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洁
摘要:本文以认知语言学中意义的动态识解观、“概念转喻”和“概念隐喻”为理论基础,分析解构现代汉语中及物动词带非受事宾语结构和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结构的认知机制和动宾搭配原则。文章指出,对这两类动宾非常规搭配结构的解枸依赖于概念转喻和概念隐喻,对这一结构的理解涉及对宾语、动词和动宾结构这三个层面上的概念转喻和概念隐喻。动宾非常规搭配受动词和宾语显著度的影响,动词和宾语需具有代表和触发相关概念框架的功能。
关键词:动宾结构;概念转喻;概念隐喻;凸显度
中图分类号:H030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3060(2009)01—0085—06
动词可分为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及物动词带宾语是语言中的常见现象,其典型的结构义是“(施事者发出的)动作对动作对象产生力的作用”,典型的宾语是受事者,例如“(我)打他”。但汉语中也存在大量的工具宾语、处所宾语、时间宾语、方式宾语、目的宾语、原因宾语、结果宾语等其他类型的非典型宾语。不及物动词通常是不带宾语的,但在某些情况下,汉语中也存在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的现象,如(1)。
(1)吃大碗、照镜子(工具宾语)
吃小灶、存定期(方式宾语)
熬夜、过春节(时间宾语)
吃食堂、睡上铺(处所宾语)
考博士、打扫卫生(目的宾语)
建房、架桥(结果宾语)
避雨、救火(原因宾语)
本文讨论的对象是及物动词与非受事宾语搭配和不及物动词带宾语两类非常规搭配的动宾结构,旨在解释这一非常规搭配现象产生的认知动因。本文中语料来源于《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
一、对动宾结构研究现状的述评
长期以来,动宾结构是汉语界的经典论题。吕叔湘(1 980/2006)指出,“动词和宾语的关系更加是多种多样,有的得用许多话才说得清楚。同一个‘跑字,‘跑街、跑码头、跑江湖、跑天津是说在哪些地方跑来跑去,‘跑买卖是为什么目的而跑,‘跑警报是为什么原因而跑,‘跑单帮、跑龙套是以什么身份而跑,‘跑马是让马为自己服务,‘跑腿是自己为别人服务,‘跑电、跑水是拦不住某种东西跑掉,‘跑肚是拦不住肚子里的东西跑掉”。邢福义(1 991)从句法、语义以及信息安排等角度对及物动词的宾语代入现象出现的原因和条件进行了论述。郭继懋(1998)根据受动词词汇意义规定与否的标准,将动宾组合分为动词加规定宾语和动词加非规定宾语两大类。王占华(2000)讨论了动词和宾语搭配中宾语的性质,认为“吃食堂”之类搭配中宾语既不是处所宾语,也不是方式宾语,而是受事宾语的转喻形式,并且认为工具宾语、方式宾语、结果宾语等宾语形式与动词超常搭配是转喻的结果。徐杰(2001)根据动词所带名词词组的数量和施事与受事之别,将动词分为不及物动词、潜及物动词、单及物动词和双及物动词。王俊毅(2001)总结了语法学界划分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的三种标准:意义标准、形式标准以及意义和形式相结合的标准。谢晓明(2004)运用认知语言学的“图形一背景”理论解释及物动词的宾语代入现象和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现象,认为后景(background)和背景(ground)的不同凸显程度、说话者的认知详细程度,以及对图形、背景和后景的主观选择差异,是宾语代入现象产生的认知动因。徐盛桓(2003)从常规关系角度分析了不及物动词带宾语句式,认为这一结构中的宾语是一个包含典型和非典型的范畴,动词内语义成分和后面的宾语内的语义成分相互作用而使动词从及物到不及物发生渐变。刘晓林(2004)从形式语言学的逻辑式、句法层、赋格论等角度分析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现象,认为它是语言追求经济、名词寻格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
从以上研究可以看出,研究者普遍认为动宾非常规搭配受形式的影响大于受意义的作用。可见,动宾搭配是动词的语义属性和名词的语义属性相互适应的结果。这与认知语言学的意义动态识解观是相辅相成的。但问题在于,动宾非常规搭配为什么具有被理解的可能性?解构这一搭配的认知机制是什么?
