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华
车在通往红水河的这条土路上奔跑了很久了,前面是一辆死也不愿让道的中巴刨起来的滚滚黄烟,我们不光被迫感受着前途茫茫的味道,还要被迫忍受车里的闷热和道路的颠簸,我们早就成了一车死鸟。车里突起一声尖叫,你们看啦!全都把脑袋挤到车窗口看,水边那个刚刚脱光了的女人就给我们看到了。白晃晃的一团光,欢欢地投向溪水。车里顿时叽哇声四起,没办法,我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无拘无束的露天洗浴。那女人能如此从容自若地在太阳下裸浴,足见其心灵的坦然和恬静。让我们这一帮一直被所谓文明捆绑着的人好生羡慕。
这个女人,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让我们又活了回来。这个女人被我们称做“大浴女”,这条一直和公路平行的溪水被我们称做“浴女河”。我们沿着这条水走向红水河。再乘一条船逆流而上,就到了安沙。
安沙依红水河而建,几十户人家挤挤挨挨,红墙青瓦,四周偎着葱茏翠竹,完全是一派世外桃源之景。从宽厚的红水河上下来,远远地就看见一棵木棉树,流火似的花朵站在赤裸裸的枝头,一棵树美得火辣辣的。又看到树下依稀的蓝烟和人影,朋友说,那是安沙人在过三月三。好奇心瞬间膨胀,很想立即就走近他们。却又想到三月三是布依族一个很肃穆的节日,我们这些外族人突然侵入。会不会引起不快?朋友又说,安沙人很好客。他们只会欢迎你们。于是,赶着往前,带着点侵入者的歉疚和羞愧,我们慢慢地走进了他们中间。没有人迎上来跟我们握手,更没有那种虚假的列队欢迎,甚至,也没有人跟我们点点头。但是,不管是老的少的眼睛,给我们的都是一种亲和认同的眼神。他们中间有几条狗,闲着摔跤玩哩,可它们看我们一眼还继续玩,一点不像别处的狗那么大惊小怪呜嘘呐喊。好像,我们根本就是安沙人,世世代代跟他们居住在这红水河湾里。
木棉花落了一地,于是,一些坟头上就给放上了几朵木棉花,红红艳艳的挤在一起。坟前,插了一簇一簇的亲花,也是红黄绿蓝多种色彩。各家的女人,往自家的祖坟上添土。坟冢呈圆形,卵石堆成,每一年的三月三这天,中间的土堆就会往上长出一截。坟脸上还要贴纸钱,一张或者几张,可以是印刷得跟人民币一样的,也可以是草纸打成的。有两个坟脸上贴的是白纸,上面还有字,走过去仔细看,竟然是“弱少女遭恶姐夫强暴怀身孕”云云。原来报纸也可以用来打纸钱的,可见安沙人做了鬼心也是坦荡荡宽厚得很的。
木棉树下架着两口大锅,锅里煮着肉,锅边的人有的剁鸡有的拍黄瓜。忙这一套的全是男人,女人孩子们都散在地里,像落在地上的木棉花,各是各的悠闲姿态。中间也有些带点儿现代味儿的姑娘,穿着牛仔裤,很贴身的T恤,耳朵上亮晶晶的。她们的眼睛里有种见过大世面的神气,让你觉得她们离你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朋友说,这个三月三是他们的告别节日,因为红水河下游要修电站,今年的十月份,他们的家园将变成浩瀚水域,过完这个三月三,他们就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一个家族将难以相聚相守,今后也不会有这样热闹的三月三了。我们往他们的眼睛里找,以为能找到那种惜别时的悲伤。可那些眼睛里却只有一汪平静。这就是安沙人,不大悲不大喜,平静对待脚下的每一个步履,宽容地接纳生活的每一次变化。
