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强
一
三级警司马凯一边走一边琢磨最近市里发生的一系列离奇案件。几个局长、乡镇党委书记的住宅相继被盗,损失现金总计数十万,另有首饰名烟名酒相机若干。不过,严格说起来它们都构不成案件,说成事件更恰当些。因为失主并没有报案。不仅没有报案,事后去查实,他们甚至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当然,前去查实的单位也特殊了点,市纪委。可是想不特殊能行么?小偷将各家各户的姓名单位职务金额列了个明细,市人大、市政协和市纪委各一份。
纪委调查过程严格保密,可是这没用,马凯的志向可是神探。他有个口头禅,还是英语的,叫cake,俗语a piece of cake的简称。您要是学过英语,应该明白那意思是小菜一碟。不过这跟他的志向没有关系,这事目前估计已经传达到了全市七十八万人民中的五十万,剩下二十八万么,无法传达。那是婴幼儿,以及若干残疾人——精神病患者与聋子。这么说,有抹杀马凯职业优势与个人素质之嫌。这不公平。应该承认,他知道得更早,也更详细。
据说信是从辽宁葫芦岛寄出来的。信中说这些财物,他们暂且替纪委收下。等生活达到共同富裕的程度之后,再如数上缴国库。至于举报或者提供线索的奖励,他们就不要了,算是尽了公民义务。口气令人啼笑皆非。
公安局秘密派人去葫芦岛查过。没有结果。因为不是给据邮件,寄的都是平信,营业员不可能有任何印象。大家议论纷纷,有个说法是,“葫芦”这个词的谐音,是当地话中一个骂人的俗语,涵义综合了笨蛋、白痴、愣头青、不要命以及蛮不讲理等无比丰富的内容,近乎反讽。谁知道呢。反正全市人民津津乐道了一个多月,也算是丰富了人民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
沿着铁路回家。马凯总是这样抄近路。警察事多,如果不是周六,这个点还下不了班。一列火车轰隆着从远方而来,马凯赶紧让到旁边。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去北京的特别快车,在本市不停。一张张脸呼啸而过,让马凯眼晕。可尽管如此,依旧有风景将他的眼睛擦亮。那是一个俊俏的女列车员,靠在车门的玻璃上向外看,仿佛跟他道别。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家庭背景如何?工作环境又怎么样?一连串的问题在瞬间涌上心头,仿佛水泡冒出水面。他下意识地扭转头,目送着那个俊俏的列车员离去。就在风景即将被车厢遮蔽的那个瞬间,他忽然又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她必定看到了自己,那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是否知道自己希望知道这些?也许,她心里对自己也有同样的疑问?
这个想法让马凯有些没来由的激动。自己如果不是片警,而是乘警,跟她一起工作,必定会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如果她不是列车员,就在铁路沿线的单位上班,也肯定将会是另外一种人生。
生活最大局限或者悲剧,是明明世有弱水三千,你却只能取一瓢饮。
马凯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列车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然后完全消失,仿佛从来不曾有过,眼前只剩下几条表面明亮侧边肮脏的铁轨,以及一道道的枕木。他眯起眼睛,那些景象随即幻化成一个奇怪的几何图案,让他怅然若失。
马凯没有继续推理假设。他使劲一脚,“哐啷”一声踢开那个矿泉水瓶子,然后继续朝前走。拐过一道弯,就看到了一个,哦不,两个熟人。
还是王海波,带着那个叫小青的孩子。这两年来,马凯时不时总可以在铁路旁边看到他们。
王海波打扮得很板正。今天周末,他总算饶过了西装,但雪白的衬衣,严丝合缝的领带,依旧在加班加点。少壮派的意气风发,办公室里的精明干练,将他的头发都滋润得整齐划一。在他跟前,马凯总是感觉到无形的压力。
你对他这么好,要看大火车就领来看,干脆认做干儿子算了!马凯打趣。
那可不敢!他今年已经十一虚岁了!王海波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
他怎么这么喜欢看火车?
这个问题得请他来回答。反正我也喜欢看,来就来呗。
你也喜欢看?火车有什么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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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对了,那件事,连环盗窃案,有进展么?
