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
事隔二十八年、三十四年后,我两次回到我出生的这个叫做北塔山的地方,两次都带着我儿子。
两次回家。都是为了寻找我的童年,为了告诉儿子我的童年,也为了看到现在生活在那里的孩子们的童年!
我曾一直以为,我的童年有过并不算贫穷的经历,亲眼看见过身边的悲欢离合。但先后两次回去,我却一次比一次更强烈地意识到我的童年的无知。因为,我只看到了悲欢,却没有看到悲壮——从我的父母到我的邻居;从我的同学到我的老师;从我的学校到我们的场部;从场部到边境,到内地,到国外,从历史到现实……我的北塔山就好像阿拉丁神灯,在一个僻静的山洞里演绎自己的故事。到1974年,我离开时,已经十三,本该对我身边世界发生的事,有最起码的认知,以储备更多的能力面对我的未来。但我却一无所知地离开了这里。尽管这些年,我确实一直在写北塔山,但我发现,我的书写,竟然与她隔海相望,没有渡船。写完了,也就山穷水尽了。我的无知到了极点!
2002年,我去北塔山时,曾拜访过一位名叫再尼勒的老牧人。他提到了一件关于阿同敖包的往事,说的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初,中蒙两国完成最后勘界之后,在边境上举办过的一次盛大联欢活动。
听再尼勒老人说,那次联欢会举行了赛马比赛。我方一匹叫黑马的马获得了第一,就有一位名叫赛提甫的蒙方团职军官一眼看上了它。这个马背出生的汉子,爱马如命,向我方提出希望馈赠的请求。但没有实现。他抱着几分缺憾回国。回去的路上,他的吉普车在离现在的乌拉斯泰口岸我方一侧不远的地方,倾覆了。他和他尊贵的夫人被困在车厢里边。我方边民把他和他夫人还有他的副官从倾覆的车里救出来,然后,时任场长马尚志派人去帮他把车修好,安全送他们过了边境,回到了他的祖国。那以后,人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北塔山哈萨克牧人们茶余饭后愉快的话题。
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问老人那个令人欢欣鼓舞的活动在什么地方举行。老人好像回答说是在阿同敖包——我童年时代以为天下最高峰的地方。
这件关于联欢会的往事,发生在我幼年时,到三十年后才引起我强烈的好奇。边境争端以争斗开始,以联欢结束,这期间有过怎样的故事?特别自上世纪初辛亥革命中国最后王朝破灭,前清设在科布多的参赞随着外蒙独立退出历史舞台,到新中国成立,到两国北塔山段勘界完成,再到我两次带我的孩子重返故里,中国历史竟也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以它自己的方式书写着一张张书页,默默无闻,朴实得就像在北塔山上放牧了一辈子的老人。
1986年,我刚走出校门不久就写了一篇小说,题名叫做《夏至》,写的是一位老牧人死在北塔山上的故事。我在故事中把老人虚构成一位一生没有婚娶的人,名叫卓玛尔特。在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终将完结的一天,他亲自演绎了一场自己的死亡。他想知道,像他这样一个膝下无子的老人,生命终结之后,会得到后世怎样的礼遇。结果是,他看见了令他安心的一幕。他的亲人为他举行了真诚的悼念。一年后,一个夏至的早晨,当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的时候,人们发现老人已经走完了他的一生,平静地坐在阿同敖包的顶上,目光向着初升的太阳。
2003年,我又写了一篇散文,叫《父亲的堂兄》,写了一位对生命有着神奇感知力的老人,在我父亲下北塔山牧业队工作时,去向我父亲——他自己认定的外婆家的人告别,说他已经用完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时光,将去另一个世界,他要感谢这个世界曾给予他的一切,他要向亲友们告别,向生养过他的山水告别,平静得好像一个要出远门的人。果然,几天之后,老牧人就走了。我父亲甚至没能到家去送送他。
