形,旁边用砖雕了个大大的“春”字,又用红漆涂了,涂得红艳艳的;夏园的门洞呈月牙形,旁边镂个大大的“夏”字,用绿漆抹了,抹得绿茵茵的;秋园的门洞圆圆的,既像月亮,又像太阳,那个大大的“秋”字金黄金黄的;冬园的门洞砌成个宫灯形,“冬”字天蓝色。

园子中心是个亭子,琉璃瓦的顶子流光溢彩,八根柱子鲜红透亮,远远望去就像是一顶花轿掩映在绿叶红花间。“花轿”不大,却挺高,坐在上面能浏览到园子里的每一片花木。春园里是灌木花类,冬园里是草本花类,花们争妍斗奇,满园芳菲。秋园则种了几畦菜,唯有夏园别出心裁是个水池。水池圆圆的,水面清清的,幽幽的,像是一枚月光宝鉴丢在了花园里。池边绿草茵茵,野花缤纷。池中央也有个亭子,应该说是两个,一大一小两个雨伞样水泥亭子,它们依偎着,小的有一半掩在大的下面,就像水里升出的一对蘑菇。池里没养鱼,是专门休闲洗澡的地方。水不深,坐下来刚好淹到脖子,水清粼粼地能看见池底。池

底也是用水泥抹的,抹得光溜溜的,还用红的绿的瓷砖拼了个大大的并蒂莲花图案,水里看,很好看。

建生每晚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脱掉他那身行头然后迫不及待地跳进池里。晒了一天的池水,温温润润,把他身上的劳累、汗渍和尘土全收走了,带给他浸透肌骨的舒服和惬意。他潜在水里,只把脸露在水面,望着深邃的星空,吸着花香水气,单等媳妇唤他吃饭。晚饭通常是在屋里吃的,若是月光好的晚上,晚餐就会摆到园中的八角亭里,因为亭子里没安灯,月亮就做了他们的灯。不安灯不是为省钱,是安了也不能开,园子里飞虫多,夜里飞虫趋光,招架不住就往碗里栽。实际上那里更适合吃午饭,中午天热,亭子上凉快,可他们的午饭从没在亭子上吃过。建生忙,中午根本不回家,厂里管饭,丢下媳妇一个人也懒得上去。午饭是她一个人的饭,自个给自个做饭总打不起精神,老是糊弄自个,啥省事做点啥,啥方便吃点啥。但早饭和晚饭从不糊弄,不仅不糊弄,而且做得很上心,很投入,很有兴致,天天变着花样儿地做,好让她的建生吃饱吃好,建生受那么重的苦,不吃好了咋能行呢?建生早上走得早,她比建生还要早,天不亮就起来了,紧张而又快活地张罗好饭菜,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吃过,建生穿戴好就要走了,媳妇把他送到大门外。她天天都这样把他送到大门外,直到他走远了,看不见了,她才返回来。

建生走后这一整天偌大的院子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不爱串门,别人也不来她家串门,但她一点也不孤单,花儿、鸟儿、蝶儿、蜂儿都是她的好伙伴。她兀自这个园子转转,那个园子看看,侍弄侍弄花草,打理打理菜们,修修枝,除除草,松松土,浇浇水,累了,乏了,就独自上亭待会儿,看看书,做做针线活儿,或者啥也不做就那么静静地待会儿,想她的心思。她想得最多的是孩子,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要是有个孩子多好啊,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会把他打扮得花枝招展,领着他阎园玩,带他捉迷藏,教他认字教他画花。她甚至能想象出孩子的可爱模样,可结婚两年了咋就怀不上呢?去医院查了两次都说是宫冷,月经不调,吃了好多调经药也没管用。

建生说,俺给你调。

你咋调?媳妇以为他说正经话。

建生坏坏地笑了,勤浇水,多下种呗!

媳妇剜他一眼,说,你还嫌不勤呀?

