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斌
一、龙瑛宗小说创作之风格及其来源
龙瑛宗作为日据时期台湾的重要作家,在日据时的台湾文坛占有重要的地位。用叶石涛的话说就是:“龙瑛宗是这个时期最有世界规模的小说家。”1911年8月,龙瑛宗出生于台湾新竹,从小所受的日语教育,使得他在学习和成长的过程中所掌握的语言是日语、所接受到的文化是日本的文化尤其是日本式的文学风格在他一生的写作生涯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龙瑛宗出生时,日本已经统治台湾十六年。他出生后的几个月,中国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政治变动——辛亥革命。可以说,龙瑛宗是链接了一个世纪变迁的台湾人。在他笔下出现的历史记忆,对于研究台湾光复有着重要的意义。龙瑛宗小说沉郁细腻冷冽风格的来源有两个方面:
1、其自身内向、敏感的文风性格使然。龙瑛宗出生的家族也算是兄弟姊妹众多,加之故乡草木山川的童年记忆与时代的压抑背景,其创作风格的出现是自然的。“龙瑛宗以日文为工具。接受了法俄写实主义、自然主义、现代主义及日本新感觉派、超现实主义文学等世界文艺潮流。并发展出其唯美纤细又阴郁冷冽的独特文风,描绘台湾众生精神与现实的人间风景。”
2、深受日本文风的影响。日本文学的唯美纤细在龙瑛宗小说中留有深刻的痕迹。举其处女作《植有木瓜树的小镇》为例。文中陈友三在小镇上流连,在他的眼中小镇弥漫着清香但却寂寞,陈友三有着台湾人特有的敏感,妄图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社会的上流。但是在苦苦挣扎的过程中却不能得偿所愿。也感叹过如果自己是日本人该多好,甚至在陈友三的眼中,台湾人的粗野、肮脏与日本人的整洁、干净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样的对比下,日本作为现代化的象征符号便成了陈友三所向往的。日本——象征着战争野蛮侵略的国家与作为殖民地的台湾被统治者巧妙地转换为现代化民族与低劣民族的对称。通过在日常生活中的不知不觉的渗透,会使人感觉到其中不仅不存在关于侵略与压迫的名词甚至会让人感到些许的温情。陈友三的感觉何尝不能说是作者龙瑛宗的感觉呢?
作为一个不同时代的台湾作者与知识分子,龙瑛宗的心态所代表的恰恰是台湾人的真实感受。当然其之后在“台湾文学奉公会”时期所做的作品与其初期可能有不同之处。但是难道因为这点就应该对龙瑛宗进行苛责吗?并不是这样,站在历史之中的龙瑛宗又怎么能有超脱历史的感受呢?
龙瑛宗正是这样的历史夹缝里面登上文坛的。在1937年以处女作《植有木瓜树的小镇》获得日本内地《改造》杂志小说微文的佳作推荐奖,始于文坛崭露头角。时代的压抑中,作为台湾知识青年的一员,他们的出路只有选择与日本殖民政府的体制合作。争取在人生的轨迹下尽量写下自己的笔画。与殖民政府的合作意味着对殖民政府一系列政治、文化、经济政策的接受。殖民政府政策的出台,目的在于使得其统治下的台湾人从内心认同自己日本人的身份。其方法则是采取禁止汉文学习、禁止祖先崇拜、禁止使用中国姓名等等,即使是在语言文化的学习过程中也极力试图用日语去取代汉语。这种强制性的措施表面上的成功的,但是在台湾人的内心却有着微妙的不一致。上文之所以说不能因《植有木瓜树的小镇》中陈友三的态度而对龙瑛宗进行苛责,原因就在于此。在龙瑛宗的小说《妈祖宫的姑娘们》中,主人公林克三在参加同学聚会时候发现,不同的同学有着不同的人生,造成这些不同人生的原因在于各人内心对殖民政策的真正认可与否。同学陈新权为了获得日本殖民政府的补助和房子采取权益之际把自己的汉名改为“石井权左卫门”,而且公开表示不会参拜祖先,但是在私下仍然保留着对祖先的崇敬。