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红烧肉还要好看

2009-04-07 06:14任相梅
南方文坛 2009年4期
关键词:毕飞宇小孔小马

任相梅

刘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可有些地方却一直没有光,因为他们是盲人。朋友说:没有光也要好好活。他们就始终好好活。《推拿》便讲述了他们好好活的故事。

涉及残疾人,似乎总也离不开同情与关爱。毕飞宇却认为,小说家不可以做同情与关爱的注射器,他坚称,人的立场是他唯一愿意坚守的立场,而不可能是残疾人的立场。不同于此类题材的作品以残疾人作为励志的对象,或者更现代一点,拿盲人做一个哲学上或人生观上的阐述,《推拿》力图“从最异态画面人手,写出常态来”。这一切都来自尊重。正如毕飞宇所言“写这本书的目的是呈现他们的乐观、快乐、自食其力。他们与其他人的基本人生没有区别,他们只是有些障碍,他们的内心与我们没有什么区别”。《推拿》便是关照了盲人们的快乐、忧伤、爱情、欲望、性、野心、狂想、颓唐,表现了尊严、爱、责任、欲望等人性的母题。

盲人是一个特殊群体,因为他们的世界始终没有光亮,没有色彩,没有图像,所以他们终日面对的色调总是黑色的。不仅神在播撒光的时候,遗忘了他们;健全人呼吸在阳光、灯光甚至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下的时候,也遗忘了他们。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在一片巨大的现实喧嚣声中,毕飞宇一反往昔正面探示人性粗粝和灰劣的特质,动情地触摸了这一被人遗忘和漠视的族群温柔纤细的内心,展示了另一种人生的悲喜,更多地传透出人性的善良和温情。当毕飞宇以仁慈的叙事,打开盲人心灵世界的大门时,我们才蓦然发现:他们的世界如此明亮、积极和健全,比健全人的“主流心理”要光明得多。失去了光明,却更单纯地固守了人性最初的善;失去了五光十色,却更敏感地毫无障碍地抵达了人性原始的真;失去了色彩绚烂,却更从容笃定地执著了人性的美。

毕飞宇以轻取重的叙事智慧,以及延续着他不动声色的冷幽默,却不乏温馨和感人的细节的生动描摹,使得《推拿》读来内心常常涌起“含泪的微笑”的亲切与痛楚。

在《推拿》中,毕飞宇延续了《玉米》、《平原》等作品中时空关系凝练、故事开阖简单的手法,从很小的切口人手,以小格局现出大世界。毕飞宇曾称这种把“想要表达的核心价值挤压进小格局”的长篇写作是一种冒险,为了完成这次冒险,除却老到成熟的文字功底,娴熟稳重的题材驾驭能力,他巧妙地侧重了所擅长的两性关系和心理刻画,并设置了王大夫这一起着联系所有人物、为整个故事穿针引线作用的主角。小说始于王大夫追求要使小孔变成“老板娘”的梦想,从他们的爱情写起,一切都在挫败和曲折中充满了希望,随着沙复明、小马、都红、金嫣、泰来等人的一一出场,在“沙宗琪推拿中心”的小天地,默默地演绎着生命的悲欢离合。毕飞宇独具匠心地以这群或是无名,或是小心翼翼地期盼“光”的名字为每个章节的题目,大大地凸现他们的“有名”,以此为叙述结构,为他们丰富的内心和充盈的人性提供了生动、详细的注脚。

毕飞宇拿捏人物性格,刻画人物形象的技巧在《推全》中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性格温顺、宽宏大度的王大夫,有心计、野心的沙复明,直率善良的小孔,爽快坦诚的金嫣,内向细腻的小马,敏感刚烈的都红等,在人性的广大领域,在亲情、友情和爱情的维度里构建了一幕幕让人难忘的场景,在这里我们细细地品咂了那些在心底悄然褪色的美好和纯真。

