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舞蹈

2009-04-13 04:02
黄河 2009年2期
关键词:火狐

赵 芳

昼与夜正在交接色彩的那一刻,夜人好像是从一天中唯一可以找到的一个接缝中,出现在这个村镇上的。而在靠近镇子之前,他是先闻到自己要寻找的那种味道的。在经过一段长途跋涉的辛劳之后,是一股迎面扑来的香柏树的香味,让夜人重新变得精神起来。

在黄昏与夜色的缝隙里,天空正飘着一场细雨,细得像雾一样,仿佛可以融入肌肤。当时,雨好像就是标在那一刻里的一个记号。夜人带着渗入身体的湿润向小镇走去,头发和衣服乃至整个静静的小镇,都在细雨中泛着潮味。小镇的中间,有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石板上泛着幽绿的光亮,没有一丝尘土,石板的夹缝中生长着一些野草。石板路两边是静穆在夜雨中的土屋。夜人穿过整个小镇,都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小镇就像是蜗牛丢在某个角落里的空壳。夜人觉得,一种浓浓的、古老的东西慢慢渗进了他的身体。

小镇里没有打扰夜色的一星灯火,夜人因衣服越来越湿而感到寒冷。他蹲下来,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一盒火柴。或许,他想靠点燃一支香烟来温暖自己?

他抽着烟向镇子的尽头走去,他不再奢望能看到什么。他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住下的地方。听着鞋子在青石板路上敲击出的单调的声音,他想,从他进了镇子后,这里的一切,似乎都简单到了最原始的状态,而所有的简单中又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夜人缠绕于这些思绪,不觉香烟烫到了手指。在他即将走到街道尽头的时候,远处的雨雾中出现了一个影子,一个女人的影子。这是他来到这里看到的唯一的身影。夜人想,即使仅仅是一个影子,他也应该抓住。然而他的脚步却并没有因此加快。他继续往前走,那影子的轮廓愈益清晰。女人好像披着油绿色的皮质雨衣。雨衣宽宽大大地遮着女人的身体。但他仍然能感到一种女人的骨韵。夜人越来越接近那个影子,能感到那影子中渗透着的忧郁和凄艳,他的心不由一颤。为了让雨中模糊的影子变得具体起来,夜人明显地加快了脚步。就在夜人即将走到影子跟前的时候,在他本应该能看到一个具体的存在的时候,那影子却重又模糊起来,夜人只看到女人似乎刚刚解开来的长长的头发。那长发完全遮住了女人的身体。后来夜人的目光里,全都充溢着女人的头发,长长地,黑黑地,覆盖了整个夜色。当他再走近的时候,影子和长发却在无限的扩大中突然消逝。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原来的雨雾。影子消失的地方,夜人嗅到一股浓浓的香柏味。

夜人蹲在雨中,连着抽了几支烟。夜人凝视着烟头闪烁的红光。细雨偶尔落在红光上面,发出微弱的“——”的声音。他感到刚才那女人长长的头发,仿佛缠绕在他的身体里了。

影子消失的地方,一座不算大的寺庙落在夜人眼前,他显然感到有些意外。庙的两侧,守着两棵古茂的老树,树干粗得需要两个人合抱,而浓密的树冠扣下来,像是一顶巨大的帽子。站在树底下,你才会知道那儿可以避雨,雨滴几乎无法从那浓密的枝叶间落下来。庙宇和老树在安静而又湿漉漉的雨夜中,弥散着更加神秘的色彩。夜人站在庙宇前的时候,就觉得有一种空灵正慢慢侵入自己。从寺庙边上的一间偏房里,传来一阵轻轻敲击木鱼的声音。木鱼声传出的窗口,亮着一丝极微弱的灯光。他最后别无选择地去敲开了那一扇虚掩的扉门。油灯下一位小僧人敲着木鱼,并没有因为有人进来而中断,也没有看一眼来人。

“打扰了,门没有关着啊。”夜人站在地中间那古老的大方砖上说。

“佛门从来不关的。”小僧人道。

“我可以在这里借一宿吗?我已经找不到住的地方了。”夜人继续说。

小僧人把木鱼停下,打量了夜人一眼,然后去取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对夜人说:“请跟我来吧。”

夜人跟着小僧人进了临时属于自己的那个房间,小僧人把衣服递给夜人,叮嘱道:“把衣服换上吧,看你全身都湿透了。”在退出房门的时候又说,“木桶里有水,你可以用的。”

夜人在昏暗的灯下始终没有看清小僧人的脸。他换上小僧人给他的衣服,一种干爽的感觉,让夜人突然间想起被自己遗忘了的温暖。睡下后,他在被子上闻到了淡淡的香柏叶的味道。他想着这里的一切,细雨、一尘不染的青石板路、雨雾中女人的影子和头发、古树、寺庙、油灯和木桶,还有淡淡的香柏味,一切都是那么古老而神秘。不知为什么,夜人总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归属哪里,但他却知道,他的生命正在进入一种新的状态。那一夜在睡梦中,他又梦见了在雨中消失的女子,那飘在雨中的长发仿佛注定要抽打他的内心。

第二天,夜人向小僧人辞行后离开了寺庙。临别时再次向寺庙回头,他看到在正殿上方刻着“梵音寺”,几个古体字看上去是那么的沉重。

夜人离开深夜寄宿过的寺庙后,就去寻找从小僧人那儿打听到的镇里唯一的旅馆。他在短时间内还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

旅馆在寺庙东面,接近镇边上的一个庭院。那个庭院就像一个秘密被包藏在四面环绕的绿树中,庭院的西面是一条路,路的旁边有一条不太宽阔的河。河水清澈透亮,卵石历历可见,河面上丛生的水藻中有几只浮游的鸭子。河水把村子分为东西两半,人们需要通过河上的小桥来往。庭院后面的远处,还住着几户人家,再往后就是连着远山的山坡了。山坡上看不到绿色,只有干净的黄土,那是一面纯粹的黄土山坡。

旅馆的招牌就挂在庭院前面的一棵大树上,招牌上刻满了时光的印痕,看上去有些陈旧,上面用草书写着“消逝”两个字,后边的三个字“寄宿馆”是正楷。夜人盯着招牌上的字看了很久,仿佛那两个字是专门为自己而写的。

进到院子后,一位正在晾晒床单的老妇人接待了他。大部分房间是空着的,夜人最后选定了二楼东面最边上的一个房间。楼梯是已经褪了色的木制楼梯。他拖着自己的行李,从木梯上到二楼,穿过窄窄的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淡紫色的门半开着,夜人站在门口看了几秒钟后才进入那扇门,确切地说,他是进入了一种颜色。房间内的小窗帘、床单、被子,包括桌椅和杯子等物品,都是一个颜色:淡紫色。他觉得这种颜色会把自己融化掉,或者是他将和这种颜色一起融化。

在这里,他感到一种舒心却又怪异的感觉。夜人看到墙上有一幅书法,上面写着:“未来就是把过去留在绝境里”。当他正把那行字咬进自己嘴里的时候,老妇人送来了热水,老妇人放下热水,临出门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是逃到这儿来的吗?”

夜人推开后面的小窗户,一股淡淡的青草味扑鼻而来,随后他看到了树上跳着的鸟儿,并听到了它们的叫声。夜人独自想着,这儿真是自己要来的地方吗?