在战后又为了实际的利益选择低价购买日本人的房产而发了大财。在聚会时候说他现在叫陈新权,不然对不起祖宗。文中有“克三君,我们是同学,所以才向你说,我在人生上是采取滑头主义的。学生时代在课本上所学的,总而言之,只是漂亮的话而已。我有一个认识的朋友,他是个彻底的日本信仰者。当然,他也改了名字。接近终战时,他的朋友暗地里告诉他:‘喂,日本会败北,他就真大发雷霆说,混蛋,日本是不灭的神州,在天皇的威灵下,日本是绝对不会打败仗的。”有趣的是主人公林克三同时向一个从满清时代过来的老太婆询问:“老婆婆,清朝时代和日据时代,哪个时代好过活呢?”“嗯,那不能一概而论。清朝时代走山路,就是大白天都是有路劫出现,一到晚上就睡不稳,因为强盗会拿着刀成群的来偷袭,生命真是不安全。到了日据时代,就没有那样的事啦,治安真的变好了。不过相反的是,税金又多又重。”从这个微小的描写可以看到生活在当时历史情境中的若干斑驳的层面——关于知识分子与普通民众对殖民政府的态度问题。正如小说中的人物,陈新权受过高等教育属于知识分子阶层,在知识分子阶层出现了不同的两种分裂:一种就是陈新权所代表的采取“滑头主义”的一部分人。龙瑛宗在《妈祖宫的姑娘们》中专门抽出一个章节命名为“狡猾的家伙”,只能说明这部分人在作家的记忆中是存在其数量不少的。这部分人是台湾知识分子中的现实主义者,如果可以用这个名词的话。正是他们对实际利益的看重,才会在即使故国文化被压制的情况下也不采取反抗的姿态而是默认这即成现实。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民族和国家的宏观概念是不重要的。这些概念的存在意义仅仅是概念。日本才有可能收买台湾的士绅阶层为其服务,在统治台湾的时间里如果没有士绅阶层的合作,日本是不可能成功的。当然,或许采取“收买”这个词不见得合适,采用合作可能更客观一些。此处,如是之说,并不意味者所有的台湾士绅都采取了沉默和合作的态度。需要强调的是一部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比如在龙瑛宗小说,《夜流》中就出现了诸如姜少爷之类的受过传统严格儒家教育的士绅代表在日本人到来的时候选择了反抗并且在失败后自杀的悲壮故事。至于日本殖民台湾的50年间此起彼伏的抗日风潮更说明了中华民族族性的顽强与不屈。被分裂的知识分子另外一部分就是如文中所有的“我的一位朋友”,真正是被皇民化的一部分。这些死心塌地地认同日本的文化和民族,相對应的认为中国是个落后的爷野蛮的民族。现实社会也存在着这些人,比如周金波,张火泉等。在龙瑛宗小说中还有一部分知识分子出现空缺——对日本殖民者具有仇恨和反抗性的人物。这部分人几乎很少甚至可以说没有在龙瑛宗的笔下出现过。换句话说,这批人在龙瑛宗的笔下出现了选择性的失语。所谓选择性就是作家有意地尽量避免去描写和叙述一些敏感问题。在当时日本殖民政府的高压政策中,对于龙瑛宗来说,被福佬人排斥之余,做出选择性的失语是值得同情和理解的。
“历史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胡适说。所有的宏观历史概念在普通民众的生活中都会被解构成一点一滴的细微具体的事情。比如上文提到的从清朝过来的老婆婆对日本殖民政府下生活与清政府下生活的评价。显然,底层民众的由于知识积累的不足、迫于现实生活的压力等原因,对待所谓的政府这样一个概念是不会和知识分子有同样相似的看法的。在他们的眼中只要政府让他们过的好,就是好的政府,而不会在于这个政府是由什么民族来构成。透过历史和文本的表象,不难发现,日本治下的安定与整洁是与杀戮压迫分不开的。日本占领台湾初期的对抗日志士的杀戮、遍布全台湾的警察、严刑酷法等,使得台湾在经过阵痛之后似乎看起来发展得很好。如果采用这种观点,那是不全面不客观的。这基本上机构日据时期的台湾人的群像。龙瑛宗小说创作在一定程度上对这些情绪的描摹和记录是真实的。这些心态是内化到每个人的内心的,在战争没有结束的时代,在个人无法预料时代走向的时代,在个人命运无法把握的时代,龙瑛宗的内心无疑是复杂和摇摆的。正是怀着这种心态的台湾人民迎来了1945年的光复。中华民国的到来又一次激起了台湾人内心的波澜并且对之后的台湾社会有着深远而剧烈的影响。
