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债

2009-04-13 04:02
黄河 2009年2期

孙 频

朱良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奔奔的女孩的时候已经黄昏了。

办公室走得只剩下了她和办公室主任。主任在看报纸,戴着眼镜,把那张晨报翻得体无完肤。他讨厌这份发行量很大的报纸,所以他每天翻得最仔细的就是这份报纸。他在看这个城市里的市民们究竟在看这份报纸的什么。朱良翻了翻邮箱,空荡荡的,一份垃圾邮件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关了,然后走到窗前。半透明的暮色正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那种汹涌带着暗暗的坚硬,隔着玻璃都似乎能感觉到划过指尖的疼痛。并不尖利,是那种钝钝的找不到出口的痛。朱良觉得自己的目光像天边最后的那几只飞鸟一样,稀薄而消瘦,飞鸟渐渐消失,像掉进了宣纸的墨点,洇染开来,然后就淡得几乎没有了。正当朱良目送那几只飞鸟的影子时,门被咚地一声推开了。

朱良吓了一跳,因为这个时候报社早已下班,如果是陌生人来访怎么也应该先敲门。而这推门声是带着理直气壮的蛮横,还有点不顾一切的急迫。门推开了,脚步声却卡在了门框里,人连同声音一起塞进了掉漆的旧门框,挂在了那里。朱良和主任同时扭头看去,是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很瘦很黑,穿着一件紫色的半袖T恤和一条很旧的牛仔裤。她一只手抚着门框,在看到里面还有人的瞬间安静了一下,然后就开始慌不择路地大口喘息,她的整个身体都成了起伏的气流,这使她看起来只有薄薄一层,薄薄地挂在门框间摇晃。像片树叶。

大口的喘息换来了平静,她的那只手离开门框,向前走了几步,她看看朱良又看看主任,显然不知道该向谁走去。最后她站在了屋子中央,正好站在了日光灯下。灯光浓烈地落在她身上,她有些猝不及防,却并没有后退,也没有再往前。朱良从窗户边看着这闯进来的女孩。这时候她看清了她的脸,她的颧骨很高,眼睛很细很长,一侧的脸上有些红肿。头发很乱,胡乱挽在一起,好像很多天没有洗过了,结着块,散发着一股馊味。她的衣服也是很多天没有洗过的,粘着灰尘和杂草。脚上是一双夹趾凉拖鞋,干硬的鞋底啪啦啪啦地甩着地板,声音是撑出来的莽撞,包裹着的是恐慌。她的目光从细细的眼睛里过滤出来,也是细细的两束。那目光无声地从朱良身上掠过去,掠过去,停在了主任身上。朱良在接住那目光的一瞬有些微微震动,感到那目光坚硬而冰凉,摇摇欲坠地藏在一片触手可及的虚弱之下的,又是那么坚硬的脆弱,薄薄的一层,带着血腥和疼痛。

女孩终于开口了,她不再大口大口地喘息,终于可以连贯地说话了。她说,我要找记者。说完,她舔舔干裂的嘴唇,然后又说了一次,我要找记者。主任说,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我知道这是报社,我在楼道里只看到这亮着灯。

门卫怎么会放你进来?

他在看报纸,我就进来了。

你找记者有什么事?

警察骗我,小学老师打我,你们管不管?

主任的眼睛亮了一下,朱良知道他最感兴趣的是新闻线索,不是别的。主任开始把整个身体向她转过去,你慢慢说,但不能说假话。这一句话刚说出口,那女孩眼睛里的坚硬就开始坍塌,一点一点地坍塌,一点一点地涣散,然后在一片七零八落的碎片后面开始有了水光,先是闪烁的鳞片,接着浩大起来。她流泪了。

她说,我和他在一起住了两年了,他花的吃的都是我的,花光了我的钱就说要回老家。我说那你给我打个两万的欠条,他就打了,然后他就回了家,就不再来了。我以前去过他家,拿着欠条到他家去找他要钱,他不给我,他姐姐,一个小学老师还打我,你看,你们看。她说着,指着自己那侧红肿的脸。她又说,后来他们找了个警察过来,说要看看欠条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一见是警察就掏出来给了他,结果他一接过去就撕得粉碎,然后就跑了。然后我去他们县的公安局告他们,可是他们那里的公安局说没有证据不行,必须拿出证据来。我的证据已经被他们撕了,我还有什么证据?我就想,我一定要去找记者,我只能找记者了,你们能帮我吗?我现在身上只有十块钱,要不我怎么会去问他要钱呢?现在要钱的都是孙子。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以前算是吧,后来就不是了。

那你们后来是什么关系?

我们住在一起,问我姨妈借了两万块钱做生意,后来生意没做成,他还把两万块钱都花了,我现在也还不了我姨妈钱。

不是男女朋友,还住在一起?

一开始的时候我是想和他结婚的,后来发现他根本没有和我结婚的意思。他老想着离开我,花完我的钱他就离开我了。

他家在什么地方?

榆县。

女孩说话越来越流畅,脸上却在无声地落泪。她不擦,一点都不擦,任由那泪水向脏兮兮的脖子里流去。主任看了朱良一眼,意思是,你觉得这个线索怎么样,值不值得写?朱良两手抱肩,面无表情。她转过脸,问那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奔奔。

我是问你大名?

奔奔。

朱良不说话了,因为女孩眼睛里的坚硬又开始收缩聚拢,她的目光像一只收起了羽毛的鸟,滑而腻,带着一掠而过的敌意。接着那女孩做了一个动作,她一边的嘴角浮出些微笑,抬起一只胳膊向朱良晃了晃。在她腕口,朱良看到两个蓝色墨水纹的字,每个有两厘米见方,是两个一样的字:“奔奔”。女孩略带挑衅地看着她,就这两个字。朱良看着那女孩,沉默了一分钟后,突然对主任说,那我去采访一趟吧,明天就去。奔奔的胳膊垂了下来,同时垂下去的还有她的目光,那是把如释重负扔在地上的感觉,带着如愿后的虚脱和更巨大的委屈。朱良说,明天八点出发,你在报社门口等我。说完,她又问了一句,你今晚住哪?奔奔看了她一眼说,我自己租的房子。说完,她弯下腰向朱良和主任鞠了一躬就向门外走去。她走得很慢,在黄昏里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她的背影是一点一点消失在夜色中的,那种不连贯让朱良有些微微窒息。主任说,我看这其中有点写的东西,你明天先去看看。她起码还没找到晨报那去。早点回吧,收拾东西,出几天差。

一个晚上朱良都在想这个女孩的一切。她答应去,是因为这个女孩身上藏着的一种东西让她有些害怕。她好像随时都会把自己砸到什么坚硬的东西上砸碎,如果她拒绝了,她不知道她今晚会去做什么。当然还有,她必须承认她因为最近心情的阴郁想出趟门,她的答应里有自私的成分。她慢慢地收拾着东西,从桌子上一堆化妆品里拣出几只塞到包里。她特意买了这张巨大的桌子,因为她平时不喜欢收拾东西,过一段时间她就发现所有的东西都跑到了桌子上。从化妆品到零食到书到袜子全摆在桌子上,虽然看起来很乱,但需要什么的时候她都能迅速找到。慢慢地,她发现自己除了那张床,最需要的就是一张最好是看起来硕大无边的桌子,既可以当梳妆台,又当饭桌,又当橱柜。她有些满意于自己这样的发明,对一个三十一岁的单身女人来说,没有比把一切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更重要。收拾完东西,她开始听巴赫,她喜欢他宗教色彩浓烈的音乐,让她感觉自己像在教堂里。同时把自己扔到床上,打算抽支烟。烟灰缸就摆在床头,床头摆着一摞书,书摞得太高,随时会砸下来。几条换洗的内裤,一堆CD,还有一堆零食。一支烟还没抽完手机就响了。

一个没有被她储存起来的陌生号码,她有些迟疑地看着,电话固执地响下去,她还是接了起来。

朱良,是你吗?

朱良在这个声音里更迟疑了,哦,你是,你是……

李桑。

这个名字在一秒种内把她今夜费时费力好不容易营造出的平静炸得粉碎,怎么会是他呢?半年前,他们曾有过一夜情。第二天早晨,李桑还严肃地把自己的电话留给朱良,并且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我叫李桑。木子李,桑树的桑。当时的朱良正迅速穿着衣服,穿好衣服接过那张写了电话的纸,却始终没再看那男人一眼,出了门就随手扔进了垃圾筒。很简单,因为没有爱。

朱良是在酒吧遇见李桑的。那天晚上她实在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安置自己的地方。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荒凉成这样,荒凉得满身满心都是窟窿,血液已经没有了,只剩下透骨的冷。她一个人在大街上没有任何目的地晃着,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坐在路边,看着来来去去的行人,她发现每个从她面前走过的人都是有灯的,他们心里有属于自己的灯,照着脚,照着身体里的每一个细枝末节的角落。他们照着别人,也被别人照着。所以,他们的脸上都从容得近乎没有表情,他们只是在平静地赶路,在奔赴某一个目的,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蜷缩在马路边抽烟的女人。