千万别误以为,这两个老人选择的是自我毁灭之路。恰恰相反,他们离去的时候,对这个生命的世界怀着深深的感恩。
两位老牧人的原型都来自北塔山——我的童年记忆。前者名叫胡尔曼汗,后者叫司拉音。现如今,他们的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了壮年人,甚至还有了孙子。我们可以从他们身上发现,这些朴实的边民,一代一代地守着我们的国土,怀着对故土的一片感恩。
今年八月,我回到北塔山一个明确的目标之一,就是想看看当年两国勘界人员、两国边民、两国军人举行过联欢会的那个地方。我想感受一下当年那种盛大的联欢场面,那曾经的马赛,曾经的杂技表演。我还清楚地记得,再尼勒老人说过,那一次,我方杂技演员光着脚板表演上刀梯的时候,把全场的人们都震撼了。大家看得目瞪口呆。然后,一位耍魔术的演员借了赛提甫团长的瑞士怀表,在手里转了一圈,瑞士怀表不见了踪影。演员向赛提甫团长摇摇头,说自己手心手背都是肉,你的表不见了。赛提甫团长的脸上就有了一点难色。一分钟之后,演员却从怀里掏出那表还给了赛提甫团长。赛提甫团长就呵呵地笑起来。大家也笑了。再然后,两国举行蒙古式摔跤,我方队员输了……
我想让再尼勒老人带我去阿同敖包,或者,他可以让他的孩子们带我去。可是,到了北塔山的那天晚上,当我问起老人是否在场部的时候,人们却告诉我,老人早在几年前谢世,他的孩子们也已经离开北塔山,去外地谋生。这使我陷入无言的境地!
然后,我向其他人问起这件事情,但是,大家大多摇头。因为他们差不多跟我一样,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或更晚的时候,关于那点记忆,再富有的,不过如此。有的甚至根本对此一无所知。
一件过去的往事!
倒是那天晚上,一位叫芒台的土生土长的北塔山小伙子给我唱了一首歌,让我感激涕零。歌名就叫《我的家乡北塔山》:
皑皑白雪红石岩,雄鹰筑巢高山巅,涓涓小溪绕梁过,青崖断壁有水泉,爷爷走过上山路,奶奶灶边扎营盘,好汉故事道不尽,勇士放歌白云端。
羚羊欢跳绿风劲,野马漫步绿林间,雪燕高飞水鸟唱,雪鸡咕咕鸣草滩,世纪老人道古训,后生代代永相传。叹歌一曲故乡颂,幸福满怀情满山。
皑皑白雪红石岩,脐血滴落涸诗卷,牛羊遍地满山走,颂歌永叹北塔山。
这首歌是芒台自己写词谱曲的。红石岩、雄鹰、高山、青崖、断壁、爷爷、奶奶、营盘、好汉、勇士、野马、雪燕、古训、诗卷……北塔山竟是这样一座沉默的好汉,被我的童年忽视掉的悲壮,全被他一个人默默承担着。
早在1947年,这里就曾发生过一场被当时的国际舆论誉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导火索”的战争。前国民党高级将领,全国政协委员宋希濂《新疆回忆录》详细描述了那场战争。
那是从1947年6月2日开始的事情。先是有两名蒙方士兵身着便装来到当时驻扎在阿同敖包上的国军边防连,向马稀珍连长提交了一份文件,无理要求说北塔山是蒙古国领土,要求中国军队从北塔山撤出去。马稀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派士兵去远在奇台的国军指挥部禀报,但没有等通讯兵消息返回,蒙方军队已经动了武力,派一个加强营的兵力,包括三个步兵连、一个重机枪连、一个小
炮连、一个通讯连、一个山炮连,在不明身份国籍军用战斗机的配合下,向驻扎在阿同敖包山顶上的国军阵地发动了猛烈的攻击。战争断断续续打了好几天,一直到了七月和八月还有零星的枪声不断在北塔山上空鸣响。那场战争最终还是以中方获得正义全胜而宣告结束,还缴获一门小炮、三挺机枪、二十多支步枪、两支手枪、无线电机一部、军旗数枚以及文件地图等。只是,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军死了二十多名士兵,十匹战马,蒙方死了三十多名士兵。毫无疑问,死伤的二十多名士兵,都成了北塔山沉默的英雄,就像芒台的歌中描绘的一样,唯有“放歌白云”。以安忠魂……
