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扬举
[摘要]老子的旨趣在于研究万事万物,包括社会历史的可能态势,归趋则在认识最佳态势上。最佳态势既是事物变化的最优趋势,也是存在的最优条件。“最佳”指的就是“正常态”,筒言之为“常态”,常态的本质就是自然态。老子的“自然”不等于大自然、规律、事物、实体、元素、自然现象等等,而是指这种正常、稳恒、优化、动态平篌的态势。所谓老子哲学,可以说是关于事态或态势的哲学,而“自然”的理念旨在倡导掌握和服从最佳变化趋势。
[关键词]自然;老子;态势;常态
[中图分类号]B223.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1763(2009)01-0016-07
在我国古代文献中,“自然”一语首见于老子的《道德经》,而且老子是第—个将其当作哲学概念使用的哲学家。这个概念的使用,标志着中华民族先人对自己生存模式的理性刻画,宣告了中国文化中一种原则性思维规则和价值理念的诞生,也预示着中国文化走上了追求最佳态势、高度亲自然的发展道路。从此以后,“自然”成了中国文化最高精神基因之一,也成了道家和整个中国思想史的一个概念母体,无数中国文化持续创新的内容就是从这个母体中衍生出来的。在世界多元文化之林中,如此明确地标榜这样强的“自然”化纲领的文化是独一无二的。
“自然”是老子哲学中首要的关键词,这一点应该说是学界的共识。然而,两千多年来,在老子“自然”概念的理解与阐释上,学术界大多流于孤立的文字、语法分析或者停留在用老子其他哲学术语做循环式说明的地步,因此,不能说取得了实质性进展。王弼说“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词也”,这句话似乎给“自然”的进一步阐释贴上了封条。尽管研究老子哲学的人都要谈论“自然”,可是,答案往往不能令人信服。今天需要尝试在这个似乎不可再行解析的“自然”概念上撕开一个缺口,哪怕钻开一个小小的空隙。本文试图从实质上重新理解老子自然概念的意义,进而尝试再阐释老子思想系统的特点。
一老子“自然”概念阐释的突围
(一)缩小语境的鸿沟
人类的生存经验与生存环境在变,语言和概念也在变,这些变迁的累积,可能会使不同时代的语境与话语机制之间产生巨大的理解鸿沟。我们似乎比任何时代更紧密地被束缚在很短的历史阶段和坚固的概念堡垒中。结果,我们的心灵严重超载,越来越难接近老子“自然”概念的思想内涵。
可以合理地假定,老子在创制和使用“自然”概念时,对其基本涵义是有大致规定的。还可以进一步合理地假定,老子“自然”的意义隐藏在今天更加多义的自然话语中,至少会存在一种可替换的再表达。我们可以试用筛选法来探查老子“自然”的踪影和范围。这种方法是:列举今人词典中有关自然的词义、用法和语境,将其与老子的话语和“自然”用法进行替代、对比,以此验明老子自然一语的恰当意义。
在今人的辞典和语汇中,常常会出现“自然”,但是,同《老子》比较,这种“自然”似乎只是近代文化语境中的“字样”,它们不过是朝向“自然的某某(事物)”的意向而并不是老子“自然”的本意,它们有时反而成了我们理解老子自然一语的障碍了。比如,在日常语言中,有造化、非人工的、非超自然的、自发的、简朴的、自在的或自然的世界、自然的事物、自然的存在、自然的部分、自然的现象、自然的表象、自然的本性、自然的属性、自然的本质、自然的秩序、自然的规律、自然的奥秘、自然的形式、自然的描述、一种完美的自然想象等等说法,这些说法已经成了现代话语中流行性、主导性的表达,它们将自然剖分开了加以讨论,触及的只是大自然的某些特点、侧面、层面、部分等等。也有从“自然”中引申出其他比较系统的用法的,例如,美学的用法、伦理的用法、科学的用法、艺术的用法、宗教的用法等;直接的指向行为的,则有崇尚自然、遵循自然、热爱自然、亲近自然、模仿自然、感知自然、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等等。如果不惮烦的话,我们甚至可以编写出一大册有关自然一词的意义、用法变迁的词典来!
