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向空中的鱼

2009-04-01 02:58向启军
山花 2009年6期
关键词:妹子

蛮一光着头,把一顶草帽拿在手里。他顺着河岸的斜坡往上走,上了公路,在桥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四月里的这个下午,因为没有阳光而显得有些暗淡,也没有风,天空灰蒙蒙的像贴着一块布。不过蛮一没去在意。他坐下来的时候,也没在意石头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土。

这会儿,他觉得好受些了。有种东西,像是已经慢慢地消失。好,这就好。这样就好了。蛮一觉得一切又已恢复了原样,而且,他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这种事,你总是没做的时候想做,一做完了就要后悔。一做完了就没一点意思。这让蛮一想着吃一锅烂鱼头,吃的时候有味,吆四喝六,吃完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吃完了,就只有一地让人恶心的鱼骨渣子。

一条大河横在眼前。在下面,当然也能看到大河。蛮一看着大河从上游的峡谷里流出来,平滑无声,像是一条暗黑的带子。除了宽阔的河面,像是有点粘稠的水,以及河水灰白发暗的颜色,你别的什么也看不到。你不知道它有多深,不知道它的下面藏有什么。你看不到它在流动。可它已经流到这儿,已经从横跨大河的桥洞里流过去了。接下来,他望着近处的的码头。码头上到处是临时搭起的棚屋、乱石和堆放的木头,一群女人正在河边背沙,弯着腰,从一条沙船上一背背地将沙背上岸来。蛮一觉得因为她们,码头多少有了点生气。又因为她们,码头就更显破败了。越过码头往上,远一些,有一段突起的河岸,长着几棵柳树,河岸下面是个僻静的河湾。河湾里,静静地泊着十几只船。

那儿叫河上酒家。蛮一知道它还有个名字叫杏花村,不过,不是牧童摇指的那个杏花村。事实上,蛮一刚才就呆在那儿,他就是从那儿来到桥头的。望过去,那些船泊着,围成了一个马蹄形,里边一栋盖着杉木皮屋顶的两层的木房子,屋顶上斜挑着一面耷拉着的黄色的酒旗。蛮一知道房子是建在一块巨大的漂浮着的木排上的,木排用几根腕粗的铁链,拴在岸边的岩石上了。蛮一还知道,每层房子都被隔成数间,用作餐厅娱乐间,又用固定的跳板连着每一只船,那些用布幔遮着窗子的船就都成了包房。那儿也许说不上宽敞,但已经够用了。最主要的是能够让顾客领略河上的风情。你坐在那儿,尽可以一边看河上的风景,吹着河风,一边喝酒,吃鱼,用牙签挑吃一盆盆的煮螺蛳。或者,你就钻进船舱的包房里去,喊小姐。其实去河上酒家的人,大多都是冲着小姐去的。那儿的小姐不是别的,就是一道菜,一道风味。那都是些下河妹子,或贵州、重庆、湖北来的外地妹子,进了船舱就笑嘻嘻地陪你喝酒,同你打情骂俏,唱小曲,任你抚摸搂抱。末了,钻进后舱里陪你做那事。而他,正是在那儿把那事做了。

蛮一胡乱地想着。河湾里一些清淡的烟子飘出了酒家,与岸上绿透了的柳树搅在了一起。这时候,他远远地看着吴二和牛三,一前一后地从酒家里走了出来。他俩在木排上站了会儿,说着什么。接着跳上岸,沿着河岸,朝这边走来。