事实上,我想在这里说的是,在那些沉默的勇士背后,还有一支看不见的力量,那就是当地的老百姓——哈萨克族边民。他们一样为保卫祖国边陲的安宁,为保卫边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和牺牲。
据宋希濂先生的回忆录中讲,1946年夏天,在北塔山事件发生前一年,在北塔山松树沟里,一支边民在边境上巡逻,与蒙方的军人相遇,发生冲突。一位名叫阿克泰的哈萨克族壮汉被蒙方士兵开枪打伤。与他一同巡逻的同胞,把鲜血淋漓的他,放在毛毡里,从松树沟一直抬到乌伦布拉克他们家的营盘,但走到家门口,阿克泰就因失血过多身亡。他应该是有文献记载的最好的好汉。
到了1947年北塔山战争爆发时:哈萨克族边民作为一支重要的力量,参与了北塔山保卫战。有关这方面的往事,宋希濂的回忆录里有。但宋的回忆录里提到的人和事,毕竟离我们有些遥远。我们小时候,甚至于常把发生在解放以前的事,都当做了记忆的黑白片。就好像那个时代只是用来记忆的。事实上,我们并不知道,那个时代其实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近得就像昨夜的星辰,悬于眉宇之上。让我感到惊喜的是,我竟然见过他们中一个活生生的绿林好汉——一个名叫贾尔海的人。
他是一位个子不算很高的克列部人。他们家的羊群转场时,曾把毡房的架子和毡子压在我们家门前的炭房旁,结果被几个过家家玩儿的小姑娘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我父亲、母亲,还有小学校的老师们全体出动,拿着脸盆铁桶,从百米开外的小湿地上弄来水灭火,也没能把火势扑灭。失火的时候,毡房的主人贾尔海在冬牧场的地窝子里,根本不知道他们夏牧场的家什已经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姐姐差不多得了自闭症,不敢见毡房主人贾尔海。因为她是这一次“纵火事件的主谋”。而贾尔海大伯一来到我们家,就一脸恶作剧,向我姐姐吹胡子瞪眼,索要他的毡房。那时候,我们就会躲在外边,不敢回家。那种感觉,就像贾尔海是森林里一个“魔王”,孩子们无意间毁了他一件最心爱的魔法器!无法偿还,无比绝望。
三十多年来,我姐姐早已淡忘了这个曾经住在森林里的“魔王”,但是,我却一直记得他。记着他头上的布巾,蓝色的眼睛,漂亮的小胡子,还有翻出黑衣的哈萨克式衬衫的白领。没有想到的是,在北塔山,还有更多的人记着他,就像记一个好汉的名字那样。我的很多同龄人告诉我,在边境的那边,贾尔海曾经是一位了不起的“森林大盗”。他们一心想除掉他,以至于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抑或我出生之后,依然是要被对方除掉的一个人——北塔山牧场三队队长贾尔海。
他们告诉我,贾尔海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参加了北塔山保卫战。那时候,是一名“zibudui”队员。这个“zibudui”汉语发音应该是“自补队”,一听就应是一个地方武装,但我总觉得这句话的汉语发音肯定有误。我曾问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学家杨镰老师,北塔山那个地方,那个时候,是否有过这样一个叫“自补队”的地方力量。杨老师说,有!但不是“自补队”,而应该是“自辅队”。毫无疑问,这确实是一支名副其实的地方力量了。这里,我们暂且不论这股力量在历史上,曾经扮演过什么角色,单就北塔山那一场保卫战而言,无疑是在历史上可以写上一笔的。贾尔海就曾经是自辅队中一位了不起的队员。
