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晓红
杨春时先生的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文学理论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是一部完成了体系性创新,具有高度学术价值的专著式教材。作者融入自己二十多年不懈探索辛勤耕耘的理论收获,综合了新时期以来,特别是“后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理论研究的最新成果,在理论体系创新上有根本性的突破:提出了崭新的文学的多重本质理论,克服了单一的文学本质观;提出了文学审美本质的超越性理论,破除了片面的意识形态论;在本体论意义上提出文学的主体间性观点,超越了客体性反映论和主体性实践论的文学观。整本教材具有严密的理论体系和逻辑思路,其文学审美本质的超越性、多重性理论贯彻始终,成为近年来文学理论新体系建构的难得力作。
一、多重文学本质观
文学理论研究包括文学理论教材首先遇到、也是无法回避的问题是关于文学本质的认识。传统文学理论认为文学只有一个本质,产生了意识形态本质论、审美本质论等。这种单一的文学本质观显然已经无法适应现代文学发展的实际,特别是通俗文学发展的实际。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下,文学的本质问题遭到弃置。新世纪出版的几本有较大影响的个性化教材,都采用了反本质主义立场,如王一川的《文学理论》外、陶东风的《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和南帆的《文学理论(新读本)》。这几部论著运用解构主义理论,取消了关于文学本质的论说。代之以文学理论的历史描述,运用新历史主义理论肥文学理论还原为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的建构。上述几家的后现代主义言说方式一方面有利于打破传统的文学研究模式,特别是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模式;另一方面,也使文学本质的言说失去了合法性,文学理论的建构被取消,从而可能导致绝对的历史主义甚至虚无主义。
杨春时的《新编》没有回避对文学本质的追问,他站在存在论和解释学的立场,认为文学的实体论本质被解构了,文学的存在论本质却无法解构,可以从存在论角度继续探问并解答文学的意义问题。杨认为,在现代哲学看来,文学不是实体性的存在物,而是作为存在方式的文学活动,因此不是提出“文学是什么”的问题,而是提出文学是何种存在方式或者文学的意义何在的问题。这种提问方式的改变,实际上是哲学基础的改变,从实体论改变为存在论。这样,文学文本在历史上千变万化,但文学活动、文学的意义却有其恒定性,可以进行定性的研究。而且,不能言说的只是文学的实体性本质。而不是超越性本质。“所谓超越性的本质,是指存在的终极意义,它超越现实存在,是对现实存在的反思、批判的产物”。这样,文学的本质问题,也就是成为一种存在方式的意义问题,探寻文学的本质,也就是追问文学的意义何在。
从这种存在本体论出发,《新编》的第一章首先提出了极富理论创新意义的文学本质观:超越论多重本质观。书中第一章第一节,从人的生存入手切入到文学的本质:“人生在世就是生存,生存就是人的存在。”作者非常概括而又独到地分析了人的三种生存方式:自然的生存方式,这是原始的生存方式;现实的生存方式,这是文明的生存方式;自由的生存方式,包括审美活动在内的精神性的生存方式。而文学作为一种精神的生活方式,是“指向自由的生存方式”。接着作者进一步指出与三种生存方式相对应,人有三种生存体验方式:原始的体验方式、现实的体验方式和超越的体验方式。文学就是体验、领悟人生的特有方式,“审美(文学)是超越的体验方式,它达到了对生存意义的领悟”。文学的本质问题实际上就是借助超越的体验方式(审美)对生存意义的叩问,就是一种指向自由的精神活动。于是,文学的本质就在于自由的生存和对生存意义的领悟。
