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我心中的那段情

2009-04-09 03:17张立国
辽河 2009年2期
关键词:山里人小站列车

张立国

山儿给我来信了,告诉我接了父亲的班,还是在那个被崇山峻岭淹没了的小站上,日复一日地背着父亲给他留下来的工具袋和榔头。干着接车和巡道的活。我在那里生活过些许年头,亲身体会过在这闭塞的大山里,那活是一种独特的枯燥气味,且用痛苦麻木的时间填充着单调的声音和遥遥无期的守望。

山儿是我在一个小山村采风时房东杠爷的孙子,一个地道的山里孩子。自打我一住进杠爷家,他好像跟我极有缘似的,一点儿怯生的感觉也没有,围在我的身边问这问那,并且把他从山里头摘来的野果子统统拿出来给我吃。面对真实而淳朴的山里人,对我这个刚离开喧闹的城市来到这人迹罕至的大山里的人来说,感觉到有种回归大自然的味道,新奇和快乐的心情远远超出我的想象。简陋的屋子里,人情是暖的,一杯开水,是山泉滚沸的,甜甜的,那热气儿似温暖如梦的白云一丝一缕地升腾、化开,万千风情地润着我的喉咙,不觉使我那近乎天涯的心境对此寄托了某种信念。山儿的欢声流荡着纯真,小手在我手心不停地传递着温热,让我仿佛感觉到似曾在家时那般心中流淌着无比的幸福:妻在我口渴时,知心会意地为我递上一杯浓酽的茶。闲暇时,小女与我亲密无间的亲昵流溢着温馨的亲情,而山儿带给我的,却有一种不同于自己家的全新感觉。

山儿的父亲是在我来时的那个小站工作,离我采风的那个小村有二里山路,整个小站被淹没在山谷里,周围群山耸立,山上长满了树林,披戴着绿装。它在地图上没有标记,怕它太渺小了吧,甚至小得可怜,小得连车上的旅客也不愿抬起眼皮去答理它,只有列车沉重地喘着粗气,焦躁不安地发出愤愤不平的声音,急急忙忙地逃离了这里,丢给它的是孤零零的寂寞和清冷。是啊,小站什么也没有,谁懒得去看。就因为它封闭得难以让人亲近,每天,五花八门的人们和那些奇闻逸事,如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各国人民处境如何以及当代的大人物在想什么,甚至听其自然的小事被轰隆隆发出震撼声的列车载着而气昂昂地拖着巨大的汽笛声一呼而过,吝啬得从不给这里丢下一丝奇闻逸事,使它的灵魂在挨饿。

我愤恨世事的不公,小站应该得到它的欢欣。

山儿的信把我记忆中磨成七零八落的碎片光显出来,想起在小站那极尽缱绻的日子,心中无端地涌出一股悲情。我是那种强烈表达自己感情的人,从收到山儿信的那刻起,心就有如渴望自己张翅于天空,飞回到小站,去找回多年来那飘荡在自己心底的记忆。那年我告别了家人,当列车缓缓地把我丢到这个小站时,心中即刻涌出一股个中滋味,感觉自己有些失意和落魄。随着列车的远去,留给我的却是孤独的小站和几个浑身散发着土的味道的山里人。印象中的小站紧靠山脚,背阴朝阳,石头垒起的墙用黄色的颜色染了,在阴郁的山底下显得格外醒目、清新,随着房屋拔起的崖畔上,挂着一丛丛野花,红的、黄的、紫的、白的都有。虽说是小站,过往的列车多了去,但它们大都无暇停下来顾及这里,每天只有定点的一列客车散懒地收容着在那里等车的山里人。我感慨这小站,它就是这山里人的咽喉啊!是啊,小站是山里人连通外面的鹊桥,祖祖辈辈的山里人走亲串戚靠它,稀落落的山民走上几十里山路,来到小站等上个把个钟头,直到这列定点定时的客车缓缓地停下来,他们那焦急的脸上便喜上眉梢,一窝蜂似的冲到了跟前,吵嚷着直到开车。

“兄弟,你是不是从城里来的?”就在我默默无声心无着落的时候,一个当地口音传人了我的耳朵里。我扭头望去,只见一个中等的汉子站在了我的面前,他身穿一身刚洗过的铁路制服,脸色苍白而憔悴,细碎的皱纹隐隐爬上他的额头,眼睛似乎蒙着一层尘埃,有些灰暗,让人感到一副疾病缠身的样子。我见他用憨厚可亲的目光盯着我,不由得点了点头。这时他拉住我的手,目光闪动着亲切,满脸笑容地对我说:“走,先到屋里歇会儿去,过一阵子就有人来接你。”他的话使我心中有了几许温热。孤独苦闷的情绪顷刻间灰飞烟灭。