她却只有她自己了。

认识邵小如是在一年前,在她二十九岁的时候。二十九岁因为有了些穷途末路的感觉,看起来比三十岁更可怕。她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也许那个真正适合她的男人在青春山穷水尽的时候才会闪现出来。然后不久,她在一次采访中认识了邵小如,一个三十四岁的科学家,那个晚上朱良做的专业采访有些浮光掠影,剩下的两个小时里,他们一直在聊别的。他们从巴赫聊到塔尔科夫斯基,到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到梭罗。他们都有些在水中溺水的样子,都有些死命地要抓住对方聊下去,聊下去。朱良觉得自己很多年里都没有这个晚上说的话多,她惊讶于一个研究物理的人身上竟有这么浓郁的诗人气质。这种发现带来的喜悦几乎让她有些轻微的窒息。临别,他说,他马上要去美国的一个实验室工作一年,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等我的邮件。他微笑着把她送出门,他们手都没握一下,她就转身离开了。

她在黑暗中走得飞快,因为她必须掩饰心里这种巨大的喜悦,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出口。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头。一周后果然收到了邵小如的邮件,他说他已经顺利地进入了工作状态,他一切都好。他说,你知道吗?我从没有见过比你更特别的记者,你的一切让我感到惊讶,我感觉认识你已经很久。末了,他说,小良,我思念你。朱良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封冰冷的电子邮件,恨不得在电脑的屏幕上读出一个洞来。然后她把自己扔到了床上,四肢伸开,如海底的一种鱼类。她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不动,也不睁眼睛,好长时间后才感觉到自己满脸是泪。她知道的,知道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个人在等她,无论多久,无论多远,他都会出现。

他们开始了一周一封的越洋书信,每个周末的早晨她起床后最迫不及待的事情就是打开邮箱。他们的时差是反过来的,就在她半夜熟睡的时候,他正在那边情意绵绵地给她写着信。她是一字一句读的,读得很慢很慢。她给他回信也回得很慢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往上敲。这些电邮让这个二十九岁的女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看起来安详平静得近乎反常,她甚至戒了烟,甚至开始对别人微笑。她心里有了依托,她用这种假象中的依托给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多的温暖和力量。后来的某一天,当她习惯性地打开看他的邮件时,她看到的是这样一封信:

小良,我想我必须告诉你,我很多次想告诉你,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发现我对你真的有了爱情的感觉。这是我很多年里都没有过的感觉。于是我就想,多一天,多一个小时,多一分钟能和你这样从灵魂和爱情里交流都是幸福的。我是如此希望你幸福,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可是,我的良心让我必须告诉你,三年前我已婚。我妻子在北京也是搞科研的,她是我的同门师妹,她是个呆板而乏味的女人,除了学术,她远远不懂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月,我向她提出离婚,当然,在我意料之中,她不会同意。更重要的是,她的父亲,是我读博时的导师,他对我很好,我……

朱良没有再往下看,她知道他要说什么,还看他做什么?一种厚重的如云絮般的疼痛从她脚底,从她心底,从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里爬出来,爬出来,在她身上疯长,如蛛网般罩住了她,罩住了她的每处皮肤和每根神经。那种疼痛从尖利变得迟钝起来,她的身体和感官渐渐坠入了一团硕大无比,挥之不去的混沌中。她扔下电脑,头重脚轻地出了门,走到了马路上。她什么都不想,她只是无边地荒凉,无边地寒冷,却没有泪,一滴都没有。夜风起了,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摇着。她坐在马路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那个晚上她最后去了酒吧,她只想找个嘈杂的地方,嘈杂浮华得插不进任何多余东西的地方,只有这样的地方可以收留她的那个夜晚,那个满是洞却没有了血液的夜晚。她第一次允许自己可以喝那么多的酒,那个夜晚,一切都滚开,一切都离她远远的。然后,她如愿以偿地喝醉了,因为她突然砸掉了身边所有她已经喝空的瓶子,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调音师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也叫音乐?垃圾,都是垃圾。你们这些人,都不配听巴赫,你们都不配,你们全不配。这些话说完的同时,她突然有了眼泪。调音师被她一干扰,乱了方寸,关了音乐,酒吧从狂欢到突然死寂。所有的人,那些紫目青唇的女人们,那些手像藤蔓一样在女人身上游走的男人们,手势都被固定住了,所有的人都看着这个追光灯下泪流满面的醉女人。突然有一只手,揽住了朱良的肩膀,温柔的却是有力的,揽着她往出走。她死命挣扎,不肯走,她说,你谁啊?你滚开。但是,她还是被连拖带抱地出了酒吧。夜风一吹,她开始呕吐,站在路边吐得翻江倒海,吐完便再没有了力气。她也不看那人的脸,却无端地把自己挂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们上了一辆出租,然后进了一个小区的一幢楼里。男人给她擦了脸,然后递给她一杯热柠檬茶。她喝下后感觉自己清醒了一半,抬头看看那个男人,却仍是看不清的。眼前的一切像是隔着毛玻璃,只有一堆影子。男人把她抱到一张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准备走的时候却突然被她抱住了脖子,她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开始笨拙地解自己身上的衣服,嘴里重复着一句话,要我好吗,要我好吗?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她的手在男人身上游动,然后解开了男人的衬衣纽扣。她抬起脸对他笑,笑容在灯光里揉碎成一团水影。

再后来,男人抱住了她,开始吻她。男人的温存她在半醉中还是感觉到了,她放纵地呻吟,大叫,咬他,用指甲抓他的后背。她想让他在今晚把她撕成碎片。她把心给了谁,又把身体给了谁?她一直以为有一天她会把它们合到一起的,可是,没有。爱情,她守望了二十九年的爱情,等了八个月的爱情,一场她自以为是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残疾的爱情,在这个夜晚突然蜕变成了欲望和报复。她以为他起码照亮了她脚下的路,她不要太长太远,只要脚下的一点点光亮。可是这光亮被连根拔去的时候,她才发现其实是更彻底的黑暗。

她只想做爱,她在这个晚上必须做爱。因为爱情没有了,她空了,再一次空了。她把心给了谁,又把身体给了谁?她一次又一次地想。

天还是亮了,就像酒还是要醒一样。朱良睁开眼的第一反应是剧烈的头疼。她闭着眼睛让自己回忆了一下。疼痛,昨夜的疼痛如沉入睡眠后又接上的噩梦,再一次清晰再一次逼近,像手的纹路一样清晰地刻在她的每一寸睡眠里。现在究竟是梦还是醒?昨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她睁开了眼睛,首先是阳光留在眼睛里的像伤痕一样的白光,然后看到了身边躺着的男人正目光明亮地看着她。他早醒了。她把目光转开,没有多看那男人一眼,她开始找自己的衣服,内衣、衬衣、裙子,散落得一地,像一些妖冶的植物长在地上。她开始穿衣服,那男人却不动,躺着说了句话,别以为趁你喝醉了我和你做什么啊,我是看你昨晚那样,估计你是要用性疗伤。不知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千万不要有什么道德负担,这与道德无关,人总得想点法子为自己疗伤不是?像小猫小狗给自己舔伤口一样。

朱良始终没说一句话,穿好衣服后站到地上找自己的鞋。那男人见了,就只穿着一条短裤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把她的鞋拿了过来。她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男人的背影,高而瘦,没有一丝赘肉的背影。她穿好鞋的时候,男人已经麻利地穿好衣服,然后在一张纸上写了什么递给她,说我叫李桑,这是我的电话,以后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千万不要去酒吧,直接找我得了。朱良也不搭话,接过纸条也不看。男人说,你也太不礼貌了,我给你电话你总得也给我留一个吧?朱良便从自己包里摸索出一张名片递给他,然后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给他留下名片,似乎只是下意识的。出了门就随手扔了他的电话,但她还是记住了,这个男人叫李桑 。

李桑在电话的另一头问她,朱良,你还好吗?

还好,谢谢。

我知道你的独身生活会过得不错。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结婚?

哈哈,一个在酒吧里指着所有的人说,你们全都不配听巴赫的女人怎么可能结婚呢?那天晚上,嗯,你看起来虽然有点傻,但是很让我感动。是的,是感动。

好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快离开这个城市了,在离开之前我和自己做了一个游戏,闭上眼睛,看看我在这个城市的十几年里,哪个女人会第一个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去找她,当然是为了道别。因为我要回老家了,你知道吗?我是南方人,贵州,遥远的西南。我一回去我们就可能终生再见不到了,所以道别还是有意义的。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我眼前出现的是你,这就是我打这个电话的原因。

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因为我很想念我的家乡和我的老母亲,我想我应该和他们在一起。

那你要辞职,还是调动工作?

我是无业游民。

什么时候走?

一周以后。

朱良握着电话沉默着,电话那头也同样沉默着。然后他说,当然,如果你没时间,就算了。

朱良突然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不,明天八点之前你到都市报社找我,我在那等你。我明天要出趟差,但是我对这次出差没有一点安全感。我有点害怕,你能陪我去一趟吗?误不了你的时间。当然,如果你有时间。

原来是想找个保镖啊,那看你怎么付我工资?

我包你吃住,你还想要什么?

要人可以吗?

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怎么一身匪气?比记者的匪气还重。

哈哈,无业游民,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好了,你明天到底去不去?