二、解构动宾非常规搭配的认知机制
语言表达遵循经济性原则,故常言少含多,形简意繁,对意义的理解是在具体语境中动态操作的过程。认知语言学意义观的核心是,对意义的理解是一个动态识解的过程。认知语义学以语言作为工具揭示概念组织和结构,Evans & Green(2006)指出,认知语义学有四大原则:概念结构是体验性的、语义结构是概念结构、意义表征是百科知识性的、意义建构是概念化。也就是说,词语激活的是一个与之相关的百科知识集合。Langacker(1987)指出,一个实体通常有多个侧面,只有部分侧面与某一具体的域互动(in—teract),凸显的侧面叫激活区(active zone)。例如,在下旬中,(2a)的激活区是球员的头部,(2b)的激活区是球员的腿部,(2c)的激活区是球员的面部(眉头)。
(2a)The footballer headed the ball.
(2b)The footballer kicked the ball.
(2c)The footballer frowned at the referee.
Cruse(2000)认为,一个词往往包含多个侧面义(facets)。例如,(3a)中他不是破门而人,是推门进入,凸显的是门作为房间出入口的功能,(3b)中他们敲的是门板,凸显的是门的结构。
(3a)他刚走进门,就听见一声暴喝,十三个人已将他团团围住。
(3b)他们手提塑料袋,走街串巷,进入商店或到住家去敲门。
激活区和侧面义说明意义要依据具体情境进行适应性调整。对动宾非常规搭配结构的理解就是我们对动词、宾语和动宾结构本身进行动态语义匹配的过程。
对动宾解构动态语义解构的主要途径是转喻和隐喻。依据认知语言观,转喻和隐喻不仅是两种修辞手段,而且是两种重要的思维方式。Lakoff & Johnson(1999)在Philosophv in theFleSh中总结了体验哲学的三大原则:心智的体验性、认知的无意识性和思维的隐喻性。Lakoff & Johnson(1980)认为,隐喻是用一个实体理解另一个实体,转喻是用一个实体指称与此相关的另一个实体。Radden & Kovecses(1999)指出,转喻是一个概念实体为同一域的另一个概念实体提供心理通道(mental access)的认知过程。可见,转喻涉及一个域,以概念问的临近性为基础,其主要功能是指称。隐喻涉及两个域,以概念间的心理相似性为基础,其主要功能是理解。根据Lindner(1982)、Lakoff(1987)、Taylor(1995)等
人的研究,多义词词义拓展主要是通过隐喻和转喻的途径进行的。动宾搭配也涉及词的隐喻性和转喻性意义拓展的问题。
理解动宾非常规搭配结构是元素凸显或相似性联想的结果。概念转喻以概念域内部构成元素凸显为途径,概念隐喻以相似性联想为方式。Langacker(1993)认为转喻是一个参照点现象。Langacker(2004)指出,“语法具有转喻性,在使用一种语言表达式时,语言形式明示的信息本身并不能建立起说话者和听话者理解的具体联系。语言形式只为具有潜能、能够通过某些具体方式联结的成分提供心理通道。”eAlac & Coulson(2004)认为转喻是用中心的和高度凸显的项目作为认知参照点,来唤起其他不凸显的项目。概念转喻就是用整体转指部分、部分转指整体、或部分转指部分,这种转指是在一个概念域内部进行的,转指实现的前提是显著度的差异。例如,to bicyle to town涉及INSTRUMENTFOR ACTION的概念转喻,to go to town这个惯常行为不如这个行为的方式by bicycle显著,因此行为的方式可转指行为本身。另外,blacks可转指black people是DEFINING PROPERTYFOR CATEGORY的概念转喻作用的结果,黑人皮肤的颜色之特别使其可以转指这类人群。而隐喻的源始域和目标域之间是相似性关系,这种相似性主要是语言使用者的心理相似性,而非仅仅是现实相似性,语言使用者通过联想两域的共同属性可以实现以一域喻另一域。
1对宾语的转喻或隐喻解构