黄昏的时候,夜人才走出旅馆,顺着旅馆旁边的小河向村子的后面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看着静静的河水,向那块唯一没有绿色的山坡望去,脚下踩着树荫和从树荫间落下来的夕阳碎片。他觉得这里既亲切又陌生,自己正行走在亲切与陌生的中间,让他感到这一程既像是来路,又仿佛归途。

夜人后来蹲在小河边,看着天边夕阳最后的一抹红色下坠。他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好像看到了逝去时光的碎片,夜人觉得那最后消逝的灿然中,渗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让人心疼,让人悲亚。

随着夜色的上升,夜人感到自己被某种东西给淹没了。

蓝看见夜人从自家门前的小路上走过,她正蜷在东屋窗户下的一个角落里,看上去就像一件被揉成无数个折皱的旧衣服。夜人只是从蓝的视线里匆忙而短暂地一闪而过,那时,蓝正把自己的脸,从天边那片正在坠落的红色里扭开。夜人就是在蓝最后决定放弃那片红光的时候,从红光里缓缓走过。蓝每天都会在黄昏时分看夕阳下坠,然而她最喜欢的那一片红色,每一次都会在凝视中展开撕裂一般的疼痛。她觉得那是整个夏日最终全部的血液,从自己的身体里缓慢而又彻底地流走了。

骨髓都在疼。她抚摩着自己身上无数的伤痕,它们七零八乱又错落有致。不知什么原因,在突然间她想起自己在旅馆墙壁上写下的那句话:“未来就是把过去放在绝境里”。其实现在她才真正明白,那句话本来就不是写给自己的。

蓝几乎是把自己移到厨房去的,每天丈夫对自己的殴打从来不管伤害的程度。而蓝只要在还能动的情况下,在丈夫回来之前,就必须把晚饭做好,这已是多年来形成的一种习惯。

受伤的左臂因疼痛而无力地从肩膀上向下耷拉着,现在只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右手去做。蓝在面盆里盛了一些面粉,在菜板上切了一堆碎葱片,连同咸盐、花椒粉和茴香粉都放进面粉里,再用温水把面粉和调料调到正好,不稀也不稠。她又去院子里的鸡窝边上捡了几个鸡蛋回来,磕到面粉糊里搅匀,面粉糊因加进了黄灿灿的蛋黄,最后呈一种淡淡的黄色。她觉得,淡淡的黄色,是没有伤害的颜色。

蓝又把做粥用的黄豆和小米放在一个小瓷碗中,在黑亮黑亮的铁锅里盛好水。她把这一切准备停当后,才走到柴禾堆边捡起斧头开始劈柴禾。先把一根柴上面所有的小枝杈剁掉,最后再将主干劈成一片一片的小截。她在劈柴禾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在劈掉剁掉生活里的一些细节。

柴禾在炉子里燃烧得狂野而迅猛,红色的火苗吐着蛇信舔着锅底,松针和松枝在燃烧中发出淡淡的松节油的香味。蓝坐在炉前的小木凳上看着燃烧的火苗,不停地加着柴禾,红红的火光映到蓝的脸上,蓝的眼睛里并没有反射出一丝光芒,两只眼睛只是黑洞洞地望着火光。锅里的粥在烈火中煎熬成熟后,散发出满屋子的米香味。粥做好后,她把炉子上换成平底锅,开始做鸡蛋饼。她又往炉子里加了柴,等抹了足够菜子油的平底锅烤得发烫时,上面涂的菜子油开始冒烟时,再把刚才调好的面糊舀一勺倒在平底锅上。面糊在平底锅上由中心向边缘外溢,在边溢边熟中最后定型,再用铲子两面翻烤,直至把诱人的金黄色涂满整个饼面,一张鸡蛋饼便做好了,薄脆松软,香味四溢。蓝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那些伤疤,觉得它们就像平底锅上煎着的一张张鸡蛋饼从死亡又到复活的过程,而且受伤的经历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她做饭的心情。因为已经在过去的那被垛般高高的日子里,她已经封闭了自己其中的一部分思维,只使用可以帮她走路、吃饭、睡觉、干活和偶尔唱歌的那部分,除此之外的另外一部分,她尽量让一把生锈的锁把它们锁上,而且放在常年见不到阳光的潮湿的角落里,轻易不去打开。

其实,她已经熬过新鞋刚缝好时夹脚的那段日子了,她蜷曲的脚已适应了鞋子的大小。

初升的月亮在晚饭时悄悄来临,蓝从热气腾腾的厨房里钻出来,抹了抹脸上的热汗。饭菜的香味,先后迎接回晚归的丈夫和玩耍的孩子们。丈夫空着手回来,显然今天又没打到什么猎物。他们一家坐在饭桌前,都默默地吃着饭。丈夫的脸上从来都没有过什么表情,蓝从女儿禅的手中接过未满两周岁的小儿子,把儿子抱在怀里,用受伤的左手有些困难地撩起衣衫,儿子吃奶时连同奶头上的一大块青紫一起吮吸进了嘴里。蓝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并露出一丝疼的痕迹来,仿佛那些伤,只是自己手中的斧头砍在柴禾上的一些印痕。天生哑巴的女儿咿咿呀呀地用手指向蓝比划着什么,那是一种只属于他们母女之间的语言。小儿子是营养不良的软骨病,快两岁了都立不住脖颈骨,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由禅照看着,或者放在枣树下在地上爬。可这些丝毫不影响她对他们的爱,因为对于蓝而言,这是她唯一可以倾注感情的缺口,除此之外,她再也找不到别的什么了。

街头巷尾,总能听到人们对蓝的窃窃议论,那么美的一个女人,竟因为抵债嫁给一个在脸上从来找不到笑容的阿井,而且生的孩子又是一个哑巴,一个软骨。有的说,那都是因为蓝生得太美了,那大概就是她自己揭了后辈的风脉,美得看上去竟带着些邪气。唉,不知哪辈子造的孽呀。

晚饭后,不能说话却非常懂事的禅去收拾锅碗。蓝把儿子哄睡后,在月光下用开水擦洗着伤口,洗完后就用纱布将伤口一层一层地裹上,把疼痛和悲伤一起裹上,她尽量把脸从伤口上扭开,以免看到伤口里时不时向外冒出的勃勃生气。而且她想着,慢慢地每一块伤疤都会在死亡中获得重生。

丈夫阿井在院子里摊开雄黄和一种白色粉末,他把每样粉末碾成面,然后按照比例分配好后,用纱布包上,轻轻地搓成一个一个的小丸子,准备好第二天去炸猎物用。因为今天他虽然没有什么收获,却发现一个足够令自己充满兴奋的秘密,那就是他发现了一窝狐狸的猎道。

蓝先去睡了,阿井在睡前却总要喝酒,他从那个可能比自己的年龄都大出好多的酒坛子里,倒出一碗酒,独自坐在院子里喝着,黝黑的脸膛和乌溜溜的小眼睛笼罩着一片阴影。他边喝着酒,边从胸前的烟草袋里捏出一小撮烟丝,压进烟嘴后,用小拇指上特意留长的那片黑指甲把烟丝压实,然后划一根火柴将烟丝点燃,深深地吸一口。

阿井的内心其实最知道蓝的美。那个因抵债抵过来的姑娘是那样美丽。但是阿井从不让这种念头在自己心理滋生,他觉得不能让自己沉溺在任何一种美中,否则他会像别的男人一样完蛋,动摇他有意在内心培养起来的那份坚定,会让她离开自己,而且等于告诉她“现在是我反欠着你的”。他不能让事情有了另一种发展的轨迹。因此,他就只能去无视美丽,他一直在不断地忠告自己,美会让自己变软弱,而且动摇,那表面上绝对完美的背后只是一个陷阱,千万不能掉进去。