马凯摇摇头,眼睛盯着小青。他见过好几个类似的孩子,个个身上都是脏兮兮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鼻涕拖得老长,唯独小青例外,身上脸上都看不出任何异样。此刻,他的眼睛也直直地看着马凯,眼珠黝黑眼神幽深,仿佛隐藏着无数个世界。也许,他也看到了刚才那个俊俏的女列车员?
放心说吧,他不会泄密,你知道的!王海波的眼里满怀期望。
不存在什么泄密保密的问题。这样的案子,两边不讨好,能有什么进展?!
是吗?王海波不由满脸失望。但是很快,他的表情再度兴奋起来,提出了新问题。
对了,这案子要是能破,他们会判什么罪,多少年,这你总有数吧!
cake!罪名很简单,肯定是盗窃罪。能判多少年却说不好,关键在于被盗财物的价值认定。像目前这个情况,取证根本不可能,没有人会承认丢了多少东西。说不定还真没法取证,以盗窃罪量刑呢。
要是他们直接把钱寄到纪委呢?
那还用说,性质肯定跟他们揣进自家腰包不同!
二
几天之后,两人再次见面,在王海波的办公室。二人熟悉的真正原因不是火车或者铁路,而是各自的工作性质。王海波是市土地局的办公室主任,副的,但主持工作,也就是局长的贴身秘书。马凯呢,不仅是负责这个片的片警,另外还有一重关系。去年以来,城市新规划,大兴土木,可怜城区到处开膛破肚,体无完肤。拆迁增加,产权纠纷四起,土地局经常被上访者包围。有些事出有因,也有些纯粹是无理取闹。即便那些事出有因的,如何应对也远非土地局所能左右。土地局就是个财神庙,而派出所总是罗锅子上山——前(钱)紧。两者结合,正好资源互补。于是他们就在门口拾掇出一间办公室,配上桌椅电话和饮水机,派出所派一名协警,常年给他们看家护院。这事归马凯直接负责,为示诚意,所长让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到局长跟前走一趟,年中年底要钱也好说话些。
上班时间,王海波的装束更加整齐。从上到下,仿佛都是用某个模子刻出来的:顺溜的头发,笔挺的西服,干净的衬衣,方方正正的领带。就连那张用一口白牙映衬的笑脸,也像是用比例严格的成分调制出来的。每次在办公室看到他,马凯总会产生奇怪联想。
海波,几天不见,你拾掇得越发板正了!
不对吧,我哪天不板正?王海波胸怀大度地为牙膏做公益广告。真是要命,就连牙齿也是那么的整齐划一。
局长门前车水马龙,这个不难想象。王海波的办公室跟局长对门,等待接见的来客都先到这里落脚,也是排号。王海波给马凯让座,旁边有人随即倒杯茶递来。
马凯坐下,喝茶看报。正在这时,一个秘书模样的小青年进来,递给王海波一份材料。王海波接过来翻翻,表情越来越严肃。翻了没两页,就朝桌上一扔,说你怎么写的?交代给你的要点都不齐全!这样的材料,我能拿给局长?你到底还想不想干办公室!
小青年的脸刷拉一下变成一只熟透的苹果,他极力挤出笑容,说我马上改,马上改!王海波气犹不平,说一点都不知道动脑子!你们脑子里整
天都在琢磨什么?小青年说我以后好生想着。我一定好生想着。
小青年拿过材料灰溜溜地离去。旁边的马凯都觉得面子有点过不去。这家伙简直比局长都局长。那是什么感觉呢?就像你在别人家做客,主人狠命打孩子,总给人变相逐客的联想。他讪讪道,海波,看不出来,你挺厉害的嘛。王海波似乎还不解气,说你不知道材料不满意时,局长是怎么对我的。当然,他从来不直接训,但是比训还厉害。不战而屈人之兵,懂么?可是这帮人,就这么硬训都不管用。说过多少遍,总是耳边风!我要把这样的材料直接交给局长,他还用在办公室干?
马凯特意避开周一,又选了一个估计不忙的点,但局长依旧重门深锁。也不知道前边那位谈的是什么,那个磨蹭劲,就算是中东问题或者六方会谈也该有结果的。他只好耐住性子,继续看报。
惊醒马凯的,是一阵漫长的哈欠。抬头一瞧,是王海波。他下意识伸手盖住嘴,但那个漫长的哈欠依旧像道海浪,又岂能在中途刹车。
机器也打哈欠?马凯感觉颇为新奇。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全球气候变暖的原因。温室气体原来也可以这么产生。
王海波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都是世界杯闹的。我是真困呐。
真要命,你也好足球?