别看建生白天受得人困马乏跟剔了骨似的,到夜里如狼似虎地总没个够,有时候白天还老想。在水里拥着媳妇溜光水滑的身子到底是啥感觉呢?不用想,肯定好,想着都好。最好是趁晌午人们午睡的时候。嗨,想也是白想,晌午连家都不能回哪能干成那好事。要不夜里干也行,可媳妇不行,再着了凉,那还了得,更有不了孩子了。

晌午的池子是媳妇一个人的池子。她没有午睡的习惯,草草扒拉完几口饭,没事干就把自己变成一条鱼钻进池子里。园子很静,炽热的阳光让一切都静下来,鸟不再叫虫不再吟,只有阳光流淌的声音。她白白的身子鱼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清亮亮的池水柔柔地不断从她身上滑过,有种隐约的快感渗入心里,又从心里长出来。真好啊,她在心里说,她真想变成一条鱼,就这样美美地游来游去,一辈子都不出来。她还想让自己变成蝴蝶,变成蜻蜓,变成蜜蜂,飞来飞去,徜徉在花丛间,或者变做一棵花树也行,迎风迎雨向太阳,默默地开在自己的家园里,任寒来暑往,日月更迭。事实上,她已经是一条鱼,一只蝴蝶,一棵花树,建生不在的时候她就是一条鱼,一只蝴蝶,一棵花树,建生回来她是他的媳妇,他的女人,给他洗衣做饭,和他说话,陪他睡觉。她想起小时候奶奶讲的鲤鱼精的故事,这会儿自己真成了鲤鱼精了。

她若知道早有渔夫瞄上了她,就不会再把自己变作鱼了。

一个阳光流火的中午,村长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操起孙子的望远镜随意巡视,不料有意外收获,他发现了一条鱼,一条美人鱼。村长的目光被狠狠电了一下,瞬间火光四溅,眼前一片空白。村长的目光再次伸过来的时候就在鱼的身上急急地舔起来,舔着舔着就变成了钩子将鱼牢牢锁定。不料,那鱼竟甩掉钩子,跃出水面展翅朝他飞来。村长赶紧揉揉眼,眼没花,是心花了。

园子里的花们也经不起熏,全都蔫了,叶子也打起了卷,风一吹,花瓣和枯叶纷纷飘落,落在地上被风卷到墙角、地洼,池水里也漂了一层,好像秋风瑟瑟了。

在砖厂受的人大都又跟着砖厂走了,建生没走,他到市里站鼓楼去了。鼓楼廊檐下有片空地,村里人想到市里找活干就在那儿等,叫站鼓楼。那里每天扎一堆出卖苦力的村里人,他们各自带着干活的家什,或站或蹲或躺或卧却都睁大了眼,眼巴巴地寻找雇主。一有雇主走近,他们就一哄而上,潮水般涌去,迅即将其淹没。那阵势就像狼群里进来只羊。待到闹明白人家要的是泥瓦工,不会泥瓦活儿的才会往后退。建生干的是粉刷房子的活儿,竞争更激烈,有时一连几天等不到一宗活儿,有时运气好一天就能挣个七十八十的。他骑个自行车早出晚归天天往返在城乡间,人比以前更瘦了。

媳妇整天被困在屋里,坐牢一样,她快要憋疯了。她伸出两条胳膊蛇一样缠住建生说,我要疯了,建生,咱也走吧,再不走,我真的要疯了。每晚建生同来她都这样,一双泪眼凄然望着建生。那天,她竟伏在他的肩上嘤嘤地哭出了声,边哭边狠狠地咬住他,咬疼了他她也不管。