阿井喝得醉意迷离的时候,才回到房里,他用充满酒气的嘴巴,盖住了蓝的脸,去啃那张脸。他撕去蓝身上裹着的内衣,他看到蓝的身上到处都是被他抓过的伤痕。

在蓝的身上他从未得到过一丝回应。

蓝蜷曲着身子,做着被黑暗吞噬的梦。

夜色来临之前,夜人用双手捧起一把清冽的河水,洗了洗脸,以消去一些夏天的暑热。在他带着满脸的水珠返回时,无意间向蓝的小院瞥了一眼。他只看到那些窗户都张着黑洞洞的眼睛,就觉得那小院阴森得看不到一丝生气,那一排静默在暮色里的房子,好像充斥着怨毒和悲伤,致使他不敢去再看第二眼。

那天夜里,夜人躺在旅馆的床上,看着从窗户上悄悄爬进屋里的月光,辗转反侧,难以成寐。直到深夜,他奇怪地听到一阵女人的歌声,歌声从窗外悠悠地传来,像一股渗入夜中清冽的水流,充满忧怨和哀伤。夜人开始的确有些害怕,但是后来在不知不觉中,竟慢慢地在歌声中进入梦乡,他又梦见了在雨中飘满整个天空的长发……

午后的燥热让人难以入睡,夜人打算到后山去看看,老妇人说那山叫罗山,山上长满了香柏树。夜人顺着小河向村后走去,罗山就在溪水的尽头。不知为什么,夜人的心里,老惦记着水,仿佛自己是一块因干旱而龟裂的土地。不知不觉间,他顺着小河,确切地说,是顺着淡淡的香柏味一直向后山走去的。大约快到溪水尽头,前面不远处的草丛里,夜人突然看到一团红光闪过,像一团红红的火焰。“火狐!”夜人脱口叫了起来,脚步也不由得随那团火焰前移,火焰不紧不慢地在河边的草丛里跳跃。夜人跟在火焰的后面边走边想着,他曾听人说过“千年火狐”的说法,不想今天真的有幸一见。火狐的速度要比人的速度快得多,夜人最后几乎小跑起来,他不知自己跟着那火狐几乎已经快到了溪水的源头。前面出现了一片密植的香柏树林,整个林间到处充溢着浓郁的香柏树的香味,浓郁的香味中泛着淡淡的苦涩。溪水的另一侧则是不算太高大的石壁,水从石壁的根部渗出,火狐在突兀而出的一块石壁后面突然消失了,当夜人绕到那块像一扇门似的石壁后面的时候,夜人停下来,不动了,整个人在那里呆了足足有几十秒钟后才回过神来。他看到一个女人赤裸着身子正在溪水里洗澡,已过午后的阳光正好镀亮了女人的脸和裸出水面的身子。

蓝第一次意外地出现在夜人目光中的那张脸完美无缺,甚至包括上面的期待、裸出水面的身子。蓝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抓在手里的东西。夜人本该避开的眼睛,一动没动,他看着蓝的脸就好像在面对一场无法躲避的灾难一样,仿佛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而只能迎接和面对了。蓝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她本该去护住自己身体的手,却握满了水,尖叫的声音一开始就在喉咙里被卡住了。他们谁也没有回避。蓝看着夜人看自己的眼神,就仿佛是用她自己投在他脸上的目光又折射回来看自己一样。蓝微开的嘴唇上挂着湿津津的水珠,脸上真正的悲伤上面,覆盖了另外一种东西。夜人在蓝的脸上看到一种带着缺口的和完美得有些空茫茫的期待,那分期待旗帜鲜明地在诱他入水,使他的意识开始迷乱起来。当夜人的手真正触到那份期待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尽管在水边走了那么远的路,却似乎从来就没有经过水边,就已经在水中了。夜人看着从蓝的眼睛里泛出的光,竟像是水面上经年不散的雾气。在那样水的眼神里迷失,真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夜人看到蓝的右手无意中抚向左手臂上那一片乱糟糟的伤疤时,蓝的脸上现出一种只有猎人脸上才应该有的那种坚定的神情,他倒变成了一只已经无法逃脱的不折不扣的猎物。

夜人看着蓝嘴唇上挂着的水珠,随后又转向手臂上那团看上去还新鲜的伤痕,问道:“你受伤了?”

“所有的伤最后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蓝的眼睛里有泪水,脸上却生出一片泛着光华的笑容,而且笑容里渗出一种因疼痛而有的生机。蓝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一份自心底升腾起来的温暖。

“你知道吗?你太美了。”夜人用手抚着蓝的身体说。

她开始迷恋他温暖的目光和柔情的脸,迷恋他身上每一块结实的肌肉,从他突然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的那一刻起,她就认定那就是自己想要抓住的东西。她开始信任他,她把手伸向他。

“我叫蓝,抚摸我!在我的身体里抚摸我!”

蓝在一开始被卡在喉咙里的那声尖叫,她觉得是从嫁过来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卡到了现在,此刻终于喊了出来,后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在一个缓慢的过程中一滴一滴地化为溪水。

——你让我体味到了从未体味过的感觉。

——你身上有香柏叶的味道。

这几天,阿井把小院里的墙上钉满了大大小小的狐狸皮,那些狐狸皮基本上是一种颜色,只是深浅不一。就是在墙上的狐狸皮渐渐多起来的日子,阿井晚上总是睡不安稳,他常常听到房子里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响动。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一张张狐皮上突然长满了无数的眼睛。它们用凄怨和仇视的眼神在他周围的任意一个地方盯着他。

后来连着的几个夜里,他老梦见一个穿红衣的女人,缠住他,和他要自己的孩子。女人火红色的纱衣飘荡在漆黑的夜里,而且每次总是好像一阵风似的在自己的梦里出现,眼神里是悲哀褪尽后残存的冷漠。他连着几次梦见那个女人,出现在他梦里的那张脸,看着看着,慢慢地变成了蓝的脸。

蓝在家里,总是静静地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很少说话,也很少有笑容,她只用眼睛去触摸周围的一切。她情愿让自己的舌头生了青苔,语言在肚子里腐烂。她总是独来独往,从不和镇子里的人搅和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在生活中开始肩负起一颗纽扣的使命,必须把一个缺口堵上,以防止那不该被袒露的东西外溢出来。

蓝看到墙上的狐狸皮一张张地多了起来,心中莫名其妙地便有了一些不祥的感觉。随着狐皮的增多,那不祥的感觉也愈来愈强烈,她总感到,灾难越来越近了。尽管她不知道那灾难究竟是什么,也不知到那灾难有多大,但有一点,她心里非常明白,不管那灾难最后以什么样的方式降临,她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对于她而言,这世上已没有什么还能让她可怕的东西了。

蓝后来常常在更多的时间里,去回忆一张脸,这是她在自己的记忆中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唯一可以证明自己也是一个真正生活过的女人的证据。一开始,是雨中一个被淋湿的宽大的身影,后来那身影在自己的窗前即将下坠的那片红色里走过。再后来,就是放在水边的那张脸,零乱的头发下,一张柔情而又刚毅的脸、梦幻而深邃的眼神、浓密粗硬的胡茬、宽大的手掌下如水一般轻柔的抚摩、眼神之间迸放出惊异却并不惊奇的光芒、身体之间的放纵与融合……蓝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了心跳的感觉,脸颊泛起了红色光芒的烧灼。她觉得自己死去积年的身体,在仿佛注定的那一刻里重新复活了。