印象最深的要属小马绝望而又散发着迷人气息的单相思。小马是后天的盲人,势必要穿越炼狱,经历了一次内心的大混乱、大崩溃,必须残忍地杀死自己,还要凤凰涅槃,重塑自我。这需要钢铁一样的坚韧和石头一样的耐心。这个用凿子和斧子削刻自己的雕塑师,历经千辛万苦绕过了过去的“我”这条微笑并含英咀华的蛇,却在嫂子湿漉漉的气味和不经意间胸部的神秘接触下,内心的宁静荡然无存。小马再也不是那个在自我的封闭世界里怡然自得地把时间活生生地做成玩具的小马,他不再沉默,而是沉默中的沉默。那条蛇又开始隐隐地吐出诱人的红芯,小马的眼前突然呈现出童年的场景,有山,有水,有木,有蓝天,有白云,还有金色的阳光,嫂子幻化成翩翩飞舞的玉蝴蝶,光洁润滑的小鱼,拥有完美椭圆形的潮湿眼睛的棕红马。小马闻到了火焰醉人的气味,却在单相思的深渊里情愿引火烧身,最终自焚。在这里一个敏感盲人的孤独,触目惊心。毕飞宇用大量文字描述小马如何组拆时间这个玩具,由时钟的咔嚓到身体的咔嚓,再到把时间组装成各种形状的几何体,最后把直线的时间从高不可攀的高空拆散到地面。“这是一次英武的冒险,这同样又是一次艰难的自救。”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所谓的艰苦卓绝的探险仅仅是小马又打发了两个小时。在时间的游戏里,“小马就此懂得了时间的含义,要想和自己在一起,你必须放弃你的身体。放弃他人,放弃自己”。小马做到了。我惊诧于毕飞宇奇特的想象力,用这样既玄幻又简单的文字,传神地描摹出小马咀嚼孤独和寂寞的非常之方式。

小马的独享“时间”里没有任何感情基调,大家也习惯了用沉默去迎接他的沉默。“嫂子”来了,因为情欲的压抑,无意间把受制于男女生宿舍而缠绕着无处释放的情欲撩拨及小马。嫂子娇柔无力的手捶打在小马身上时,打出了小马心底的心花怒放,打出了他最原始的潜意识,它物化为性,日夜疯狂地在他身体里奔腾。他开始频繁出入洗头房,把小蛮看成“嫂子”,一次次深入,一次次用手指温情专注地凝视“嫂子”。最终沉沦在与“嫂子”的身体纠缠中。在这样的沉沦里,不知道小马是幸福还是沮丧,快乐还是悲伤,总归不再是雾茫茫的原色,“嫂子”为他的心灵开启了一扇通向七彩缤纷的窗。这里不再是“大地辽阔无边,铺满了咔嚓,勾勒纵横,平平整整。没有一棵草。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座建筑物”。小马开始真正地活过来了,走出来费尽心思陷进去的泥潭,他开始有了呼吸,有了渴望阳光和雨露的情感,开始尝试着去爱。我们为小马不幸的结局扼腕,同时也为他心灵的复苏而庆幸。

在小马这场近乎疯狂的独角戏里,女主角“嫂子”小孔大多时候是不在场的,且自始至终蒙在鼓里。她正在另一场真实的人生舞台上淋漓尽致地投入,几乎推拿中心的每个人都能“看”到王大夫和小孔的幸福,两人虽然有意在人前低调、不张扬,他们相爱的磁场却穿越了黑色的眼睛辐射到每个人的心里。没有人知道,一脸憨实笑容的王大夫察觉到小孔闷闷不乐后,那个缠绕在心尖的绳结又更紧地收缩了。这个心结,不是别的,依旧是那破碎零落的“老板娘”梦。王大夫愈加地辗转反侧,心情也随之沉重起来了。他哪里知道他的爱,让小孔这个小女人的小心眼里涨满了幸福和开心呢。用小孔自己的话,“爱真好。比浑身长满了眼睛都好”。她哪里还在乎什么“老板娘”呢。小孔忧心忡忡的真正原因其实也是个心结,这个心结是谎言,因为关涉到挚爱的父母,便不由自主地有了背叛和欺骗的可耻烙印。这个烙印深深地烙在她心底,与她的幸福成正比地扩大。于是,谎言使她的幸