那当然!大学期间,我可是系队的核心后卫!
怎么到处都是足球?我就不喜欢!马凯忽然想起那个主持人引起的风波。这些,可都不像机器的气质。对这样的狂热,他实在是不能理解。半夜爬起来看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足球——天,有什么能超过美梦对警察的吸引力?
什么话!四年才来一次,我们容易吗?
马凯咕哝一声,都是闲的,便起身去楼上找一个熟人。等回来,正好局长见完客。王海波办公室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他习惯性地对着镜子摆弄摆弄领带,然后将马凯领过去,也不摁可视门铃,径直掏出钥匙打开门,把他让了进去。
看看快到饭点,局长正好没事,要请马凯吃顿便饭。到底是局长,进餐也有气吞山河之势,真有一副好牙口。若非亲见,很难相信动静来自于那套笔挺的行头。马凯之所以在意这个,原因在于大学期间的初恋。他曾经无数次地因此而遭受女友的无情敲打。不知道王海波是如何注意到的,他突然停下自己吞咽的动作,飞快地皱皱眉头,然后继续。整个过程持续时间很短很短,可以借用武侠小说用滥了的一个词,电光石火。给马凯的印象是,钟表慢了几分钟,但每个摆动表面上依旧无懈可击,你很难分辨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三
接到王海波的电话,马凯感觉很有些突然。算报警也好不算报警也罢,反正王海波给他提供了一个线索。说是上班途中碰到一个小年轻,向他推销照相机。相机显然是赃物,因为小年轻根本不敢正大光明地背着,而是揣在衣服里面。见了潜在的成交对象,就撩开衣服露出内容,招徕顾客。
师傅,高级相机,要吗?
王海波很快就意识到了事情的原委。说什么照相机,假的吧?
小年轻说怎么可能,同时摁了一下快门,随即一道亮光从王海波眼前闪过。买下吧,价格优惠。
多少钱?
你想出多少钱?
六百!
这个数目显然激怒了小年轻。他愤怒地又一摁快门,然后使劲瞪王海波一眼,便快速离去。
王海波说上回那一系列盗窃案,不是丢过照相机吗?弄不好就是他们干的。你赶紧查查看,要是能逮住,还不是大功一件!
那块都是所里的辖区。马凯跟所长}[报一声,就带了两个弟兄,上街巡查。找了半天,一无所获。
马凯松松垮垮地来到王海波的办公室时,后者正好站在整容镜跟前,表情丰富,难以言表,如同寻找感觉试图人戏的演员。马凯心里不觉一动。见有人来,王海波迅速整顿衣裳收敛面容,恢复常态。
别照了,够精神的了,还照什么照?马凯白忙活一阵,有些没好气。
精神还有个头?没有最好,只好更好!对了,你们抓住没有?要是破了案,你可得给我申请奖励!
马凯摇摇头。王海波的办公桌是一张巨大的老板台,气势远远盖过他们所长。他注意到,老板台的玻璃板下面,除了相关的工作资料,还有一张巨大的画。确切地说,是一张照片,西藏新疆或者青海某地的雪山。雪山顶上云雾缭绕,下面是绿茵茵的草地,有牦牛和羊群悠闲地吃草。近景是一大片细碎的花,延展在整个画面上,有种让人心安心静和三伏天里瞬间凉爽下来的力量。
马凯说,到底是土地爷庙,办公条件就是好。你小子好福气呀。王海波说什么福气?温水里的青蛙而已。马凯说人心不足蛇吞象。真该叫你到我们所干两天。对了,那是什么花?王海波说,唐古拉点地梅。漂亮吧?马凯说,漂亮不漂亮我管不着,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找到那个嫌疑人!王海波说在你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有难住你的时候?马凯说,cake!只要你给我提供详细的体貌特征。
马凯找来技术室的画像师,按照王海波提供的体貌特征,画影图形。画好后马凯远看看近看看,说怎么有点眼熟呢?怎么回事,很像你嘛海波!你看看,去掉小胡子,不就是活脱脱的另一个王海波?王海波凑近一看,不觉哈哈大笑。
画像后来还是张贴了。毕竟事关重大。但是呢,白白浪费许多纸张,却没有任何结果。
四
铁路再度提速,对马凯而言算是个利好消息。这跟出差没有关系,他一个基层民警,少有公费旅游的机会。到外地一般都是办案子,而且带车去,拿获人犯就回来,没多少时间玩的。利好是因为本市停站的车次大幅度减少,北京上海都设了直达车。车次减少也意味着人流降低。车站那一块也是他的辖区,这样治安管理各方面的压力能小点。
可不曾想,他实惠还没感受到,首先就来了麻烦。那天火车站突然来电话,说是有人闹事。砸破两页玻璃,外带一只车头灯。至于肇事者么,非常离奇,竟然是那个街上的孩子,小青。
两页玻璃不值几个钱,车灯稍微贵点,对于一个单位而言,也算不上多大的损失。小青本来就是未成年人,更兼情况特殊,但是车站方面还是不肯就此罢休。因为有成人在场,他有责任。或者,干脆就是他的教唆,乃至杰作?