不能不承认,今人有关自然的用法和老子的意思或多或少存在交叉,然而,也不能不承认它们在整体上则是趋异的、不可还原、不可转译的。当一个现代人讨论自然时,他或她在心理所指向的,是与人分离的、不相干的身外之物或者客观之物。这两类形式的用法互相支撑,代表着现代人对自然的理智与冷漠情感相交织的一种心智定势。这究竟是不是老子使用“自然”所要表达的根本意思呢?如果不是,差距有多大?我们绝不能绕过这类疑问,否则人类文明词典中完全有可能丧失掉一种重要的“自然”词条(老子和道家的)。在笔者看来,老子的“自然”,不但反对人与自然二分,反而还要辨清包含人在内的一切事物的共同原则,它不是与人丝毫不相干的所谓由必然性控制的自然王国或者表像集合。
阐释老子的自然概念,其实需要在现代语言和知识规范中给老子思想腾出地盘和生长空间,这在本质上是需要发展老子的自然语义和思维,这就是说,虽然我们反对用现代语境中那种自然概念量度老子的自然概念,但是,我们也不是要进行考古式的复原,我们要的是沿着老子自然思考的方向来演绎老子的自然概念,我们能够做得最好的可能就是在那个方向上使老子开创的认识得到深化和完善。
“自然”是个多义词,其不同用法在老子思想中或许都有某种程度的体现,可是不为根本,我们拿这些用法代入老子的若干重要命题性语句,生成的新句子会明显引起老子思想的变异。将自然解释为自己如此,虽无多大妨碍,可是对人们了解老子思想的根本内涵而言,似乎缺了点什么,因为这种字面解释等于没有解释。值得注意的是,除上述用法之外,如我们上文分析的,“自然”还可以用来指不加人为伪饰、加工的自然的状态或者趋势。令人惊讶的是,正是后面这种被我们长期忽视的意思,却是最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老子根本思想的解释,这个解释正是老子“自然”及其整个哲学体系所追求的意趣所在。老子不是从自然现象、实体、事物、元素、规律、自然界等层面来讨论其哲学,而是从世界存在和变化的趋势切入,展开哲学思考的,他要掌握世界上存在和变化的最优状态和趋势。
(二)从字面解释向中国古代语文的逻辑层面深化
旧有的字面意思解释和语法分析具有一定的必要性,然而揭示不了“自然”的准确意旨和潜在理论蕴含,我们需要借助语言逻辑的分析求解。
老子的“自然”,绝非不可再阐释的“无称之言”、“穷极之辞”,它由“自”和“然”两个字组成,其字面意思一般释为“自己如此”。“自”和其他字词结合使用,在《老子》中屡屡出现,比如说“自是”、“自正”、“白化”、“自伐”、“自均”、“自胜”、“自宾”、“自富”、“自定”、“自矜”、“自知”、“自见”、“自爱”、“自贵”、“自朴”、“自生”等等。在语法形式上讲,“自然”属于这一系列复合词的集合。可是,细加体会和分析可知,“自然”这个术语与其他
表达是有明显不同的,特殊性出现在“然”字上,其他带“自”的表达式是与表示动态的词结合在一起,而“自然”中的“然”字则不是动词。也就是说,自然和上述带有“自”字复合词的集合,在逻辑上有区别。古代汉语的语词分实词和虚词两种,实词一般很受研究者的重视,然而,虚词对理解古代汉语也是十分重要的,前人把对虚词的分析叫做“审辞气”,认为虚词主要是具有语法意义,在笔者看来,实际上虚词不仅有分别语气或者语法的作用,最重要的是,有时候某些虚词还能够指示出实词之间的关系,甚至可以被转译为与逻辑小品辞类似的用法,例如,今天表明论证和命题关系的许多指示词“因此”、“因为”、“所以”、“或者”、“并且”等等多是从虚词复合而来的,这不是偶然的,可以说,虚词在古汉语里面发挥了一定的语言逻辑的构造功能,这也是虚词何以产生的深层原因之一。退一步说,即便是发挥语气作用之类虚词的用法,也包含有一定的中国古代特有的思维和思想构造、表达机能,因此,善于把握虚词的用法,往往具有认识上的必要性。