福打了折扣,有了不洁的痕迹。

这个谎言其实像一只小船,两头都系着爱的缰绳。一头是小孔的父母,像大多数的盲人父母一样,他们的付出非比寻常,担忧非比寻常,爱非比寻常,自然他们的希望也非比寻常:那就是,小孔的恋爱和婚姻他们都不干涉,但是决不可以嫁给一个全盲的男人,因为“生活是‘过出来的,不是‘摸出来的”。另一头全盲的王大夫对她发出“我要对你不好一出门就让汽车撞死”的爱的悲壮宣言。于是,小孔坐在船上握着“深圳的手机”哭泣了。“一想起父母漫长而又过分的付出,她每一次都觉得被欺骗的不是父母,而是她自己。”可当着王大夫的面捅破真相,又是万万不忍的。在这漫长的煎熬中,因了金嫣釜底抽薪地“偷”掉深圳的手机卡,小孔方鼓起了告诉父母真相的决绝勇气,且有了诗意的灵感“我爱他是一只眼睛,他爱我又是一只眼睛,两只眼睛都齐了”。这明晃晃金灿灿的话充满了感人至深的力量,我的睫毛也轻轻地湿了。

金嫣的爱情最富有传奇色彩。这个风风火火的可爱女孩,在手机的转述中听了徐泰来痴心的爱情故事后,心底立即刮起了无边的旋风,“咚”的一声,便已然感受到了爱情。她把一生当做赌注,全部押在了神往的爱情上,跨越千山万水、不辞辛苦地去追寻。一个人的恋爱是最为动人的恋爱。即使扑空,金嫣也选择了守株待兔地等待,虽然渺茫,她却没有悲伤,心中为自己响起了歌声。五个月后,想要表达的核心价值挤压进小格局听到了命运最动人的笑声:泰来有消息了!她毫不犹豫地扑向泰来,并展开了大胆凌厉、近乎泼辣的爱情攻势,备尝酸甜苦辣后,终于以自己不屈不挠的疯魔劲头迎来了泰来憋出的一句“我配不上你”。这句泰来让人心碎的话,却着实让金嫣的内心收获了沉甸甸的幸福,化成嚎啕的哭声飞扬在深夜里。“她一直是谦卑的,她谦卑的心等来的却是一颗更加卑微的心。”还有什么样的爱情比这个更动人呢?

爱情的道路是四通八达的,可真正的归属却是婚姻。对于婚姻,金嫣更有着先天地痴迷和眷恋。从她知晓自己渐渐失明的那一刻起,金嫣每一天都在小说、影视的婚礼上,她告诉自己,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爱情不能没有,她要用最盛大的婚礼把爱情装点好;从爱情开始的刹那,金嫣便孜孜不倦地精心设计着一场最温馨浪漫的婚礼。这个因为对婚礼的执著而变成结婚狂的女孩开始了婚姻的梦幻之旅。毕飞宇延续了他一贯善于描摹女人心理的特长,一个女孩婚礼迷梦在他的笔端生花。婚礼无所不在了,筷子结婚了,火罐结婚了,滋味结婚了,自行车、花生都结婚了。金嫣便是它们最敬业最专业最成功的策划师,她迷醉在这个让世界变成家庭的魔术里。金嫣就这样默无声息地憧憬着她的婚礼。对普通女孩来说,这是个多么简单而微不足道的心愿啊。可金嫣碰壁了。原因很简单,“两个瞎子在村子里结婚,不体面,也不好看,被人家笑话都说不定的”。婚礼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抹掉了。