二、一九四五年的小说创作
龙瑛宗在一九四五年总共创作了五个短篇小说,按照发表时间顺利排列依次为:《欢笑的清风庄》、《歌》、《结婚绮谈》、《青天白日旗》《从汕头来的男子》。这里选择这个发表时间段并且进行这样的排列是有原因的。从这些小说的时间排列和小说中表达出来的情绪可以看出龙瑛宗在1945年前后的整个心态发展过程。文学的这个作用是历史所不能比拟的。
在二次世界大战后期,日本处于战争的强弩之末。为了鼓励士气维护统治,日本殖民政府在强迫台湾的作家写作歌颂日本军国主义的作品用来美化侵略战争。很多作家不得不得暂时地低头按照日本殖民政府的要求去创作。比如龙瑛宗1944年创作的小说《年轻的海》,就通通温情脉脉的笔调描写了日本军人在战舰上的训练和向往去往南方战斗的真实心态。本土台湾人希望通过参战、在战斗中获得荣誉而与日本人取得同等的国民待遇的心态的描写等等。这些都引发了不小的争议。但也有论者指出没必要抱有对历史人物进行苛责的态度。怀着“理解之同情”设身处地地为当时的作家想想,何况龙瑛宗在其创作的“皇民文学”中,也用沉下去的笔调更多在照眼于主人公内心的细微变化。而不是高亢狂热的叫嚣。龙瑛宗终其一生也未曾将名字改为日本名。有论者指出龙瑛宗不能算是真正“合格的皇民文学”创作者。由于战时的特殊年代,希望所有的作家都采取烈火似的战斗精神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从当时的历史背景看,事实也是如此。根据陈方明的研究:“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五年的战争期间,文学发展大约哭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亦即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一年,是作家不能发声的时期。第二阶段,亦即从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五年,是作家不能沉默的时期。这两个阶段的分野,在于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日本军阀分别在中国与南洋开辟战场后,非常担心美国会宣战而带来后顾之忧。就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七日,日本突然发动袭击珍珠港,企图重挫美国在太平洋的军事力量。这项行动,使得扮演基地角色的台湾,也一夜之间变成战场。正是在珍珠港事变的前夜,台湾总督府推行一连串的皇民化政策。文学活动正是被编到政治宣传领域,作家的思想也受到严密的监视。”1945年的之前的一年,历史转折点的前夜,1944年3月,台湾新报全岛六报合并,龙瑛宗仍任职于台湾新报,当时吴浊流回到台湾,因此龙瑛宗当时与吴浊流、黄得时等就文学创作的问题畅谈过。8月发表了《年轻的海》。当年5月,“台湾文学奉公会”主办《台湾文艺》创刊,六月,“台湾文学奉公会”选派台湾和日本作家十三人分赴台中州谢庆农场、台南州斗六国民道场、高雄的海兵团、石底炭丝、铁道、金瓜石矿山等地起居一星期,撰写见闻及小说,这就是《决战台湾小说集》的来源。不厌其烦地对这些时间进行记录目的在于理清龙瑛宗在这个转折时代内心的真正想法和由此反映出来的当时台湾民众的心态。