在古汉语中,“然”字有多种用法。王引之说,“然”可以用作状事之词,若论语“俨然”、“斐然”等。同时,他引《礼记·大传注》文:“然,如是也”,并云:“凡经传‘然则、‘虽然、‘不然、‘无然、‘胡然、‘夫然者,皆是也。”从逻辑意思上看,“如是”也正是状事用法的一种,本质上“然”字的一个重要用法就是表示某种情况下事物存在或者变化的相应状态、趋势。用作这种用法的还有“如”、“若”等虚字,它们可以和“然”互训。裴学海承继王引之说,他列举的有:“‘如,犹‘若此也”,“‘如,‘然也。状事之词也”,“‘若,犹‘然也,状事之词也”,“‘若犹‘如此也”。由此可知,自然、自如和自若是等义词。从自如、自若这样的等义词,一看便知,老子的‘自然,和现代语境中的‘自然是两回事。杨树达列举了“然”字的12种用法,其中有“表态形容词”、“代名副词”这两条,前者如“欣然”中的然字,后者如“无然”中的然字。杨说的也是语法形式的分析,如果从逻辑上看,它们同样表示的是某种存在或变化状态,可指心事,也可指物事。老子的自然这一用语,就是这样,其中“然”是表示某种状态、用来状貌的。什么状态呢?这就牵涉到“自”字,在“自然”里面充当副词用。杨伯峻云:“‘自作副词,有‘亲自之义,也有作‘躬自的”,又云:“‘自有‘自然之意,作副词,也有作‘自然的”。据此,“自”也是副词,对“然”起加强作用,“自然”犹自如、自若,进一步即如如、如若、如自、如是、如此也,原来“自然”有大量同义词,它是在众多近义词中慢慢脱颖而出的,这些近义词虽然辞气不同,但是道理一样,用法相近,都是用来表状的。耐人寻味的是,其一,老子与中国古代思想家对“名”多有批判甚至不信任,与此同时,他们更加看重动词及其反映出来的势态,对人生、社会、历史、宇宙的节律、趋势表示出极大的关注;其二,如、若等字本来的用法公式可以是“A如(若)B(然)”,但是,“自然”这类用法的公式却意味着“A如(若)A然”,这个公式的用法蕴含了先人认可了唯一性或日事物存在与变化的逻辑原则,这是古汉语中体现的一个形而上学准则或终极性逻辑假设。
基于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将老子的自然一语初步解释为指任何事物自身的状态或者动静的态势。当然,因为老子谈到的事物不是指抽象、静止的事物和状态,他有更强的动态感,所以,进一步,我们可以将老子的“自然”解释为事物运动或者变化的状态、趋势。这样看来,“自然”一词的语法形式和逻辑形式是不同的,我们把“自然”这个语词拆分为主谓结构或者其他词组形式,并不能阐释清楚老子“自然”思想的内涵。
二“有”、“无”与“自然”的原因
为什么老子不像西方早期主流哲学那样思索存在问题,而是走向状态和趋势的哲学追问?这就要从老子思考的出发点开始。
历史上对老子思想最有名的概述见于《庄子·天下篇》,篇中说,老子和关尹共同构成了讲“道”的一个派别,老子哲学理论的要害,就是“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我以为,这个概括是对老子思想最完整的把握。“有”和“无”二者,正是老子哲学思考的端点。老子自己也说:“有”、“无”两者始终缠结在一起,“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通行本第一章,下引《老子》凡不注释版本而只标章号的,均指出自通行本《老子》),这里,他清楚地交待了有、无这对范畴是其哲学,也是其认识世界的一道大门。
老子对世界和事物的认识是从变化而不是从它们背后的存在开始思考的,这可以称为非常辩证的现象学的思维。老子看到事物和世界有其存在的一面,也有其转化的一面,就是说,他眼里的一切是处于过程中、转化中的东西。因此,从“有”和“无”的关系,我们可以在根本思路上认识老子哲学的意趣所在。