好吧,给美女做趟保镖还不算太赔。

那你收拾东西,明早见。

放下电话,朱良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她开始努力回忆这个男人的样子,她像蹲在地上捡一只瓷器的碎片一样,捡了半天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徒劳。因为那瓷器原来是什么样子与她根本就无关。这个人被她像关进永无复出之日的铁笼一样扣在了她的潜意识里不愿去想起,因为她很难去直视那个夜晚,那个夜晚让她羞愧,一夜情在爱上的劣质和在性上的彻底成了她那晚的一根稻草,却也在第二天给了她更空旷和疼痛的空虚。她用了很长时间才一点一点疏离了那点疼痛。现在这个男人突然自己从往事里窜出来,她这才发现,其实一旦触摸到了,一旦面对了,也没有什么。见见他又怎样?他不过是往事的一个符号。她只依稀记得他没有一丝赘肉的后背,想起那背影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也没那么多理由去厌恶他。更何况,她说的不是假话,她对这趟出差确实有点不安。

第二天一早,朱良七点半到了报社门口的时候,就看到奔奔已经等在门口了。她今天换了一件红色T恤,还是旧牛仔裤,头发看起来洗过了,扎了一条辫子。她看人的目光还是带着挑衅,但多少软和了一点。朱良把她带进办公室,她带了一支录音笔,一边从窗户里向报社门口看着。七点五十的时候,一个男人背着一只背包出现了,站在那里环顾着四周。朱良说我们走吧,带着奔奔下楼,向那男人走去。他背朝她们,穿着一条旧牛仔裤,旧棉T恤,一双半旧的耐克鞋。她看着他的背影恍惚地想,是他吗?他转过头来,陌生的面孔,与她的记忆没有一丝一毫的牵扯,——其实,她本来就没有记住他的面孔,好像他们现在才开始认识。他对着她笑,说半年没见面了吧?真的是他,如果某一天他们擦肩而过,她都不知道这就是那个男人。

去榆县要三个多小时,他们三个人坐上了去榆县的车。奔奔自觉地一个人坐在了前排,他们两个就坐在了稍微靠后的并排的两个座位上。李桑说,谢谢你还能记起我。

我压根儿就没记住你是谁。

哈哈,你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我。

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无业游民。

胡说,刚才你掏钱包的时候我看到你掉出来的M大学的校园卡了。你是教什么的?

果然是记者同志,哈哈,我要说我是中文系的老师,你觉得像不像?

严肃点。

好了好了,你就当我是中文系的那种小讲师,课讲得不怎么样,偶尔还会勾引个女学生什么的。我一直相信有女生在暗恋我,哈哈。一上课学生们就挣着抢着往后排坐,我呢,就坐到前排他们空出的桌子上讲课。一只腿还可以搭在椅子上。只是有一回一不小心我坐的那张桌子翻了,我就摔到了地上,那些兔崽子们,居然该看书的看书该谈恋爱的谈恋爱,没有人过去扶我一把。

朱良大笑。

更可恶的是,有一天晚上系里一个男生跑到我单身宿舍里钻进我的蚊帐问了我一个问题,李老师,我最近接了个活,是写个五千字的黄段子,妈的,五百字还好说,这五千字的黄段子,哥们哪有那么多经验。您给讲几段怎么样?就当帮兄弟我了,稿费不低,一拿到我马上给您打牙祭怎么样?

朱良笑得前仰后合,说,你这种人居然也能混进大学当老师,真是大学的不幸。

李桑突然正色道,你看你笑起来迷倒一帮男人还是不成问题的,怎么整天把自己搞得像个怨妇?

朱良收起了笑容。

李桑说,你不知道,那晚你指着一酒吧的人说你们都不配听巴赫的时候,我就想,我他妈的怎么没早遇见这个女人?

朱良不说话了,半天才幽幽地问了一句,怎么半年后才想起我?

哈哈,没有半年时间你这种女人能消化得了一夜情吗?人家的淑女都挂在脸上生怕别人看不到,你倒好,藏在骨头里,还拼命往深处藏,生怕被人不小心看见一样。

朱良扭头看着窗外,白杨树在成片地飞过。

榆县靠近陕北,已经是黄土高原地貌,黄土、黄山、黄路,一条半死不活的河流穿城而过,河流两边是这个县的所有门面性机构,从县政府到电视台到工商税务局一字排开,它们后面是逐渐爬到山顶的居民楼和窑洞。山脚是楼房,山上是窑洞。房子是一层一层爬上山顶的,一级比一级高,到半山腰的时候,一出自己家的窑洞就站在别人家的屋顶上了。最令他们奇怪的是,在最高的山顶上也能看到人家的屋顶。朱良问,你说他们下趟山买点东西要走多长时间的山路?一天能不能到山下?然后再连夜回去?还是在山下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家?

李桑说,住在山上的人家赶山路都特别快。我就是个山里娃。我们贵州地无三尺平,我家就在山里。不过,我们那的山和你们这的不一样,我们那的山太绿了,四季都是绿的,水也是绿的。你在那住一周,保证你觉得自己人都被染绿了。我们那没有窑洞,是那种石头砌的房子,很高很长的石阶,从山脚一直通上去。石头也是绿的,长满青苔。山上到处是树,还有蘑菇和竹笋。有一种叫鱼腥草的菜我是最喜欢吃了,可惜除了贵州,别的地方都没有这种植物。我从来你们这里读大学,就告别了我家乡的青山绿水,来到这黄沙黄土埋人的地方。

你还会怀旧?哎,对了,你的这条腿怎么了?

一路上朱良注意到他的右腿很不自如,像受过伤。

关节炎,没事的。

大夏天犯什么关节炎?

夏天就不能犯,谁规定的?

三个人又坐了一辆改造成的土面的,又走了一个小时才来到城头镇。奔奔说,他们家就住在这个镇上。李桑说,你不要看这里荒凉,以前还是军事要塞,这里以前肯定是经常打仗的。朱良说,你怎么知道?

李桑说,你光听这名字,城头,就是和军事有关的。不过昨晚我查了一下这里的资料,这里曾经是一条毛皮之路上的重镇,当年这里曾经是显赫一时的皮都,皮货就是通过这条毛皮之路运往蒙古和俄罗斯的。这里离黄河很近,基本就是黄河滩上生长起来的一个小镇,所以这里盛产黄河滩枣。

三个人在一家小饭店吃了点炒莜面就向那家人家找去。路上朱良问奔奔,你这……朋友叫什么名字?

苗春山,奔奔回答。

朱良想,这名字好像与这周围的山对着起出来的。爬了半天坡,奔奔在半山腰一块平地上停住了。前面是两孔旧窑洞,窑洞前一个小伙子正和一只黄狗玩,那黄狗伸着湿溻溻的舌头正舔他的手。那小伙子就那么懒懒地看着黄狗,也不动,任由它舔。几个人同时愣了几秒种后,一个尖利得有些变形的声音,突然把附近的一大片平静划出一道裂纹。

苗春山。

是奔奔喊出来的,带着来不及修饰的委屈和“胡汉三”回来了的微微得意。那小伙子听见声音抬起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两个人,然后拍拍黄狗的头兀自进了门,进去就没再出来。奔奔跑过去推门,门却从里面闩上了。她开始在门外大叫,告诉你我把记者叫来了,你还我钱,你还我的钱。一个声音从里面说,要钱没有,你走得远点,我妈身体不好。

你不还我钱,我就不走。

她退后几步,突然走到朱良和李桑面前,指着脚下的平地尖声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她打了我。又手忙脚乱地指着自己的脸,她的声音越来越尖,有些像刀尖从帛上划开似的。尖利得失重,一落下去就不见了踪影,飘零在空气里了。朱良走到门口,看到苗春山正在门上的玻璃后看着他们,只看到他一团雾气一样的脸。她掏出记者证从门缝里塞了进去,但很快,那绿色的小本又从门缝里塞了出来。他在里面说,你们等我姐回来吧,她上课去了。我妈有病。他的声音空荡荡的,里面没有任何内容。

三个人便在窑洞前的石凳上坐下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等苗春山开门还是等他姐姐下课回来?他们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朱良问奔奔,苗春山多大了?

二十五,比我大一岁。

他姐姐呢?

好像三十多了。

她叫什么?

好像是苗秋水。

这个名字让朱良愣在了那里。倒不是因为这个名字她似曾相识,而是,在这样一个荒山拥抱的偏僻小镇上竟然有这样一个名字。她看到李桑也愣在那里,就问,想什么呢?李桑说,我在想,春山和秋水是个什么样的人给他们起的?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在这黄土堆成的地方,这个有诗意的人不知道现在活得怎么样了。

六点左右,山路上响起了脚步声,然后越来越近,一个人影缓缓地从山路上升到了他们面前。一看门口等着三个人,来人也愣住了。四个人顿时对峙在那里,朱良看到上来的是个年轻女人,穿着一件藕色衬衣,一条齐膝的黑裙子。女人的眼睛很大,睫毛黑压压地垂着,像一团云影。在那毛茸茸的眼睛里,目光却像河底的石子一样清冷。女人是长脸,加上瘦,那下巴看起来就尖而冷,立在那里。女人看了看他们,看到奔奔的时候就像被烫着一样把目光飞快地从她身上移开了。

她冷冷地问,你们找谁,有什么事?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不带一点榆县口音。榆县这边的人口音一般都很重,因为发的是鼻音,再怎么掩饰都有鼻音的浑浊。朱良咽了口唾沫,嗓子突然很干。她再一次感到了自己这趟出行的尴尬,为了一个不知虚实的线索,跟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姑娘跑到这,又遇到了这么凌厉的女人。自己的身份本身也是尴尬的,又不是警察又不是法官,跑这来掺和什么民事纠纷啊。但是已经来了,她只好又掏出记者证,那女人看了看,冷冷一笑。朱良彻底尴尬了,忙说了一下她来这里的原因,说的时候特意指了指奔奔,以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奔奔早已不看他们,眼睛看着山那边,朱良看不清她的表情。刚把目光移回来,就听那女人说,你们今天先请回吧,不要在我家门口多呆,我母亲身体不好。明天我要和她去县医院,抽不开时间。后天我去找你谈,不要在我家门口谈。好了,不送了。说完就推门,那门早已从里面打开了。女人进去后又关上门,然后就无声无息了。朱良问,这就是苗秋水?奔奔转过脸来,点点头。李桑说,好了,不要再被人家赶了,再呆下去我都不好意思了。先下去解决吃住问题,要不你们俩就住这山坡上?走,下山。