她一哭,建生心里也酸酸的,有东西要涌上来,建生努力不让它涌上来,建生紧紧抱住媳妇柔软瘦弱的身子,心里猛的一酸,哗的一声有东西从眼里涌出来,落在媳妇的头发里。

建生好难啊,建生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些年虽说挣了些钱,但盖房子、娶媳妇一下子全花光了,不仅花光了,还欠了一些债,现在总算还清了债,砖厂又迁走了,连个挣钱的地方也没了,别说迁居,就是维持生计都难!今后的日子怎过呀?建生嘴上不说心里都快愁死了。眼见着一家家地往走迁,村子快成个乱荒滩了,自己一筹莫展,媳妇能不急?想到媳妇,建生心里好痛。爹娘死得早,自己初中没上完就出来受苦,在砖厂没日没夜地干。渴了,一通冷水,累了,一铺凉炕,一身脏衣四季里穿,四季都不洗,也没有必要洗,天天都在泥水砖灰里。一天天从早到晚,一年年从春到秋,只管闷头一个劲地受,只盼挣够娶媳妇的钱,娶个心地善良的好媳妇,恩恩爱爱过一生。也许是冥冥之中爹娘在帮他,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也许是机缘巧合,他真的如愿以偿娶到了他想要的人,这个人不仅善良贤淑而且貌美如花。第一次见面他心里就轻轻痛了一下,痛得很舒服,总想把心交给她,决心好好待她,好好爱她,一辈子待她好。他也知道她没有嫌弃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受苦人,她也真心爱着自己,真心待自己好,这让他很感动,能够与她相伴一生他觉得是他今生最大的幸福,他被这最大的幸福感动着,鼓舞着,从不觉得累,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原以为日子就这样会一天天地过下去,谁承想出了这种事?好好的房子不能住,好好的日子不能过,真是天灾人祸啊。只可惜了咱这么好的院子!盖的时候有多辛苦且不说,自己整整

一夏天没去砖厂受,误了多少钱电不说,最让他心疼的是拖累上媳妇也跟着受,工程虽说包出去了,但媳妇为省几个钱硬要顶个小工跟着受,搬砖和泥,上高爬低,累得汗止不住一道道下,腰都直不起来,她还有心笑呢,这个灰女子!这灰女子能着呢,她可不是为图省钱才受的,她有更主要的目的——监工。她要让每一块砖,每一铲泥都放得不偏不倚严丝合缝恰到好处,她要让自己的精心设计得以完美体现。这些个泥瓦工们平时干活净糊弄人,得时时操心,处处留意,稍不留意他们就偷工减料。媳妇人机灵,心细,那一对毛眼眼能明察秋毫,他们不敢有丝毫怠慢,干得小心谨慎,提心吊胆,他们怕推倒重来,媳妇好几次让他们推到重来了。他们就说,建生啊,你这媳妇可真难伺候,也不知你夜里是咋伺候的?媳妇脸一红,背过身去。建生就跟他们急,甭瞎嚼,俺们还没结婚呢,瞎嚼个甚?气坏了俺媳妇,不付你工钱!媳妇还从没受过那样的苦呢,也没瘦,这些日子却瘦了,瘦多了,瘦得跟换了个人似的,脸也不显得圆了,也没了光泽,像园子里被熏着了的花叶子,蔫黄蔫黄的,头发也懒得梳,从早到晚就那样乱莲蓬的。更让建生受不了的是,她的脾性也在变,有时一连几天不和他说话,也不做饭。建生每晚同来还得自己动手做,做好了再哄媳妇吃,哄也是白哄,她不吃不喝,眼皮都懒得撩一下,就好像有多累似的。都是睡觉给睡的。整天憋在家里晕头涨脑的能干啥呢,就是个睡觉了,睡了再睡,睡了再睡,能不累吗?睡觉的确是个累人的活儿。不能再睡了,再睡会睡垮的,建生说,要不你也跟我进城站鼓楼去,咱俩一起干,又能多挣点,白天又不挨熏。媳妇懒懒地瞟他一眼,嘴唇动了一下但啥也没说就又睡去了。她不吃,建生也不想吃,也睡了。这样睡着睡不踏实,半夜里往往会猛然惊醒,一睁眼看见歪在那儿的媳妇和她跟前的早已冰凉的饭菜,一股悲凉倏然袭来,心里空荡荡的竟说不出的难过。他轻手轻脚收拾下饭菜,再为媳妇盖好被单,他是流着泪做这一切的。