尽管照理说本体论应当解决存在和变化的关系问题,可是,通常的哲学家们还是或偏重谈存在,或偏重谈变化,因为要统一存在与变化,极易导致所谓存在和虚无的难题。老子在这个问题上迈出了可贵的一步,在他看来,存在的状态或者变化的趋势才是实在,世界以及任何事物不是简单、静止的“有”或“无”,毋宁说,事物都是“有”和“无”的统一,任何事物由“有”和“无”两种反对的因素、动力和趋势组成,呈现出“有”和“无”两种相反运动的张力状态,因此,事物从来不是静止不变的。这样的思路,与一般那种以存在论为核心的本体论思维划开了界线,而朝向了事态或态势问题的求解方向。“有”、“无”这对范畴及其指示的张力,肯定事物的存在、转化与超越可以同时并存,且具有同等地位。老子不偏向“有”,也不偏向“无”,而是把任何事物放在有无之间和转化之中来看待。这一点历代注释家和批评家多有误会。通行本《老子》中确实有言:“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40章),这句话如果脱离老子思想系统孤立地解释,就会扭曲老子思想的出发点,很多人就是这样才认为老子说万物起源于“无”,甚至有人说老子哲学是主张绝对虚无的哲学。倚重倚轻、或有或无,是历史上注疏和评论老学者的痼疾,例如,古代的佛学家多批评道家局限于实体性思维,是侧重“有”的层面分析道家;何晏、王弼则侧重“无”的方向推解出贵无论玄学;宋明理学家大都批判道家空谈有、无,所谓不知道动静、变化、出入、聚散、显隐等才是真正的有用范畴,张载的批判影响深远,其实老、庄何尝不知道有无范畴的统一性所在?张载自己犯了一场历史性误会,或者说他批判的对象其实是贵无论玄学和佛家的点评而已。
重新辨析和认识道家有无范畴的原初规定性具有重要意义。上世纪末的出土文献《郭店楚墓竹简》老子残本中存有这样的章句:“天下万物生于有,生于无”,与通行本比照,少一个“有”字,意思差之千里。有学者以为这个章句可能是误读,我以
为,这在逻辑上是完全可以证立的。即使没有楚简的出现,综合《老子》整个文本中随处可见的有无张力思维的线索,强调有无统一性关系的注疏者在历史上也是代有人在的,最早的就是庄子了,《庄子》一书中,揭橥了“两行”(语出《庄子·齐物论》)宗旨和叙述原则,这是对《老子》首章有、无深层统一性思维方式的准确继承和发挥。
可以说,在老子心中,鉴于有、无的相互作用,世界和事物的本质就是事态或日态势,事态是世界最真实的可能样式,对事态的关注构成其哲学思考的根本动机。必须提起注意的是,总是有人将老子的“有”和“无”误会成西方意义上的“存在”和“虚无”,殊不知,这是极大的误会,老子的“无”绝对不是一无所有的虚无,中国哲学思想史上从来找不到一家一派主张过纯粹的“非存在”或“不存在”这样的概念。老子的“有”和“无”具有用来表示事物及其状态动态转变的特点,二者共同构成一个过程,有鉴于世界的流动性和事物的不定性,老子相当于从这个流动的横截面人手,在这里他看到了任何事物都处在“成为自己”和“去自己化”的两种趋势的交争中,这两种趋势推到宇宙一开始,也是同时存在着的。所以,二者属于连续的趋势与过程,事物存在与变化的整体状态由这两种趋势的平衡与否决定。将“有”和“无”误会为存在和虚无两种静止的判断或情况,完全背离了老子的思想。这个误会和西方哲学的介入有关,西方哲学方法论有非常可取的地方,可以锤炼我们的思维能力与习惯,然而其概念、范畴和命题直接拿来注释或套解中国的表达,则必须遵从谨慎原则,本来不应该有此消极误会。