《欢笑的清风庄》描写的是在岛都的一个角落一个叫清风庄的住家里几个年轻人的生活。小说聚焦在几个年轻人的谈话与情绪的波动之中。几个年轻人有的回忆其之前的美好的时光;有的畅想在南方的海洋上意气风发的战士;最后结束在清风庄的解散。每个人都为了各自的前程而离开了。“清风庄含着感激唱了军歌。就这样清风庄的夜深了。”整部作品洋溢着对战争的赞美、向往与激励。很显然这是一部奉公而作的小说。有趣的是小说的主题旋律却有意的避免了对战争的正义性的辩护,也没有对战争场面的赞美,甚至几乎不参杂对战争的煽动。作者更多的描写的年轻人希望摆脱现实的压抑去寻找激情燃烧的生活,去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对于清风庄和南洋风景的温情的描画在很大程度上冲淡了小说的皇民化色彩。在龙瑛宗之前的很多小说中,主人公所表现的是压抑、苦闷、忧郁和没有出路。无论是杜南远系列的《白色山脉》、《海边的旅馆》还是之前的《植有木瓜树的小镇》、《赵女士的戏台》、《黄家》等。主人公呈现出来的是忧郁,即使这种忧郁中伴随着绮丽的景色。龙瑛宗一直在寻找能在精神上解脱的办法。在《植有木瓜树的小镇中》,陈友三选择了酗酒沉沦;《赵女士的戏台》中的赵女士在得不到用来解脱自己的爱情的时候,便选择了毁灭别人。即便作者为了避免结局的悲哀,最终安排的小伙子追逐着侍女前往南方。《黄家》更是很直接明显的通过两兄弟的对话与争执,提出了一个是追求自己的理想重要还是追求物质重要的问题。在龙瑛宗的小说中似乎没有给出回答。不难看出,这恰恰体现了龙瑛宗的矛盾和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矛盾。往大一点说就是日据时期的台湾知识分子在关于尊严和现实生存的价值考量上,哪个是更重要的?小说自然是没有给出回答的,而在整个龙瑛宗小说作品中,结局明快的似乎也不多。对照于现实生活中的龙瑛宗,他选择的是妥协,一定程度上的妥协,注意,这里用“一定程度上”目的就在于不使得这里存在价值判断,换句话说,就是龙瑛宗是无奈的和无助的。他不是吕赫若、不是吴浊流,他仅仅是龙瑛宗;他不是英雄,却代表了大部分的知识分子。斗士仅仅是少数,大部分的人只是大多数的沉默。《欢笑的清风庄》中,龙瑛宗还通过保姆阿莲婆的身世叙述,一定意义上批判了台湾社会存在的家庭和婚姻问题。这一个因素的加入进一步冲淡了小说的皇民化色彩。
在这一年,龙瑛宗发表的第二篇小说是《歌》。主人公李东明是个文学青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竟然能够认识很多以前仰慕已久的日本文学大师。他觉得很意外。在与朋友三泽交谈后,“汽笛再响,骚动起来,三泽像要抵抗火车噪音似地,挥着帽子喊:‘那么,一定要来呀。”通观整个小说情节,基本上没有皇民文学的痕迹。这篇小说发表于《台湾文艺》第二卷第一期,发表时间为一九四五年一月五日。彼时日本还未宣布投降。盟军已经出动飞机400架次,轰炸台湾各地的机场港口。日本战争兵员严重缺乏,总督府进行全台征兵体检。生活在这种情况下的龙瑛宗不可能不会感觉到战争的结束指日可待。战争的结束意味着日本的战败,日本战败之后的台湾会怎么样?龙瑛宗本人会怎么样?作者不可能没有这样想过。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当然是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但却给出了答案。又一次地对战争选择性的失语。只是细细地描写私人间的交往。全文散发着阴郁的气息。文章的结尾,做个大胆的推测,三泽的离开暗示着日本的即将离去。更为有趣的是小说题目为《歌》,小说中极少出现与“歌”有关的描写。歌?什么歌?是不是作者给日本殖民者送出的挽歌?亦或者是赞歌?不得而知。或者在殖民者的眼里,正是这樣模糊的态度,殖民者会认为这是赞歌,而在龙瑛宗的眼里,这是挽歌,送给日本的一曲挽歌。因为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各取所需地去理解这篇作品,仅此而已。