毫无疑问,那个成人不是别人,正是王海波。
小青,你为什么要砸人家的玻璃?马凯盯着小青的眼睛,尽量和颜悦色。
我要去天安门!小青的回答,文不对题。
小青的父母都是裁缝,在街上开了一爿小店度日。日子本来就艰难,谁知道生了个儿子,又是这种情况。好在街坊邻居都不嫌弃,谁见了都会好生照顾,所以他身上脸上总是干干净净的。
小青的回答,马凯听不懂。最终还是王海波提供的答案。王海波说提速之后,那趟去北京的车不停了是吧?马凯说对呀。这跟他有关系么?王海波说不是有关系,是大有关系,简直就是直接动因。那趟车不停了,小青就去不了北京,去不了北京就看不见天安门。就这么简单!我就是一转身去趟厕所的工夫,就!
不知怎么回事,这个解释让马凯对小青很有些肃然起敬的意思,甚至多少还有些恐惧。他盯着小青的眼珠子,试图探询那背后的世界,但除
了一丝敬畏,一无所获。很难想象,这个向来温驯的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的年龄和常人一样不断增长,但是智商却一直停留在三岁的刻度之上。三岁刻度的脑子里面,多少个齿轮受了什么样的力,才能推动他从地上拣起石头,愤怒地朝车站和火车扔去?
这真是个谜。
王海波让马凯出面跟车站疏通一下。马凯不是熟么,多少有点面子。他能签单,可以安排个饭局,大家见个面说说。那点损失对车站来说无所谓,但赔偿搁到小青父母的肩上,就是一副沉重的担子。
马凯说你操这么多心干吗?好像真是你干的似的!王海波说你不是要我认他当干儿吗?干儿子的责任,还不就是我的责任?严格说起来,我还真有点责任。要不是我领他看大火车,跟他说提速之后北京车不停,他怎么会那样?马凯说玻璃不玻璃好说,关键以后少带他去。提速以后车来车往,不安全!王海波说那是以后的事情,火烧眉毛,咱先顾眼前。怎么,怕他们不给面子?你警察怎么干的,这点人缘都没有,一头撞死算了!马凯说,cake!在我的一亩三分地,还有我摆不平的事情?你摆酒吧,得有点档次啊,要不没法说话。你反正能安排呗。
酒席上气氛热烈,宾主融洽。车站办公室马主任,女,三十多岁,干练且有几分姿色。王海波跟她喝得高兴,随意地问起籍贯,说你说话真好听,看来不是本地人,老家哪里?答日浙江富阳。王海波立即说好地方!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可真是巧,咱们还老乡呢。家谱记载,我祖上就是从富阳迁回信阳的。马主任说是吗?好端端的干吗要迁走?王海波说不是迁走,是迁回。我们祖籍就是信阳,南宋时金兵南侵,北方人大批迁往南方,他们就是那时候去的,后来不过是寻根认祖而已。
后面的说法马凯以前听说过,但开始的地点富阳却是头一回。上回说的是黄岩,起因是一场热带风暴,黄岩是重灾区。也是喝了酒,否则谁都不会像马凯那样揭底,他说你小子真是不地道,一见美女就攀老乡!你上回说的,可是黄岩!