西方哲学中形而上学、存在论和知识论关联十分密切,正统西方哲学认可知识表达的形式有“s是P”与“S不是P”两种原型,它们可以说必定要在形而上学特别是存在论那里要求有一个存在、非存在的形而上学断定,知识判断在逻辑上的静止性特点,迫使形而上学带有僵化、刻板的形式,这也无可厚非,因为它终究对西方自己的知识论的发达起到了积极作用。可是,比较而言,中国思想家在进行形而上学思考时,并没有以知识论和逻辑作为媒介,他们多是直接的形而上学思考者,将现象、直观和思辨纳入一体,遂表现出直观、辩证的现象学思维特点,比如,他们更加直接地采取了“有什么”、“无什么”、有无相即、相继、相成的关系判断形式,这种有无判断及其关系判断的形式是中国形而上学话语表达的重要特点。从变化与过程现象的直观看,大千世界,万事万物纷纭呈现,且一事一物便是一事一物,不可谓之无;然而,一事一物、万象世界,又是流变转化不息,所以也不可谓之全是“有”;合此而论,有无之际、变化之间便是世界及其万物的总特点。这其实亦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近年来,西方汉学家在理解道家哲学方面已经有明显变化,例如,安乐哲对西、中形上学范畴,所谓二元论和二极论进行了独到的比较,认为中国人对对立面的认识与西方不同,中国的阴阳是两极(polarity)概念,阴阳不离,阴阳相生,这与西方二元论不同。两极性思维通过互为依存性来确定何物存在。两极性关系的解释导致的是世界的全息理解,其特点在于互相联系性、互相依赖性、开放性、相互性、非决定性、互补性、相互关联性、共同广延性。借此,他反对将道作自然法与自然规律式的理解,并进一步得出:“自然秩序最好被理解为一个突现规则性而不是抽象、前定原理”,这是美学的宇宙理论,道的世界观就是一种美学的宇宙理论,在这里充满创造性,而它可能没有任何法则可循①。笔者认为,这是道家哲学比较研究历史上一个真正积极性的进展,可能是重新理解中国哲人思维范式的一个重要环节,他所说的两极论思维实际与本文所言的有无张力论有相通的地方。
三自然即最佳态势
厘清老子哲学以有无范畴作用关系为出发点,对我们从整体上把握老子哲学的根本精神是重要的一步。立足于此,我们对老子哲学的整体理解会有新的收获。从本体论的层面上看,老子思想既不是要把握“存在”,也不是为了论“变化”,而是要弄清楚存在和变化的态势。揣摩老子的章句和整部《道德经》的宗旨,我们总能看到老子关心事态即状态和趋势的运思以及行文方式,无论从本体论、认识论层面,还是人的心态和社会实践层面,都是这样。这和中国哲学关注的始基性问题和思维特点有总体上的家族相似性。整个中国哲学,如果穷本溯源,可以说是从《周易》提出或蕴含的问题与符号系统开始的,这个问题就是“变异”问题,了解的办法就是以阴阳符号的运动形式和喻义为途径。这套系统,正如《易大传》阐释的主导思想所昭示的,是要通过“立象”的符号思考,了解世界万物的存在状态与转变趋势。中国哲学所走过的道路说明,弄清心灵结构和世界结构以及存在本身这些问题不是第一位的,紧迫的问题是要认识世界上万事万物的变化趋势,所谓要窥破人和宇宙的“天机”,或日达到“穷神知化”。老子的哲学,特别是其“自然”的理念,看起来正是对以《易经》蕴藏的变化之道为根本典范的一种思辨性解答形态。
老子讲的“自然”,原因和根据出自于“有无”两种因素和力量,大目标是从世界万事万象,即各种存在和变化的趋势状态中找出某种良性的出路,这个出路又是什么?用老子的话说,“自然的”状态和趋势就是我们需要的态势。这在第17、23、25、51、64章中明确地反映出来,《第17章》云:“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第23章》云:“希,言自然”,《第25章》云:“道法自然”,《第51章》云:“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第64章》云:“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自然而不敢为”,根据这些章句的意思,道、德本身、人和万物所遵循的都是“自然”。我们前文分析已经将“自然”的中心主题缩小到状态和趋势或者总之日态势、事态的范围里,现在要看,自然的恰当内涵是什么?换句话说,自然指的是何种态势?
