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魏晋志怪小说到唐人传奇

2009-04-01 02:58陈艳秋
山花 2009年6期
关键词:唐传奇唐人魏晋

在中国文学的历史上,中国古代小说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从上古的神话到明清的巅峰时代,中国古代小说艺术技巧日臻完善,小说观念不断发展。在这一过程中,魏晋的志怪小说到唐人传奇是不可或缺的环节,这时候,中国古代小说有了一个质的飞跃。明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说: “凡变异之谈, 盛于六朝, 然多是传录舛讹, 未必尽设幻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 假小说以寄笔端。”由此可见, 小说至唐开始成为文人有意创作的独立文体,唐代文人开始有意识地写小说,是中国古代小说史上的一大进步。

一、魏晋志怪小说的特性

魏晋南北朝时期堪称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第一个高峰, 虽然这一时期的小说从文体上看还处于“粗陈梗概”的原初形态,但其对后世小说的发展却有着深远的影响,特别为随后出现的以唐传奇为代表的唐人小说的创作提供了多方面有益的经验。初唐的《古镜记》、《补江总白猿传》具有明显的由志怪向传奇过渡的痕迹,一些唐传奇的故事也显然取自志怪小说,如《枕中记》取自《幽明录》中的《焦湖庙祝》,《倩女离魂》取自《幽明录》中的《庞阿》。至于情节结构的复杂化、细节描写的突出化、对话的运用等方面的写作经验也为唐代小说所汲取。

追本溯源,小说一词最早出现在《庄子•外物》篇中,“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也就是说,小说在先秦时期是指离正道而擅作的邪说辟言,浅薄道理。汉代的桓谭虽然已视小说为一家之言, 对其形制、内容和作用都已经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肯定了小说“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词”,但仍认为小说是远离正道的“丛残小语”,是书论以理的“子书末流”。

魏晋南北朝时期小说已具雏形,小说创作空前繁荣。由于魏晋国家分裂, 社会动荡不安, 人民饱受战乱的痛苦而易于接受宗教信仰, 封建统治者为利用宗教麻痹人民, 也大力宣扬佛教,故此社会上宗教迷信思想盛行, 鬼神故事不断产生。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说:“中国本姓巫,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因此时人出现了辅教、尚奇的小说观念,在小说的创作中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维护着宗教的观念,追求怪异成为当时小说的审美价值取向。如王琰《冥祥记》中“赵泰”,描写主人公死而复活,追述地狱见闻,其形象与观念即是从佛教而来。

魏晋小说的另一重要观念就是宗史的观念。冯梦龙在《古今小说序》中说六朝小说“史统散而小说兴”,明代陈言《颖水遗编•说史》中也有这样的记述:“正史之流而为杂史也,杂史之流而为类书、为小说、为家传也”,即小说是从史部分离出来的杂书。受这种宗史小说观的影响,魏晋小说在取材方法上“考先志于载籍,收遗于当时”(干宝《搜神记序》),所以小说的情节不细致,保留了史书以简要为主的本色,形成了“粗陈梗概”的特点。最为典型的如《搜神记》中一条:“桓帝延兵五年,临沈县有牛生鸡,两头四足。”魏晋六朝志怪著作很多,当时的撰者读者都把这些当作史补、史余, 尤其是撰者更不承认自己在作小说。关于他们撰述的态度, 石昌渝先生作过概括“ 志怪小说的作者, 不论是道人、佛徒还是儒士, 他们都是相信自己所记的鬼神事迹是真实确凿的, 他们编撰志怪小说不是为了娱乐大众, 至少主要目的不是娱乐大众, 他们都是抱着弘扬神道的宗旨, 以诚实的态度对待鬼神, 用史家审慎的笔墨来记叙鬼神的传说, 将这些传说汇集起来文学化之后再传播到民间中去, 为当时蓬勃高涨的宗教大潮推波助澜。”

虽然六朝小说家为了使自己的作品求得社会合法性而给自己的小说戴上“信史”的桂冠,但从当时的很多作品中都可查到虚构的痕迹。清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提到殷云做小说“此殆是梁武帝作通史时,凡不经之说,为通史所不取者,皆令殷云别集为小说。” 唐刘知几在《史通• 杂述篇》亦说“ 刘敬叔《异苑》称, 晋武库失火, 汉高祖斩蛇剑穿屋而飞。其言不经,梁武帝令殷芸编为小说。” 所谓“ 不经之说”也就是时人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不曾有的事,换句话说, 就是虚构之事。可见小说的内容在其辑录者眼中就是虚构的。

总之, 魏晋六朝小说观念, 一方面, 继承汉代小说诸子理论的传统认识, 依然认为其是“子书末流”,理论价值低, 鄙夷不可观。另一方面, 由于时代的发展其小说已明显地具有小说叙事的特征, 即由汉代的重视理论到魏晋六朝的重视情节,尽管是粗陈梗概的, 但其内容已经开始以虚构为标准, 其功用也已经是“ 远实用而近娱乐” 。这突破了汉代小说观念的藩篱, 开启了唐代小说的先声, 为唐传奇的成熟提供了观念形态的准备。

二、唐人小说观念的转变

小说进入唐代有了质的变化。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 小说亦如诗, 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始有意为小说”说明唐人突破了魏晋小说家宗史的小说观,将小说划归文学的范畴,肯定了小说虚构的合法性,成为中国古代小说文体独立的一个重要标志。