随着战争结束号角脚步的逐渐逼近,龙瑛宗接下来发表的小说《结婚绮谈》则根本未出现日本人的身份。小说以阿福老人希望独自春雄早点结婚为主题,描写了春雄对婚姻由冷漠到渴望最后尴尬的变化。原因就在于最后春雄看上的隔壁村的女子原来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龙瑛宗在这篇小说中采取的是十分冷静而客观的视角进行叙述。在最终结果出现后也没有发表任何的评论。可以看出的一个主题的全家团圆。日本的符号完全清除在文本之外。这篇小说发表于一九四五年二月一日。
六个月后,日本总督府发表天皇的《终战诏令》,宣布无条件投降,历时五十年又一百五十六天的殖民地时代结束。台湾光复。龙瑛宗在九个月的时候创作并发表小说《青天白日旗》,真实地再现了当时台湾人民对于回归祖国的喜悦。农民阿炳带着儿子木顺仔去成立卖龙眼。猛然间发现大街上挂满了“台湾光复”的条幅,人们也喜气洋洋地。“台湾光复!首先听到时,阿炳好像不太敢相信。这是太幸福了,虽然内心里一直盼望这一天的来临,但是始未料到这么快了。还是做一场梦嘛,他想。中华民国!在阿炳来说,好像陌生的遥远的祖国。爷爷奶奶跟爹娘经常挂在嘴上说的祖国,而祖先们于往昔便住在那里大地上,然后渡过惊涛骇浪来到了台湾。”祖先崇拜是中华民族特有的信仰,也正是对祖先的珍重使中华文明延续至今。没有文化的阿炳在得知“台湾光复”的消息自然而然升起自豪的感觉,不再惧怕日本警察,这充分显示了中华民族的强大韧性和吸引力。《青天白日旗》全篇明快,是反映光复时期的代表作。与之后龙瑛宗创作的小说《妈祖宫的姑娘们》中关于“台湾光复”描写:“一九四五年年末,台湾省行政长官公署设立于台北。美国舰队载着国民政府军队和公署官员登陆于基隆港。台湾的父老兄弟们都群集于街上,热烈地欢迎他们。抵抗侵略军八年之久的士兵们,戴着青天白日徽章的军帽,有着浅黑的脸,穿着草色的军服,挑着纸伞,饭锅等炊具行进着……来自大陆的人们和蔼地把台湾人的旧伤治愈了。然而在‘亲爱的同胞这句话之后接着就会来一句‘你们受了五十年来日本奴隶化教育的毒,一听到这句话,台湾人就会‘真是那样吗?地抱头苦思了。”这两个小说相对照起来看才可以看出当时台湾人的真实心态。《青天白日旗》的纯粹乐观和《妈祖宫的姑娘们》中台湾人的复杂态度,说明了1945年的台湾人内心的焦灼和不安。在喜悦中又有着忧虑,而不是有论者一直指出的1945年台湾光复,台湾人民是无限的欢喜。台湾人民的真实想法在历史的记录中是不会具体存在的。对于当时独裁腐败的国民政府而言,台湾一旦有任何人敢表示不满即可加一顶“受了日本殖民化的毒”的帽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人民有什么权利去发出自己的声音?在宏大的美妙的词汇诸如“祖国、民族、革命”等等下面,个人的权利和意识空间被压抑到最小的程度。尤其是一个战争刚刚结束的年代。如果说《妈祖宫的姑娘们》发表了1986年,龙瑛宗的思想认识随着年龄的成长而愈加深刻,加上在二二八之后国民政府的高压政策下,很多台湾本地知识分子出现了噤声,龙瑛宗迫于义愤而在1986年写下这篇态度略有不端的小说,这是站不住脚的。《妈祖宫的姑娘》中,龙瑛宗回顾了祖先从大陆到台湾含辛茹苦的拓荒过程,试图建构一种史诗性质的反映台湾社会变迁的历史画面。