动宾非常规搭配结构能被理解,原因之一是宾语指称的实体与其他实体的临近性或相似性关系。实体之间的心理联系依赖于我们的概念框架。“框架”的、概念最早由Marvin Minsky(1975)提出,是用于建构知识表征的体系。据此,Fillmore(1976)提出了框架语义学理论,认为框架是理解一个概念时必须涉及的与之相关的概念系统,是基于日常经验形成的概念网络。也就是说,语义框架是理解一个词或一组词时需要的知识网络。例如,商品交换事件框架涉及的参与者角色有BUYER,SELLER,GOODS和MONEY。选择动词sell就是从SELLER和GOODS的角度来描述商品交换事件,选择动词charge则是从SELLER和BUYER的角度来描述这一事件。可见,选择一个词预设一个框架。
在动宾结构中,宾语涉及的概念转喻和概念隐喻以我们的概念框架为基础,因此,一个作宾语的名词可以激活一个实时建构的框架。我们对动词和宾语进行语义搭配常常就是从宾语涉及的框架中选择与动词匹配的语义元素。
例如,“吃大户”结构中,“大户”转指大户人家的饭或粮,涉及整体代部分(领属者代所有物)的概念转喻。“大户”是旧社会里有钱有势的人家,在那个普通百姓温饱都难以解决的年代,“大户”最显著的特征是粮食充足。“吃鸭蛋”结构中,“鸭蛋”喻(考试中得)零分,其经验基础是二者形状相似。“弄瓦”结构中,“瓦”转指女孩,其经验基础是古人把瓦(原始的纺锤)给女孩玩;“弄璋”结构中,“璋”转指男孩,其经验基础是古人常把璋(玉器)给男孩玩。“瓦”和“璋”都是“所属物代领有者”的概念转喻的结果。“偷嘴”结构中,“嘴”转指嘴吃的东西。“谈心”结构中,“心”转指心里的话。“嘴”和“心”都是“整体代部分”概念转喻作用的结果。
可见,对动宾非常规搭配结构的理解涉及一个语义调整的过程。当宾语和动词所指动作的对象不能匹配时,语言使用者要调整宾语涉及的概念框架中凸显的成分,寻找具有概念临近性的或相似性的实体作为动作的对象。涉及的临近性主要是部分与整体和部分与部分的关系,如“心”和“心里话”的临近性。涉及的相似性可以是现实的,也可以是心理的,如“鸭蛋”和“零分”的相似性。
2对动词的转喻或隐喻解构
词义可以被看作一个原型范畴,以典型意义为核心,通过转喻和隐喻的方式形成拓展义。根据原型理论,一个多义词的各个义项共同组成意义范畴,义项的范畴隶属度存在差异,有典型的、中心义项,也有非典型的、边缘义项。义项的范畴隶属度由其与中心义项的相关性程度而确定。动宾非常规搭配结构也涉及动词词义拓展的问题,词义拓展的方向是由核心义向边缘义、具体义向抽象义进行,这种拓展以人们的身体体验为基础。
例如,“吃墨”中的“吃”指吸收(水分)。意义拓展的理据是,动作“吃”指(身体)吸收食物,然后,“吸收(食物)”的意义又拓展为“吸收水分”。这里发生作用的还有“人是容器”的概念隐喻,所以我们会说吃“进”食物。这是以人们吃饭、呼吸(空气)的身体体验为基础的。“吃力、“吃功夫”中“吃”喻耗费,以“具体喻抽象”,其经验基础是吃了食物就是消费和消耗食物,食物被吃了就被消耗了,分量减少了。走、跑、闯等都是行动的具体方式,“闯世界”中“闯”转指奔走活动,是“方式代行动”的概念转喻在发生作用。“跑官”中“官”是目的宾语,“跑”这里转指行贿、拉关系等为谋取官职而采取的行为,以方式代行动。许多动宾结构中的动词并非表示具体的动作义,而是由此拓展而来的引申义。动词的拓展义是理解抽象动作与宾语搭配的语义基础。上例中“吃”的拓展义常涉及容器隐喻和“具体喻抽象”的隐喻。“走”、“跑”、“闯”等动作动词的语义常涉及以方式代动作(部分代整体)的转喻。
3对动宾结构的转喻或隐喻解构
除了对动词和宾语的转喻或隐喻解构外,对动宾结构的理解涉及对动宾结构构式意义的把握。例如,“吃+非受事宾语”的构式意义之一是“依靠”。“方式代行为”和“方式代结果”的概念转喻和“具体喻抽象”的概念隐喻往往是动宾非常规搭配构式意义的来源。
在“吃瓦片”中,“瓦片”转指房子,以部分代整体,“吃瓦片”转指靠收房租而生活,以方式代行为。“吃小灶”的“小灶”转指小灶做的饭,以工具代工具做的成品,因为饭喻(吃者受到的)待遇,“吃小灶”喻享受特殊待遇,这是“具体喻抽象”的结果。在“吃粉笔灰”结构中,“粉笔灰”激活教师职业这一框架,吃粉笔灰转指当老师,即以老师为职业生活,以方式(用粉笔)代行为(当老师)。