这是我和他的第一面之缘。我感慨:世界之大,我们不可能在芸芸众生中认识每一个人,自打我认识他后,感觉到他是那么的朴素和真诚,交往中他与我是那么的彼此契合心意,使我真正理解了“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句话的哲理深意。自从住进杠爷家后,我才知道他是杠爷的儿子。山儿的父亲。谈到天伦之乐,杠爷心中便有了几许悲哀,额头上的褶皱如同记忆的线头,被轻轻一带,故事就被拉出来很长很长,扯起来没完。山里头日子过得清苦,山儿老早没了娘,小小的他跟爷爷相依为命,过着喜怒哀乐的日子。山儿的父亲是小站上唯一的一名工人,每天干着没有翻新花样的工作,巡道接车,接车巡道……日日夜夜伴随着轰轰的列车声和嗖嗖的山风,日子长了,倒也没有了心灵空寂和惆怅悲凉了。也许有人会认为,命运对他也太残酷了,把他抛在了这人烟稀少的山海里。然而,他的表情是乐观的,丝毫没有任何怨气的话,对于这样的生活,他已经很习惯了,觉得这是一种叫人不能理解的独有的幸福,而小站也是他心中那个乐得其所的地方。他爱大山,因为他是大山的子民,他爱小站,因为小站能使山里人通向外面的世界,给人带来无数幻想和憧憬与快乐。因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就这么着在小站度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大概因此才有坚强的意志。外面的热和冷影响不了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生道路上,他似乎不在乎什么,但他永远在乎的是他相伴多年的小站和它旁边的一切。闲谈中,杠爷给我讲过一些有关儿子的事,其中的一段事儿使我比较难忘:那是一个严寒的冬天,大雪在尖厉的北风中铺天盖地下个不停,由于风大雪急,一段铁道上窝起了很厚的一层雪,如果不及时处理掉,就会影响列车的通行。当时,山儿的父亲正在患感冒,胸部也在剧烈地疼痛,他顾不得身子虚弱,硬是挺着去干,雪是铲完了,可他也在劳作下大口大口地吐起鲜血来……

……铺陈的岁月不曾为他留下些什么,他给小站留下的却是忠贞不渝的爱。

打这以后,我便跟小站亲切起来,由于经常在这一带采风,小站和杠爷家就成了我常落脚的地方。有时在小站见着他时,见他咳得厉害,心里总产生一种阴沉沉之感,竟然有一次,我见他咳出血块来,脸上凝聚着痛苦的表情,感到害怕,忙劝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他却笑着摇摇头说没事。

山儿父亲的病使我心里产生了另外一种感觉。那年,我正在山里进行着我的采风时,村里的干部来告诉我说,妻子打来电话,说父亲生病住进了医院,叫我赶快回去。我知道父亲的病是会将他折磨得不久人世的,有些伤感,带着内心的恐慌回到家里。在医院照顾父亲时,我跟大夫们混得很熟,闲谈中把山儿父亲的状况说了,大夫感觉他的肝和肺部出现了严重问题,让我提醒他早些治疗。父亲的病久不见好,半年后,他去世了。作为孝子的我。总爱以月寄情。是啊,月色融融,总能勾起人的亲情之思。一年的时间不算长,但这短短的一年里,不知要发生多少事呢?山儿的父亲也去世了,就葬

在离小站不远处的一个朝阳的山沟里,后来我知道,他得的是肝癌。那天,我告别了伤心的母亲,又回到了那久违的小站上,依我现在的真实感情来看,小站一切都是灰色的,丝毫没有半点生气的色彩,给人一种凄凉可悲的感觉,天上泛着一层忧伤的云彩,使我很快地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我没有见到山儿的父亲接车,心中感到有些迷惑不解,忽然,一阵孩子婴婴的哭声传人我的耳朵里,我听得出来,那是山儿的哭声,莫非他父亲……因为陪父亲时,我从医生的说话中几乎了解了山儿父亲病情的症状,第一感觉便是牵涉他的病情和生死。我不愿道出我现在的心情,赶紧跑进传出哭声的那熟悉的站房内,两个日夜牵动着我心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山儿哭得好伤心,拖着一把鼻涕,在胳膊上戴着一个揪人心痛的黑色孝箍,我感慨万端,他的精神生活竟然与我配成一曲了。一年没见的杠爷更觉苍老了,皱纹纵横交错,一副久经风雨的沧桑样,他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摸着山儿的头,想哭,泪早已没有了,他望着我,两只枯瘦的手捂住了心口窝,往里瘪的两片嘴唇嚅动了一下,我鼻子一阵酸楚,心里那道悲哀的伤口又在丝丝缕缕地隐隐作痛了,不由得扑上前去抱住了杠爷和山儿。