肉和饭熟了,鞭炮响起来,女人们把亲花插上坟头。就该开饭了。一圈儿一圈儿围起来,一大盆肉放地上,肉中间放一碗辣子。盆边一大碗拍黄瓜,人把屁股往地上一放,就可以放开嘴吃了。我们被当作客人,一行八九个人也围了一个圈儿。他们给我们的肉盆儿是最大的,酒瓶儿也比其他圈内的多。邻圈儿的嘴上忙着,眼睛却来照看我们,和我们的目光对上了。就跟我们笑笑,说两句话。他们的话我们绝大多数听不懂,只好傻乎乎跟他们点头,把嘴塞得满满的,吃得很诚恳很努力。几只狗在场地上走过来走过去,虽然是在找骨头,却一点也不慌张,悠悠然走着,碰上了,捡进嘴里,很斯文地嚼。嚼出咯嘣的响声,就把眯着的眼睁大一点,怕人笑它粗鲁,自己先往眼睛里掺进羞涩。有一只被绳子拴着,走不开,躺在地上睡觉。离它不足一尺远的地方,人们吃得热火朝天哩,它却睡得很安静。看它眼皮不跳,呼吸平稳,一点不像装睡。正想这狗哪来这么深的道行,把与世无争的模样摆得如此地道,却突然发现它也悠悠然来到了我们的身后。再看那边,绳子上已经没有狗了。显然是主人这才想起它,把它放了。
男人圈要喝酒,还要喝尽兴,吃的时间就长一些。女人们吃完了饭,就静静地站一边看着他们。自家男人脸喝成了猴子屁股舌头也喝大了,她却仍然像看着一片平静的水,安静而恬淡。
天快黑了,我们先吃完饭的几个被带进寨子,剩下的几个还留在原地和安沙的男人们一起喝酒。
我们歇息在一个比较殷实的人家,家里开着个小杂货店,还装有一部电话,一个喇叭。我们刚坐下来,喇叭就响起来了,是当下最流行的歌曲,在我们头顶上空期期艾艾。没多久,歌声停了,主人往喇叭里喊:鼓,接电话。那话音温婉柔美,像另一种歌声。一个人匆匆跑来,奔向电话。半空中的歌声停了,电话机旁响起纯正的布依话。我们一句都听不懂,但我们感觉像在听一首神曲,所以我们都一脸虔诚。之后,我们还听到过喇叭里叫:鼓,接电话。可接电话的却不是同一个人。我们把这句话学得跟喇叭里喊的一样纯正,却弄不懂为什么人人都叫“鼓”。第二天,我们突然冲当地一个朋友叫了一声“鼓”,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们,引得我们好一阵乐。
我们去河滩看他们的地。地里有胡萝卜,当地朋友扯一窝起来,鲜嫩嫩的不带一点泥。看着馋,我们拿过来,用纸巾擦擦就吃起来。那味儿,又甜又脆,世间少有。当地朋友告诉我们,这是真正的无公害蔬菜,不浇化肥,也不浇农家肥,是用红水河的水养大的。这话我们相信,因为安沙没有人家集人畜粪便,猪啊牛啊鸡呀全都跟人一样来去自如。天亮出门,晚上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牛睡地上,几头自发地挨在一起,一个竹棚挡着天。猪清一色睡吊脚楼,采光通风都是上乘,起夜的粪便漏下去,够鸡们刨一天。狗也不必专门给食,据说每天清晨,村子里的人都要去一趟河滩,找一丛灌木挡了自己,把吃进去的再放回归大自然。狗们到河滩去玩一趟,也就饱了。