在镇里安排好收集香柏叶的事情后,夜人每天下午没事的时候,便提前来到小河边上。最近几日里,当他每次来到河边时,总能看到一对小孩,呆在小河边上。女孩大些,大概有十岁左右,应该是姐姐,小的顶多有两岁,是弟弟,而且可以看得出姐姐肩负着照看弟弟的任务。夜人在无聊的时候,便想和他们聊天,在夜人试图第一次和小姑娘说话时,才发现小姑娘是一个哑巴。夜人第一次问小姑娘的名字时,小姑娘用眼睛静静地看了夜人一会儿,然后拿起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禅”字。然后又用手比划着告诉夜人,那是她的名字。夜人当时对小姑娘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的眼神,静若止水,漆黑如夜,又亮若星辰。夜人后来盯着地上的那个“禅”字发起呆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夜人后来是在突然间明白的,他对着小姑娘惊奇地喊道:“你一定是蓝的女儿,你们是蓝的孩子!”小姑娘的脸上并未显现出任何一丝奇怪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夜人,然后向他点了点头。夜人向禅凝视了好大一会儿后,他觉得这个小姑娘,简直就像是一团谜,她有着和蓝一样超乎完美的脸,一样与生俱来的忧郁神情,只是她不能说话,而她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哑巴,她完全能够听懂别人说话。而且,在她的身上,好像藏有太多的秘密,不可被世人破解的前尘后世的秘密。正当夜人的脑海里对禅浮想联翩的时候,禅用手拍了拍他,眼中现出一副怪异的神情。仿佛向夜人暗示着什么,而夜人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却觉得那将是自己永远都无法破译的一个符号。

小男孩的脸色有些苍白,精神看上去不太好,两岁了还不会走路,只能在沙土地上爬着,或坐着,手里抓着几个小石子玩。

夜人回到旅馆后,在晚饭间和老妇人说起火狐的事情,老妇人说:“听人说村子里是有只红狐狸,都说那是个修炼千年的狐精,村里也曾有过被狐狸精缠身的事儿,说不清楚。总之啊,你一个外地人,最好不要到处乱跑。”

夜人几次话到嘴边,想说到蓝,但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夜人多半的时候,夜里总能听到那凄婉而哀怨的歌声,悲凉如水。

时间像一条慢行的爬虫,你盯着它,似乎看不到它在蠕动,而它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做出自己的业绩。炎热的夏季过后,它总是让你在一片树叶上,看到秋日的降临。

在秋日的一个午后,夜人呆在小屋里,从包里取出画笔和颜料来。他在突然间特别想画画,铺开纸张后,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画什么,画纸上最后并没有形成任何一种图案,却布满了斑斓的色彩。那些图案看上去像一件什么东西,却又不是任何东西,也许只是一些色彩,斑斓间的一种过度。

正当夜人在凝视自己画纸上的色彩的时候,没有脚步声的通报,蓝悄悄地已站在夜人的身边,夜人把一脸惊异的神情投到蓝的脸上。他们自从那次在小溪边分手后,似乎还没有真正碰过面。蓝神情自若、不惊不异地看着夜人说:“我是来给房间换床单的。”说着便到床边去取下床单、被罩和枕套之类的东西,又把干净的换上。在铺床的时候,蓝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慢,蓝把每一个细小的褶皱用手熨平,被子叠好,端端正正地放在床上的一个角落里,最后才把换下来的一堆东西抱在怀里,看着夜人,用眼神告诉他,她要离开。夜人用另外的一种眼神把蓝堵了回来,“可以请你坐一会儿吗?怎么是你来取床单?”

“吴老太嫁到外村的女儿要生孩子了,她过去照顾女儿,这边,让我过来帮她照看几天。”蓝说。

“也正好可以给孩子断奶,孩子送到了婆婆那儿。”蓝又补充道。

夜人让蓝坐下后,却又觉得无话可说,此刻语言好像在他们中间蒸发了,只剩下彼此间温暖的凝视。尽管他们都知道,这样看着对方很危险,可他们却又都无法把自己的目光收起来转向别处。夜人看着蓝的脸慢慢变得虚幻起来,他想伸出手去触摸那张脸,可他的手却怎么也伸不出去。他们近在咫尺,却又恍若隔世,他们中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墙,纵使在同一个空间里,也无法逾越。夜人感到,必然有一样东西会碎掉,于是他伸出手去,玻璃碎了,手也碎了,玻璃后面的那张脸也碎了。他看到在他们的中间,拉开一道长长的伤口,最后结成一个疤痂,在生命那条红色的海岸线上,极像是一条渡船。

夜人走到蓝坐着的床边,他在蓝的眼中又看到了那片溪水。在夜人把蓝的脸用双手捧起埋进自己怀里的时候,蓝下意识地把自己那条长满伤疤的手臂藏在了背后。

蓝在离开的时候,努力看了看夜人的脸,重又把脸放在那张宽厚的胸脯上,低低地说道:“我终究无法摆脱那个惊醒我的东西!”

“你在水中陷得太深了!”夜人抚摩着那瘦小的肩膀,仿佛在自语。

夜人一直盯着蓝。蓝以碎小的步子退出房门,出门时微微地躬了一下身子,然后转身离去。

他在突然间看到蓝的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他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但总感到,蓝身上有一些周围女人身上没有的东西。

蓝抱着大堆的床单到河边去洗,夜人继续在房间里画画。最后他才发现,自己只是在画颜色,各种各样色彩斑斓的颜色,还有色彩与色彩之间的一种流动和过度。

黄昏前,蓝提着洗干净的床单,在院子里晾晒,脸被晒得红彤彤的,额头沁着细汗。夜人正好推开房门站在木板楼台上,看夕阳落在她娇小的背上和一大堆绾起的头发上。

蓝晾完衣服后,坐在院中间那片花园旁边的石墩上,看着夜人从木板楼梯上走下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夜人看着那张正藏在夕阳侧影里的脸,那脸上盛开着如水的微笑。但是夜人在她身上总能感到一些隐藏起来却依旧会让人疼痛的东西。

夜人在她身边的石墩上坐下,挨着她,他们好像从不需要打招呼,即使是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也没有,只需会意地交换一下眼神。

蓝把手指插进他的手里,情形和此刻投在地上他们相连的影子一模一样。她偏过头去看他脸上存放着温柔的眼神和如此诱人的平静的坦诚,蓝觉得,仅此而已,她就可以信任他,而且不容置疑,而且即使那本该是一个存放空虚的地方,即使是一个幻影,她也一样可以让自己去信任,去依靠,随便捡个理由就行。

“本来,一开始我只是打算从你那儿拿点东西,仅仅填补一下我的空白。”蓝的眼睛看着花园里即将面临凋谢的大片花朵说。

“你需要有个像点样的梦才行,哪怕是失去坚实的土地。”夜人说。

“你手里拿的什么?”蓝问。

“几条柔滑的丝带子,现在的时间正合适,我可以拿他们给你演投影戏。”夜人神情专注地说,眼中闪过一丝虚幻的光芒。

说着,夜人就踩了一个高凳子,攀爬到院子中间竖着的那根高高的木桩子上边。那是一棵死去的树,后来在上面拴了晾衣绳。夜人爬到差不多高的地方,把手里的白色丝带长短不一地结在上面。又回到原地,和蓝坐在一起。夕阳正好把木杆的影子投到东面高高的白围墙上,初秋的黄昏里,略带凉意的风吹着那些丝带不停地飘舞起来。