1947年,在中国的东部,伟大的三大战役行将拉开序幕,一个个英雄将登上历史舞台。在中国的西部,同样也有英雄将于历史照面。那是一个也许仅仅要一个英雄之举,就能成为英雄的时代。1947年6月,在阿同敖包上,在战争进入白热化的当儿,一个名叫哈巴什的年轻的哈萨克人,向进犯者的阵营勇敢地扔了一颗手榴弹,就一夜成名了。而平日里。在人们的印象里,哈巴什只是一个说话爱脸红的人。
贾尔海和他是队友。我们现在只能发挥想象力地回顾那段时光。也许,哈巴什的勇敢举动刺激了贾尔海。大概是6月4日或者7日,当山顶的国军阵地被对方的飞机炸得一塌糊涂,人员有惨重伤亡的时候,为了牵制住进犯者,贾尔海和他的一位名叫达格斯坦的队友,在战争间隙的黄昏,绕到松树那边去。潜入对方的阵营后进行骚扰。他们杀死了一个士兵,结果遭到十七名士兵的追杀。贾尔海就带着达格斯坦一路高喊自己的名字,撤退。从那以后,对方军人们就记住了这个名叫贾尔海的哈萨克人。解放后,他担任牧场三队队长。三队。就在现在的乌拉台口岸旁,抬头就见国境线。直到1963年6月,中蒙两国在北京签订《中蒙边界协议书》,国境勘界完成前,我方边民多次遭遇蒙方骚扰时,对方决心除掉的一个人就是贾尔海。因为他是边防斗争的一个主力。而他也多次逃离遇险的厄运
我父亲和母亲是1961年冬天从乌鲁木齐市调到北塔山牧场的。此前,父亲是乌鲁木齐十七中老师,母亲也是老师。他们到达北塔山牧场,牧场组建只有五年,需要大批人才。父亲曾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大学生,自遥远的伊犁河谷,他和我母亲像大批被充入边境艰苦地区的知识分子一样,北上了北塔山。与他们同等命运的人中,有我的小学老师——来自天津的支边青年王存凯,来自北京的徐如成、肖昌礼。
听父亲说,1961年,他和母亲带着我姐姐坐在一辆大卡车上第一次上北塔山时,在农六师驻奇台县采购站遇到了一位牧人。那个牧人长得有点像南亚次大陆的人,个子很高,眼睛很大,眼窝很深,睫毛和眉毛既浓又黑,皮肤也很黑。牧人很好奇我父亲,就问他去哪里,父亲就说:“上北塔山。”牧人就用十分好奇,外加一点赞赏的目光打量我父亲。大概,他觉得这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上北塔山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果然就听他带着很自悟的口气对我父亲说:“噢,原来是这样……北塔山可是一个属于英雄好汉的地方,只有敢拿自己的命打赌冒险的人才敢去…一一旦上山了,事情,就要变了,难说你家饭勺就一定不流油,你家的马前一定不会长满绿草……”这句听起来有点倒装句的话,父亲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就像昨天才说的一样。这个说话的人,就是前边提到的,自己亲手给北塔山写过赞歌的那个年轻的芒台的父亲,名叫乌思满。乌思满曾经当过多年的队干部。1962年,在一次对方军人骚扰我方牧场,强行拆毁民房时,愤怒的乌思满把还睡在摇篮里的女儿,连同女儿的小摇床一起扔到一边去,对对方军人
说:“这是我们的地方,不容你们随意骚扰,如果你们再敢放肆,那我就跟你们拼了。”
这样,对方军人就撤回他们的控制线中去。他们说:一个人,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扔掉,那他一定是真的连命都不要了!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乌思满成了我父亲的好朋友。就像我父亲和当年北塔山一位名叫马尚志的场长是好朋友一样。我父亲——这个看起来懦弱的书生,在北塔山上竟也确确实实体验了乌思满说过的那句话:“赌了他们那一代人的青春,换得了马前丰。”
我感到幸福的是,我见过乌思满,也见过马尚志!
