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宗宇
[摘要]“重造”思想是沈从文的核心思想之一,它由多个思想成员集合而成,在思想策略、思想性质与内部关系结构上呈现出鲜明的特征。沈从文“重造”思想的策略特征在于“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从强调个体独立自由思想的立场,出发,沈从文的“重造”思想实质上是一种自由主义的思想话语。在沈从文的“重造”思想成员之间或某一成员内部存在着一种张力结构。
[关键词]重造;自由主义;张力结构
[中图分类号]1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1763(2009)01-0093-04
沈从文是一个具有思想家气质的文学家。当他面对置身其中的现实所产生的诸种问题时,作为一名现代知识分子,沈从文在文学创作、评论、杂论和书信中不断表达自己的“重造”思想,形成了一个核心思想范畴——“重造”。沈从文的“重造”思想由“国家的重造”、“社会的重造”、“地方的重造”、“民族的重造”、“人的重造”、“文运的重造”、“经典的重造”等多个成员组成,在思想策略、思想性质与内部关系结构上呈现出鲜明的特征。
一
策略指的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与途径。沈从文“重造”思想在策略上的特征是“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所谓“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最早由美国学者林毓生提出,他在分析19世纪90年代的中国第一代现代知识分子与20世纪初的第二代现代知识分子面对中国问题的思想时,认为他们都强调思想和文化的改革应优先于政治、社会和经济的改革,林毓生称之为“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笔者在此借用这一概念来描述沈从文“重造”思想的策略特征,有两层意思,一是沈从文作为后“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当他对中国问题进行个体筹划与运思而生成“重造”思想时,他强调思想文化的改革优先于政治、社会和经济改革。二是沈从文将思想文化(文学艺术)视为实现其他“重造”的有效方式和手段。
在沈从文的“重造”思想成员中,属于思想文化改革的是“文运的重造”与“经典的重造”,二者相对于其他重造,具有优先地位。沈从文将中国问题归结为“穷”和“愚”并且关键是“愚”:“穷和愚至今似乎尚成为绊住中国进步的两个活结。这活结且若出于一条绳索,彼此牵缠”,“物质上的穷有办法,易解决。我们精神上的愚似乎还得一些有心人对于教育有崭新观念,从新着手。”因此,沈从文认为首先必须从思想文化的重造入手,开发人的头脑,通过思想文化的重造,“国家民族的重造问题,方不至于成为具文,为空话”。并说:“社会必须重造,这工作得由文学重造起始。”沈从文成为了相信思想文化改革是比社会政治改革更为根本的知识分子之一。对此,解放以后,他在回忆中还说:“我的许多朋友觉得只有‘社会革命能够解决问题,我是觉悟得比较晚的。”撇开这种觉悟的真实性不论,沈从文的这一番话至少表明了他此前对于社会政治变革解决中国问题的优先地位是否定的。“重造”思想的形式逻辑包含三个要件,一是对问题现实的否定,二是对应然状态的指向,三是对以何种途径和方式从实然问题状态过渡到应然理想状态的选择。其中,第一、二要件无可选择且与策略无关,与策略相关的只有第三要件。而在重造方式和途径的选择上,沈从文从确信思想文化(文学艺术)具有“重造”力量的观念出发,将思想文化(文学艺术)视为实现其他“重造”的有效方式和手段。他说:“我们却还得承认,凝固现实,分解现实,否定现实,并可以重造现实的,唯一希望将依然是那个无量无形的观念!”,“作品成为一根杠杆,一个炸雷,一种符咒,可以因它影响到社会组织上的变动,恶习气的扫除,以及人生观的再造。”因此,沈从文“深信通过文学,注入社会重造观念于读者,是一个必然有效方式”。呼吁“用作品重建一社会改造运动”,并强调“文学当成一个工具,达到‘社会重造、‘国家重造的理想,应当是件办得到的事情。这种试验从晚清即已起始,梁任公与吴稚晖,严几道和林琴南,都曾经为这种理想努过力。