蓝和夜人坐在秋的夕阳里一起看墙上的舞蹈。那些丝带像伸展着的条条手臂,千姿百态的动作中渗透着无尽的神秘妖冶与诡异,它们像是缠绕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美妙的身体,在墙上进行着一场疯狂的、不知疲倦的、生生死死的舞蹈。那在墙上跳舞的影子,真是美到了极致,疯狂到了极致,也疲倦到了极致。

蓝一直看着,直到她觉得自己的影子也被钉在了墙上,直到那场舞蹈最后变得冰冷,直到属于墙上的一切被另一堵高墙上的阴影一点一点地,慢慢吞噬……

她最后才明白,那只能是墙上的一种东西,墙上的一个影子,墙上的一种舞动。而且,那无法停止的疯狂是风在作用,墙上最后的那一切,是被夕阳带走了……

他们最后谁也没有看到那舞蹈停下,只在心中隐隐掠过一种无声无息的消逝。园子里即将衰败的花,在他们的背后正努力做着最后的盛开。

夜人在渐渐上升的暮色里,用手指触摸蓝的脸颊,冰凉而柔滑,像迎着一丝微风开放的花瓣,没有一点皱纹和瑕疵,完全一副造物主怀里天使的模样。他看到她有一只眼睛是暖和的,一片秋叶的颜色,而另一只,却充满了使指南针摇曳不定的磁性。

蓝凭借夜人在自己手臂上那满载着欲望却比羽毛还轻的触摸,觉得自己那盘根错节、秘不示人、如履薄冰的一生正在一步步做着退让,生活在突然间丧失了全部的细节,只在被黑暗吞噬时传来一丝微微的颤抖。自己的生活注定要被一次短暂的辉煌打乱。

蓝在旅馆里呆了大约十几天的时间。在这十几天的时光里,蓝每一刻的心情都像是在过节一样欣喜,欣喜中又总是掺和了对时光分分秒秒消逝的恐惧。他们在这天天都能相见的时间里,彼此都觉得这期间的快乐与幸福,是浓缩了一生中所有的甜蜜换取的。蓝发自内心非常情愿地做一次这样的兑换。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像个孩子似的贪恋这世上所有的一切,贪恋他最边上的那间小屋,贪恋他画上的每一样色彩,贪恋他们在一起时凝结的时光,听窗外秋风掠过时落叶的声音,看天边最后一片云彩的坠落。她疯了,开始不顾一切地去爱,即便明知那是一瓶甜美的毒药,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举起,做一次淋漓尽致的痛饮。

夜人已经收集到大量的香柏叶。

秋天的世界,像打翻的红炉火倒了满山,整个夏日积聚的所有的疯狂被一片金色最后点燃,然后再大把大把将燃烧后的灰烬漫山遍野地抛撒,世界因此由开始的躁动不安直到最后慢慢地平息下来。

吴老太回来后,蓝只是在定期的时间里去换洗床单,剩下来的时间多半呆在家里,她开始翻箱倒柜地翻找过冬的衣物,女儿禅的,小儿子、阿井、还有自己的,看有没有需要缝补的。在木柜子的底层,她又看到了那个蓝色包裹。蓝取出包裹后,慢慢打开,她又看到了那条长长的白丝巾和那件淡黄色的丝绸底面上有本色织锦绣花的裙袍。这衣服她没有穿过一次,那是妈妈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在她儿时依稀的记忆中,是妈妈常穿在身上的衣服,她却从来都没有穿过。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什么时候去穿。在整个镇子上的女人中,她从未见有谁穿过那样的衣服。所以,在每一年秋末冬初的时节,她才打开一次包裹,把衣服拿到外面的太阳里晾晒,然后再收好放回柜子底层。每次翻晒之后,她都要换一包新的自制的香料末放进去,所以那衣服上渗透着浓浓的香柏树的香味。

蓝开始变得不安起来,是从一个深秋的早晨开始的。在一场沉郁的梦清醒后的一个早晨,明晃晃的太阳里渗透着寒冷季节即将到来的消息。地上的水,结了薄薄的一层冰。院子里昨夜还青绿的梧桐树,此刻正有大片的叶子,在清冷的阳光里悠然而坠,卷走了那份来自心底的苍凉。

日见萧索的秋日,像一位失血过多的产妇憔黄不堪。蓝心中那不祥的预感,使她的不安与日俱增,每天都得花费大量的时间来让自己平静。她开始频繁地往寺庙跑,上香后长时间在那里跪拜祈祷,有时会呆整整的一个下午。

夜人来到这个小镇后,也迷上了那个寺庙,上寺庙也成为他每日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最近他发现在寺庙里遇到蓝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得让他感到有些异乎寻常。夜人从蓝忧郁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难以隐藏的焦灼不安。那不安让他夜不成寐。

蓝看到院墙上各种各样的动物皮毛越来越多,甚至还有鸟折断的翅膀钉在上面。房子的整个墙面上几乎被一层毛茸茸的东西覆盖。蓝盯着那充满怨毒的房子,心里越来越觉得悚然,她感到自己日渐衰微,她听到了房子在尖叫,那尖叫声穿越整个秋日惨淡的天空,最后蓝也对着尖叫的房子尖叫。她发现,最后被钉在墙上的会是她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几乎看到什么都惊恐万状,包括阿井那双小眼睛里装着的复杂的神情、禅越来越完美的脸、那张不能说话的嘴里藏着的秘密、小儿子让人爱怜的模样,还有每天夕阳渐渐被黑暗吸尽的血液。总之,不管她看到什么,无论是完美的或是残缺的,她都只能看到一份驱逐不去的寒冷,独自一人始终找不到抚慰自己的东西,又无法将眼中的凶残除去。黑暗中她能看到的,只有阿井手中那根长烟杆一红一灭地闪动,手臂上乱糟糟的伤疤,每时每刻都在帮她恢复受伤的记忆,和不断去重复感受的疼痛。她感到伤疤愈老,当初那份疼痛就愈新鲜。

那年秋天的那场秋雨来了之后,就下得没完没了,整个世界被下得潮湿而冰冷,门前的小溪涨了水,变得浑浊不清。地上到处都是躺在雨水中的黄树叶,被人们的脚印踩满了烂泥。阿井一吃完饭就到邻居家串门去了,剩下蓝和两个孩子,整日守在那团小小的炉火前,看窗外灰的雨。蓝找出一些针线活做针线,小儿子还不懂事,剩下的语言放在她和禅的中间,又无法使用。但是她相信,她和禅中间是有语言的,她们中间可以交流,只是没有使用语言而已。任何一个肢体动作都可以与蓝交流。禅经常用一种特殊的眼神在晚饭后和睡觉前长时间地盯着蓝看,那眼神静静的,像一片水域。

有一天晚饭后,他们娘仨呆在小火炉边上,禅又长时间地盯着看小火炉映到蓝脸上的红光,那神情仿佛就要开口叫蓝妈妈了。蓝后来被禅当时的神情吓坏了,她已经开始满屋子寻找声音的出处,然而其实禅只是看着蓝,蓝听到的或许是藏在禅体内的语言在膨胀的声音。后来,蓝把禅紧紧地抱在怀里哭了,嘴里喃喃道:“禅,我听到你叫妈妈了。”

