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一
1954年-1955年,长沙市民众花鼓戏剧团在中山路上演大型花鼓戏《八百里洞庭》,戏好、演员唱功好、做功好,引起阵阵轰动。城区居民奔走相告:除胡华松、张汉卿这些名角外、又出了个新演员谢莲英。湘江沿岸,上至坪塘、暮云市,下到铜官、靖港,不少农民、渔民划着船来看戏。晚黑边,中山路码头多泊了一片船,都是来看《八百里洞庭》的。
古老的花鼓戏剧目中有出《牧羊下海》,戏中有一段打傩腔[十二月放羊]。这首顺口而歌、不用管弦的民歌,在洞庭湖区流传甚广,几乎妇孺皆知。《牧羊下海》剧中的女主角,是龙王敖广的女儿,戏中称她为三公主;只因失手打碎宝瓶,被贬到湖滨卿家为奴,卿公子纳以为妻。小姑不贤,刁唆婆母折磨她,被逐到湖西牧羊。书生柳云英路过怜之,为她捎血书至东海。龙王派性格暴燥的弟弟领兵救她,一怒之下,龙尾扫出一个八百里洞庭湖来。获救后的三公主,被许配给云英,夫妇二人奉龙王之命镇守洞庭湖。这故事与唐人传奇《柳毅传书》相近,但剧中的情景、风俗习惯、语言、人情物理都洋溢着洞庭湖泥土的芳香。民众花鼓戏剧团整理本,在传统基础上有扬弃、发展和创新,剧名叫《八百里洞庭》,更富传奇色彩。尤其《牧羊下海》一场,舞台上朔风呼啸,雪絮飞扬;谢莲英唱的[十二月放羊],一字一泪,一腔一泣,使不少观众泪水盈眶。
此时的谢莲英二十岁刚出头,学戏才几年。她1932年出生在洞庭湖边的沅江县草尾。草尾是个水运码头,农民、渔民、船民都爱花鼓戏,常有戏班在草尾演出。谢莲英和当地许多青少年一样,耳濡目染,从小爱看爱唱花鼓调。沅江解放后,谢莲英参加了当地的街道文艺宣传队。1950年文华花鼓戏班来演出,她拜龚福元为师学戏。开蒙戏是《玉堂春·大审》,先学会唱,然后学身法,动作。上台试演,一炮打响,便参加文华班。1951年,她随戏班——不久改成剧团在湖区流动演出;7月到了长沙。正好长沙市要举行会演,他们排演了李焕章从吕剧改编来的《李二嫂改嫁》,受到好评。演李二嫂的谢莲英被长沙市民众花鼓戏剧团看中,她也看中了有何冬保、蔡教章、张汉卿、胡华松、姚悟卿、孙少云、杨福生等名角荟集的民众花鼓戏剧团。从此,她成为长沙民众花鼓戏剧团的一员。此时剧团收入不高,她的工资也低,还靠母亲摆个小摊,搓纸煝、卷纸烟、缲袜底,接衣洗来维持生活。
到民众剧团时,她学戏才五年多,剧目少,又没有童年功底。她平日腼腆,说话有点口吃,但在学戏求师上她不腼腆,面对剧团里这么多名老艺人,这么多好师父,她公开说要当“公众徒弟”。她也是这样做的,尊敬每一位老艺人,虚心求教,不懂便问便学,学剧本、学台步、学身法、学唱、学演技。和她同台的老艺人,特别是常演对手戏的胡华松对她帮助最多。她只读过两年小学,对剧本、台词不仅不能全理解,有时字都不认得。她向老同志、向观众请教后,一字一句死抠硬记;身段不漂亮、圆场(台步)不好,散戏后在房里对着镜子练身段,围着桌子跑圆场。有点闲暇,她会跑很远路去找湘剧名演员彭俐侬、王福梅和省花鼓戏剧团的同行学水袖、学身段,学现代戏。那时长沙没有公共汽车,她不会骑单车,坐不起人力车,全靠走路。说她认真,读剧本认真,排演戏认真,化妆也认真。平常演出,她都提前到后台,妆要花两个小时。她说自己动作慢,其实是细致、认真、一丝不苟。为演《两兄弟》、《姑嫂忙》等现代戏,她跑到邻近居民家、效区农民家,观察、体验喂猪、推磨,回来不厌其烦地练,直到同台演员认可,观众满意。《八百里洞庭》在两三年中演出近300场。谢莲英的艺术得到磨炼提高,她的名声也不胫而走。1955年冬天,她和何冬保、胡华松、李国文合作演出花鼓戏《中秋之夜》,获得湖南第二届戏曲会演演员一等奖。