钟摆从那时开始慢了一个节奏。但随即就按照新的节奏固定下来,让你不可能发觉。王海波的脸确实有一丝绯红,但那也许是酒意,也许是美女映照的反光。他反正只愣怔了一个瞬间——还是借用那个泛滥的词语吧,电光石火——就若无其事地嘻嘻一笑,说没错,我是说过。可这两个不矛盾呀,富阳不就是黄岩下面的一个市吗,就像青岛属于山东?
富阳跟黄岩自然浑身不搭界。可它们搭界不搭界,又有什么关系。
五
马凯这回去土地局不再是礼节性拜会,而是出警。局长上回侥幸漏网,这回正好补上。
这个局长有好几套房子。邻近冬天,这套房子没有集中供热,他们就搬进了另外一所。那所房子家具基本齐全,所以东西都没搬。结果他们前脚走,贼后脚来。
来了就来吧,偷了就偷了吧,局长心怀大志,本来也不会在意,可是偏偏又来了这样一封信。信中寄来一份给中国儿童少年发展基金会的捐款存根,另外附信,替中国儿童少年表示感谢。说这次准备不足,许多物资没法替他捐出去,对此深表歉意,等过些日子腾出工夫,再给他办理云五。
偷了两万块钱又捐出去,高档家电一样没动,显然不是上半年那系列案件的延续,并非图财。这让局长更加头疼,只得悄悄叫来马凯,跟王海波三人一起商议。
马凯自然要先看现场。大家一同前往。到了楼下,一直给局长提着包的王海波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依次进去。现场其实早已被破坏,剪坏的防盗网,割破的玻璃。都已经换下。没有指纹,一双运动鞋的脚印已经擦去。如果不是来了这封信,以局长的肚量,绝对不会声张的。问题是,信来了。
马凯说一点线索都没有,这可有点难办。王海波说大侦探也有犯难的时候?这个案子可是必须得破。我分析,作案者肯定是别有用心,不挖出来,就老有个定时炸弹。局长面色凝重地点头。明年全市换届,他是副市长的热门人选。也是,从土地局这个平台出发,副市长触手可及,弄个人大副主任和政协副主席那样的副处,就算是完败。
局长说小马,回去跟你们所长说说,把你的工作临时调整一下,这段时间,你争取把这件事情搞清楚。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配合,你直接找海波。不过,不要闹出什么动静。
马凯说,cake!我会尽力的。看样子是你得罪了什么人,但得罪得还不深。
局长说,我这个位子,就是得罪人的位子。想干事的干部,哪个不得罪人?
王海波和马凯连连点头。
局长把手里的一摞报纸抄起来又摔下,如此反复两次,然后重重地朝老板椅上一摔。半晌后说,他妈的,这是谁干的好事?
信是电脑打印的,没有指纹;到邮局调查,调取当日那个时段的监控录相一看,是个中年人,乱糟糟的头发,粗大的关节,沟壑纵横的脸,典型的劳动人民。毫无疑问,是临时雇佣的人手。
王海波建议,他和马凯去局长家守几夜看看。马凯略一沉吟,说有点意思,可以试试。局长皱着眉头没有说话。王海波接着说从他的做法看,不是按常规出牌的人。他说下回弄家电,还真有可能。咱们也得想点非常手段才好。马凯也看着局长。局长迟疑地说这行么?马凯说你放心,事后你换换锁就行了。局长说这个倒没关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不到下班时间,王海波和马凯就赶在人潮之前悄悄进了局长的家。当然,王海波恪尽办公室主任的职守,做了极其充分的准备。酒,下酒菜,烟,方便面,面包,别说应有尽有,不应有的都有。
王海波一路上一直在笑。笑声不高,是若有所思然后若有所得的那种,很开心。那不是成年人的笑法,更不是办公室的笑法。那样子不由得温暖了马凯学生时代的记忆。那年他作为团支部书记组织大家出去踏青,车子一离开城市进入乡村,同学们那个兴奋呀,包括他心仪已久的女生。那种氛围自然让他无比开心。当时他脸上应该就是这样的表情吧。所以刚开始他是受到感染的,只是很快就品出了其中的异味,越听越像傻笑,简直把他都给听傻了。他隐约记得有种化学武器还是化学药品的,叫笑气。难道这家伙是闻了笑气?