马尚志是一个个子不算高,眼睛有点小,嘴皮有点薄的人。额头有点秃,头发总是向后背着,好像每天都用吹风机吹过的一样。他经常穿着一件黄色的旧军装,一双黑布鞋。偶尔,他会上我们家喝茶,和父亲聊天。父亲是场里不多的哈萨克族知识分子,在整个场部也是唯一一名有大学学历的人。我曾听他们在一起,说起过二战。说战士们,在战争最残酷的时候,喝自己的小便。我就一直记着,这个会讲故事的人。
父亲说,有了马尚志,他和母亲到了北塔山以后,才在北塔山牧场建立起了第一所正规的哈萨克族学校。父亲还说,在他和母亲到来时,学校里没有几个学生,那个准备做教室的土房子里倒是关了几匹场部干部们用的马。马尚志曾哭笑不得地对我父亲说:你把这些马请出来吧,然后,把里边打扫打扫,再把山里的孩子都请来,将就着开课。
而在此之前,马尚志已经在场部盖了两幢平房,做学校的校舍。他还建好了场部礼堂,面粉场,食堂,发电坊,缝纫坊什么的,好像一个会过日子的主妇,把家里该有的家当都要置办起来一样。
父亲听了马尚志的话,先把一间屋子打扫了,自己先住进去。然后,他和母亲又扫了其他的几间,做了办公室。夏天到来了,父亲就真的骑着马尚志给他的马,去了松树沟那边,又去了库普沟那边,还去了托拉岗那边,当然,还有阿同敖包,恰合提。他把学生一个一个请来。牧人们踊跃送孩子上学,几乎成了时尚。那学校就一直开办到现在。听现在场里的人说,在我父亲和母亲上山之前,学校里有一个名叫夏里罕的哈萨克族老师教过孩子几天老文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看过一部苏联电影,叫《乡村女教师》。我想,我父亲和母亲在北塔山的经历应该跟那个女教师毫无二致。马尚志也在其中。
马尚志这个名字,总是让我想起东北抗日联军的赵尚志。今年十月,中央台有一条消息说,赵尚志家乡的人,在敌人曾经杀害他的地方,找到了他的头骨,并把他的头骨隆重运回故里下葬,为的是让后人永远记住这条抗日好汉。
那则新闻,让我莫明其妙地想,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凡叫“尚志”的人,命里是不是都注定该有点英雄虎胆,青史留名。
1951年,北塔山的马尚志初上北塔山的时候,只有二十出头。他赶着一群从奇台和木垒的牧人手里用茶叶、方糖、布匹、食盐之类的东西换来的羊,上了北塔山,办起了牧场。那时候,边防形势看紧,刚建立起来的共和国面临诸多困难。有时,逢天寒地冻,马尚志需要一个人骑着马从北塔山上走二百公里到奇台,禀报边情。因为他太年轻,一个人走将军戈壁,吓得不敢下马,内急的时候,就站在马背上方便,然后,冻得系不上裤腰带。
在北塔山,马尚志的故事多得就好像专门有人给他编过一样。但那都是真实发生的。给他编故事最多的人,应该是当地的哈萨克牧人。他们说:山中唯有博格达最高,人中唯有马尚志放牧的羊最好。他们还说:马尚志讲得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马尚志穿一身哈萨克男人的衣裤;马尚志经常和哈萨克牧人一起住在山里,与他们一起转场。
1959年,阿勒泰那边闹匪,北塔山的边防也十分紧张。那年夏天,一群牧人在王格朱尔特那边放马。那天夜里,一个牧马人行色匆匆来报告说,有个叫巴布杜拉的牧人被土匪抓了。
一时间,闹得边民人心惶惶。有人把毡房都拆了,把家里所有东西都藏到附近的山洞里,怕被抢劫。更有牧人把自己心爱的马撂倒,在马蹄上钉上又粗又硬的铁钉,为的是不让土匪把爱马抢走。那种感觉,有点大祸临头的意思。那天晚上,人们躲在山坳里,等待厄运快快过去。明月当空,周围一片宁静,人们没有见到土匪抢夺牲口,强行偷渡。倒是深夜,大家都人困马乏了,忽听乌伦布拉克那边来了一支风风火火的马队。人们想,这回应该是土匪来了。但过了一会儿,就听马尚志大声用哈萨克语骂娘,骂得那个地道。大概意思是在骂一个名叫卡比的牧人,说卡曼(化名)昏了头,错报军情,闹得大家不得安生。到现在,北塔山的哈萨克人还记得那一次马尚志淋漓尽致的“哈骂”,有人说,那叫个骂得痛快!那天,他们正在阿同敖包上视察蝗灾的灾情,听到土匪骚扰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到王格朱尔特,王格朱尔特不远就是国境线。