金嫣狂热地全力以赴着婚礼,与此同时,沙复明被看不见摸不着的“美”迷惑了。“美”是什么?从导演把都红的“美”毫不留情地抛给沙复明后,他就被“美”炽烈地吞噬着撕咬着折磨着。沙复明开始了他的惊鸿一瞥,一见钟情。“美”就这样驱赶着、鞭策着沙复明接近都红。他太急于知道“美”了,这个常人眼里一目了然的事情,却足足纠缠了他很长时间。可除了“摸”,他没有其他的感知方式。手可以让盲人自食其力,可以辨别出大小、长短、软硬、冷热,但手有手的极限,它不能感知“美”。说白了,盲人一直在“用”这个世界,而不是“懂”这个世界。然而“美”不是用的,它是需要懂得。在“美”面前,沙复明“一定要得到一份长眼睛的爱情,帮助他进入‘主流社会”的信仰动摇了;都红冰凉的手也没有了一点坚硬的痕迹,柔软了,暖暖地融化在沙复明的心里,像记忆里的感动。就像坚信每一个人的心中一定还有一双眼睛,他通过“没日没夜”地读一本又一本的书,把内心的眼睛“打开”来;他坚信可以用丝丝缕缕,覆水无痕地关爱打开都红的心。为了都红每天上下班方便,他不惜违背自己一向最在意且引以自诩的管理,对高唯网开一面;为了都红不用推拿,只要每天坐在钢琴前琴声飞舞,他开始了和张宗琪的明争暗斗;为了换回都红大拇指的损伤,他绞尽脑汁地思索,宁可舍弃自己。这个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绝对自信的硬汉,在爱情面前卑躬屈膝了,弯到了尘埃里,也终没赢得美人归。都红的一句“复明哥,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感谢你,我祝你幸福”,掏空了他的胃,掏空了他的心。

毕飞宇花费了大量笔墨来泼绘爱情这个世间最动人的字眼。如果说盲人们对爱情心无旁骛的专一,无私忘我的奉献,坚守了爱情最亮丽的原初底色,那么即使书中着墨不多的亲情、友情,也昭示了它们最朴素的本质意义。

亲情在《推拿》里聚焦在王大夫身上,确切地说是王大夫和他弟弟的关系上。王大夫的弟弟能来到这个世上“完全仰仗王大夫的眼睛”,“王大夫对自己的弟弟有一种不能自拔的疼爱,替他死都心甘情愿。”弟弟结婚了,王大夫高兴得身子都颤抖起来,恨不得立马飞到婚礼上,可弟弟只是讨要红包,并不希望“一个瞎子”坐在他的婚礼上。伤心欲绝的王大夫在见到弟弟的一秒钟之内就原谅了他。刚落脚,王大夫就替夫妻都没有工作却终日挥霍的弟弟担心了。“他们怎么就不愁呢?这日子怎么就过得下去呢?”弟弟夫妇可不在乎这些,他们在乎哥哥和小孔在父母家“白吃”,他们怎么能落下?王大夫的骨子里悲愤交加了,为了不至于使父母贫寒的日子雪上加霜,他硬生生地割断了与小孔的蜜月。就像王大夫担心弟弟怎么“过”日子,小孔的父母强调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摸”出来的,王大夫的弟弟还真就给王大夫的日子“摸”出了大笔债。麻将档里的人逼债至家,王大夫的弟弟一走了之,去安徽乡下看风景,徒留哥哥在家里被两万五的赌债逼红了眼。王大夫气愤失望,骨子里却认定“这个债必须由他来还,也是命里注定的”。

道理很简单。“弟弟是一个人渣。是一堆臭不可闻的烂肉。无疑是被父母惯坏了。这么一想王大夫就心疼自己的父母,他们耗尽了血肉,把所有的疼爱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去了,最终却喂出了这么一个东西。弟弟是作为王大夫的‘补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么一想王大夫又接着恨自己,恨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眼睛,父母说什么也不会再生这个弟弟;即使生,也不会把他当做纨绔子弟来娇养。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作了孽。”

于是,王大夫很长时间不敢去想给予小孔的“老板娘”梦想,一碰心就疼;甚至连小孔提起的结婚也不敢承诺,为什么?没钱啊,钱得一分分攒着、留着替弟弟还债。半个月后,最悲壮的一幕发生了。王大夫看见了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有了光感,透明了,发出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光芒。王大夫提起刀对着自己的胸脯突然就是一下。“血似乎有点害羞,还等待了那么一小会儿,出来了。一出来它就不再害羞了,又开了大腿,沿着王大夫的胸、