虽然魏晋小说受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影响,纪事存朴,但很多汉魏六朝小说在内容题材上存在着虚构的成分,可是人们一般认为,对这些题材内容,当时小说的作者是相信其真实存在的,而且他们只是记录,并非有意创造。譬如干宝的《搜神记》, 今人看来纯属子虚乌有,时人却认为是真实的,干宝为其实录性还信誓旦旦地说“ 采访近世之事, 苟有虚错, 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干宝《搜神记• 自序》)很显然, 作为良史,干宝是站在史家的角度来给《搜神记》定位的。在小说还没有从史书的大系统中独立出来的六朝,小说家不能认识和承认小说的虚构性也是情理之中的,因此,魏晋小说总是游移于史学和文学的边缘, 既带有文学性又具备史学性。

唐代小说是在魏晋小说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这一阶段小说的最高成就当数唐人传奇,今以此为例论唐人小说观念的演进。将六朝志怪与唐传奇比较, 可以看出唐代小说最突出的特点: 虚构现实,即胡应麟所谓唐人作意好奇为小说。

什么是“虚构”?即小说叙述的事件在现实生活中并未实际发生,而是经验世界被作家心灵折射之后的结果。唐传奇作家确立了小说家的感性思维模式,他们作意好奇, 驰骋丰富的想象力, 开拓广阔的想象空间, 创造诡丽奇绝的艺术境界, 酣畅淋漓地表达人的欲念、理想和情思。如《东阳夜怪录》中作者借那些动物幻化的精怪形象,表现了当时下层士人的艰难经历和心路历程,卢倚马(驴)作诗感叹“长安城东洛阳道,车轮不息尘浩浩。挣利贪前竞着鞭,相逢尽是尘中老。”这种求官京城的经历正是下层士人失意人生的写照。作品以非现实的手法表现社会人生,真幻结合,虚实相应,语带双关,极富创意。唐代传奇作家不再拘泥于鬼神的有无,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虚构,这一点从唐代传奇的名目上也可以看出来。《玄怪录》中有一篇《元无有》,小说主人公命名“元无有”,即有意暗示故事中的人物原系子虚乌有。

唐传奇作者不仅在小说中“尽幻设语”,而且对小说的娱乐功能亦进行了大胆的肯定。唐李肇《国史补•序》谈及唐传奇时,认为传奇作品“纪事实,探物理,辩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笑谈。”其中“助笑谈”即说的是唐传奇的娱乐特征。本来唐传奇的作者很多都是士大夫文人队伍的人, 担负着传播正统文化的责任, 但这种责任主要反映在他们的史学著作中,更多的传奇作品关注的重心不再是经世之大略”、“得失之枢机”, 而是人的生命个体的愉悦性,这从小说集自序看, 无论是“传之好事以为谈笑柄也”(韦洵《刘宾客嘉话录叙》),还是“语怪以悦宾, 无异馔味之适口”(温庭筠《乾撰之序》)都明确地提出了佐助谈笑, 愉悦宾朋的创作意图。征异话奇, 愉悦宾朋的创作情境, 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唐传奇的审美特征, 这种创作宗旨的转换, 直接引发了小说观念的一系列变化, 并由此形成了唐传奇文体开始游离史传传统走向独立。

“艺术永远是一种虚构”。唐传奇通过虚构的故事和虚构的人物, 比以往的任何文学样式都能够更自由更方便更具体地反映人们的生存状态和生活理想。唐传奇走出史部小说的围墙,小说家敢于公开自己 “资谈笑,供娱乐”的创作追求,从而影响人们的生活趣味, 这不能不说是小说发展史上的一大进步。

三、唐人小说观念转变的原因

唐人小说观念转变的原因首先表现在社会条件方面。唐朝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兴盛时期:经济繁荣,民族融合,社会风气比较开明,文化交流频繁。这些社会条件形成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 流传着形形色色的奇闻趣事。商品生产的发展和城市经济的繁荣,使世俗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和复杂,人们的审美需求也相应地发生了某些变化,他们的“好奇”之心更倾向于世俗社会的“奇事”,希望文学作品能够更紧密地靠向芸芸众生,这为唐人小说观念的转变创造了良好的外部环境。

唐朝国力富强,外来文化尤其是佛道二教极为盛行,而佛道思想中的六道轮回、天堂地狱、成仙升天、玄想夸诞的想象虚构,给唐代小说的创作补充了新鲜血液。作家们的视野开阔,思维活跃,能够摆脱史传文学实录的束缚,驰骋想象,虚构出人间、地狱的种种幻境。小说家们又从佛道两教的典籍中吸取了许多营养,诸如神异奇变的幻术、变化莫侧的神鬼故事、遇仙故事等。如《任氏传》中的任氏美艳善良、勇敢机智、对爱情坚贞,但作品一开头就交代:“任氏,女妖也。”《柳毅传》中的柳毅为龙女传书,“叩树三发” 便由“尘间”入得龙宫,这些显受佛道阴阳轮回之影响。

此外,古老的神话传说、六朝的志怪小说、源远流长的民间故事,这些丰厚的文化积淀,也给唐代小说家们提供了许多有益的借鉴。

综上所述,在唐代文学多体式共生并进的格局中,唐传奇较之说唱艺术等更具代表性。由唐传奇的发展可以看到唐人小说观念的发展流变。唐人小说突破了前人“子部小说”明事、说理和“史部小说”纪事存朴的束缚,加进了虚构、娱乐等新的时代内容,展示出奇异瑰丽、荒诞不经的故事情节,充满了超越现实超越自我的浪漫精神,表明中国古典小说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为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参考文献:

[1]王枝忠.汉魏六朝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2]王先霈,孙文宪.文学理论导引[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M].北京:三联书店,1994.

[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作者介绍:

陈艳秋,唐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现于天津师范大学古代文学专业攻读硕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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