有理由认为他关于光复时期的台湾民众的心态描写是真实的。《青天白日旗》固然表达了台湾人民对于光复的喜悦和激动,但历史的真相远没这么简单。在宏观的概念下,个人的感受都是不同的。观察1945年龙瑛宗发表的最后一篇小说《从汕头来的男子》。通过“我”的回忆,描写了一个叫周福山的台湾青年对于中日战争的关切和对故国的关心。周福山希望祖国——中国赢得这场战争。每次听到关于中国战事不利的消息他都焦急得很。小说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台湾知识分子的心情,既有希望回归故国的渴望,又有不为人知的忧虑。“为了拯救祖国——只得依靠武装力量,武装力量。是了,应该起码做个军人,而考入军官学校。可是,他受了日本教育而祖国语文也陌生了。踌躇间,中日风云告急竟以打起仗来,而迫以撤退回转台湾。”一方面是受过日本的教育又不愿意认同日本;另一方面认同祖国却与祖国很是隔膜;更重要的是对祖国的爱换来的是一句冷冰冰的“‘亲爱的同胞这句话之后接着就会来一句‘你们受了五十年来日本奴隶化教育的毒,”低调寡言的龙瑛宗也禁不住发出了一丝的抱怨。只是这个抱怨来得太晚。周福山最终病死在家里。与其说小说作者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在写别人的故事,不如说这就是龙瑛宗本人心态的自白。在光复的时期,每个人在宏观的话语霸权下面都显得很渺小,不得不跟随权利的话语去表演。
三、结语
龙瑛宗小说创作给后人记录了一个阴郁的时代,一个压抑的时代,一个寂寥的时代。同时塑造了一个清冷美丽的艺术世界。在台湾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可抹杀的一笔。通过对龙瑛宗1945年光复前后的小说分析,可以明显得看出作者的心态演变轨迹。龙瑛宗小说整体呈现的是对外部自然环境和内部心里的细腻描写,注重细节也不注重情节。很多作品甚至不能称其为小说,而只能叫散文。在小说中,作者在精神与物质,换句换说,在精神和现实生活的争斗上面,作了多次的叙述。试图抽离出人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的答案。甚至提到过尼采的哲学思想。纵观其光复前后的几篇小说创作可以得出一个思想的演变轨迹:对政治的选择性逃离——靠近(日本)——靠近(中国)——逃离。这个演变循环的模式在1945年前后表现得更加明显。从之前的《植有木瓜树的小镇》、《白鬼》、《村姑娘逝矣》、《黄家》、《午前的悬崖》,这部分小说作品基本上局限在对人物内心的描写,主要反映了时代背景下个人的压抑与苦闷。个人理想与人生价值不知道如何去实现的彷徨和无奈。而到了1940初期的小说,即“皇民奉公会”号召下的小说诸如《死于南方》、《莲雾的庭院》、《年轻的海》、《欢笑的清风庄》等,笔触频繁涉及日本军人或者台湾军人,只是有意地转移描写的重点。没有鼓吹战争的正义性与合法性。是龙瑛宗天生对政治冷漠吗?不是,而是他有意识的选择性失语。他不是一个斗士,他不是吕赫若。在其后来的小说《汕头来的男人中》出现了“我”因为怀疑周福山是日本的情报人员而不敢跟他说实话的记载,并其有如下的描写:“老实说,于台湾疏忽地吐露了真心话,是相当危险的。由于日本帝国是世界上驰名的警察网发达的国家,特务人员瞪着眼睛,四下寻找着台湾人的动静。稍有认为以言动不稳,而被嫌疑,即予拘捕于就留所,横遭殴打或受残酷的拷问,是毫不稀奇的了。我所认识的知识分子,只与大陆的同胞通信,而被检举以戒牒罪名,拘押于数个月之久。”这篇小说给出了龙瑛宗小说风格形成的原因的一个侧面即:沉默的自由。