腹,十分精确地流向了王大夫的裤子。血真热啊。像亲人的抚摸。”可他的亲人弟弟即使遇上天大的麻烦,也还是那句口头禅“多大事”。

就在这“多大事”上,王大夫从心口迸出了一字一句的长篇。王大夫足足用了四十个“说”,王大夫每说一次,就是一个段落,整整两页纸。王大夫说瞎子最爱钱,因为钱是他们的命。瞎子是爹妈生的,他们得要这张脸,得拿自己当人,所以他们不会讨饭。王大夫还说,借债还钱,天经地义。但这两万五却不能给,这是他捏三千三百三十三只脚挣来的,给了,他就得去讨饭。王大夫还说他有一点私房钱,那就是血,还有条命。他要用汩汩的血和微薄的命来替弟弟偿还赌债。他用一百一十六针的伤口把账清了,“规矩人”走了。王大夫羞耻了,他怎么能这么可耻龌龊,流氓气十足呢?他再也不是好孩子、“体面人”了。用他自己的话“他的舌头终于说了一次瞎话”。王大夫痛苦了。王大夫的弟弟却声嘶力竭地控诉他不公平的命运:“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瞎?我要是瞎子,我就能自食其力。”

《推拿》中的健全人和主流社会较少被提及,主要作为一个大的背景存在,很少介入到故事其中,这也是由小说的叙事结构决定的。小说讲了推拿中心内几个盲人的故事,以此为中心往外扩散,又述及了每个盲人背后的故事,再由这些背后的故事把影影绰绰的整个社会带出来了。毕飞字没有直接写社会,尤其是“主流社会”,却又无一处不在写“主流社会”,在故事的延伸和两个世界的对比中,巨大的反差所引起的读者对现实社会的思索,便以更突出的效果表现出来。这是毕飞宇的高明之处,人性的反讽一览无余。

王大夫与弟弟的一次次“交锋”中,典型地浓缩出盲人人性深处的基本特征,那就是感恩和自责意识。两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因为感恩,他们对亲人、朋友,勇于担当,伸出热情的援助之手;因为自责,他们常常把不属于自己的过错也承担过来,诚心忏悔。原宥、宽恕他人,忘却他人的鲁莽和过失。他们比常人少了一双眼睛,心中的眼睛反而更亮。

“盲人的一生承受不了多大的恩泽,但盲人的眼睛一瞎就匆匆忙忙的学会了感恩。盲人的眼里没有目光,泪水可是不少。”因为盲人比常人的内心更孤寂,对微不足道的一点关爱一份帮助一丝牵挂都萦绕于心。哪怕对于身体的缺陷,他们也很少去质疑命运的残酷。就像张一光,一场瓦斯爆炸的幸存者。他付出了双眼,却没有过多地纠缠自己的“眼睛”,他用黑色的眼睛紧紧盯住了自己的内心,那里头装满了无边的庆幸,自然还有无边的恐惧。然而,恐惧好啊,它可以让张一光的心收缩,这就意味着活着。比起诸多兄弟的性命,能活着就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什么是“幸”存者,说到底就是太幸运了。既然都幸运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在事不关己面前,常人通常高高挂起;在错失面前,常人也通常千方百计地找借口搪塞或推避,自责、反思甚至忏悔意识是绝少的。而在盲人这里,却有些思维惯性地习以为常了。小马失踪了,张一光心中说不出的懊恼,“是他害了小马”,不该领小马去洗头房借此忘掉“嫂子”,“嫂子”也自责了,因为没有明晰地跟小马说已经原谅了他那次鲁莽的拥抱,而且不会告诉别人;都红受伤住院了,沙复明一次次地抚摸着休息区的大门,后悔没有尽早安上门吸,没有跟员工签订工作合同,“季婷婷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自责,想死的心都有了”。

凌驾于感恩和自责意识之上的,盲人更大的特征,便是勇于捍卫尊严,因为“盲人最大的障碍不是视力,而是勇气,是过当的自尊所导致的弱不禁风。”《推拿》中毕飞字没有滥用盲人的尊严,他写出了通常是作为人们不那么友好的“风景”存在的盲人的尊严一爱的尊严、活的尊严、失败的尊严,甚至是屈服中的尊严。这种尊严才是这部小说所要书写的目的。盲人的自尊是骇人的,可他尊方面却有不少缺感。

