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先秦道家的万物生成理论

2009-04-03 01:18周晓露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年1期
关键词:有形天地

周晓露

[摘要]《老子》的“有生于无”揭示了万物生成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而学界一直对“无”的具体所指争论不休,如果借用《庄子》的“有伦生于无形”将《老子》的“无”宽泛地理解为“无形”,或许能帮助我们更加完整地认识“无”及万物生成的过程。

[关键词]道;气;天地;无形;有形

[中图分类号]B22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1763(2009)01-0034-04

万物生成一直是先秦道家极为关注的一个论题,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道家通过解释万物生成来说明“道”的种种特质,万物生成过程构成了对“无为而无不为”的最佳注脚,并且以此提供一个天道运行的模式供人们效法。

我们认为,《老子》已经构造了万物生成的基本理论框架,但由于《老子》语言简古抽象,因此我们还需借助《庄子》和《列子》的相关言论对其进行补充,以便完整地理解万物生成理论。实际上,先秦道家的万物生成理论也是按照这一顺序而建立起来的,即《老子》建其“筋骨”,《庄子》、《列子》充之以“血肉”。

我们首先分析《老子》所建立的万物生成的基本框架。《老子》说: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天地之间,其犹橐箭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以“道”为起点,经历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样一个从无到有、由少至多的过程,所谓“从无到有”指的是从无形到有形,“由少至多”则揭示了万物生成是一个动态过程,正是由于天地之间“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才使得万物生生不息。那么我们要解释的就是无形如何到有形,天地间又为何会呈现出动态的过程。

我们之所以将“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中的“无”理解为“无形”,是借助了《庄子》的“有伦生于无形”的观点,这样“有生于无”就为我们提供了万物生成的顺序,即无形——有形——万物,而以无形状态存在的有三种:一是“道”,二是“气”,三是空间。对此,我们将分别论述。

一“道”

“道”是无形的,对于这一点,《老子》第十四章和《庄子-大宗师》都说得十分清楚: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日希,搏之不得名日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缴,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

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触之不得其体,可见“无形”、“无声”、“无体”都是“道”的特征,而“无物”则限定了“道”绝不是物质性的存在,但人们确实能感受“道”在发挥作用,因此老子说:“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庄子也说:“夫道,有情有信。”

从这一角度说,“道”又是客观存在的,所以老子必须勉强地形容“道”,正是基于此,才称之为“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我们认为,“道”就是普遍规律,规律是无形的,但人们确实能感知规律发挥着作用,因此规律就是一种非物质性的客观存在。

那么“道”在万物生成过程中起着什么作用呢?首先,“道”是万物生成的前提和起点,这一前提是绝对的,对此《庄子·大宗师》这样解释“道”:

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道”作为生物的绝对前提,不像其他的有形之物会有生灭的变化,所以说它“自本自根”,“道”先于鬼神、天地就已经存在了,并且永恒存在。作为非物质性的生物前提决定了所谓“道生万物”不可能直接地生出有形的万物,但万物都有其自身具体的规律和特性,这些具体规律和特性正是“道”赋予并且规定的。因此,“道生万物”正是从“道”赋予万物各自的规定性这个层面上来说的,并且是在万物尚未有具体形态时就已经赋予了,也正是基于这个意义,我们说“道”是万物生成的前提和起点。

其次,“道”在万物产生之后,支配着万物的运行。这是因为万物尚未有形之时,“道”就规定了其具体特性,这一“先天”因素决定了万物在从生到死整个动态过程中都被“道”所支配。需要注意的是,“道”作为支配者是静态的、不动的,作为受支配的对象——万物是在不断运动的,对此,《老子》第二十五章说: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日道,强为之名日大。大日逝,逝日远,远日返。

这里的“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就是形容“道”的寂静状态,至于“周行而不殆”并非指“道”本身在运动变化,而是指在“道”的支配作用下,万物呈现出运动变化的状态。而“大日逝,逝日远,远日返”就是说万物在“道”的作用下,会运动发展,发展下去就会走向极盛,走向极盛后又要返过来回到原处,《老子》第十六章也说明了这一点: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日静,是谓复命,复命日常,知常日明。

万物生成之后虽然纷纷芸芸,动态十足,但最终都会回到出发点,复归于虚静状态,即死亡状态。而死亡状态并非意味着停滞不前,因为“道”始终发挥着作用,一物死亡回归于静态,必然会有新的物产生,重新呈现出动态,这就是庄子所说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反者道之动”也证明了“道”支使万物由静而动,由动复静,如此循环往复,万物生生不息。

由此可见,“道”本身是无形的、寂静不动的,故老子称之为“虚静”,但它却支配着万物的生成、发展、死亡,正是万物循环往复地运动,使天地间构成一个动态系统,静态之“道”支配动态的天地系统恰好证明了“道”无为而无不为的本质特征以及“静为躁君”的正确性。正是因为如此,老子才极力地推崇“虚静”、“无为”,强调“致虚极,守静笃”和“为无为,事无事”。

二“气”

我们之所以将“气”纳入到万物生成的范围,是因为老子在谈到万物生成时提到了“冲气以为和”,但并未对“气”进行详细解释,直到《庄子》才对“气”有了详细的论述: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由上可知,先产生了“气”,接着“气”的运动变化使物有了具体形态,有形就有了生命,而生命又会走向死亡,就如同四季变化,循环不已。从“气变而有形”来看,“气”是从无到有的中间纽带,它介乎“无”与“有”之间。