从1957年到1961年,前边提到过的好汉贾尔海和马尚志两个人,先后在这个叫王格朱尔特的地方,被蒙方抓去过。最长的一次是马尚志,被蒙方在对方的布勒根县扣押了一个星期。后经我方全力交涉,他们才放人。
父亲常常说起马尚志。说他的人,也说他的马。就是那匹带着他走将军戈壁的马。父亲说,那时候的北塔山应该有两匹马,一匹是马尚志的马,另一匹是当时一个哈萨克族老领导伊德利什的马。人们总是拿这两匹马当天下宝物,有很多牧人幻想自己能拥有它们。现在民间还有说法讲,马尚志的马和伊德利什的马,用一百匹马,一百只羊也换不来。它们像它们的主人一样,也为北塔山立下过汗马功劳。有些大概已经被善良的人们演绎和加工过了。
民间还有说法讲,马尚志的那匹马,参加过三大战役,在华北的什么地方。它事实上是一匹国民党军队的马,驮着国民党军队两箱手雷,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跑到我军阵地上来。它驮来的那两箱手雷,为解放军打赢那场战斗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它就跟着西去的解放军进了新疆,又进了奇台,又到了北塔山,又到了年轻的马尚志那里。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那匹一百匹马一百只羊也换不到的马就老死了。马尚志给它立了一个墓碑,叫它做功勋。
我去北塔山的时候,多方打听,想知道它葬在什么地方,但是,没有找到,好像没有几个人能记住一个动物,也许,在很多人来看,它不过就是一匹马。但我并不因此而失望。不管怎么说,在我眼前的这些文字里有了这样一匹马。
话,还要回到先前去!我不是说,我到北塔山的一个主要目的是要去找当年两方勘界后的那个联欢会的遗址吗?遗憾的是,就像很多人记不得马尚志的马一样,也记不得那个联欢会了。相比之下,我应该是一个记忆丰富的人,引导大家共同回忆那段往事。而有意思的是,那次联欢会竟与我事先对它的想象完全不在一个地方——不在阿同敖包,而是在山脚下的金希克苏那边。于是,我奔金希克苏而去。
在去乌拉斯泰口岸的路上,就是过了边防检查站向北约两公里的地方,我碰见了父
亲到北塔山后第一批招来的学生。他差不多已经是一名开始进入老年的人,领着儿女去场部参加一个同乡给儿子办的婚礼。他告诉我,他记得是有那么一个让大家都很开眼的活动,在金希克苏那个地方。他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差不多是挤在人堆里看热闹的。他的小脑袋,随时都有可能被一个不太讲道理的成年人,用大手推开去。而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好奇。他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站在一个高高的凳子上,向后弯下腰去,弯下腰去,然后把凳子下的一束塑料花衔在嘴里,两只手里还转着转碟,而那女人的腰软得就像一条蛇。他还说:那一次联欢,与其说是给对方的蒙古宾客演的,不如说是给孩子们演的。那是一场大戏。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现在,偶尔走过金希克苏的时候,他还会回想起那段经历。
他还说,那个时候,他刚上一年级,跟着我父亲读书。他以一种非常赞美的口气对我说,你父亲——我们的老师,是一个多么见多识广的人,他那个时候就曾对我们说过:“这个世界不会一直就是这样子,一定会变。到了将来的某一天,你们这些孩子一定会坐在自己家里看电影。你们的电话有可能就装在你们的口袋里。然后,你们不再骑马回家,不再坐马车出远门。你们还可以走哪儿把广播听到哪儿。为了这个,你们也一定要学算数,将来上了高年级,还要学好一种叫做物理或者化学的课程。”我注意到,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眶里转着泪水,咽下唾沫,又咽下一口唾沫。我也就有一些哽咽了。然后,我和父亲曾经的学生把目光投向乌伦布拉大石头那边,面对那些平静地躺在远处的叶布山的红色石岩——父辈们当年的企望。也许真的已经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应验了,而那个时候,他们自己清贫且无助,差不多一无所有!