那天,我到山儿父亲的坟前来拜祭,望着那个刚用新土垒起的土包,心里充满了悲伤和绝望,仿佛破碎了的心房里在流着鲜血,是啊,这个被我时刻牵挂着的他,被深深地埋在这个土包里,与我和他的亲人相隔两世,而我却没能送他一程。我的心在受压抑的胸中抖动得那么厉害,并且默默地为他献上了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以表敬意。我和杠爷又回到那个小山村。那晚,天上没有月亮,无月的夜给人以黑色的静谧,无月的夜给人一种重重的压抑。山村里静极了。我望着眼前的一老一少,一种无法言喻的凄凉感从心底泛起,我为死者惋惜。杠爷用他那枯干的手抹了把泪水,慢慢地对我说:“他爸临逝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眼死死地盯着山儿,眼泪流个不止……”讲到这里,杠爷已经是老泪纵横了。也许是无声的寄托,很可能,山儿的父亲那一刻心魂的由衷所在,循着叹惋的情感,烘托出飘零的凄清;很可能,人近将死,人情冷暖,酸甜苦辣一次次涌上心头……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使着我,忙从兜里掏出二百元钱,递到杠爷面前,说:“杠爷,山儿的父亲已经离世了,难过也没用,山儿还小,这下叫你老多费心了,这钱你拿去先用吧。”

杠爷想推辞,见我恳切,双手颤抖着接过钱,口里一个劲地应着。接着,他一声唏嘘,双手掩面,痛哭起来,对着旁边的山儿说:“山儿,快给叔叔跪下,快!”

山儿痛哭着跪倒在我的面前,我的头脑昏然一响,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了。但我很快地明智过来,忙把孩子扶起来,说道:“不要这样!”那晚,我脑子里的思绪乱得很,就这么着和杠爷相互坐着,相对无言。山儿已经睡去了,借着灯光,看见在他的眼角边挂着冷落的泪,梦里的他一定也是伤感的。是啊,亲人流然离去的切身感受我刚刚经历过,谁不爱自己的亲人呢?幼小的山儿早早就开始承载寄托内心的悲痛和哀思了。

“爸,你不是给我摘山果子吗?”山儿发出一阵呓语。

对于孩子的呓声,我的心猛地缩在了一起,颤动着,霎时,又感到一种永生的精神从我心底在勃发。

人们把思绪总爱定格在最美好的一刻,而不敢去回味那些苦涩的过去。山儿的信把我带回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无可理喻的却并不是那欢乐时光的追忆。杠爷在我离开后第二年去世的,山儿被他父亲单位暂时安置在那小站上,想起来,让人有一种曲终人散的落寞感。是啊,多少曾经朝夕相处的故人,一个个远去了,让人引起一番感慨后潸然泪下。对于从风雨中走过来的人,总爱坐在灯下沉思着世事沧桑,此时才真正懂得了人生滋味,略一回首,便充满了最纯真的怀念。说心里话,小站时刻让我牵挂,梦思萦绕,面对一个孩子的成长,你不能不相信时光的流逝。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小站怎样了呢?山儿在信上这样写道:小站不再是从前那样了,站台修宽了,一座现代派的大站房拔地而起,整个站上都是现代化设施。四周是一排排明亮的平房,那是我们的宿舍,宿舍前整整齐齐地垄起了菜畦,湿漉漉的土里长着绿茵茵的蔬菜。几棵新育的海棠树,嫩嫩的叶芽儿已抽满枝头,四周种满了花花草草,给人一种幽雅的、美丽的感觉。山里也修了公路,直通到站上来,山货也能运出去了,山里人现在都富裕了,天天坐车去各地玩的人多了起来,在他们脸上再也看不到过去愁苦的样子了,人人都带着笑容……

在人的记忆里,还有什么将这美好的辛酸混为一体的往事更不堪回首呢?在我的心里,所有的空隙都已被回忆填满,最刺心的是感情的伤痛:十年前那嘤嘤悲哭的孩子,现在他已经长成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了,他真正成了这站上继他父亲之后的又一个新的主人。我明白,深深地明白,他们一家对这片大山及其小站的情结太深,谁也无法割断他们的这份情结,小站的每一处都闪动着山儿和他父亲还有另外一位老人杠爷那勤劳朴素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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