雨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样子,墙壁上挂着的那些动物皮,由于连着几天的阴雨,到处散发出一股子腥味。阿井每晚睡前,总要摘下墙上挂着的猎枪,拿在手里,然后举起来,做瞄准状地试上几次,最后再挂回到墙上。蓝每次看到阿井的这个动作时,心里总会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她知道,他企盼冬雪的到来,他始终都惦记着那只火狐。蓝知道自己什么也阻止不了,可她还是不止一次地劝阻阿井:“你不能惦着它啊,就剩下那一只了,那火狐动不得的。”每次阿井总是说:“你懂什么,那可是只火狐,千年不遇,我放不过。”

在一个深夜里,蓝再也坚持不住了,终于冒着大雨跑了出去,顺着门前的小路疯跑着,她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蓝不顾一切地向旅馆跑去,当她最后站在夜人门外的时候,却久久没有敲门。

夜人打开门的时候,他看到被雨水浸透的蓝,从头到脚都在往下滴着水珠。夜人把蓝拉进房门后,一脸惊异的神情看着蓝,问:“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你怎么跑过来了?”蓝没有说话,头发上、脸上、衣服上都在往下滴水,夜人拿了干毛巾给蓝去擦,蓝向地中间的火炉走去,“我冷,我好冷!”然后,她开始一层一层地把衣服脱去,搭在炉边那把木头椅子的靠背上。她盯着那片颤动的红光,慢慢地走向炉火,那一刻,她突然想放声痛哭。她是看着那张脸走过去的,她在他的脸上总能看到某种神圣的东西,仿佛他的体内有可以和自己能一起燃烧的东西。走过炉火的时候,她庆幸自己没有哭,她的眼睛和脸同时泛起了红光,仿佛突然间被一下点亮了。炉火的红光此刻镀亮了她浑身凝脂般光洁而冰冷的肌肤,她看到了夜人眼中的炉火,红红的,她觉得那就是一种搀扶,仅仅如此,她就可以任自己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被一次短暂的辉煌打乱。

夜人找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给蓝披上,在靠近夜人胸脯的时候,蓝觉得自己是在突然间被进去的。夜人捧起蓝的脸,满眼都是带着来自心底那份疼痛的关爱,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跑过来了?”话语中丝毫没有一丝责怪的成分,而且那一份关怀让蓝感到更接近家庭的亲情。

“抱着我,抱紧,我怕自己的身体随时都会裂开,我觉得我快要爆炸了。抱紧我,抱紧我!”蓝反复地说着,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身体在无法抑制的悲恸中不停颤抖。

“蓝,你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别怕,相信一切都会好的!”夜人把蓝紧紧地拥进怀里,直到那悲伤的哭泣慢慢平息。

“我总做关于爆炸和被黑暗吞噬的梦,梦见自己的身体被炸成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四处飞溅,然后就一块一块寻找。要么就梦见自己像小鱼一样被强大的黑暗吞噬。我承受不了,我快疯了,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你知道吗?禅其实并没有开口,但我却听到她叫我妈妈了,你知道吗?”蓝的脸上不断地掠过来自内心深处惊恐的神情。

夜人好大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不断地用手去抚摩蓝手臂上乱糟糟的伤疤。

“你的世界太冷,你应该靠近炉火。”夜人说。

“炉火会熄灭的,炉火燃烧的时候是温暖的,可它熄灭之后会更加冰冷。”蓝说。

“只要我们不断地给它添柴,它就不会熄灭。”

“可是,握在我们手中的柴禾还多么?”

之后是一片长长的死寂,谁都没有说话,他们感觉语言再一次消失,只有窗外的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

“蓝,记住,不要在炉火边去感受寒冷,躺下来,就一定会有东西在支撑你的身体,让一切慢慢地平息下来。”蓝听着夜人的话,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一张床,当他们重新记起欲望的时候,那挥之不去的感觉、手中的紧迫与无力、意乱神迷中蜷缩在屋角的悲伤,以及时光的流逝,只不过是一份可以忽略的干扰。蓝现在渴望来自夜人身体上的每一块健壮的肌肤,当她看到那张够宽大的胸怀和一个男人强健的骨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地饥饿。她需要他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那就是证明,自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

夜人掠过蓝身体上所有陈旧的和崭新的伤疤,仿佛掠过一道长长的撕扯时疼痛的声音,那声音滞留在空气里,经久不息。他知道他无法使他们愈合如初。他甚至想过,他是否也给她留下了疼痛?但他知道,不管他给她最后留下了什么,至少他肯定那都是温暖的,他对她激情地底语:“看着我,在水边被你掠夺到的那张脸,或许它本来就是你的,我要给你一个女人的喘息和呻吟,给你一个女人对黑夜那声最彻底的尖叫。蓝,本来这一切都应属于你的,把被掠走的重新找回来,让最幸福的那一道颤栗穿透你的生命……”

在水中展开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开始柔和,随之转为猛烈,直至撞击得全身跟着摇晃起来。蓝被水波一层一层地推动着,最后推上浪尖的时候,夜人听到的不是那声刺破黑夜的尖叫,而是一个女人失声的痛哭,渗透了整个湿淋淋的夜。

后来,蓝把脸从夜人的胸脯上移开,“是不是我们都错了?”

“不,我不这么认为,至少错的不该是我们。”

“我觉得自己就是最后留下来被钉在墙上的一块标本,就像是那些在墙上舞动的丝带一样,由于风的作用,不停地跳着一场无奈又尬尴的舞蹈。”

那年的冬天,是蓝一生当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她始终都没有能最终穿过那片寒冷。

蓝从那一夜回来后,多半是呆在家里的,守着不太旺的炉火,守着那个孤独的篱笆小院,和她的孩子。她心里非常明白,她能够拥有的就这么多,多一点都没有了。每天下午她依旧上寺庙去。风把冬日的寒冷快要渗到了骨髓,蓝穿上了棉衣,围一条黑色的毛线围巾,脸色在围巾的映衬下,有些苍白。下午的阳光把她的身影在林间小路上拉长,影子便在满地枯白的树叶上移过。她依旧常常和夜人在寺庙里碰上,并不多说话,只是时不时地望上对方几眼,仿佛彼此之间无法交流,说什么都得靠眼睛。他们内心都知道属于他们的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了。

夜人独自的时候,就反复地记起那个夏天,总觉得有些支离破碎,斑斑驳驳的,飘摇不定。所到之处看到的,都是一些阳光的碎片。他无数次想起当时蓝在水边时,看自己的那个眼神,还有手臂上那一团伤疤,他经常把它们和那个夏日放在一起反复掂量。他觉得,其实它们只是悲伤,并不邪恶,即使向内心深处再挖下去,不管事态最后发展成什么样的结果,亦是如此。因为所有属于内心的东西,都已一目了然,不必进行推敲和再推敲。他只是一再记起当时放在水中的那张脸上的光芒,是怎样逼人,最终致使那场如闪电般彼此之间短暂的征服。画纸上留下的不仅仅只是一些色彩之间的过度,夜人看到那些颜色之间,除了过度,还有服从。红色,过度到橙色,而橙色又服从于红色。接下来,橙色和黄色之间也是。他甚至仿佛看到色彩过度间留下那根细细线条的微微颤动。那些图案,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蓝走到院子里,取回放在阳光里的那个条筐,拿到铺着油漆布的土炕上,然后坐到炉火边,用手不停地把晒干的香柏叶搓碎,几乎搓成粉末儿,然后把它们分别装进自己绣制的小香袋里,把口死死地扎紧,这样才能让里面填充的香味经久不散。最后将剩下的粉末放在一个瓷钵里用木锤碾成面状,加点榆树面,再加进去合适的水搅拌起来,搓成一根根的,晾干后,就做成了熏香。她的手上留下洗也洗不掉的略带苦涩的香柏味。蓝只有闻到这香味的时候,心才能够平静下来。所以,她在下意识中,希望这种味道能漫漫浸透自己的身体。