两小时前,蛮一、吴二和牛三,刚从河那边的山上下来。

山上一处叫屙屎坨的沟岔里,有蛮一投资开的一个小型汞矿。所以蛮一带着吴二和牛三,去了矿上。汞矿没有吴二也没有牛三的份,没有他们的一点干系,但他们跟着蛮一,却是理所当然的。吴二是蛮一的大学同学,又曾在同一所中学教书。牛三什么也不是。也就是说他基本上是个文盲,从没跨过学堂的门,斗大的字也识不得几个,但这并不妨碍他和蛮一、吴二在一起。说白了,他们三人有着旁人难以取代的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从小在一起滚爬,是在城里一条叫营盘街的老街上一同长大的。街口边那棵老椿树,就是他们的旗子。尤其是牛三,他从穿开裆裤起就是蛮一的一员干将,挥舞着父亲铁匠铺里捅炉子的一根铁条子,在蛮一的前后走动,一个城里服的也就是蛮一一人。现在长大了也是,鞍前马后,跟着蛮一。跟着了,也就有了吃饭的理由了。按蛮一的说法,牛三天生有福,既无牵无挂,无病无灾,又从不杞人忧天去想明日的事,一人吃饱了便全家不饿,如果要问谁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非牛三莫属。这样说并没有贬损牛三的意思。事实上牛三的忠诚,常使蛮一从心里感动。钱财如粪土,世上的钱都是纸,能够养活象牛三这样的人,就是这张纸的用处。所以蛮一说只要有他的一口饭吃,牛三就饿不着。吴二呢,老是走麦城。实际上也同牛三差不多。

在矿上,他们呆得辛苦。虽然也没做什么具体的事,但矿在山中,前不巴村后不巴寨,满眼都是荒野,吃住都是工棚。人呢,除了他们自己,就是两个技术员和那几十号民工。等到他们出了沟岔,下得山来,首先牛三的眼睛就亮了。过了桥,牛三便说,蛮哥,我饿了。牛三的一根肠子,蛮一自然清楚,也没看他一眼,就说饿了吃饭,又说,你就晓得饿。牛三说是饿么,在山上又没个荤腥,连个母的都见不着。吴二听着笑了,说狗日的牛三,你是饿饭还是饿肉啊。牛三也笑,说都饿,又说吴二,你只晓得装神弄鬼充好人,你不饿么?这时蛮一拦住了话头,说好了好了。随后,他们就拐下了公路。

走进河上酒家的时候,有一会儿,他们在前厅里坐着。里面的人,没人认得蛮一,也没人认得牛三和吴二。他们自然有头有尾,可都是弟兄,平日又都是随意惯了的,不大注意个什么边幅,按他们的说法是不去穷讲究,牛三吴二如此,蛮一也是如此,何况今日又是刚刚从山上下来呢。三人的样子,就都好不到那里去,也难分出个先后。蛮一脸上黑红,平头,随随便便的穿了件夹克,下面的裤子连同一双球鞋都是泥。胖大的牛三不用说了,敞了怀,衣领胡乱的翻开,一脸的横肉又一脸的胡子,一看就是个粗人。比较而言,倒是吴二有点气派,瘦高,穿着一套皱巴巴西装,也显得斯文干净些。所以老板过来的时候同吴二说话,说你们三位,想吃些什么。吴二说哦,转过来问蛮一,说我们吃什么。蛮一正在那里用草帽扇凉,说你随便点,没看吴二,也没看老板,却指着一只船说,这只船,我们包了。老板一听包船,马上笑了,说好,好,又放低声音说,你们要小姐不?牛三忙着东张西望,这时说,当然要小姐了,不要小姐我们来做什么,又说选好的,要快啊。老板说是是,马上就来,马上就来,点了菜,转身忙着招呼去了。

一个妹子将三人带进了船舱。进门的时候,牛三就在妹子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妹子叫了一声,端着瓜子茶水的盘子差点滑落。妹子说你搞什么啊,牛三嘿嘿的笑,妹子放下茶水走了。三人坐下,喝杯水,磕了两颗瓜子,跳板响起来,门帘外传来叽叽咕咕的笑。牛三说笑什么,笑什么,进来进来,三个妹子就熟门熟路地掀开门帘走进来。进来了就不笑出声了,站着,拿眼睛瞟来瞟去。三个妹子都很年轻,二十来岁的样子,但眉毛指甲什么的都画着,又都穿得很少。牛三就拍了一下凳子,让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妹子挨自己坐下,说我就是喜欢肉多的,又让另两个妹子坐到蛮一和吴二身边去,那两个妹子也就找到了归宿似的在蛮一和吴二的身边坐下了。坐下了,就大哥大哥地喊起来,好像都找到了自己的老公。一会儿,一大锅菜、酒水什么的端上来,这时蛮一说,要什么饮料你们自己点,三个妹子就点了饮料。接下来开始吃喝。其实三个妹子不仅喝饮料,还喝酒,先是那个胖乎乎的妹子,她的年龄稍稍大一点,经牛三连哄带劝地一点拨,就喝开了,一会儿同牛三来个小交杯,一会儿又来个大交杯,牛三的手,就乘机摸到她的身上去。另两个妹子也像是不甘示弱,娇声嘀嘀地同蛮一和吴二喝起来。这一喝,气氛就上来了,跟着酒劲也上来了。