媳妇却很少半夜醒来,媳妇是太累了,但不是给睡累的,媳妇那么精明的人哪会天天闷在家里睡觉。她去找市长了,村子成了这样子,上面不会不管的。她先找的是县长,县长说,有这回事?这个问题很重要,你先回去,我们马上派人调查解决。等了好多天也不见县长派的人来,她又去找县长,县长忙,县长在开会。再去,县长不在,县长外出检查去了。再去,县长还不在,县长可真够忙的,她就再也没见着县长的面。市长她也没见着,县长都见不着市长就更见不着了。市长的助理却很热情,市长助理很热情地接待了她,还给她倒了杯茶,让她坐下来慢慢说。市长助理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说话声音柔柔的,细细的,女人似的,一手托着腮听着,一手做着笔录。媳妇悄悄叹了口气,心说又白跑了,看来找谁也是白找,只得找建生了。

她找建生可不是说这事的,建生胆小怕事只会闷头受苦,跟他说那是找麻烦。她是找他离婚的,她说,建生,要不咱离了吧,建生不想离,她就跟他闹。建生就当自个儿没长嘴,任她闹。

建生没长嘴,可建生长心,建生的心天天都在流泪,流得都能装满园里的池子了。可园里的池子就要干了,媳妇好久没有给池子换水了,她不变鱼了,她要变鸟,她想飞。建生终于明白她不再是鱼了,可自己还是水,是养不活鱼的水,他恨自己是养不活鱼的水。鱼离开水不能活,鸟得离开水,鸟泡在水里能活吗?建生说,你飞吧,只要你能好活,飞得越远越好。媳妇笑了。媳妇笑着做了一桌好饭,媳妇好久没有做这样的好饭了。媳妇笑着给建生斟满一杯酒,然后笑盈盈地说,咱不离了。建生吓一跳,以为她真疯了。那一晚,媳妇缠着他,又是倒茶,又是递水,那眼神一个个直勾勾地撞过来,建生心热了。他喝了酒,酒还没喝完,媳妇就斜着身子铺床了。

建生不知道关键时刻有人帮了他,帮他的这个人就是村长。村长在市里还有一套房一直空着,就送给他了,说是不用给钱,空着也是空着。能白送吗,村长的东西可不是说送人就送人的,何况又不是东西,是房子,城里人都可望而不可即的商品房。能敢要吗,将来拿啥还呀?建生不敢要,可媳妇敢要,她知道村长最不缺的就是钱,他的钱多得数不清,一套房子算个啥?是有才家的来给她说的。有才家的还挤了挤眼,然后趴在她耳朵上说,送你这房子还是县长的意思呢,你明白吗?村长说你就别闹了,闹也是白闹。早上建生前脚刚走,有才家的后脚就进来了,有才家的早就想来给她说了,村长说再等等,还不到说的时候。有才家的说的时候,媳妇眼睛一亮,心里暗自盘算,嘴上却一迭声说,不行,不行,这哪能行呢?脸却红了,红到了耳根。有才家的看出她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得了便宜还卖乖,几句话就把她给搞定了。媳妇纳闷有才家的怎么也没走?她可是村长的红人儿啊,临出门忍不住问了一句。有才家的笑了笑,说,你不走我能走吗?