《庄子·天下篇》里说老子思想“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句中的“常”字,历代注疏家看重之,但是解说不详。马叙伦说:“具言之,当云:建之以常、建之以无、建之以有。……是常、无、有分建三谛,并非一谈。常者,和有无之名,故日:知和日常也”,此解说富有深意,笔者以为周密合理。笔者认为,常字乃是老子哲学独立概念之一,应该沿着老子总的哲学思路并参照《老子》通书细加辨证。
《老子》中“常”字屡次出现,有重要的独立概念意义的如“常德”(《第28》章)、“习常”(第52章)、“复命日常”、“知和日常”等。《第16章》云: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日复命,复命日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这里的“常”,王弼注曰:“复命则得性命之常,故日‘常也”,解为“性命之常”,易“万物”为“性命”,添加了王弼自己所臆想的主词,不可从,不过,保留复命意思是正确的。奚侗说:“生死往复,物之常理”。陈鼓应说,常字“指万物运动与变化中的不变之律则”。
孙以楷先生说常字“指万物生长之自然规律”。笔者认为,这里的常字一定程度上含有不易的“常理”、“律则”、“规律”诸种意思,但是,从整体上看,老子思想不是局限于纯粹抽象思考的哲学,释为正常、恒常的状态和趋势,则更加贴切,可以沟通古今语境变迁的障碍,况且,老子思想里的常字本来是有违于抽象规律性之类解义的。《第52章》曰: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日明,守柔日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习常。
王弼注说“习常”是指“道之常也”。陈鼓应先生说习常是指“承袭常‘道”一。显然,注释均有过度诠释之嫌。笔者以为,这里指平常、正常心态而言,习常犹云保持正常或常态。《第55章》云: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日常,知常日明,益生日祥,心使气日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知和日常”,王弼说“物以和为常,故知和则得常也”。陈鼓应先生因仍《第16章》,将“常”释为“事物运作的规律”。值得注意的是,刘笑敢先生在该章章句的“析评引论”部分,明白写到:“‘常,即恒常、稳定的状态,简称常态。”刘先生的意思如果推广开来,用于老子思想的整体诠释,就和笔者的看法如出一辙了!
裴学海云:“‘常犹‘定也,‘必也。”杨伯峻指出,“常”在古汉语中可用作形容词,也可作副词用,形容词的“常”可以借作名词用,可以译为“一定”、“不变”。转译之后,我们很容易看到这些都是模态性用法。仔细玩味上述章句和整部《老子》,上述引文里的“常”在现代语境中,如果说要找到最恰当的解释,当是“常态”、“正常”、“常然”等,用“常态”、“正常”等代入上述陈述,不违老子深意,且语义更合乎现代逻辑、知识和理解习惯。基于这样的看法,老子许多思想命题都可以转换为关于可能性、必然性等模态性的哲学表述,换言之,老子不是在讨论孤立、分离、静止的东西本身,也不是在纯粹抽象层面上讨论理论界问题,更不能以西方存在哲学等同之,老子是在讨论万事万物在整体上的关联状态与转化的态势,并且,他试图掌握的是这些态势中最为正常的态势。为什么他给予“自然”和“道”同等甚至更实质性的地位?笔者以为,最佳的态势只有一种限定,而“自然”能当于最佳态势理论的底质和归趋。事实上,正如后来庄子反复申明的,“道”的基本特性之一就是求“通”、知“化”,而“通”、“化”正是对老子哲学作为趋势哲学的一个绝佳体现。