跌跌撞撞地从半山腰上往下走的时候,朱良看到整个镇上已经开始点灯,那些灯是无声息地蔓延开来的,先是像一洼水一样积在山脚,——那些灯聚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只有一团,就那么不紧不慢地抱在一起,然后积水无声地四溅开来,溅到了半山腰,再溅到山顶。住在山顶上的人家的灯也亮起来了,他们脚下似乎多走一步就能踢到那些灯光。李桑说,下山要小心,你的鞋不行,要不要给你一只手?他笑着伸出一只手去,朱良不接,却拉住了奔奔的一只手。她发现他下山时那条腿很吃力,就有些后悔叫他来,看起来他的关节炎还是很严重的。一路踩着脚下的灯光走到镇上那条唯一的主街上,发现小镇的上空四处飘着浓郁的小米饭的清香。就着一家人的灯光,朱良看到李桑一声不吭,但脸上是豆大的汗珠。这么一段路,一个年轻的男人是不可能累成这样的,那只能是虚汗。她心里有些沉,他看到她正看自己,笑了笑说,愣什么,还不赶快找吃的去?你说好要包我吃住的。她也想赶紧找个歇脚的地方让他休息一下。他们三个在街上四处寻找旅店,在这个镇上也不敢指望找到多好的地方,终于在一个十字街口看到一个院子门口挂着一盏红灯笼,灯笼上方插着一面旗,旗上飘着四个大字:清风客栈。回头一看,整条街上几乎没有人影,就他们三个站在一盏红灯笼下拖着奇长无比的影子。朱良看看李桑,李桑还在看那面旗,他说,怎么有点像武侠片,进去看看。

进了院子,是五孔窑洞,其中一孔亮着灯。院子中央长着一棵巨大的枣树,垂下浓黑的树影。朱良想,这家人肯定是自己住不完才开成旅店的吧?屋檐下是一只黄土糊成的小泥炉,蓝色的火焰正舔着一口黑铁锅,铁锅里是上下翻滚的小米饭,小米的香味落得满地都是。三个人进了那间亮着灯的窑洞,一盏白炽灯泡下一个壮硕的女人正在和一团面,面盆放在案板上,案板放在水缸上。水缸粗而高,像从地上长出来的。灯泡正下方摆着一张小木桌,两个小孩趴在桌上好像在做作业。他们挑起竹帘进去的时候,屋里的一个大人和两个小孩一起抬起了头,三对目光虎虎地瞪着他们。朱良只扫了一眼,觉得在这屋里只看见了几双眼睛,别的都被几双眼睛盖住了。她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仔细再看去,原来是他们的眼睛长得都很像,都是那种占掉脸部面积三分之一的大花眼。几层双眼皮吧嗒吧嗒的,一层还没合上,另一层又掉下来,一层抬起来的时候,另一层已经卷到里面去了。睫毛像茂盛的水生植物长在岸边。鼻子一律的细而直地长下去,好像要直拖到下巴上一样。

朱良想,初次来这里怎么就感觉好生面熟?突然想到刚才见了苗秋水,他们的眼睛和苗秋水的眼睛都是一样的,怪不得她觉得见过他们,原来是见过了这样的眼睛。那女人用一双大花眼看着他们,这女人不仅眼睛巨大,还长了一双浓眉,腮角是不带转弯的方形,脸上的肉一摞一摞地横着。当被这女人看的时候,就好像在被一只老虎盯着。那两个小孩的表情居然和女人的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一两圈,他们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盯着他们看。他们嘴里叽里咕噜地悄悄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不肯从他们身上移开一秒种,他们决不肯掩饰他们一年里不容易遇到的兴奋。朱良躲开两只小老虎的眼睛对那女人说,有地方住吗?女人哦了一声,用半生的普通话说,有的,都空着呢。她说她自己的窑洞。

女人把他们三个各领进一孔窑,每孔窑里都是一条长得能睡十个人的大炕。除了大炕也就没什么了,还有一张长条凳,一个古老得能当古董收购的洗脸盆架,架子上是一只劣质的塑料脸盆,喜洋洋的红和绿。女人去做饭,朱良去隔壁问李桑,你的腿怎么样了?

李桑正抱着那条腿在灯光里出神,突然被这声音敲了一下,目光匆忙地往她这边移,而眼神还木木地留在刚才那个地方。朱良把两只胳膊抱起来,你到底怎么了?

关节炎啊。你说我年轻有为的,老婆还没娶怎么就得关节炎了呢?还不赶快同情我一下。

怎么个同情法?

比如今天晚上就睡我这空旷的炕上,哈哈。

去死吧你。朱良剜了李桑一眼。

这时,房东女人大喊,吃饭了。三个人一起出来涌进了那孔窑洞。小木桌上的作业本撤了,中间是一只巨大的正冒着热气的木笼屉。等热气稍微稀薄了些,才看到是一笼黑黑黄黄的东西,黑的一个卷挨着一个卷地站在笼屉里,边上是切得厚厚的已经蒸得烂熟的土豆片,发出金黄温暖的光泽。房东咕哝了一句,莜面栲栳蒸土豆。又是莜面?中午吃的是切成丝的莜面,晚上又是卷成卷的莜面。接着摆上六大碗红红的西红柿酱,然后是一盘酸菜炒捞饭,一盘炒土豆丝,最后是六大碗小米粥。朱良试了试那碗,两只手都抱不拢。六个人,四个大人加两个小孩全挤到了小木桌周围,两只小老虎捧起比他们头还大的盛着小米粥的碗,捧到嘴边就咕咚咕咚往下倒,只在碗边上留下两只巨大的花眼,仍是一刻不懈地看着对面的三个人,目光哗哗地从朱良身上到李桑身上再到奔奔身上。朱良感觉自己的衣服被看得脱去一次又一次。

房东领着两只小老虎先灌上半碗米汤,然后开始吃厚实的土豆片,结结实实地蘸了酱抡圆了往嘴里塞。吃饭的时候奔奔居然给朱良夹了一片土豆,说,姐,你吃。朱良吓了一跳,从见到这女孩她就用硬硬的眼睛看着一切,却突然对自己软塌塌地说了这样一句话,知道她是有些讨好自己的意思了,便一阵心酸。总算吃完了,三个人各自在院子里打水冲洗了一顿,奔奔仍是不肯自己先洗,把水龙头让给朱良,自己最后洗。朱良和奔奔本来可以睡一屋的,炕那么空旷,可奔奔却死活不肯。朱良知道她是因为李桑的缘故,和她睡一屋想装没看见都不容易。朱良便想,这女孩年龄不大却已经被世事伤得不轻了。

然后回屋睡觉,躺在炕上半天了看看表才九点。这个时候小镇已经基本入睡了,院子里也没有了声音,朱良爬起来决定去趟厕所。站在院子里,只有房东的灯还亮着,其他两个人的屋里都是一片黑暗。厕所不在院子里,在一出院门的左拐处,想叫奔奔和她一起去,但又怕她已经睡了,想想还是自己壮起胆子去吧。院门没关,开着,朱良一个人向外走去。出了门街上是浩荡的寂静,没有一个人,连一只猫的影子都没有。厕所没有门,像在墙角开了个黑漆漆的口,里面是冷飕飕的阴风。朱良向那口子畏惧地看了一眼,但这厕所不去也是万万不行的,还是横下一条心蹭了过去,刚一脚踏进那口子,就见一个黑影正蹲在里面。她尖叫一声往回跑,那厕所里的影子听到她的叫声就更尖地叫了起来,边叫边跑了出来,也跟着跑进了院子。房东出来了,李桑出来了,奔奔出来了。朱良这才转身,原来那影子是小老虎里的一只。

房东指了指蹲在墙头上的几只瓦罐,揉揉眼睛说,半夜你还出去啊,那是夜壶,你拿一只用就是。朱良看了看那排瓦罐畏惧地摇摇头。房东懒得理她了,把小老虎领了进去。李桑不回去,站在那里笑得快站不住了。奔奔见状一声没吭就悄悄缩回去了。朱良狠狠瞪了他一眼,再一次凛然地往外走。这次李桑跟了出来,说,也不叫我给你站个岗什么的,放心,不收费的。又说,你瞪我干吗?快进去吧,我又不会看你,看也不会选这黑灯瞎火的地方看。厕所里连个灯也没有,刚才我已经去过了。对了,接着。李桑把一个东西扔过来,朱良一接,却是一只钢笔电筒,就不再说话。用电筒一照,厕所里却是埋着一口缸,和房东屋里的那口缸差不多的样子,埋到缸口处,就搭着缸沿左右对称地放了两条石板。上厕所的时候就感觉自己是隔着两片石板站在一口大缸上。朱良有些狼狈地从厕所出来,李桑正手插在兜里看天空,她便站到他旁边也跟着看。他说,这个地方的夜真黑。

你见过哪的夜不黑?只是你自己的眼睛不够纯粹,看的都是灯红酒绿。

你又没跟着我,怎么知道我每天灯红酒绿?就去一次那里,不是你也去了吗?

他又说,这个地方的人都是典型的陕北长相,说明很久以前陕北人就渡过黄河来到这里了。你看,房东就是典型的陕北女人长相。

还有苗秋水。朱良说。

你对她挺感兴趣是不?