从人类的生存方式和体验方式的角度考察文学。是从新的哲学根基上对文学本质进行定位解说。为文学找到存在(生存)的哲学本体,不仅解决了认为文学本质无法言说的困难,克服了实体论的弊端。而且由于文学对存在意义的追问是一个永恒的、永无定论的话题,也就使得文学的本质不再是单一和确定的性质,具有了生成性和永恒性。
文学是“指向自由的生存方式和指向超越的体验方式”,他这里的“指向”二字很重要,它意谓一种最终的审美指向,而非仅仅是审美。从而区别于以往的单一的审美本质观,而开创了多重文学本质论。这是全书的理论出发点。紧接着作者进一步从审美经验和文学结构分析出发,多方位多层次探讨了文学性质的复杂性以及各种文学属性的关系。作者对文学的文本结构、文学的形态、文学的意义和文学的功能进行分析,建立、深化和系统化了文学的多重本质理论。由于杨先生的理论有鲜明突出的逻辑性和对应性,我们可以用列表的方式将这种多重本质观及其相互关系归纳如下:
由此可见,文学作为一种自由的生存方式,是本质上不同于现实生存的特殊独立的生存方式。它以自然的生存方式为原型,以现实生存方式为基础,并且升华为自由的生存方式。同时文学也是一种生存的体验方式,它以原始体验为原型,以现实体验为基础,成为超越的体验方式。对应于相应的生存方式和体验方式,文学有不同的层面。表现为不同的文学形态和文学意义,发挥不同的文学功能。文学有深层结构——原型层面,对应为通俗文学形态,其原型意义突出,是原始欲望的升华,主要发挥消遣娱乐功能。文学有表层结构——现实层面,对应为严肃文学形态,其现实意义突出,有鲜明的意识形态性,主要发挥社会教化功能。文学有超验结构——审美层面。对应为纯文学形态,其审美意义即生存意义突出,具有审美超越作用;文学的审美意义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它升华了原始意义,超越了现实意义,是文学的最高意义。
这种多层次审美超越本质观的确立具有这样几方面的创新意义:
第一,在解构了传统实体论文学本质之后。建立了存在论的文学本质观,从而防止和克服了对文学本质研究的虚无主义和绝对历史主义;第二,在本体论意义上更新了文学的哲学基础,使中国当代文学理论超越了反映论、认识论,能够与西方现代文学理论高水平接轨:第三,多重文学本质观的建立超越了以往单一文学本质说的片面性,使不同文学形态包括纯文学、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都能得到合理而充分的解释,克服了以往理论的狭隘性(如意识形态论无法解释纯文学,审美本质论无法解释严肃文学,它们都无法解释通俗文学);第四,对文学多重意义的认识并不是等量齐观,而是从深层结构、表层结构和超验结构进行分析,揭示出审美意义是文学的最高意义,从而突出了多重文学本质观中的主导属性。合理而严密地解说了文学的特殊本质。这样,杨春时就在对文学本质的虚无性或否定性语境下,提出了令人信服的全新见解,对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和教材建设作出了关键性和突破性的贡献。
二、文学的审美超越论
根据上面的介绍已经得知,文学具有多重本质,是原型意义、现实意义和审美意义的复合,其中审美意义
是文学的最高意义。那么,文学的审美意义的实质是什么呢?以往的美学理论和文学理论著作,对此都没有给以清晰的解答。它们或者把文学的审美属性看作一种形式特征,或者看作特殊的意识形态——审美意识形态。等等。而扬春时则确定,审美就是自由,就是对生存意义的领悟,就是超越。审美超越性理论是他审美多重本质论中的又一个突出闪光点。
对文学的审美超越性问题,早在二十多年前杨春时先生就给予高度关注和深入研究。1986年他在《文学评论》上发表了长达两万字的文章:《论文艺的充分主体性和超越性》,深刻揭示了文学的本质是充分的主体性和超越性。经过二十多年的学术积累。杨先生的审美超越理论得到进一步丰富和完善,形成了独树一帜的美学体系。在《新编》中,他旗帜鲜明地将文学的特殊本质和最高属性界定为审美属性。“现实属性不是文学的特殊本质,并不体现文学的特殊性。也不能把文学与其他活动区别开来。除了现实属性以外,文学还具有审美属性。审美是文学的特殊性、特殊本质。”“审美是文学的最高属性。”这里,肯定了文学的本质属性恰恰不是意识形态性(现实属性)而是审美属性。