“主流社会”一直是盲人们所神往的,可健全人给予他们的常常是怜悯和居高临下的施舍。都红对音乐有着超人的天赋和领悟力,她喜欢唱歌。可老师说,特殊教育一定要给自己找麻烦,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都红被迫放弃唱歌改弹钢琴。在一台向残疾人“献爱心”的慈善晚会上,都红丑陋不堪的演奏,却赢得了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都红百感交集了。女主持人用了一大堆排比句赞美她演奏的完美无缺。都红的心苍凉了。女主持人接着声情并茂地讲述“可怜的都红”一出生“就什么也看不见”,“可怜的都红”如此这般才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气”。都红愤恨了,她最恨别人说她“可冷”,说她“什么也看不见”。台上的情节还在一浪浪地推向高潮。女主持人声泪俱下了,“可怜的都红”是为了“报答全社会——每一个爷爷奶奶、每一个叔叔阿姨、每一个哥哥姐姐、每一个弟弟妹妹——对她的关爱”而演奏。都红的抗拒的情绪已到了顶点“为什么是报答?报答谁呢?她欠谁了?她什么时候亏欠的?还是‘全社会”。“都红的手颤抖了,血往脸上涌。都红知道了,她到底是一个盲人,永远是一个盲人。她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只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宽容,供健全人同情。”

在这个我们习以为常的情景里,爱的力量是决绝的,丝毫不给人回旋的余地,毕飞宇用极深的笔力镂刻出了盲人、残疾人最真实的内心。他们不需要健全人的同情、怜悯,更不愿意背负着沉重的“报答”包袱,用自己原本就脆弱的尊严来偿还,他们最渴望的仅仅是把他们当做“人”看,而不是“盲”人,这才是对他们真正的尊重。

在残疾人这头,他们对健全人有一个称呼,“正常人”。几乎所有的盲人都曾热切地渴望被“正常人”接纳,拥抱主流社会。就像都红,即使痛恨了音乐,依旧买单着主流社会里陌生的人、陌生的事和不一样的日子。“那时的都红多么蠢蠢欲动,就希望自己能够早一点被这个世界所承认、所接纳,然后,融进去。生活有它的意义,都红所有的梦想都在里头。”走出来的都红,在她每天接触的客户中彻底地理解了生活,“因为每个人都有手机,每个手机里都有段子,都红知道了,这个世界就是手机,而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段子”。都红的梦想就这样破碎了。所以当王大夫听着沙复明口若悬河地对着员工滔滔不绝时,他觉得沙复明像长着眼睛的正常人了;所以就像健全人永远也不知道盲人的心脏会有怎样彪悍的马力,沙复明就是踩着他妈的“自食其力”,伴随着牺牲身体的原始积累成为了老板,把健全人对残疾人荒谬、傲慢、自以为是的“自食其力”甩到了遥远的乌拉圭。盲人眼中的健全人常常是变形的,主流社会也常常是走样的,离他们内心所想象的,所企及的相距很远很远。

毕飞宇曾说过,“在黑暗中,世界会把光明完整地还给我”,用这句话来概括盲人的世界是恰如其分的。因为“光”是可爱的关系,光即使没了,关系也可以变成爱。爱则是永恒的。《推拿》的结局虽然有点残忍,本质却是温暖的。

都红携着尊严悄然别离,悲痛的沙复明喷血几死。在他进去急救室抢救的那一刻,推拿中心所有的人,健全人和盲人,手牵着手默默地祈祷。结尾中护士在一群盲人中看到的目光,“是最普通、最广泛、最日常的目光”。毕飞字就这样,把重情重义、痴情专一、感恩宽容、自尊自爱、重责任勇担当这些美好的感情寄托在盲人们的身上,与这个日渐冷漠的社会作抵抗。

金嫣一把把泰来搂在自己的怀里,问了泰来一个无比重要的大问题:“泰来,我可漂亮了。我可是个大美女,你知道么?”“知道。”金嫣一把抓住泰来的手,说:“你摸摸,好看么?”“好看。”“你再摸摸,好看么?”“好看。”“怎么一个好看法?”徐泰来为难了。他的盲是先天的,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好看。徐泰来憋了半天,用宣誓一般的声音说:“比红烧肉还要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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