你怎么知道?

呵呵,你怎么老觉得别人都是傻子,就你一个人高智商。

你没感觉到吗,她也是个单身女人?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镇上,还有女人敢三十多岁了单身。

那你要是可怜她就是可怜你自己,当然,如果你爱她那你也是爱你自己。不过,你本来就挺自恋的。

你以为你能比我好多少吗?我没见过比你更自恋的男人。不和你说了,我要去睡觉了。

需要我陪吗?李桑大笑。

朱良不理他了,一个人进了院子,房东的灯也熄了,整个院子静得像个空巢。她进屋后并没有闩上门,就躺在炕上。居然是冬天用的大棉被,厚而潮地蒙在身上,感觉自己像被插进了潮湿的泥土里,但是却不觉得太热,便想这窑洞真奇怪,大夏天的,窑洞里却是凉的,还得盖棉被。但被子上的气味实在令人生疑,只好把被子往下拉再往下拉,尽量离鼻子和嘴巴远一点。半天过去了,院子里鸦雀无声。那男人也回去睡了?她想。想想自己连门都没插,他却自顾自倒头睡去了,便为自己留门这个动作感到一阵羞愧,连脸都在发烧,便赶忙像做给别人看一样,翻了个身摆出睡觉的架势。

第二天早晨还在睡梦中就被两只小老虎的打闹声惊醒了。两只小老虎一只追着另一只,不知道在追赶什么东西。正考虑要不要起床的时候,房东的嗓门亮起来了,吃饭。朱良只好起床了,出了门才发现,李桑和奔奔早起来了,都在等她。一坐到桌子前发现又是小米饭,碗里盛的是米汤,盘子里盛的是捞出的米饭炒咸菜,再就是不厌其烦的土豆丝。朱良忍不住问了一句,房东,你们这只产土豆啊?你们平时吃什么菜?房东对着她翻了翻大花眼说,有土豆吃已经不错啦,以前我们每顿饭都是就咸菜,夏天冬天都是咸菜,都吃得好好的。朱良觉得自从来了这就没在饭桌上见过绿色,自己都快成绿色盲了,只好捧起大碗往下灌米汤。小老虎们仍是看他们,好像昨天晚上还远没有看够,今天早晨再补上。朱良再不好意思迎着他们的虎眼,不知道昨天晚上那只蹲在厕所里的小老虎是哪只。她不看他们,只顾埋了头喝米汤。

虽然昨天苗秋水就对他们下了通知,她今天不在,但早饭后他们三人还是向她家走去,想碰碰运气,看不小心能碰到什么。吃完早饭朱良就对李桑说,你不要去了,你的腿不方便,我看你昨天爬山很吃力。李桑说,这么鄙视我?这点小病算什么,我是来当保镖的,你半路上出点什么问题,比如被劫色了劫财了或被大灰狼叼走了,我回去怎么和你们报社的人交待?房东听见了咯咯大笑,俺们这没有狼。

最后,李桑还是跟着出来了。

三个人在环绕的山路上绕来绕去,很快就绕到了苗秋水家的那块平地上。平地上还是只有苗春山一个人,还是像昨天一样在和那只黄狗玩。但这次他看到他们三个人后,并没有像昨天一样马上窜进屋子里,而是瞟了他们一眼之后继续和那只黄狗玩。奔奔一个人走了过去,劈头就说,你还我钱。苗春山看都不看她,手里摸着狗,话却是哼出来的,要是没钱呢?

没钱我让你去坐牢。

有本事你就让我坐去。你少来我家掺和,我全家都欠你了?说完站了起来。这是朱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苗春山的正面,苗春山站起来个子很高,有一双和苗秋水一模一样的眼睛。这时,朱良才发现他的眼睛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眼睛,长睫毛使他的眼睛看起来确实有些烟雾弥漫的潮湿和闪烁不定,但他的目光里还埋着一层东西,想了半天才想起和奔奔眼里的冷硬和挑衅相似,不禁吓了一跳。这些年轻的孩子们怎么就比她这个三十多岁的无爱的女人还硬还冷呢?他看了他们一眼说,我妈今天去看病了,不在家,你们进来说吧。

四个人进了那孔窑洞,窑洞很深,最里面光线最暗的地方是一条大炕,这间窑洞和隔壁间的窑洞是从里面打通的,有扇门,拉着布帘子。几个人坐到炕沿上,阳光正从木格的窗棂里一缕一缕地漏进来。从屋子深处看过去,可以看到浮动在光线里的灰尘。朱良的目光在屋子里迅速扫了一遍,最后停在了木箱上的几摞书上。她瞟了一眼,有《往事与随想》、《到灯塔去》、《金蔷薇》,居然还看到了《思想录》。她盯着那摞书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问,你的书吗?苗春山说,我姐的。朱良顿时说不出话来,一阵沉默。奔奔又接上刚才的话,你什么时候还我钱?你不还我,我就不离开你家。她是横了一条心的,有没有人给她壮胆,她都要开口。

然后她转向了朱良和李桑,她的声音一提高就变得尖利,她说,你们知道当初我遇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没有一分钱,还欠了一笔债。我那时看他人很实在,脾气也不错,就想着和他结婚。我和他住到一起就是因为我想结婚啊。

苗春山突然说话了,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说的,他看着朱良,目光里含着笑,那笑让朱良觉得害怕。你知道她今年多大了?她今年二十四岁了。你知道她的孩子有多大了?七岁了。她父母都住在M城,她妈给她带着孩子,你知道她的孩子叫她什么?叫她姐姐。就在一个城市里,她却从来没有回过家看她的父母亲和孩子,包括过年都没有回去过。我刚认识她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她一直在骗我。有一次我们在路上走的时候,她停下和一个迎面遇到的女人说了几句话,没有表情地说了几句话。我没听她们说什么,我以为不过是个熟人,最多是个街坊邻居,我都没仔细看那女人,只记得很胖,头发一半是白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她妈,她见了她妈都不敢让别人知道,还生怕别人知道那就是她妈。因为她觉得她妈不够体面,我知道她就是这样想的。我觉得她太可怕了,一个不认父母不认孩子的女人谁敢娶,我怎么会娶她呢?

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我结婚,你只想把我当一张饭票,除了靠女人吃饭,别的你还会什么?和我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每天不都是我出去工作挣钱,你呆在家里和别人打麻将吗?你上过几天班?跑了两天业务没挣到一分钱,还让人家把押金扣进去了。你说要做生意让我去借钱,我就去我姨妈家借钱,我姨妈实在觉得我可怜借给我两万块钱,可是你们知道他怎么样啦?奔奔又看着朱良,她的眼睛里蒙了一层泪影,就那么灰蒙蒙地罩在上面闪烁。他一点一点偷我的钱,不管我藏在哪里,只要我不在的时候他就能把钱找出来,拿了钱去赌博,输光了再回来。

我告诉你我在外面混了十年花的都是女人的钱,从来没有一个女人问我要过钱。刚才你也承认这两万块钱是我们一起花的,那你为什么让我一个人把两万都还呢?

那你为什么在给我立的字据上写了两万呢?你要是不承认为什么还按了手印?

你让我写两万,如果我不写你能让我走,那我不就死在你手里了吗?苗春山的脸变成了青色,眼睛变得空旷而巨大。你们知道她有多么不正常多么可怕?我的QQ头像是她的半裸照,那是她自己死活要挂上去的。我QQ里不能有一个女性,我电话里存着的所有的朋友和亲人的电话都被她偷过去保存起来,只要看到我不在,她就会把所有电话挨个打一遍,问我在哪里。开始的时候她还去公司上班,后来因为怕我跑了,她连班也不上了,每天和我一起守在屋子里。我去哪她就去哪,我一天不吃饭她也一天不吃饭,我去厕所她都要跟着。和你们说实话,我早就不想和她在一起了,可是我被她缠得根本走不了,跑都跑不掉。

你们以为她这是爱我吗?不是。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可后来我发现根本不是,如果当初遇到的不是我,她换个男人也会是这样。她只是需要一个男人在身边,如果没男人她根本活不下去。她缺爱缺得病态,完全是病态的。只要是一个人她就不敢睡觉,一定要抱住什么东西才能睡。一开始我是实在觉得她可怜,她有父母却和孤儿一样,经常和我说她爸只知道赌博,从来不管她,她妈也只知道挣钱从来不管她。她爸输了钱就回来打她,大冬天把她赶出去,只穿着一条秋裤站在雪地里。

我到后来工作都不找,每天就是玩就是睡。那段日子她也陪着我这样,我们经常睡到下午,一天只在晚上吃一顿饭,吃完饭我就去打麻将,到快天亮了再回来睡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想让她跟着我实在耗不下去了,赶我走或者实在没钱了她就会跟了别人,放我走。我实在走不了,有两次就躲到朋友家,她就用整整两天时间把我电话里所有的人问了一次,并去所有我去过的地方找我,去和人家吵架。我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最后我所有的哥们都说,不要再去找他们了,这女人太可怕了。如果我跑到别的地方,她就会找到我家里和我妈哭闹着要人。过年的时候我想回家,我一年都不回一次家啊,我妈也老了,有很多病,我很害怕有一天我突然再见不到她了。我想走,她就哭着给我跪下,让我陪她过年,说我走了她就得一个人过年,她很害怕很害怕。她哭着说,求求你了,陪我过完这个年吧,明年过年我就让你回去,但这个年一定要陪我啊,你走了我就只有死了。