对于什么是审美属性(审美意义),扬先生直截了当地指出:“审美意义就是生存意义。”审美“具有超越性”,“超越即自由”。那么文学审美本质的超越性表现在哪里呢?作者指出,既袭现在文学独立于现实、超越现实。文学是对现实个性的超越;还表现在文学是对理性意义的超越,对意识形态的批判否定和对生存意义的把握上。首先,文学作为虚拟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是隔绝的。“我们在从事文学活动时,就必须而且已经离开了现实。进入一种虚拟的存在;现实世界已经隐去,现实自我也不复存在”。接着作者从异化角度进一步论述了现实中人的片面性和不自由。只有在精神生活的彼岸才能实现人的自由追求,从而强调了文学的超越本质。在说明文学的超意识形态特性时,作者指出:“文学的审美意义是对现实意义的批判、否定。现实意义的核心是意识形态观念,它既是人类生存所必须,又对人类自由有所限制。审美意义不仅突破了现实意义的限制。而且以自由的名义对其加以批判、否定,从理性桎梏下解放、提升了人的精神世界。审美意义的产生,必须超越意识形态。克服其局限性。才能达到对生存意义的揭示。”作者例举了文学作品的实例,论证了优秀的文学作品正是通过对当时特定意识形态的否定和批判。取得深刻的审美意义和超历史、超时代的价值。历代优秀的文学作品,都体现出对意识形态的深刻批判和超越,这正与马恩的文学艺术超意识形态理论相符合。正是在对现实的超越中。在超越日常生活、超越片面的现实个性、超越现实中的主客对立、超越意识形态限制的过程中,文学探寻着生存的意义,实现了自己的最高本质。
文学审美本质的超越性理论,有着深刻的学术价值。它既承认了文学的意识形态属性。又克服了仅仅强调文学的现实意义和教化功能的偏颇,更深刻透彻地揭示了文学得以存在的深层特质——审美超越。从个别上说,文学不是对现实生活的再现,也不是对现实文化和思想观念的复制,不是借助形象和情感的方式传达意识形态,也就是说,它不是审美的意识形态。《新编》对文学审美本质超越性的首创,对文学理论大厦建设,有着超前的意义。
三、文学的主体间性理论
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关于文学主体性大讨论之后,现在通行的文学理论教材,扬弃了反映论文论,建立了主体性文论。这无疑是对文学本性认识的一大进步。然而,主体性文论有难以克服的缺陷,它认为文学是人的本质的实现、审美是主体性的胜利。实际上,在主体与客体对立的前提下,作为自由的生存方式的审美不可能发生。因此,以主体性文论就遇到了不可克服的困难。杨春时先生的《新编》吸收了伽达默尔的解释学成果,建立了主体间性的文学理论。他认为审美作为自由的生存方式和超越的解释方式,并不是主体反映客体,也不是主体征服客体,而是主体与世界之间对立的解决和充分和谐。主体间性文论超越了客体性的反映论文学观,也超越了主体性的实践论的文学观。它认为在文学活动中,文本不是客体,而是主体。文学活动是在审美超越过程中,自我主体与世界主体之间的对话、理解、同情与融合,文学的意义由此发生。它对文学创作、文学接受等诸方面都作了主体间性的解释,这完全符合文学活动的实际。
在文学创作问题上,作者充分肯定了“文学创作的动力首先是主体性的觉醒”,从而肯定了主体性在创作中的主导地位。紧接着作者指出,“作家如果仅仅以主体强加于客体,就会导致世界的疏远”。要克服这种疏远,“只有一个途径:变主体性为主体间性,也就是变自我与世界的对立为自我与世界的融通”。在这种主体间性的关系中,“世界成为一种平等的主体,成为自我的对话伙伴。作家把社会和自然中的景物,都当作与自己一样的主体,进行平等对话,达到充分的理解、同情,最终使自我与世界融为一体”。“在这个过程中,世界成为自我的化身,自我成为世界的化身”。
同样,主体间性原则也适用于文学接受。文学接受不是读者把文本固有的意义读出来,也不是把读者思想强加于作品,而是读者与文本特别是与文学形象对话、交流,达到充分的理解与同情,最后消除了自我与文学形象的差别,融合为一,于是审美体验发生,审美意义形成。
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主体性论争超越了客体性文论,建立了主体性文论,从而深刻地改变了中国文学理论的面貌;今天,主体性文论向主体间性文论的转型,则进一步推进了中国文学理论的现代化进程,使它迈进到世界文学理论的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