根据老子思考的特点,“自然”和正常态势或日最佳态势在意思上的趋同存在逻辑必然性。在老子眼里,世界是运动的,运动体现为过程,过程有多种可能趋势和状态,不论“变”与“不变”、存在抑或超越,凡是事态都是有“常”、有“正”,即有稳恒、平衡、正常态的。也就是说,事物的存在和演变必有最佳状态,这个最佳状态是道的规定的实质。与这个最佳状态最接近的,就是具有动态自演化、自组织、自平衡的稳定态,也就是自然常态。自然常态具有自发的秩序生成和修复功能,但是,须知它不等于秩序,在某种程度上它可能是混沌状态,这是后来的规律论的解释者所始料未及的。而失去常态,事物就会转向异化、衰亡。这样的阐释用到老子理解上可谓文义通畅,例如,老子说:“知和日常,知常日明”(第55章),这句话中的两个“常”字,过去一般训为恒常,有的干脆训为“道”,我们认为,“恒常”训过于泛化,而“道”之训将常的特点等同于道,也不合适。恰当地讲,似应该引申为指“常态”(normality,nor-mal behavior,normal conditions)、“正常”、“不反常”。古代汉语中“常”的一个解释就是“正常状态或者秩序”,如《诗经-唐风·鸨羽》中有“悠悠苍天,曷其有常”,其中的“常”,就是指正常的状态、秩序。老子珍视和谐的生成条件,所以,把合乎道的深层和谐视为唯一的常态。老子又说:“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第79章)意旨是反对虚假和谐,而追求正本清源的深入解决,因为,与天道的平衡来比较,人道是褊狭、不公正的,人道的状态无论如何调和治理,也不可能凭自身达到正常永恒的状态。所以,我们说,老子哲学不但是状态哲学,而且是有关最佳状态,即稳定平衡态的哲学。老子以“道”作为统一“天道”和“人道”对立的反思性范畴,提倡“为无为”(第63章)、“无为而无不为”(第48章),就是为了捍卫正常态势,因为只有这种态势是正面成功最大、创造性成就最高而负面的作用最小的态势。
如果排除老子道论的哲学化语境,那么,将“自然”解释为“自己如此”、如其所然、自然而然,或许差不多了。在道论的整体语境中,“自然”的意思应该结合“道”的整个体系来理解。这样,“自然”可以阐释为:事物自身如其自身,即如其自身存在和变化的逻辑,事物保持或恢复自如的态势,等等,这是指事物对其自身存在与变化的内在逻辑的自我肯定趋势。换句话说,“自然”不等于存在抑或变化,但是,是对存在和变化自身关系的描述,自然指示出最合理的存在样式和状态。在老子的哲学话语中,说某事物“自然”,等于说事物如其常态、如其合理、健康和稳恒的事态存在着、变化着。《庄子》中有个“浑沌”(《庄子·应帝王》)的说法,是有关自然常态的隐喻性说法,正是老子自然即最佳态势的最好的隐喻性说法。采用我们时代的知识和思维质料来进行阐释的话,从实质性上看,老子“自然”的本意是指常态,而不自然就是不正常、不平衡、不稳定、衰寂、反常和异常,等等。
四结语
根据上文对“自然”分析的尝试,甚至可以获得老子哲学的一种新定义。笔者以为,所谓老子哲学,就是关于事态或态势的哲学,或者称之为掌握变化趋势的哲学。老子的旨趣在于研究万事万物,包括社会历史的可能态势,他的归趋落实在认识最佳态势的哲学上。这种最佳态势既是事物变化的最优趋势,也是存在的最优条件。“最佳”指的就是“正常态”,简言之为“常态”,常态的本质就是自然态,这是老子“道”的根本意旨所在。老子的“自然”不等于大自然、规律、事物、实体、元素、自然现象等等,而是指这种正常、稳恒、优化、动态平衡的态势,这也是老子“道”论的重要实践价值所在。“道法自然”的实践导向,就是要求人类捍卫常态或者动态平衡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