我们认为“气”就是构成有形之物的细微物质颗粒,即老子所说的“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中的“物”。“道”规定了万物具体特性,但“道”毕竟是非物质性的,而要形成有形之物,必须要有物质性因素的参与,这就是“气”。“气”是物质颗粒,自然具有物质性,因此老子称之为“物”;但由于它极其细微,以致于人们看不见、摸不着,因此老

子就将“气”纳入到无形的范畴。由于“气”是一种物质性存在,但人们肉眼看不见,所以我们说“气”介乎“无”与“有”之间。

由于“道”本身是静态的,而它却支配着万物的运行,从本质上说应当是“道”通过“气”来支配万物的运行。对此,我们可以看《庄子》和《列子》中的相关论述: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

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

人的生成就是“气”的聚合,而“阴阳者,气之大者也”,具体来说,应当是阴阳之气的聚合,而死亡就是阴阳之气的离散,人的生死对应于阴阳二气的聚散。又“通天下一气耳”,万物均由“气”构成,人是万物之一,既然“气”的聚散对应于人的生死,自然万物的生灭也对应于“气”的聚散。由“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可知,“气”的聚散运动是循环不断的,因此我们说,万物的生成、运行本质上是“气”的循环运动。

综上所述,“气”在万物生成过程中的作用就是赋予万物具体形态,并且使“道”通过“气”的运动支配万物的运行。正是由于“气”的不断聚散、离合才使得天地间成为一个“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的母体。

三空间

任何有形的生命都需要孕育它的母体,而“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孕育万物的母体就是“天地之间”这一巨大空间。我们之所以要强调“天地之间”而非“天地”,是因为先秦道家认为万物生成于天地之间,而天地之间属于“空间”的范畴,空间具有“无形”的特质;而对于天地,道家认为:“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即认为其属于“物质”的范畴,物质具有“有”的特质。由于“有无相生”,即物质和空间同时相对立而产生,因此,我们将分别论述“天地之间”和“天地”。

首先看“天地之间”。老子说:“天地之间,其犹橐箭乎。”他将天地之间这一巨大空间形容为“橐箭”,即古人冶炼金属时用来鼓风吹火的器具,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风箱,庄子则称之为“大炉”,即冶炼金属所用的熔炉,不管是“橐箭”还是“大炉”,二者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中空,正是这个巨大空间产生并且包容万物,对此,老子感慨道: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天地之间就好像一个玄妙的母体,这一母体永远存在,它的神奇作用永不消失,因此万物不断从中间诞生。万物不仅从天地之间诞生,而且生存、活动于天地之间,最终还要消亡于天地之间。庄子在解释人的生死时说: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瞰暾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庄子认为,人的生死就是“气”的聚散,无论“气”是聚合还是离散的形态,始终脱离不了天地这个大空间,因此他说人的死亡就如同安睡于天地这一“巨室”之内,以此推之,万物的生灭变化何曾离开过天地这一巨大空间呢?

其次,我们看与“天地之间”相对立存在的“天地”。庄子说:“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可见,“天地”是有形之物中最大者,同时也说明了“天地”属物质性范畴,那么天地是如何形成的呢?对此,《列子·天瑞》解释说:

虹蜿也,云雾也,风雨也,四时也,此积气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积形之成乎地者也。

“天”具体包含了虹蜕、云雾、风雨、四时,而这些均由“气”而成,“地”包含了山岳、河海、金石、火木这些具体内容,二者相比较,“天”比较接近无形的状态,因为虹蚬、云雾、风雨、四时没有固定的形态,而“地”则呈现出较为固定的形态,因此“天”是“积气”而成,“地”是“积形”而成。虽然“天”没有固定的形态,比较类似无形状态,但“天”毕竟由“气”组成,“气”的物质性决定“天地”仍然属于物质性,正是由于有了“天地”这一物质性存在,才使得“天地之间”作为空间而存在,二者相互依存。因此讨论“天地之间”不可避免地要谈到与之同时产生的“天地”。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万物生成的基本因素包含了:作为万物生成绝对前提的非物质性存在——“道”,使万物成形的物质性因素——“气”,生成并容纳万物的母体性因素——“天地之间”,这三者均具备“无形”的特质,正是基于这个原因,老子才说:“有生于无。”可以说,先秦道家正是通过构造万物生成理论,赋予了“道”、“气”、“天地”这些重要概念最基本的特质,从而为人们提供了效法的对象,如提倡效法“道”的虚静、无为;“欲静则平气”和“游心于淡,合气于漠”则强调养“气”的重要性,“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说明君主治国要效法天地。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道”、“气”、“天地”三者也有本末之分。我们认为,这三者的重要性是依次降低的。这是因为《庄子》说:“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即认为天地、阴阳之气都在“道”的统御之下,且从万物生成的顺序来看,“道”先天地而生,且虚静不动,故应属于第一性因素;“气”属于物质性因素,运动循环于天地间,由于“静为躁君”,所以相较于“道”的虚静与非物质性而言低了一个层次,但“气”的运动形成了“天地”,所以较“天地”又高了一个层次;而“天地”中,“天积气”故“天”较为接近“气”的无形状态,“地积形”使“地”具有相对固定的形态,而道家往往强调“无”比“有”更为重要,因此“天”较“地”高了一个层次;而天地间产生了人,所以人比天地又低了一个层次。因此,明白了“道”、“气”、“天”、“地”、“人”的本末顺序也就能理解老子所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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