……五四前后,胡适之、陈独秀、钱玄同等人的新文学运动,才重新提出‘工具重造‘工具重用的主张。”沈从文不仅将思想文化(文学艺术)视为社会重造与国家重造的有效方式,还把国民(人)的重造任务也放到了文学家的肩上,他说:“国家设计一部门,‘国民道德的重铸实需要文学作品处理,也惟有伟大文学作家,始克胜此伟大任务。”在此,沈从文关于“重造”思想策略的上述表达,体现的正是“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沈从文对思想文化所具有的“重造”力量的肯定,有其合理性,因为“否认观念的力量,只承认物质的力量、金钱的力量和武力的力量,是文化的堕落,社会趋于无理性的野化、俗化的显著现象。”但在当时的现实形势下,肯定抽象思想观念具有“重造”力量并将之视为“重造”的有效方式和手段,显然与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实践相脱节,因而显示出思想的偏颇。
二
沈从文强调个体独立自由的思想,从这一立场出发,沈从文的“重造”思想实质上是一种自由主义的思想。所谓自由主义,其词源意义为尊重个人自由、思想宽容等,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还指与个人自由概念相联系的一整套社会政治思想,并出现了多种学说。简言之,自由主义即“一种以个体主义为根本特征的社会价值观及与此相适应的一套社会政治思想”。现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胡适曾对中国现代自由主义有过具体的阐述,他在《自由主义》一文中指出:“自由主义”就是“尊重自由”,它包括四个方面:自由、民主、容忍反对党、和平的渐进的改革。
沈从文十分尊重自由,一直反对加入任何文学和政治派别,“我一生最讨厌的就是什么派!”在西南联大时期,沈从文的学生曾劝说他加入民盟被他拒绝。他称自己为游离在政治党派之外的典型“单干户”:
正如过去有人骂我是“现代评论派”“新月派”,回到北京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时,还加上个“小京派头头”,到云南后又是“战国策派”,事实上什么却都不是。说是典型“单干户”倒差不离。(《复邵燕祥》,《沈从文全集》第26卷,第126页)
沈从文这一独立自由的立场,使他的“重造”思想具有自由主义的精神实质。体现在“文运的重造”上,就是反对文艺运动与政治和商业结缘,强调文学的自由:“文运实已堕落了”,“堕落的原因,一为从民十五始,文学运动势力由北而南。由学校转入商场,与上海商业资本结合……一为民十八以后,这个带商品性得商人推销的新文学事业,被在朝在野的政党同时看中了,它又与政治结合为一。”他呼吁:“我们必需努力的第一件事,是重新建设一个观念,一种态度,使作者从‘商场与‘官场拘束中走出。”1951年沈从文在一份学习报告中还这样进行自我反思:“过去二十年来,个人即不曾透彻文字的本质,因此涉及文学艺术和政治关系时,就始终用的是一个旧知识分子的自由主义观点立场,认为文学从属一起政治不可能,不必
要,不应该。”
体现在“经典的重造”上,则以作家创作自由为题中之义,强调新经典是立足于人与人类的作品。他在《丁玲女士被捕》、《禁书问题》中批判国民党的文化专制政策,在《反对作家从政》中反对作家从政。同时认为20世纪新经典的根本是立足于人与人类本身的文学:“明日新的经典,既为人而预备,很可能是用‘人事来作说明的。这种文学观……在一个作者,却应当将它当成一种‘信仰。“凡希望重造一种新的经典,煽起人类对于进步的憧憬,增加求进步的勇气和热情,一定得承认这种经典的理想,是要用确当文字方能奏效的。”
体现在“社会的重造”与“国家的重造”上,则是沈从文否定暴力革命,以和平渐进的改革为指归。在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发表了比较多的一些“重造”政论,他对国家与社会的重造进行自由评说,表达了自己希望国家和平民主发展的愿望。沈从文说:“如何改造现实?却离不开本位拘束,总以为国家有个历史担负,卸去它得要时间。流血方式从经验得教训,消耗多而成果少,不能不另想办法。”在给他人的一封信中,沈从文也表示:
即或相信法国革命大流血,那种热闹的历史场面还会搬到中国来重演一次,也一定同时还明白排演这历史以前的酝酿,排演之时的环境了。使中国进步,使人类进步,必需这样排演吗?你提历史,历史上一切民族的进步,皆得取大流血方式排演吗?(《废邮存底·给某作家》,《沈从文全集》第17卷,第222页)
因此,他超越具体的政治抽象地反对战争,将当时共产党领导的推翻国民党反动统治的人民解放战争称之为“民族自杀的悲剧”,或“集团自杀”,显示出这一思想的不合时宜。
由上可知,沈从文的“重造”思想因其“尊重自由”,对自由民主的追求,对和平渐进改革的肯定而归属于自由主义的思想话语体系。不过,由于沈从文“重造”思想的形成,皆是从现实学习的结果且要经过自身验证,来源于“生活教育”与“自我教育”,因此,沈从文不同于欧美派,他的自由主义带有湘西土货的性质。
三
沈从文的“重造”思想是在人、社会、民族、国家、地方、文运和经典等多个对象上的展开,是多个成员组成的思想系统,这些成员之间或某一成员内部呈现出一种关系结构。沈从文“重造”思想在内部关系结构上存在着一种张力,笔者称之为“张力结构”。“张力”一词的英文为tension,原义为“拉力”、“紧张的状态”。作为文艺批评术语的“张力”概念源出“新批评”,艾伦·退特用这一词来描述“诗歌内部各矛盾因素对立统一”的现象。本文所说的“张力结构”指的是两种矛盾因素在“重造”思想系统内部关系结构层面上的对立统一,它首先在一些思想家族成员之间得到体现。
当20世纪上半叶中国与湘西的现代转型正在加速的时候,沈从文在国家、社会与地方的重造思想表达中,强调建立现代化的国家,呼唤建立科学、自由、民主的社会,期待发展湘西落后的地方经济,体现的都是社会现代性的追求。另一方面,沈从文在“地方的重造”中,发现湘西的现代性追求冲击乃至摧毁了当地的美好风习,现代文明对湘西人进行了侵蚀,如工具理性的张扬、人生观的唯实唯利以及义利取舍是非辨别的模糊。而在“人的重造”中,沈从文揭示了都市社会中现代文明对人的压抑。如《某夫妇》、《王谢子弟》写出了金钱对人性的扭曲,《八骏图》、《绅士的太太》则揭示了现代文明压抑下都市人变态的灵魂。因此,沈从文从“生命”信仰出发,提取一种与自然相契合的诗性生命形式,以人性的自然与生命的神性为本质要求,提倡“人的重造”,对现代文明所致的人性压抑和生命沉沦进行批判,表达出对社会现代性负面效果的反思。于是,沈从文的“重造”思想同时操练对现代性的肯定性追求与反思性追求两种话语,表现出文化现代性与社会现代性的统一,彰显了沈从文“重造”思想的辩证法。
沈从文“重造”思想的张力结构还体现在某些思想成员内部,如“文运的重造”与“民族的重造”。“文运的重造”中的张力结构,存在于文艺的审美性与功利性二者之间的紧张。沈从文的文艺观一方面是功利的,他强调文艺的功利性:“我是并不反对把艺术的希望是来达到一个完美的真理的路上工具的,但所谓完美的真理,却不是政治的得利。”另一方面又是唯美的,他指出:“有思想的作家若预备写出一点有思想的作品,引起读者注意,催眠,集中其宗教情绪,因之推动社会,产生变革,作者应当作的第一件事,还是得把技巧学会。……人类高尚的理想,健康的理想,必须先融解在文字里,这理想方可成为‘艺术。无视文字的德性与效率,想望作品可以作杠杆,作火炬,作炸药,皆为徒然妄想。”在此,对“精巧的说谎”、对技巧与文字的德性的肯定,体现的都是对审美艺术性的强调。
就“民族的重造”而言,在统一于中华民族这一大前提下,沈从文“民族的重造”中的张力结构表现为汉民族与苗族之间的某种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的内在紧张。一方面,汉民族在历史发展的阶段和水平上相对较高,但其道德水准和生命强力却在沦落之中。另一方面,苗族虽然还相对原始落后,但其生命力雄强、伦理道德素朴高尚。沈从文的“民族的重造”思想实际上是在寻找一种二者间的平衡,即既要保持较高的道德水准,又要实现历史的进化,保持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的对立统一。
沈从文“重造”思想中张力结构的存在,表明他是以悖论的方式展开他的“重造”之思的。凌宇曾说:“在我们试图对每一具体问题做出决定性判断的时候,就立刻感到与之对立的反向判断的冲击。——在沈从文及其文学创作的研究上,能遇到的二律背反现象实在太多了。”由此看来,张力结构不仅是沈从文“重造”思想的结构特征,同时也是其思维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