还有一次我悄悄跑回了家,你们知道怎样?她知道了后连夜打车,那要好几百块钱啊,她眼睛都不眨,连夜打车跑回了我家。我真后悔带她回过我家,那时候她吵着要去我家玩,我也没多想,后来才知道她是早已经做好一切防备了。她找到我家就在我家哭,我妈身体很不好,我很害怕受不了,只好又跟着她回了M城。其实她早就知道我不会和她结婚的,我们是没有结果的,可是她还是要死拖着,拖一天就是一天,拖一分钟就是一分钟。回去了,我们就继续耗在一起,直到所有的钱都用完我们两个人还是那样,不动,不工作,大白天躺在床上,拉着窗帘,就像两个等死的人。

我两次差点死到她手里。一次是吵完架后,半夜她开了煤气。我睡觉轻而且我们家的人呼吸系统都有遗传的毛病,就被呛醒了,赶紧关了这才没死。她已经把门窗关严,就等着我俩在煤气里悄悄地死去。还有就是后来我得了严重的胃病,基本不能吃饭,一吃就吐,同时我还得了前列腺炎,比较严重,难受得想去寻死。可就这,她还是不让我走,也不让我去治病。我真的觉得我快要死了,我的胃,你们知道吗?从外面摸上去,里面像一块坚硬的铁块,已经不像人的器官,就像已经变成石头了。我说,我真的要回家了,死我也要死在家里。你说吧,到底怎么样你才肯让我走?她也看出来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因为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我的脸上已经有了死人的迹象。她就让我给她打个欠条,两万块钱的欠条,按上手印。我马上就答应了,因为不答应我就得死在那间出租房里。十年了,我在外面十年了,就这样我又回了家。其实我知道她很快就会再找来的。不信你们看看我的胃。

说完,苗春山就掀起了身上的衣服,露出一只滚圆的肚皮,像一口反扣的锅一样,与他的高瘦形成突兀而招摇的对比。他嘴角微笑着用食指在上面磕了磕,发出像敲打木质东西时闷而浑浊的响声。

奔奔冷笑道,你还好意思诉苦,我借我姨妈的钱怎么办?你走了留给我几个月的房租怎么办?你让我一个人还?你把一堆烂摊子扔给我,然后你自己跑掉了。你不还我钱,我就一直往上告。

你简直就是个疯子,你追来追去不就是为了那几个钱?

我就是为了那几个钱,你有本事还了啊?

听到这里,朱良和李桑大致明白两个人之间是怎么回事了。李桑见状就对朱良说,要不今天咱们先回去吧?朱良拉起奔奔说,走,咱们先回去。奔奔出了窑洞却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再不动了。她谁也不看,只看着远处的山。脸是黑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线,因为嘴唇抿得太硬,嘴角向下一路弯去。朱良知道她是无路可走了。这几天,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对自己近于献媚的讨好和忍让,早已让她知道这钱对这个女孩的重要。她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可是自己也只是个记者,这趟能来还是因为主任预感这个稿子写出来有猎奇的价值,她才充当了这么一个角色。可是,苗春山的家里,一个有病的母亲,一个没有工作的儿子,一个三十多岁独身的老姑娘,能还得了两万块钱吗?

她绕到奔奔的面前说,我知道你很难。这句话一说出来,奔奔抿得已经快折了的嘴角终于折了。她的泪水汹涌而下,却是无声的,默默地一路流下去,流下去。这个女孩几次流泪的时候都是这样,不出一声地流泪。她不看朱良,却说我不走,我已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我不怕他们。终于她看了她一眼,目光却有些奇怪,里面不只是她一贯的挑衅,同时燃烧着冰和火的影子。她说,你知道我死过几次吗?我小时候,我爸爸每天去打麻将去喝酒,一输钱一喝多了回来就打我。我妈从来没有管过我。我十六岁那年过年的时候我爸爸喝多了,又打我,还把我赶出去,像苗春山说的,我只穿着一条秋裤,光着脚。外面下着大雪,我在没有一个人的街上边走边哭,那个晚上我真的想去死。我满街寻找汽车,就想着一头撞上去算了。可是有人救了我,把我带回他住的地方,那个晚上他就把我强奸了,那年我十六岁。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这个救我和强奸我的男人就成了我的第一个男朋友。从那以后我就跟了他,再没有回过家去。你知道为什么过年晚上那么晚了他还在街上溜达?因为他是个贼,——对,他是个小偷。他当时正想着去偷点什么东西过年,然后就看到我在马路上寻死。我和他一起住在一间没有暖气的小屋子里。太冷了,我在屋里烧蜂窝煤,很呛的那种铁皮炉子,没有烟囱,一不小心就会煤气中毒。我就那样住着,也不回去。你知道我胳膊上的这两个字怎么来的吗?是我自己一点一点刻上去的。那时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奔出去,奔出去,快离开这个家,快离开这个地方。其实我叫张琴,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他们都叫我奔奔,因为我胳膊上刻了这两个字,就成了我的名字。

再后来,我十七岁的时候,我的男朋友因为入室抢劫被抓住,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进了监狱。那时候我已经怀孕了,而且已经七个月,不能打掉,只能生下来。我也没有钱,我就是在我们那间租来的房子里一个人生下孩子的。我当时差点死掉,生下孩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天是房东觉得不对,进去看到我已经和死了差不多,才赶紧让人找到我妈。我妈来了,让我回去,但我会回去吗?我对她说,妈,你要是觉得这孩子可怜就收养她吧,她要是跟着我说不定哪天就会死的。我妈哭了,抱走了孩子。从那时到现在那孩子已经七岁了,我一年只见她一次。她叫我姐姐,我就让她那么叫吧,因为我根本不想让她知道我是她妈妈。她爸爸现在还在监狱里,再有五年才能出来。

还有一次,就是那晚我拧开了煤气,那晚我是真的想死,真的一点都不想活了。我觉得我一点点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把所有的人想了一圈,没有一个让我觉得舍不得。和他,我不知道是我在折磨他还是他在折磨我,我觉得我们一起死了就什么事都没了。他睡着的时候,我躺在那想象明天房东发现了我们的尸体会怎么样,我爸妈知道了会怎么样。我就跳下床去,关好窗拧开了煤气。真的,我一点都没有犹豫,我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就像很熟悉很熟悉地做什么动作一样拧开了煤气,就像解开衣服上的扣子一样,然后我又回到床上,盖好了被子。我还替他也盖好了被子。我安静地躺好,只等着死掉,但他却醒了,于是我又活到了现在。

今年我爸爸突然变老了,因为他今年总是叫我回家,我也偶尔回去一次,但从不在家里过夜。我发现他很疼我那个小女儿,每次我走的时候他还塞给我一二百块钱。他没有收入,那点钱都是打麻将赢的。同时老了的还有我,我活得根本就不像二十四岁,我经常觉得我已经很老很老了。我不再像几年前一样宁死都不回家,我开始回去那么几趟了。所以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生意,挣点钱,养父母,养女儿。可是我真的没有钱,一点都没有,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得把那两万块钱要回来的原因。

这回轮到朱良看着远山了,只看不说话,也不敢回头。

中午的时候,苗秋水和一个老妇人回来了,那老妇人看到奔奔后脸色马上就变了,又看到了朱良和李桑,她紧张地问了一句,你们是……做什么来的?你们要干什么?我告诉你们,不要再找春山了,他其实一点胆量都没有,我最了解他。他什么都害怕。春山再不回来就死到外面了,他都二十六了,他已经受了十年的苦,就算是报应也够了。都是我没有管教好他,可是他现在该娶媳妇了,他老被她缠着就要死了。他年纪不大已经是一身病了。她费力地说着话,一边大口地咽唾沫,一只手开始捂胸口。苗秋水狠狠地盯着他们三个急速地说,你们马上走,她有心脏病,受不了刺激的。你们住哪,我晚上去找你们?三个人一看老妇人的脸色都感到不妙,马上向外走去,包括奔奔都一声不吭了。

临走,朱良回头说了句,清风客栈。

清风客栈的晚饭还是小米、莜面、土豆,奔奔说她不想吃,没有吃饭就进屋睡去了。朱良也吃不下。李桑不在,朱良问房东,那男人哪去了?正吃饭的房东用嘴巴指了指厨房。难道他下厨了?朱良想。李桑端着一碗东西出来了,放到了桌子上。是一盘炒黄瓜,朱良瞪大了眼睛,李桑呵呵一笑说,今天走到山脚下有个老汉正卖黄瓜,我就买了两根。我主要是怕你一直见不到绿色,得个绿盲症什么的。朱良嘴角挂着笑,却没有动那盘黄瓜,只喝了一点粥。只有房东和两只小老虎从头吃到尾,把米汤啜得山响,把大碗死命往头上扣。朱良对房东说,这黄瓜我吃不了,让孩子们吃吧。两个人一离开,两只小老虎就把那盘黄瓜卷走了。最后吃完了,房东还把剩下的土豆丝全塞到了自己肚里,她说剩下不值得,扔了可惜。朱良一个人坐到了院子里等苗秋水来,趁着房东在院子里刷碗的时候,她问房东,你们镇上那个苗秋水,人怎么样?房东看了她一眼,半天才吐出三个字,怪得很。然后就不吭声了,专心致致地刷她的碗。李桑在屋里熄着灯,不出来也不说话。她知道今天有些让他伤心了,他炒的那盘黄瓜她没有动。因为她今天心里乱七八糟的,都没顾上看看他那条腿怎么样了。她坐在那想,回去后帮他买点治关节炎的药。报社一个老大姐就有关节炎,后来不知道用了什么藏药好了。回去问问,看能不能捎点过来。