马凯拍了王海波一巴掌,说海波,你怎么回事,想什么美事呢,是彩票中了大奖,还是组织部找你谈了话?别那么自私,有好事说出来,大家一起乐。王海波平静下来,想想又咧开嘴,说没什么。你不懂。好玩啊,我们局长那样子。马凯说你敢看局长的笑话?小心我奏你一本!王海波说你不会的。你不会的。再说我又没有恶意,笑笑而已。
局长的家不是家,近似行宫。王海波放松地朝床上一躺,说真是不错。睡这样的床,肯定夜夜美梦啊。马凯咕哝一句,说再好还不是一张床?我可不喜欢。我离开家,在哪儿都睡不安稳,好几天才能适应!王海波说我跟你正相反,我就喜欢出差,天天住宾馆都行。
两人相对小酌。电视开着,正在播放中央电视台的京剧票友大赛。马凯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雅兴。咿咿呀呀的,一句话拖几公里,你就不着急?王海波说着急?你是没听进去。我告诉你,只
要人了门,准保你着迷!马凯说你会?2E海波说那当然。免你门票钱,给你来一段啊。苟派花旦戏《红娘》。马凯说得得得,你还是饶了我吧。王海波说那可不行。求求你,看看吧。
此时酒已微醺,灯光与电视的反光在王海波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他起身略一清嗓子,随即来了一段西皮流水: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
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
跟随着小红娘你就能见着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
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
王海波的衣着依旧一丝不苟。他不光唱,还带着身段,翘动兰花指,扭捏小蛮腰一一当然,神似而非形似,他的身材比较营养一一那举手投足,活脱脱一个花旦风范。马凯简直看得目瞪口呆。这实在出乎他的想象能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无法相信,那整齐的板正的一丝不苟的衣着下面,还能存在这样一副灵动的机巧的可以随机应变的身躯。要命的是,此刻他的动作已经停下,一切恢复正常,方方正正的领带仿佛沉重的铁锁锁了大门,更加重了马凯的疑惑。仿佛狂风过后,平静的湖面足以掩盖所有的滔天巨浪。那是什么感觉呢?类似那句古话,夏虫不可语冰。复述给谁听,都似对牛弹琴。当然,责任不在牛。
王海波说开眼了吧?告诉你,我会的多着呢。青衣老生花脸花旦,都能来。青衣花旦用小嗓,也叫假嗓,老生花脸用大嗓,根本不是一个路子,但我都能来几段!
对那几天的蹲守,马凯的印象只有王海波的兴奋与京剧。后来他又唱了一段马派老生戏《淮河营》和裘派花脸戏《坐寨》。
酒后的马凯说了句粗口:奶奶的土地局,还真是藏龙卧虎呢。
六
两人蹲守几天,完全是守株待兔,一无所获。到底不是要命的急病,再说着急也不顶事,局长也只得先放放。
那个周六下午下班,还没拐上铁路,马凯一抬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独自一人,踩着路边的石子朝前走。马凯正要开口招呼,声音却被牙齿挡住。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铁路两边都是树林,三三两两的房舍点缀其间,前后左右都没有人,但是王海波却在说话。
没错,他确实在自言自语。不是唱歌,也没有唱戏,就是说话。他说得很热闹,仿佛在跟人辩论什么。语气时急时缓,如同演讲。马凯看不见,但是完全能够想象,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一定生动非常。马凯不觉又想起一个场景,在王海波的办公室。那天过去后才知道局长考察北欧五国,因此空了整个楼层。来到王海波的办公室门前,那家伙正对着整容镜做动作,类似电视上的新兵练习敬礼。听到动静,他的手指迅速改变行军路线,做出整理头发的样子。
马凯慢慢停下脚步。他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打
马凯想想,还是跟了上去。他故意加重脚步,然后才开口招呼。
虽然隔着几米的距离,马凯还是发觉王海波的身子抖动了一下。他停下,慢慢转身,脸上带着残红,如同晚上刚开始卸装的女人。
海波,你说什么呢?
我?没说什么呀,瞎说呗。对了,那个案子,有进展么?
案子当然没有进展。马凯眉头一皱,说快别提你们那破案子。什么线索都没有,怎么破?我看还是就这样吧。你们局长又不是没钱。别说两万,二十万又怎么样?反正物质不灭,资源并没有浪费!