在第二天上寺庙的时候,她送给夜人一个小香囊和一包自己做的熏香,并告诉夜人:“这是特意送给你的,天气冷了,这种味道会让人感到温暖。”夜人伸过手,接过香囊,他的手指碰到了蓝的,蓝的指甲如凝脂一般柔滑和冰凉。他们互相凝视了一会儿,蓝说:“我回去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儿,我指的是这个镇子?”夜人把脸扭向门外,他看到了整个冬天全部的萧索,低低地说了声:“不知道。”然后便看着蓝迈着碎小的步子,渐渐离去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冬天逼人的寒气之中。

那场雪终于在一天的晚饭前飘然而至,它在一个人的恐惧中和另一个人的企盼中,从天而降。开始只是一些星星点点的雪花散在风中,继而繁密起来,眨眼间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阿井脸上那份掩饰不住的喜悦,在随着雪花不断的增大中无限扩散,那颗金牙随着脸上绽开的笑容在一排黑溜溜的牙齿中放出光芒。晚饭后,他装了一锅烟丝,拿着长烟杆站到屋外的屋檐下,边抽烟边看落雪。阿井对着风中狂舞的雪花,深吸一口,然后再慢悠悠地将浓浓的烟雾吐出来,悠闲地将烟头在鞋底子上啪嗒磕掉,再装上一锅,眯起那双小眼睛,看着地上堆积的雪花越来越多。

那一夜阿井喝酒喝到深夜,从墙上取下挂着的猎枪,擦得锃亮,又把充足的子弹准备好后,才睡去。

晚饭后禅看了看外面白绒绒的雪,便安静地去收拾碗筷,然后给妈妈倒了一盆热水,等蓝回来擦洗伤口,蓝的伤口中有一处总也不好。水盆里的热气在不太暖和的屋子里大片大片地凝成白气。

蓝趁着雪还不太厚的时候,到院子里去捡一些干柴和松软的秸秆,堆放在东房的屋檐下。捡完后,她就站在小院的围篱边,凝视整个被白雪覆盖的村子。雪的来临,让整个粉妆的世界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新鲜。低矮的屋顶、枯干的树枝、远处的山岭和门前的小溪,重又变得丰盈起来。蓝看着这一切,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凉滋滋的,随之她的眼睛在突然间就变得湿亮亮的。

早上,阿井早早起床,女儿禅已为他做好了早饭。阿井匆匆吃完早饭,便背上干粮、猎枪和子弹,踏上那片已经被白色覆盖的雪地,顺着那条小路依稀的踪影,向后山坡走去。快出篱门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站在门口目送他的女儿,那时,婵双手正捧着自己喝剩下的半杯热茶。

阿井在雪地上四处爬行,积雪没过他的靴子,直到下午的时候,在他已经疲惫和无望的时候,火狐出现了,出现在他即将放弃的视野里。那一刻,阿井心里明白,不是他找到了火狐,而是火狐找到了他。他没有看见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在他看到它的时候,仿佛它本来就蹲在那儿,蹲在他前面不远处的雪地上。阿井心里不由地叹道:它确实太美了,难怪总让他这么惦记着呢!只是此刻他看着蹲在茫茫雪地上的那团火,是那么雍容华贵,让他不敢造次却又欲火中烧,而且,在感觉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自己企盼了那么久,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准备,几乎跑了大半个雪山,而对方真正出现的时候,自己却如此被动软弱。阿井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可阿井还是慢慢地把装好子弹的猎枪举过了肩头,并且对准了那团火。

火狐面对阿井黑洞洞的枪口,并没有要逃开的意思,反而纹丝不动地半卧在雪地上,盯着阿井,仿佛做好了充分迎接这个冤家的准备。

阿井仿佛凝聚起自己全身的力量,才蜷起手指。扣动扳机后,他便等待那个期待已久的画面的出现:“嘭”地一声巨响,那只狐狸慢慢地倒在雪地上……然而,他遇到了他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事情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另外一种局面,枪没有响,狐狸仍蹲在原处,一动没动。阿井心里开始有些纳闷,他又一次扣动扳机,结果和前次一样。他的心里开始有些发毛,自己从猎十几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今天怎么了,到底哪儿出了错?最后一次他的整个身体和手指明显地开始颤抖,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头的冷汗。枪依旧没有响。过了几秒钟后,阿井把枪口从狐狸身上移开,对着茫茫雪地,他连着扣动三次扳机,在雪地上方灰蒙蒙的天空中,炸响了三声“嘭,嘭,嘭”的枪声。

阿井心里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和虚弱。当他再次看那火狐的时候,火狐没有了,火狐蹲过的地方,却站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妖娆而冰冷。他见过那个女人,还是来过他梦里的那个女人,眼中闪着对他充满怨毒和悲伤的光芒。那张脸在瞬间又和蓝的脸印在了一起。阿井觉得自己的头发在根根竖起,他揉了揉眼睛又看过去的时候,火狐也正盯着他,尔后慢慢转向雪地尽头,在雪天尽头倏然而逝。那飞逝的身影,划出一道美丽弧线。

阿井颓然倒在雪地上,仰面朝天地躺了下来。火狐转身离去时在雪地上划过的那道弧线,反复地在他眼前闪过。

返回时,在雪野茫茫的路上,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拖着两条像海绵一样的双腿,一直到小院的围篱慢慢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在返回的途中,蓝那张充满忧伤的脸在他的眼前曾无数次地出现。其实,他的内心最清楚不过,只有他才是最懂得蓝全部美的一个人,而他始终对她不断地伤害,是因为他内心深处藏着的那份恐惧。他害怕自己欣赏和喜爱的东西。

下午蓝上寺庙后,禅便开始烧水做饭,弟弟在土炕上睡觉。禅在烧开水准备做晚饭时,才发现家里的盐罐空了,她看了看弟弟还没醒来,便到土炕边的油漆布底下,拿了两角钱,到村里唯一的一个小店铺里去买盐。禅在买好盐匆匆忙忙返回家里的时候,炕上是空着的,弟弟已经不在炕上,弟弟醒来后爬到与土炕相连的灶台上,掉进了一锅滚烫的开水中。禅被她看到的情景吓坏了,她顾不得许多,忙伸手去锅里抱出弟弟,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弟弟死了。她看到灶中的柴火依然正旺。她没有听到弟弟最后一声的哭叫。弟弟被烫伤的样子让她害怕。禅后来便哇哇大哭起来。禅害怕极了,她想爸爸回来会打死她的,妈妈也会伤心死的。过了一会儿,禅慢慢止住了哭声,从地上坐起后,找了一块布单子,轻轻地把弟弟包了起来,放到炕边上,然后去东屋的墙角下,找出一撮老鼠药。

夜人站在旅馆门口的时候,正看到蓝从寺庙返回的背影,蓝迈着碎小的步子匆匆地往回走。厚厚的雪地上,蓝的身后留下一溜整整齐齐的脚印。

蓝走到围篱门口的时候,正碰上拖着一身疲惫从山上回来的阿井,蓝下意识地看了看,阿井是两手空空的,手里什么也没有握着,猎枪和猎物一样都没有。接下来,他们一起看到的便是那一个场景,那个触目惊心的场景:炕上,两个瘦小的身子紧紧依偎,禅抱着弟弟,禅脸上留下的是一副依恋和愧疚的神色。