龙瑛宗思想演变的第一个对政治的靠近指的是由于殖民政府的压力使得龙瑛宗不得不把笔触伸向政治和军事这个他刻意回避的话题。第二个靠近,却是发自内心的自发的对于中国的靠近。政治的变迁第一次在他的笔下显示得如此明显而真实,尽管有着时代的局限。这也说明了这代知识分子在1945年前后的真正心态。在发表完《汕头来的男人》后,龙瑛宗没有再把笔触放在对政治的关心上。之后发表的是《杨贵妃之恋》,这篇小说与题目关系不大。虚拟了一个狐狸精哀伤书生的故事。最后狐狸精的真挚爱情让书生感叹:“这世上虽然是人,却有比不上畜生的。虽然是畜生,却有胜过人的。”貌似对爱情真实性的渴望赞颂。结合时代背景看,或许还有很多可供挖掘的真实内心。这个故事中狐狸精头戴骷髅的原型出现在《太平广记》:
旧说,野狐名紫狐,夜击尾火出,将为怪,必戴髑髅拜北斗,髑髅不坠,则化为人矣。刘元鼎为蔡州,蔡州新破,食场狐暴。刘遣吏主(“主”原作“生”,据明抄本改。)捕,日于球场纵犬,逐之为乐。经年所杀百数。后获一疥狐。纵五六犬,皆不敢逐,狐亦不走。刘大异之,令访大将家猎狗及监军亦自夸(夸原作跨。据明抄本改。)巨犬至,皆弭环守之。狐良久缓迹,直上设厅,穿台盘,出厅后,及城墙,俄失所在。刘自是不复命捕。道术中有天狐别行法,言天狐九尾,金色,役于日月宫,有符有醮日,可以洞达阴阳。(出《酉陽杂俎》)
结合龙瑛宗小说中多次出现的鬼、妖精等等意象,龙瑛宗往往在不能直言的情况下选择虚幻的故事来表达自己的批判意识。其实,龙瑛宗小说中存在着浓重的批判意识,这是论者一直在论述其艺术风格中不够重视的。
龙瑛宗小说创作中出现的人物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小知识分子的心态演变过程。光复时期的这些心态,日据时期出生和成长的知识分子是一个时代的弃儿,有着复杂难言的内心。这也决定了台湾在光复后不久不出现政治危机的以及至今喧嚣的族群分裂倾向。这个根源在很多年前就存在的。他在80年代的创作更多的是向中国传统的回归,无论是呈现出来的意象还是所采用的语言词汇,说明在龙瑛宗的晚年,中国已经深深溶入到他的血液中了。正如有论者指出的:“他(龙瑛宗)的小说较具有世纪末苍白的知识分子的伤感性”,“成功地呈现了他们精神解构的荒芜”。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台湾沦为殖民地下的悲惨境地,在这样环境下出生成长的知识分子必然感受到的是时代的压抑与悲情。龙瑛宗的出现给这个时代做了一个忠实细腻的记录。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文学研究所)
注释:
龙瑛宗:《龙瑛宗全集》,“国家台湾文学馆”筹备处出版,2006年
龙瑛宗:《龙瑛宗全集三——小说卷》,“国家台湾文学馆”筹备处出版,2006年,第34~35页。
龙瑛宗:《龙瑛宗全集三——小说卷》,“国家台湾文学馆”筹备处出版,2006年,第35页。
参见吴衿凤:《龙瑛宗小说中大的知识分子与社会》。
详情参见龙瑛宗:《龙瑛宗全集小说集第一卷》,“国家台湾文学馆”筹备处出版,2006年。
龙瑛宗:《龙瑛宗全集二——小说卷》,“国家台湾文学馆”筹备处出版,2006年,第157~165页。
龙瑛宗:《龙瑛宗全集二——小说卷》,“国家台湾文学馆”筹备处出版,2006年,第175~179页
龙瑛宗:《龙瑛宗全集三——小说卷》,“国家台湾文学馆”筹备处出版,2006年,第46~47页
龙瑛宗:《龙瑛宗全集二——小说卷》,“国家台湾文学馆”筹备处出版,2006年,第188~189页
龙瑛宗:《龙瑛宗全集二——小说卷》,“国家台湾文学馆”筹备处出版,2006年,第187页。
转引自刘登翰、庄明萱:《台湾文学史》,现代教育出版社出版,2007年,第221~2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