八点半的时候苗秋水来了,她不和房东打招呼,直接就和朱良说,进屋说吧。说完,自己先进了窑洞。朱良进去后,看见灯光下的苗秋水脸色雪白,直盯着她说,我不管你是什么记者,你也不用做什么调查,没什么意思的。我来,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在你们来之前我在良心上根本原谅不了自己,就是你们不来我也会去找她的。我说的是奔奔。我确实讨厌她,可是我更可怜她,其实这几天我一想到她一个人离开的背影我就会流泪。她真的很可怜。我这么和你说,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我只是一个小镇上的小学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有多少你应该知道。我母亲治病的钱,我和我母亲的生活来源,现在又加上了苗春山,靠的都是我那点工资。我母亲身上有好几种病,我必须给她治,因为在这世界上我可以没有男人但不能没有母亲,你明白吗?没有了母亲,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彻底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你能明白吗?朱良点点头。

苗秋水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钱交给朱良说,我每月的工资除了必须的生活开支基本全用来给我母亲治病了。她脾气不好,一辈子太要强,也吃了很多苦,很多病都是积攒下的。我真的没钱,以前我喜欢买书,现在我连买书的钱都省出来了。如果有钱我不会不给她,我很后悔我打了她一个耳光。她那天在我家不停地哭闹,完全不管我母亲的身体受不了,我着急了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我的脾气是我妈遗传的,很不好。后来更荒唐,苗春山叫来我一个做民警的表弟,两个人商量了半天就把那欠条骗到手给撕了。我当时不在,不知道他们这样做。我回来后那女孩已经走了,我想见她离开时的背影时,我的泪就流下来了。这两天我想来想去,能不能和她商量一下,我一点一点还她?我从每月的工资里扣出一些,一个月一个月还她,两年三年四年总能还掉吧?她要给我些时间。今天买完药我已经没什么钱了,趁我妈做检查的时候我卖了点血。我就直接告诉你吧,这是卖血的钱,我暂时只能还她这么多,让她先回去。以后每个月我都会还她一点。这些话我不想和她说,请你和她说吧。除此外,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真的,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苗秋水说话的时候虚弱而烦躁,站起来做出想走的样子。这时朱良突然问了一句,你的名字是你母亲起的吗?很美。苗秋水看了她一眼,不,是我父亲起的。又说,你们对别人的隐私都这么感兴趣吗?

你错了,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感觉到你有太多和我相似的地方,我知道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想冒昧地问你,为什么要独身?

我只是一个中师毕业生,然后在这样一个地方当小学老师。不过,我和你们除了社会地位不同外,我不比你们少任何一点东西。你们在城市里可以独身,我在一个小镇上就不可以吗?因为我还没有遇到一个能与我匹配的男人。爱情是在心里的东西,它让人宁静而温暖,真正的爱情与距离无关,与时空无关,它只是一个人给予自己内心的力量。我情愿爱上小说里的一个主人公,都不会去爱身边一个庸俗的男人。

你平时和别人说话也会用这么文学化的语言吗?他们接受得了吗?

你觉得我在三十三的时候还会考虑别人能不能接受吗?何况你要把爱情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你是迟早要被伤害的,被男人或被生活。我已经只求内心平静了。

可以说说你父亲吗?

我不想多提他,他是当年来这里插队的知青,我七岁的时候,苗春山刚出生,他就回了天津。再后来他就同我母亲离了婚,在那又成了家。

你,爱苗春山吗?

你并不适合做记者,因为你太感性,而且你的思维方式很文学化。不过,我终于有一点喜欢你了。今晚我本来打算一放下钱就走的。我和你一样对人苛刻。

你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和你一起来的那男人不是你的同事,也不是你的男友。我不知道他来做什么,他倒好像是来旅游的。所以我觉得你们三个结伴来很奇怪,三个人来的目的都不一样,各怀心事。一个是来要债的,一个是心事重重又漫不经心的,一个是打着旗号来无聊地找故事的。

我在这样一个地方遇到你这样的女人,我觉得惊讶,真的。而且我发现我喜欢你,你要是和我生活在一个城市里,我一定天天晚上钻进你的被窝和你聊到天亮。你像安妮的母亲,心痛,绝望,冰冷。

你平时也这样说话?你周围的人能接受得了你吗?

所以我独身。

哈哈。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爱苗春山吗?

你这么好奇,我就给你找一个开头吧,因为故事太长了。其实,我像不愿提起我父亲一样不愿提起他。还好,很多年过去了,我在时间里终于可以开口了。他一岁就被接到了我榆县的外婆家。我已经上学了,我母亲在工厂上班很忙,没时间带他。我外婆,那可怜的老太太,对他这个没了爹的外甥太宠了,身上有一毛钱都要给了他,他要什么她都会拼了老命去满足他。从一岁到六岁他就这样过来的,直到我外婆突然去世他才回到我家。小时候他的脾气很好,也温和也善良,比我要好得多。可是他渐渐被宠坏了,他的不幸也就开始了。

苗春山留在了家里,也开始上学。我母亲对他有一种内疚,因为好几年把他放在了我外婆家。在苗春山最初回到这个家中的时候,她对他殷勤得近乎献媚,把全部重心放在了回到身边的儿子身上,她想补偿。从拮据的工资里拼命为苗春山挤出充足的零花钱,而她自己终年不舍得买一件衣服。所以,苗春山从小就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给他钱,这在后来完全成为了他的生活方式。他旷课,不参加考试,还学会了赌博,初中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了。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赌博上,直到上门要债的人越来越多,我母亲才开始恐慌起来,意识到儿子的路已经走错了。可是已经晚了,我母亲的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只要一吵架,苗春山就整夜不回家,不知道在哪里。我母亲打着电筒一家一家地找,最后找不到就整夜睡不着。上门要债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家为了还债开始欠债。

我母亲心脏病犯了进了一次医院,那时她的病还不是很严重,很快就出院了。苗春山也害怕了,保证再不赌了。但事实上这不过是个开始。在后来两年的时间里,我母亲其实一直在替他不断还债,每一次他都痛心疾首地表示再不赌了,可一出家门他还是又去赌了。他一直希望自己能侥幸地赢一大笔钱,但他几乎每次都是输,在输光之后就更疯狂地渴望赌博把钱赢回来,他已经无力自拔了。他其实是个很软弱很没有意志力的孩子,但他走上了一条与自己的天性根本不相匹配的道路。他已经没有了生存的能力。

后来所有的邻居都知道了,见了我们家的人就躲开,好像我们家的人都是小偷、赌棍、无赖。那时候我真的很厌恶他,我不愿多看他一眼,我们几乎已经不说话。而我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我们家也越来越困难。那段时间我快疯了,我不知道这样下去该怎么办。然后就在那个夏天,一个晚上,突然有几个陌生人来到家中,他们拿着苗春山立的欠条说,这钱今晚还不清我们就要他的命。欠条上是五千。那几个人是很晚才走的,母亲答应第二天还他们的钱。半夜的时候苗春山才回来。我在自己屋里一直没有睡着。我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我听到苗春山回来了,后来又听到他在和母亲吵架,并且声音越来越大,我突然听到他说,你们不让我活我就死给你们看。我在黑暗中惊恐地爬起来,没有月光,我找不到自己的鞋,然后我就赤着脚跑出去,向那间屋跑去。在门口我站住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农药的味道,很浓,像金属一样划破了空气。苗春山倒在地上翻滚着,嘴角淌着白沫,喉咙里发出一种含混不清的可怕的声音。我看到了瘫倒在地上的母亲,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我拼命叫着她,妈,这是怎么了?她不动,眼睛奇怪地看着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瞳孔因为扩大而显得有些恐怖。好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她的嘴唇才终于动了,吐出几个字,快去叫人。那四个字是一个一个不连贯地吐出来的,让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我站在离苗春山不远的地方,我呆呆地看着他。你知道吗,在那一瞬间我想的是什么?我想,也许他已经不适合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活着或许母亲就得死。母亲在前世欠了他,这一生他是来索取的。真的,我就那么站着不动,我觉得他该去死。苗春山似乎累了,他不再翻滚了,静静地躺着像个孩子。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们的目光相遇了。这时他对我微笑了,就像他小时候的笑容。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他这样笑过,像个很小很小的婴儿,在安静无邪地笑着。他笑的时候,泪从他眼角流出,划过了他的面孔,一直流下去,在灯光下清亮而凄凉。就是在那一个瞬间,我终于哭出了声,我哭着冲向门外。邻居来了,苗春山被送到了医院。

出院后,他悄悄拿了自己的几件衣服,其余什么都没有拿,也没有和我说,就走了。那年他十五岁,就这样他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我一直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是不是还恨我?听说他去了山东,后来又听说他去了广州,有很多年我和母亲再没有见过他。八年过去了,直到两年前,他突然出现在了家门口,带着一个女孩,就是那个叫奔奔的女孩。他们都没住,呆了半小时就走了,临走时他对我母亲说他回到M城了,以后有时间就回来看她。他和那女孩头也不回地走了。你知道吗,我再见他已经是八年之后,可是当我看到他的目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是无边的恐惧和不安。从十年前那个晚上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欠他了,所以我只能还他,一点一点地还他。