蓝在门口呆了片刻,脑海里一片空白,然后像疯了一样扑到了禅的身上。那一刻,蓝多么希望她所看到的一切,只是眼睛对自己的一个背叛。然而,两个孩子的身体已经冰冷。蓝昏死了过去。

阿井第一次落泪,他用手使劲去抓自己的头发,又疯狂地捶打着胸脯,以一个男人生命中最苍凉的嚎哭,嘶喊着:“我知道是你啊,这都是我造的孽呀,你要报复,为什么不冲我来啊……”阿井喊着便像疯了一样冲出去,他要去找那火狐,可是当他冲到院子中间,突然看到钉得满墙的狐狸皮的时候,他停下不动了。

蓝醒来的时候,脑海里依然一片空白,她感到全身冰冷,觉得自己的身体,从里到外开始结冰。她在自己渐渐虚散的意识里,仿佛看到一个时光的空间和那个空间的容量,在同一时间里,同时容纳了罪恶、报复和忏悔三样东西,同时发生又互不干扰。她眼睁睁地看到了近在眼前的那个因果……后来,她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冰块在膨胀和碎裂的声音,她知道,那场因恶意报复的毁灭已经开始。

阿井爬到墙边上,扯下那个吊在墙上装满子弹的布袋子,子弹散落了一地。蓝看到那散了满地的子弹的时候,她同时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在一个个地炸裂、碎开,整个世界在顷刻间塌陷,自己的身体然后被强大的黑暗吞噬,渐渐消融。

蓝疯了。

蓝到处疯跑着,满村子,满山地疯跑,嘴里不停地喊着:“炸了,爆炸了,你们看呐,到处都是碎片!”她用手指向围在她周围的孩子和人们说,“快,快帮我把那些碎片捡回来,它们是我身上的,快帮我捡回来!”然后又笑着跑开,茫茫雪地上,到处都印着她凌乱不堪、东倒西歪的脚印。

蓝的衣衫破了,在寒风中扯开一条条的口子,手臂上的那团伤疤裸在风中,她不再回家。她再看到那个小院的时候,不由得就开始惊恐万状地尖叫。她真的疯了,谁都不能说服她再走近那房子一次。晚上的时候,多半蜷缩在寺庙的角落里。夜人每次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蓝从她身边漠然而过,仿佛两人不相识,夜人眼中的泪水,在风中开始冰冷地燃烧。

只有在黄昏的时候,别人家窗户上都亮起油灯昏暗的光芒时,夜人才能小心翼翼地走近蜷缩在某个角落里的蓝。她有时能安静地与夜人相视。夜人朝蓝的眼中望过去,看那里是否还有残留的痕迹,哪怕是一道悲伤。可是没有,那本该存留悲伤的地方,都被失神和冰冷的空洞占据。蓝的脸看上去就像一面水银剥落的镜子,什么也照不见。

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又开始到处疯跑,到处喊着爆炸,有个孩子对她说:“看你的脸那么脏。”拿个小镜子给她照,蓝赶忙躲开了说:“镜子一照就碎了,它什么也照不到!所有的东西都碎了,碎碎的了。”

夜人晚上躺在旅馆的床上,却再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他常常在半夜里醒来,偶尔还会听到一条裙子悠然而逝的声音。蓝的脸总是飘进他梦里,那张那么愿意靠近炉火的脸,而今在哪儿被涂抹得表情僵硬,那梦里擦着脸颊的冰凉的指甲,也好像是他自己的。他记起,那指甲原本就是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夜里总从窗外传来的那片歌声,在他的生命中戛然而止,但是那歌声的音律仿佛还滞留在空气里,经久不散。他又记起第一次在水边看见蓝的脸时,眼中存着的那份湿茫茫的水雾,仿佛他刚进这个村子遇到的那场雨……

后来有一天,蓝突然失踪了,阿井和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在漫山遍野地寻找,一整天下来了,却杳无音讯,谁也想不到她去了哪里。夜人也是在突然间,想到那条溪水的。夜人最后果然在溪水边找到了蓝。溪水已结了厚实的冰,蓝躺在溪水边,已经冻僵了,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带着碎雪的香柏叶。裹着蓝的身体的单簿的衣衫,又增加了几道划开的口子,左乳大半裸露着,露出一小片耀眼的光芒。夜人伸出手去把衣衫向上拉了拉,然后将蓝慢慢地抱起,抱向树林旁边的一个茅草棚里。蓝曾经柔滑如丝绸般悠长松散的头发,此刻正因为沉积的污垢和积于其间的冰雪,僵硬着膨胀在风里。夜人把蓝放在堆着厚厚干草的地上,又从外面捧回一堆雪,他将蓝衣服上的纽扣一颗一颗地解开,被包裹的那片白色一览无余,但曾经的光芒变得冰冷。夜人闭了一下眼,重新睁开,然后捧上雪,在她的身子上开始不停擦洗。脸上和手上反复用雪擦洗着。蓝的身子慢慢地有了一点温度,脸开始变得红润起来。夜人的泪水不断地滴落在蓝的身体上,他最后解开自己的上衣,把身子向躺在自己眼前的那片彻骨的寒冷,慢慢俯下,直到全部覆盖……他看到蓝的肌肤上又蔓延着新的伤痕,划伤的、擦伤的、摔伤的,他把脸贴在蓝的脸上,在她的身边轻轻低语:“蓝,你的炉火灭了,你被冻僵了,可我手中还有剩余的柴禾。重新靠近炉火,你会醒来的。蓝,谁也看不见你身上的伤痕,谁也不知道你在雪地上摔倒时,双臂曾扑打得怎样的疯狂和无望,你一定能感受到这是我的体温,你会苏醒的。”

蓝真的醒来了,她绵软的身子如一片风中的雪花,仿佛被疯狂耗尽了体内最后的一丝能量,疲惫到了极点。她睁开眼睛后,看到拥在自己身体上的夜人,看到了那张脸,眼睛在刹那间掠过一道红色的悲伤,泪水便涌满了眼眶:“我来寻找藏在溪水底下的那脸,可是,溪水结冰了……”蓝说完这句话以后,便重又睡去。

夜人起来穿好衣服,又脱下自己的外衣,将蓝紧紧地裹好,抱起来走出茅草棚。他看到的却是一直守候在门外的阿井,夜人一时间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阿井看上去像一棵苍老的树,时空在他们的中间凝结了。

阿井朝夜人摆摆手,将眼中的泪水一抹,对夜人说:“谢谢你找到了她,你不必解释,我懂!”他在突然间感受到了一个男人身上所有的苍凉。他们俩人一路沉默着往回走,快走到围篱前的时候,夜人停下来将熟睡中的蓝放到阿井的手上,便转身离去。

蓝再没有走出来,夜人在第二天听到蓝还是死了。

蓝在最后一刻,换上了那身衣裳。蓝身上穿着妈妈留下的那套裙服,脖子里缠着那条白丝巾。那是个有着半块月亮的夜晚,缠绕在蓝脖子里的白色凌绢忽然飞起来,在空中舞蹈,在夜风中跳着最后一场不知疲倦的舞蹈,那舞蹈像一块抹不掉的伤痂一样映照在那堵低矮的土墙上。由于风的作用,那场舞蹈始终无法停下。

最终留在夜人记忆中的,便是一场无法终止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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