那可不行!我们局可是正式委托你们所的。不是说有困难找人民警察么?你们不能光要赞助不出力!
这些话,正跟王海波的打扮对口。马凯感觉那些字句似乎本来形态各异,但是一过他的衬衣领口和领带夹,立即被塑成方方正正的标准形状。他奇怪地盯了王海波一眼,说得,你可真是比局长都局长!
说起局长,王海波发了几句牢骚。
事业单位改革叫嚷了很久,真正到来时,马凯已经没了感觉。但他不知道,这事对王海波影响很大。
算起来,王海波已经干了四年多办公室副主任。四年不能扶正,原因不在于他的工作成绩工作态度,或者跟领导的沟通能力,主要卡在编制上。他是事业编制,按照规定,办公室主任必须是行政编制,所谓的公务员。后来局长没办法,在局内下文,委任他为办公室主任。虽然这个职务组织部人事局不可能承认,但在局内好使。不过呢,那是以前。现在要搞改革,风头上,必须众神各归其位。
马凯说改革就改革呗,不正合你的心意么。我看动静越大越好,干脆把你裁掉,逼得你去北京上海发展,也免得被温水煮死!王海波摇摇头,说哪儿跟哪儿嘛?完全不是一回事!
王海波还说,真要想提携我,办法有的是。我的编制,难道就不能改成行政?实在不行,也可以找到编委,把办公室主任改成事业编制嘛!
七
局长那里再度报警时,接待马凯的已经不再是王海波。他已经被下放到了下面的一个科室。这是改革的成果。也许将来深化改革,他还能再上来。但那是后话。毫无疑问,新职位不够实惠,也不如大内总管那般风光,否则编制还得是公务员。可是不下去也不行,再派个主任过来压在他头上,关系也没法理顺。
马凯去看过王海波。办公室不如以前宽敞豪华,最显著的变化是墙上多了两幅崭新的地图。世界的,还有中国。那幅开满唐古拉点地梅的照片,也带了下来,依旧压在玻璃板下,
马凯一般不穿皮鞋。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之一。随时随地准备赛跑。该习惯的另外一个副产品,是脚步很轻。到达王海波的办公室门前时,后者并没有听见。当时他正背着手,仰头盯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口中念念有词。
马凯犹豫片刻,然后才无声地进去。王海波转过身来,面容忧郁,看样子在思考顶级的世界性的问题,档次至少是伊拉克局势。这让马凯很有些后悔。
王海波依旧衣冠楚楚。这个大楼内,至少六成以上的员工,都如此齐楚。看清来人,他飞快地笑笑,笑容有些羞涩,仿佛学生到了老师跟前交卷,这才发觉自己思考的层次不够。
马凯说祝贺你呀海波。怎么样,工作忙不忙?王海波说忙,怎么不忙,忙着发呆!马凯说那还不好!我整天忙得跟孙子似的,局长要是能换个清闲的活,我情愿给他磕三个响头!王海波表情复杂地笑笑,没再说别的。
这次是从本地邮局发的平信,直接寄到单位。要求局长再向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捐款四万四千元,资助十名大学生。否则他将向纪委提出要求,请纪委出面协调。
看完信,马凯又要来了局长家的钥匙。不过这次他没有找新上任的办公室主任陪同,自己悄悄溜了进去。他老鼠一般潜藏在里面,插着耳机看会儿电视,然后进入房间休息。黑暗中,他眼前不断闪现着一对黝黑幽深的眼珠子。小青,那个街上的孩子,似乎正站在他面前。他仿佛昕到了齿轮传动的声音。他沿着顺序依次上溯,终于眼前一亮。
上次的事情发生之后,马凯曾经发现过一个细节。剪坏后的防盗网撂在附房里,他仔细看看,剪过但是没有拽断的铁丝网,缺口向内。也就是说,那应该是从里面动的手。
马凯蹲守了十好几天。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紧张地等待着。但他一直吃不准,该不该等到并且揭穿他。直到那阵熟悉的脚步在门口停住,然后打开门摸进来。
马凯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仿佛自己才是贼,做了亏心事。他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住,所有的动作都在那个瞬间定格。或者地上裂开一道缝,自己陷进去,无影无踪。
但是,已经没了那样的机会。
总有一天,生活会跟你掀掉面具,水落石出。
责任编辑陈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