由此可见,概念转喻和概念隐喻是解构动宾非常规搭配结构的途径。动宾非常规搭配涉及动词、宾语、动宾整体结构三个层次的转喻和隐喻。既存在涉及三个层次的动宾结构(如“吃瓦片”),又存在只涉及其中一个或两个层次的结构(如“吃大户”)。当动宾结构涉及转喻性理解时,同一个概念域中凸显的部分可以转指其他部分或整个域,例如,以行动的方式代行动(“部分代整体”),以行动的方式代结果(“部分代部分”)。同一概念域中要素凸显度的差异导致了以凸显
度高的转指凸显度低的要素的结果。当动宾结构涉及隐喻性理解时,我们以一个概念域为线索,寻找具有心理相似性的另一概念域,以使动宾结构的语义搭配合理。例如,只有在“人体是容器”的概念隐喻的基础上,我们才能理解“吃”的某些拓展义(如“吃水”、“吃墨”)。
三、动宾非常规搭配的原则
Langaeker(1991)指出,“词语不是意义的容器,而是以灵活和开放的方式用于引出无限的知识系统(Words are not containers for meaning,but serve instead to elicit knowledge systems ofindefinite expanse,in a flexible and open-endedmanner.)…复杂结构的成分的功能是范畴化和激发复杂结构的侧面,复杂结构往往具有单个成分结构无法激活的浮现特征(their function israther to categorize and motivate facets of thecomposite structure,which often displays emer—gent or contextually induced properties thatno individual components is capable of evo—king.)”。由此可见,词汇的功能是触发(trig—ger)一个开放的相关概念系统,显性表达的功能是激发(motivate)复杂结构的某个侧面。
词汇能够触发一个概念框架的原因在于其凸显度,动宾结构是将事件框架中最显著的两个要素提取的结果,动宾非常规搭配要遵循显著度的原则。
例如,我们会说“跑上海”、“跑官”、“跑买卖”,这里的“跑”作为这类事件框架中的一个要素,是最显著的成分,故用“跑”这一个词语就可以概括涉及的动作、行为。对于“跑”这个事件,另一个凸显的成分就是“跑”的方向和目的,所以表示地点的“上海”和表示目的的“官”和“买卖”和“跑”搭配。一般情况下,我们会说“吃大碗”、“吃小碗”,而不会说“吃碗”,我们会说“睡地板”、“睡大街”,不大会说“睡床”(只在对比结构“我睡地板,你睡床”出现)。在一般情况下之所以不说“吃碗”、“睡床”,是因为“用碗吃饭”和“在床上睡觉”是默认的(default)常规行为,这样的表达不能凸显事件的典型特征,而表示用大碗或小碗吃饭的“吃大碗”、“吃小碗”,以及表示在地板和大街上睡觉的“睡地板”、“睡大街”则和前者相比显著度更高,所以更易于被固化为动宾结构。
四、结语
动词与宾语搭配时,涉及三个层次的概念隐喻和概念转喻,即(1)动宾结构的宾语涉及概念隐喻或概念转喻,例如,用一个具体事物比喻另一个具体事物(吃鸭蛋),用具体事物比喻抽象事物(爬坡),用领属者转指所有物(吃大户),用所有物转指领属者(弄璋、弄瓦);(2)动宾结构的动词涉及概念隐喻或概念转喻,例如,用一个具体事物比喻另一个具体事物(吃墨),用具体事物比喻抽象事物(吃功夫),用方式转指动作/行为(跑官);(3)动宾结构涉及概念隐喻或概念转喻,例如,用具体事物比喻抽象事物(吃小灶),或者用工具转指产品(吃小灶),用方式转指行为(吃瓦片)。
根据传统的修辞观,隐喻和转喻是两种修辞手法。随着认知语言学的兴起,隐喻和转喻被当作两种基本的思维方式。我们将认知语言学的概念转喻和概念隐喻理论应用于分析动宾非常规搭配结构,将它们看作词义拓展和语义建构的重要途径,阐释概念转喻和概念隐喻作为人类基本认知方式在理解词义和词语搭配组合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研究表明,动宾非常规搭配之所以成为可能,原因在于动词和宾语是相关概念框架中两个最凸显的要素,二者能实现概念匹配。
(责任编辑:周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