媳妇走了,建生没走。建生不走,媳妇说,也好,我先去,你过些时再去。建生才不去呢,建生哪儿也不想去,建生只想狠狠喝一顿,再好好睡一觉,建生先把自己喝成一滩烂泥然后就摔在炕上睡了。醒来的时候,建生不知是啥时候,只知道也是个白天,日头白花花的晃得建生睁不开眼,房子在转。房子干嘛老是转,揉揉眼,还在转。他扶着墙出了屋门,看见春、夏、秋、冬四个园子也在转,返回屋里舀了半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打个激灵它们才不转了。

建生手里抓着瓢一动不动地戳在那儿,戳了好久,突然仰头“啊一一”地大吼一声,震得房子嗡嗡响,吼声里带着哭音,可他没有哭。

建生独自上了亭子,亭子还是从前的亭子,却和从前不一样,感觉空荡荡的,上面只有两把椅子和一个小方桌。他一眼就看见桌上放着一只鞋垫,一只未做完的鞋垫,两朵莲花绣了一朵,两只鸳鸯绣了一只,鞋垫被孤零零地撇在那儿,上面落满灰尘,还有片枯叶打算在上面长眠。鞋垫是媳妇落下的,是媳妇一针一线给他做的,他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媳妇坐在这儿做鞋垫的样子。他轻轻拿起鞋垫,双手捧着,猛地一下捂在脸上,眼泪刷就下来了。

建生也走了。建生去哪儿了?建生能去哪儿?建生是水,水往低处流,建生去了东沟。东沟是最早的沟,东沟是最深的沟,建生到了东沟最东端的一处沟湾,头也没回就跳下去了。

建生没死,沟壁的野柳棵子和沟底的蒿草救了他。建生跌落在蒿草丛里又睡去了。这回他想醒也醒不来,听得有汩汩的流水声,感觉有清新的气息一阵阵扑面而来,可就是醒不来。眼皮好沉啊,怎么用劲也睁不开,等到终于睁开时,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蒿草,满沟湾都是茂密的蒿草,绿茵茵的蒿草,足有一人多深。还有泉水,一股清清亮亮的泉水正欢快地从他身边流过,空气仿佛水洗过似的清新甘洌。真好啊,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

建生有些奇怪,咋这个地方没被熏着呢,这么好的地方咋没人知道呢。

建生没再回家,他在崖壁挖了孔窑洞,住下了。洞口向阳,阳光照进窑洞里很亮,也很暖和,冬天到了也不怎么冷。他把窑前的蒿草除尽开出块地来,展盈盈好大一块地哩,种啥好呢?正当建生不知种啥好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他,搬下来跟他做了邻居。这个沟湾是东沟的一个支沟,沟底宽阔,虽然跟东沟相通,但拐了几道弯离主沟离村子相去甚远。再者,东沟还未开始倒垃圾,因为从西来的车绕到东沟不方便,又因为那些个气味轻浮,往上飘,熏高不熏低,这里倒自成了一个世界。陆续还有人迁过来,他们凿崖做窑,安门窗,装玻璃,有的干脆起房盖屋准备常住,牲畜们也被弄来了,鸡鸣犬吠羊叫,俨然有了村子的模样,电也通上了,夜里灯火通明,但不能看电视,窑洞里没信号。

建生不去城里站鼓楼了,但他还去过城里,他想媳妇。他去过好几次,媳妇住的地方都是把铁锁。听人讲,媳妇跑了。也有人说,媳妇把房子卖了,还在告村长。找了几次,眼见得媳妇是见不上了,建生心寒了,又回到沟底。他眼光垂得很低,每天佝偻着个背,不到半年,好像老了十岁。

建生的那块地种了荞麦,后来人们开出的几块地也全都种上了荞麦,时令只允许种荞麦。荞麦适应性强,长势快,发芽,抽枝,长叶,眨眼间就绿汪汪的一片了。又似乎是一眨眼间,荞麦花开了,如雪似绒,白茫茫望不到边,煞是好看。空气里飘荡着荞麦花的芬芳,建生的心思活泛了,想着等收割完了,得再去找找媳妇,给她送点她爱吃的荞面。

收割的时候,建生看见对面沟沿上站着个人,建生没理他,弯倒腰继续嘶喽嘶喽割荞麦。割一会儿,抬头嘹,那人还在那儿,挺个大肚子,是个女人。定睛一瞅,很面熟,呀,是俺媳妇。建生心里一惊,差点割伤手。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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