然后,他又说,当年你父亲调走的时候,曾跟我说:“我要带你去大城市读书,因为,你是一个很好的苗子,不能把自己荒废掉。”可是,我因为家境困难,需要照顾父母,没有走成,现在很是后悔。否则……下边的话他没有再说,而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再然后,他就说起了那次联欢会上赛马的事,说起了赛提甫团长翻车的事,跟再尼勒老人曾经告诉过我的一样。
然后,我就去了金希克苏。
结果,令我不免有些怅然!它已经不再像它的名字描述的那样美丽了。金希克苏,哈语意思,原本是“小水”或“小溪”,听上去,就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而眼前的金希克苏,确实只是一片小小的山间空地,长满了芨芨草,伴着盐碱土。美丽的小溪差不多已经干涸。我凭着想象尽量让自己看见当年的盛况。多少年的争端终告结束,北塔山安然躺在祖国版图之内,那些曾为这座山付出过性命的人,可以平静地长眠黄泉。
我们这一代人,是真真正正受着红色教育长大的,上小学一年级时,就听那个来自天津的女老师王存凯说过:同学们,要记住,打江山容易,保江山难!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给我们讲这样的道理,对我们来说,是有点过于沉重了。因为,我们甚至还不是很清楚,什么叫做“打江山”;根本就不知道、也不了解,在我们出生之前,北塔山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辛亥革命后,随着中国版图上发生的变化,北塔山这边发生了什么;不知道1947年发生在山顶上的那场战争;不知道马尚志、赵振常这些耳熟能详的人,都为我们做了些什么,他们为这座山做了些什么……我们只知道,场部的那座红山上,曾经有过一个土碉堡,长着黑洞洞的枪眼儿,我们把它变成我们的童话乐园!
一个人要明白一点道理,也许需要花费一生的时间。王老师当年讲过的那句话,我到了三十年以后,应该才算是真正明白。事实上,她说的那句话,就跟一个人,需要用一生的精力去守护好自己的生命和生活—样艰难!
这里有一段我四年级的班主任,来自北京的肖昌礼老师写在一篇回忆录中的文字:“1970年我初接到一个四年级。全班二十多个学生,我当班主任,教他们语文,还教全校其他年级的课。因我当时就住在学校,天天跟他们打交道。这些学生除了每天上学外,业余活动也搞得非常丰富。常到戈壁上抓蛇、放套子、捉兔子、下套抓鸟或呱呱鸡。最令我惊奇的是,他们把废旧的汽车轮胎推到学校旁的山顶上,然后往下推,只见车轮快速下滑,一直能滑到一千米之外,然后,他们再把轮胎抬到山顶上去,他们虽然累得不轻,却以此为乐欢蹦乱跳……”
这篇短文写的就是我们班。多少年后,读到肖老师的文字,竟也有几分伤感在心。
我们家是1974年夏天离开北塔山牧场的。母亲说,离开北塔山的一个重要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的六个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这个目的,他们实现了……
但是,多少年后,我带着多少有点成功的感觉,带着我的儿子,再回到这座曾经英雄、依然英雄的山的时候,感觉沉甸甸的。那天,我跟我儿子到牧场小学—那曾经由马尚志,还有我父亲和母亲及很多没有提到名字的人们,亲手建立起来的学校去。我好像从在学校的孩子们脸上,看见了自己的童年——整个童年,看见肖昌礼描述过的从山顶飞速下滑的车轮。那些小小校友们,希望我给他们说几句话。
我说:“孩子们!这所学校,是很多很多爱我们的人一手建起来的。让我们千万别忘了他们。我们需要学会感恩。最好的感恩,就是好好读书,不要成为废人。”
责任编辑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