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霞艳
说来真是要让人笑话的,我的文学批评源自我的审稿意见。
就像弗洛斯特的那条“未选之路”一样,每个人由不同的道路接近自己的命运。2002年,我调到《花城》杂志工作,那张桌上已经堆积了几大摞自由来稿,我一坐下,稿件就没过我的头顶。编辑身份所带来的阅读训练就像高中数学那种题海战术,疲惫而有效。要学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写审稿意见,为他人着想的习惯使我追求简洁清晰。当然,更自然的,我本来就是个朴素的人,一个将感情和事情混为一谈和盘托出的人。也是因为这份工作提供的方便,我大量阅读了其他刊物,目的是为了能够在茫茫文字中嗅出合适我们刊物的气味。从事批评只是顺道捎带的事情,是强化阅读的附产物。
熟悉文学史的人都知道很多作家曾从事过编辑工作,我也受惠于这个职业。这个职业使我的一只眼睛瞄着当下,也使我对文学的生产、传播和消费过程保持清醒;同时,我身边有一些胸怀高远眼光独到不随流俗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默默行动激励着我。尽管我们处在一个过度出版的时代,然而较那些有幸的铅字更多的却是未能积聚力量破土而出的种子,它们长眠在大地的宽广中,成为沉默的大多数。我时常面对那些字纸欷歔。如今,价值和使用价值日益脱节,叙事的生产方式发生了剧变,它甚至也在反作用于文学叙事本身。正是文学价值的混乱和光怪陆离的文学现状促使我思考批评的自觉。时代的强大和个人的微小不时地袭击我,我只期望在批评中保持些许的文学现场,挽留在日常生活中被快速和粗糙削弱的情感部分。
如果说我有什么长处,那不过是来自湖南人的直率与一位女性天然的文学感觉。对纯粹的倾心、对真实的想往以及对道德底线的坚持,大概可算作女性的性别优势,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西美尔赞美女人离上帝更近。我的道德自发地要求我做一个环保主义者,所以,文本外部我反对过度出版,文本内部我反对过度叙事,文学批评我反对过度阐释。
我永远分不清事情和感情的界线在哪里,在一个概念专制的时代,我越发依赖感觉,就像梦依赖身体。批评引我走向远方,走拢抽象,靠近另一种生活。专业知识、学术术语总要“大江东去”,而潜藏在我们内心的感觉却与身体同在,她是无形的泄密者,是体面的叛徒。写作之夜,感觉随风潜入,使我们面红耳赤、心惊肉跳或是默然无语……尽管我也随大流混学位,到高校,经院化必将惘惘地威胁我,但是内心依然向往安徒生童话中那个说真话的孩子,羡慕童言、童真和童心,这不过是批评的底线,就像牛奶不能加三聚氰胺一样。然而,今天,我们每个行当都到了需要重申底线的时候。
文学批评的理论汗牛充栋,我最心仪的是伍尔夫的《普通读者》,尤其赞同她对于“普通读者”的理解——“我很高兴能与普通读者产生共鸣,因为在所有那些高雅微妙、学究教条之后,一切诗人的荣誉最终要由未受文学偏见腐蚀的读者的常识来决定。”诗歌早已内定了我们的情感疆域,没有人可以例外。普通读者不仅决定了作家的寿命,而且决定了作品的真实程度。
阅读内在地区分人群,建构“想象的共同体”,因为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会追寻意义的动物。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里亚克曾经说过,“看一个人读什么,可以了解一个人,而要想真正理解一个人,则要看他重读什么”。文学作品不像其他商品,它不能够通过批发或批示到达作者假想的故乡。书商可以通过炒作使作为商品的书的形式到达读者手中,却没办法使那些花哨的文字统治读者的心。在没有与读者相遇之前,任何伟大的著作都只是“白头宫女”。文学只能凭神秘的缘分去邂逅那些喜爱它的心灵,文学的生命靠了这些孤独的知音去挽留、发现、激活、升华、流转、传承……
千百年来,我们不约而同地以“床前明月光”启蒙我们的后代自有道理,这不需要博士学位来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