我以为十年的时间里他应该有很多变化了,我以为他是找了个踏实的可以过日子的姑娘准备结婚,准备过人间最结实最寻常的生活了。我以为母亲终于可以不为他担心不为他心疼了。她心疼了整整十年,为她的儿子她的心脏千疮百孔,在这十年里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现在她的儿子终于回来了,我也为她高兴,却又发生这样的事,又是债,又是要债的。以后我活着可能就是为他还债了,这是孽缘。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我希望你回去以后就忘了这个故事,然后我们各自平静地生活。不早了,我该走了。你和奔奔说吧,看她是不是同意,如果同意你们明天就回吧,我就不送了。

苗秋水站起来,不再看朱良一眼,向门外走去。朱良追出去,却看到呆呆地立在门外的李桑。他站在门外听完了这个故事。等她再去看苗秋水,她已经不见了。那扇门里没有一点她的影子和气息,就像她从来都没有来过。朱良走了两步,走到李桑面前,看着他,然后把头埋进了他的肩膀。李桑抚摩着她的头发,小女人,怎么了?不要难过,我们明天就回去,好吗?朱良还是不说话,把头却埋得更深了。她开始无声地抽泣,像在梦中发出的那种哭声。

前一晚几乎彻夜失眠,快天亮时才睡着,但睡得很轻很浅,而且很累。上午醒来的时候,朱良竟觉得好像爬了一夜的山一样累。一看时间已经是九点,连忙起了床。进了院子看到李桑正在和奔奔说话,她走了过去,奔奔正用前所未有的犹豫和柔软看着她。她心里有些奇怪,就开玩笑地问,你们俩密谋什么呢,怎么劫银行?依你们俩的智商我看就算了。她走到水龙头下冲了把脸,进屋拎了包,然后招呼奔奔,奔奔,走,和我出去办点事。然后对李桑说,你的腿有毛病,就在这呆着,休息休息,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过去拉了奔奔正往出走,李桑在身后说话了,银行你就别去了,我一大早刚回来。朱良猛然转身,看着他。他一笑,小女人,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所以比你早了一步。你这样的单身女人,一个月的化妆品要上千,还要很自以为是地买书,脑子里一进水还要不顾死活地买些奢侈品,你不是月光族也差不多吧?好了,别这样看着我。我混到三十多岁,虽然穷了点,两万块钱还是有的。刚才奔奔居然大发慈悲地和我讲价,她说,那两万块钱确实是他们俩一起花的,还她一万就算了,就当一人一半。我说一万块钱够你做什么啊,拿着两万块钱自己做点小生意去吧。说不定哪天就发了,到时候我准备狠狠宰她一顿。

朱良脸色阴沉地走到奔奔面前,说,奔奔,把钱还给他,和我走。奔奔看着李桑,李桑突然发火了,声音一下高了几度,你这女人是怎么回事?你觉得自个有钱吗?有钱你也给我点,多少我都不嫌。朱良抬起头,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掺和什么?

那和你有关系吗?你不就是来看看能不能写个什么猎奇的东西,让你们那破报纸多卖几份吗?就你们那鼠目寸光的主任,你还指望多给你发几个奖金吗?你才是瞎掺和。

你不讲理。

我不和你掺和了,我有明天的票,我今晚必须回去。你们要是还舍不得就继续呆着,我可是先走了。

朱良走过去,看着他,狠狠地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然后把脸埋在了上面,她闭上了眼睛。李桑好半天才声音异样地说了一句,傻瓜,能活着就最好。过了半天,朱良睁开眼睛正看到站在墙角的奔奔,那女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却早已是一脸的泪水了。

三个人坐了中午的班车往M城赶。他们没有再去苗秋水家,朱良打算,一回去就把昨晚苗秋水给她的钱寄回去,然后给她写一封长信。那个脆弱高傲的女人,不适合当面道别更不适合当面还钱。回了M城已经是下午,奔奔说,我可以请你们吃个晚饭吗?李桑说,是不是突然有钱了?有钱了也要懂得节约,小丫头,要学会过日子。但是三个人还是找了个地方,要了几个菜,要了几瓶啤酒。奔奔不说话,只是埋头喝酒,喝到后来就开始哭,刚开始是轻声地抽泣,再后来是无法遏止的大哭,好像要把以后很多年的泪水一下子都倒完。饭店里的人都向他们看,李桑冲一个男人说,看什么看,不知道自己喝多了也一样吗?后来朱良也跟着落泪了。李桑说,得了,酒也不要喝了,女人们,我们就此作别吧,从此以后各过各的日子。结了账从饭店出来天已经黑透,城市的夜又来了。李桑拍拍奔奔的肩膀说,丫头,走吧。以后记住,一定要好好地活,活着比什么都好。奔奔呆呆地看着他,又是一脸的泪水。他大笑,女人怎么都这么喜欢哭?快走,在一秒钟里给我消失。奔奔说,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李桑笑,怎么会见不到呢,我不在这个城市还能跑到哪去?以后我们不仅会见,而且是一不小心就见到了,保证让你见得烦死。好了,快回家去吧,爹妈都老了,该回家了。奔奔向他和朱良鞠了一躬后就转身走了,混到夜色和人群里很快就不见了,像一滴水一样蒸发了。

朱良从身后抱住了李桑,把脸靠在他的背上。李桑不回头,低声说,小女人,你也该回家了,这几天你太累了。

你送我回去。

我送你回去会出问题的。

已经出过了。

我不能再让你恶心一次,然后再用半年时间去消化。

你不送我我今晚就不回去,我就在这马路上过夜。

小女人,听话,我不送你了,自己回,乖。

朱良猛地抬起头,把李桑扳过来,正对着他一脸的泪水。她看着他,突然轻轻问了一句,你爱我吗?李桑不说话,用一只手摸着她的头发,然后把她揽入怀中。她也流泪了,今晚送我回去好吗?哪怕就这一次。

李桑还是把朱良送了回去。一进朱良的屋子,连灯也没开,朱良就伸出一只胳膊,准确无误地勾住了李桑的脖子,李桑在黑暗中找到了朱良的唇,钟在那一刻停止了摆动。偌大的世界突然空了,只剩下两根舌头像水草一样纠缠在一起,翻滚在一起,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朱良咬着他的舌头,往深里咬,往深里吸。李桑把朱良放在那张床上,只几下她身上的衣服就不见了。他的身体很深地向她俯下来,把她一点点揉碎,再一点点地吸进去。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温软和湿润,只一触到就会化掉。她的身体里到处是润泽的汪洋和四溅的火星。

朱良在这个夜晚才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和自己的身体。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先于心死了,在她十年的荒漠中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早已没有了水没有了火,甚至以为她的爱早已和她的身体分离。而这个暗夜却唤醒了她的一切。身体的燃烧和呻吟却挡不住她内心里巨大的安宁,是的,这不是只有今夜没有明天的一夜情,这是爱情。这种安宁让她伏在他的怀里长长地流泪,她说,你不要劝我什么,让我好好流一会儿眼泪,我好久没这样哭过了。是的,很多年里她其实可以什么都不要,她只想和一个能让她内心安宁的男人在一起。

这一等就是十年。

他久久地吻她,抚摩着她的头发,直到她睡去。第二天朱良醒来已是中午,她没有睁开眼睛,向身边摸了摸,空的,而且冰冷。她猛地睁开了眼睛。他不在床上。她下了床,没有他的衣服,他的一切都不见了。他离开了。她几乎站立不稳,颓然地坐在床上的时候才看到枕边有一张折叠好的白纸。她知道,那是他的。她呆呆地看着,然后两只手发着抖,打开了那页纸——

我心爱的女人,我只想告诉你两句话,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地走了。一句是,我爱你;另一句是,忘了我吧。其实我很想很想留下来陪你,走过剩下的所有岁月。我们都孤独了那么多年,然后我才遇到你,才遇到了爱情。我很后悔这次和你去榆县,因为如果没有此行,我走的时候就不会这么心痛,这么不舍。如果我证实了我不爱你,我就放心了,在这个城市里就没有挂念了。可是,我错了。不管怎么样,我还得走,因为我必须走了,只是在遥远的地方想着你的冰冷我还会心痛。我的小女人,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一定要记住,有一个男人真正爱过你。爱情就是这样,一生就一次,哪怕再短暂也会终生让你温暖。这就是爱情。记住,有人爱过你,不要再那么冰冷。我只希望我所有的爱做你生命中的一盏灯,哪怕只照到你脚下的几步路。然后你就忘了我,为了让你死心,我必须告诉你,我得的是骨癌,晚期,就是那条你看到的得关节炎的腿。我的这条腿一直就不舒服,根本没当回事。一检查到结果,我都没有去做手术,因为那样我会连最后四处走走的机会都将失去。我用了很长时间问自己,我这最后的可以出去的地方该是哪里?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太多了,最后我却是去了榆县,和你。相信我不会骗你。我不打算在化疗的折磨中度过我最后的生命,所以我决定回我的家乡,回到我老母亲的身边,度过我最后的生命时光。我是从她身体里走出来的,我应该把最后的时光还给她,留在她身边。我的爱人,我的小女人,要相信我会走得很平静的,我会一直想着你,直到天堂。从现在开始相信吧,有天堂,有灵魂,我就在那里等你。却不知道很多年后在那里遇见我时,你还会不会认出我?我已两鬓苍苍,而你还那么年轻美丽。还是我没有变,而你已经满脸皱纹?所以,亲爱的,当你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忘了我,快乐地生活,让我知道你是幸福的。

爱你的李桑

朱良不顾一切地拿起电话,拨他的电话,她那只手一直在抖一直在抖,一个电话似乎拨了很久很久,而她听到的却是一个机械而灰白的声音:“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电话从手中无声滑落下去了,朱良向窗外望去,除了青色的天空,她什么都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