安沙人也知道钱比什么都好,全种经济作物。除了胡萝卜,还种西瓜,种时尚蔬菜。一个河滩,整整齐齐,科学规范。问他们,照这样种,一年能收多少。答,一万把。又说,这地肥,种瓜种菜不费劲儿的。一缕阴影突然就走上了那张脸,他说,只是,这样的地很快就不得种了,今年十月份,这地方全部遭淹。他扬起黑得发亮的手掌指给我们看,要淹到那儿哩。是啊,今年十月份,红水河将吞噬这个美丽的安沙寨,吞噬这一片肥沃的土地。不过他很快就把情绪调整过来,带着点幸福神情看着他的瓜田,说,我还可以收一季瓜。然后,他邀我们去他家吃饭,说吃新鲜的胡萝卜和小瓜。才一个小时不到,就把我们当朋友了,我们也不
客气。
说是吃小瓜和胡萝卜哩,锅里却是鸡块和腊肉,旁边钵里还有红水河鱼。这里的鸡肉香得很,腊肉也香得很,那红水河鱼更是鲜美。在这儿吃过几顿饭了,顿顿都有鸡有肉还有鱼招待着哩,我们每一次都恨自己的肚子长得小了。
吃完了饭,又像一群鸭子一样扑向河滩,走到水边,男啊女啊都捡石头打水漂,像一群孩子,看谁打得漂亮,还扯起嗓门儿嘎嘎嘎笑。河滩像块烧烫了的电热毯,烘得我们直冒汗。谁说,进水洗澡。男的全都响应,我们两个女生白着眼你瞪我我瞪你,说可惜没带泳衣。男的全笑起来,说,这里洗澡不兴穿泳衣的。我们都想起在路上看到的大浴女了,全笑。谁叉说,你们在这里,我们到上面去,分开就行了。可是我们还是没做大浴女的勇气。他们也不跟我们啰嗦了,把我们留下,奔上游的一片厚水去了。
我们两个女生,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拒绝了清凉河水的诱惑,恹恹地寻一丛灌木躲了,百无聊赖地数着石子。中途来了两母女,认不清她们是谁,她们却跟我们很熟的样子。我们以为她们是去地里,她们却是去玩水。做母亲的建议我们和她们一起去洗澡,我们说没带泳衣。她笑,洗澡穿个衣服哪行,洗不安逸的。还说。水里很安逸的哩,干地上热啊。她的话很夹生,我们听好几遍才能弄懂,一阵忙下来,她淌了一脸的汗。我们过意不去,说你自己去吧,我们不洗。结果她好像觉得一个人去享受不好,干脆留下来跟我们吹牛。她很喜欢说话,说来我们又昕不大懂,后来我们就只顾点头,让她一个人说个够。
那天下午,我们看到水边有好几处女儿裸浴,我们称她们为“天鹅”,羡慕死她们了,却始终不敢去与她们为伍。
第三天,正逢红水河镇赶集,我们一行和一大帮安沙人乘一条船告别了安沙寨。那个早晨,天气很凉。我们把头天觉得多余的外衣紧紧裹在身上还有些抵不住河风的侵袭,脸都青了。妇女们各人怀里都抱了只鸡或者是鹅,像搂孩子一样地搂着,船歪的时候,她们的第一反应都是护着它们。就这样它们还要娇娇地嚷嚷,表示它们受了惊吓。主人就拿手抚它的头,安慰全在手上了,嘴上说,我也舍不得卖你呢,可这家要搬了,搬到那边还不晓得是个哪样光景呢。她这么一说,妇人们的眼睛就都看向水,仿佛希望透过红水河看到更远的光景。一个孩子往母亲怀里拱,把鸡拱得嘎嘎喊,母亲拿手环了孩子,把鸡也往怀里拢拢,嘴上嗔怪孩子说,你来挤哪样呢?它就要给卖了,妈抱抱它才是。
时隔三月,我从朋友嘴里得知一个小故事:安沙人搬迁的时候,有一头猪怎么也不愿上船,它的年轻主人生气地用棍子抽它。一直养它的老婆婆就拿身体去护猪,还骂她儿子心狠,说,它不愿走,你好好跟它说吧,打它做哪样呢?我也不想走哩,你是不是也要拿棍子来抽我呀。
没等朋友把故事说完,我的眼已经潮湿了,安沙,遥远的安沙,永远的安沙!
责任编辑杨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