谢莲英艺术上的全面提高,是1956年夏天参加文化部在北京举办的全国第二期戏曲演员讲习会。这期讲习会上,不仅有张庚、罗合如、阿甲等专家讲了戏曲艺术理论和演员道德、修养,还有梅兰芳、程砚秋和川剧、越剧的许多名家,理论联系实际,现身说法。讲习会结业时,她和胡华松、保冬保、萧重珪把学习的收获,融化到自已的艺术里,合作演出《山伯访友》。他们分别饰演祝英台、梁山伯、四九、人心。花红叶绿,相得益彰,得到专家的赞许,同行的肯定。他们把剧中人物的爱、怨、离、恨表现得丝丝入扣,淋漓尽致,声情并茂。特别是剧的结尾,山伯第三次上马时英台不松马缰,被山伯咬手失声的细节,感人肺腑。难怪当时省文联主席、作家康濯看了后题诗赠她:“泣会楼台众客哀,打神告庙万家悲。莲英永葆青春旺,花鼓长沙国誉辉。”(注:诗中“泣会楼台”指花鼓戏《楼台会》;“打神告庙”指花鼓戏《情探》)康濯还多次在谈话和文章中,认为她刻画人物深刻,表演具有湖南特色,符合农民想像。
《山伯访友》又名《楼台会》,是全本《梁祝》(湖南花鼓戏又称《同窗记》)的一折。戏的开头,梁山伯是在唢呐声中骑马出场的,高亢跳跃的[梁山调]唱腔,配合奔驰的挥鞭舞蹈,四九挑书箱的急步和喘息,山伯访友求婚的喜悦心情得到渲染。他知道所许婚的九妹就是英台本人,更是喜上加喜。当得知英台已被父母许婚与马文才时,既责英台失约,也怨自己来迟,捶胸顿足失态,几次不避男女嫌,将英台拉过来责问。英台劝他“另配女裙钗”,他反复申明“天仙女下凡我不爱,山伯总总只爱祝英台”。英台被真情感动,表示“生不同衾死同穴”,将红绫作为爱情信物交给山伯。山伯睹物伤情,吐血昏迷,英台将红绫扎在山伯额上,两人痛哭告别。离别时山伯三次上马:第一次由书童四九带马,山伯心酸上不去;第二次由丫环人心带马,又没上去;第三次由英台带马,英台不忍看山伯心悲痛,背过脸去。爱极恨极的山伯,轻抚着英台抖擞而不忍松缰的手,猛然低头口咬英台手腕。英台被啮松缰,失声痛呼。山伯欲为抚伤,英台报以眼神后,两人抱头痛哭。山伯骑上马,跌跌撞撞下场,英台用轻如游丝的声音呼唤“梁兄”。此情此景,撕肝裂肺,观众怎不动容!梁山伯、祝英台都是知书知典的人,这一咬有个典故,出于《左传·庄公三十二年》,鲁庄公爱大夫党氏的女儿孟任,答应娶她,孟任于是割臂向庄公表示守信,后来便把男女相爱私下订定的婚约称为“啮臂盟”或“割臂盟”。这一口咬,也为梁祝的殉情化蝶作了伏笔。
观众喜欢谢莲英扮演的角色,还有秦香莲、孟姜女、江姐、《张羽煮海》的龙女、《情探》的敫桂英、《盘夫索夫》的严兰贞……。她演出向钟宜淳学来的《姑嫂忙》,1956年在北京招待过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和党的八大代表,受到周恩来等领导人的接见。1962年11月,应邀来长沙参加省三次文代会的田汉、安娥、郑君里等看望老艺人时,曾到她家问寒问暖。就这么一个谢莲英,文革中被打成“三名三高”、“黑线人物”打入牛棚,遭受批斗。1969年,她所在的长沙市花鼓戏剧团撤消,被下放到九龙服装厂劳动,后又转入人民印刷厂。工厂有不少干部和工人看过她的戏,知道她的为人,十分尊重她、照顾她,在印刷厂,只要她做装订工作,也不给她下定额。1979年,省市文艺界为一批在文革中受迫害的同志平反,其中就包括她。1983年,长沙市委分管组织和文化工作的副书记朱尚同、宣传部长谢作孚,邀我一起到她家做思想工作,才使她回到阔别多年的剧团。回团后立即投身排练,和胡华松等一道,恢复停演十七年的《情探》,1983年10月6日起在青少年宫剧场连演半个多月,座无虚席。由于年龄日大、身体很差,她把精力转向培养接班人。她带的陈香云、郑艳春等几个徒弟,都有所成就,在市会演中获奖。
2004年12月17日,谢莲英病逝。文忆萱、尹伯康、金式和我,写的挽联是:“从艺历艰辛,湖畔牧羊怜龙女;遗响成天籁,楼台访友忆莲英。”
责任编辑:晓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