牛三和那个胖妹子最先起身离去。其实牛三的手从妹子坐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怎么停过。这里那里,像讨嫌的螃蟹,四处地爬走。妹子先还有些忸怩,或是装着有些忸怩,摸得厉害了,去了暂时不该去的地方,就嬉笑着哎哟一声,去打牛三的手。待喝了酒,妹子就赖得管了。好像那手已经算不上讨嫌,那手摸着的,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如此,牛三再也坚持不住。不多一会儿,他便丢下酒盏碗筷,拖了妹子就走。吃喝的包房,开在中央的船舱,跳板也是搭在中间,前后舱就都成了暗房。牛三和那个妹子,也没有什么顾忌,爬进一头的暗房去了。接下来,吴二也和妹子去了另一头的暗房。此时,一只杂碎的大火锅还在船舱里煮着,周围是一片杯盘狼藉,船舱里坐着的,眼看着就只剩下了蛮一和陪他的妹子。

这之前,蛮一一直没有什么动作。他同吴二、牛三碰杯喝酒,也同妹子喝酒,喝了酒也就自己吃菜,并不去碰妹子。妹子呢,也没放肆。不过,如果你以为蛮一是因为碍于吴二和牛三在场而故意装出了一分矜持,那你就错了。那蛮一就不是蛮一了。其实他是这样的场合见得太多,也经历得太多,就有了一点无动于衷。还有,屡试不爽的经验就是最好的老师,他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当然这是开始的情形,说是情况也可以。但现在,情况有些变了。火锅边就只剩下了他和妹子,按道理,一对孤男寡女,他也总该做点什么。再说这时船的两头开始传出频繁的响动。这种响动开始是笑笑闹闹,接着是哼哼唧唧,再下来就变成了拉长的叫唤,犹如一浪高过一浪的激情的歌唱,让人听着惊心动魄。同时船也晃动起来。所有这些,无疑是具有一种类似催化的作用的,而酒精的作用,也不能忽略。所以蛮一的心里,一时便生出了一些温柔。眼见的,蛮一先前还带点僵硬、淡然的脸,松动了下来,变得柔和,进而又有了一种温情的笑容。这时的妹子还是挨着蛮一坐着的,并且正仰起一张红嘟嘟的娇媚的脸,望着蛮一吃吃地笑呢。那样子,像是暗房里的歌唱真的让她有点入迷,有点吃不消了。于是蛮一伸手将她揽过来。妹子乖,顺势便绵软地倒在了他身上,又小猫似的直往他的怀里钻,一只小手,又伸在了他的两腿间。情况于是就真的变了。蛮一不是别人,蛮一就是蛮一,他轻轻一带,妹子已经坐在了他腿上。又一带,妹子的裙子掀开来,对着脸,并且抱住了他的头,妹子这回是将他实实在在地骑着了。

剩下来的,蛮子便闭了眼,听着自己逐渐粗重的呼吸。那种懊丧的感觉,暂时还没有到来。

回到城里,三人来到快活林酒店。进了酒店的门,就算是到了家了。然后他们在酒店里安安稳稳地歇下来。

蛮一是酒店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快活林酒店也不是什么几星级的酒店,基本上属于大众化,但场子宽,装潢、娱乐设施什么的都到位,在这个县城里,倒是屈指可数的酒店之一。所以在业内,蛮一算是一个人物。也就是说他是做了老板,发了一点财,有了一点血了。放在过去,他可不敢这么想。事实上,这也就是蛮一佩服吴二的地方。多年前吴二煞有介事地给他算了一卦,说他当官不行,但会行财运。当时他正在团县委副书记的位子上。那不过一个副科干部,撒泡尿都淋着,还不是官,可他年轻,而且他也正清贫得可以,抽烟就只抽两毛钱一包的武陵山。蛮一还记得当时吴二说的话,吴二说蛮一,你会发财的,你的财运迟早要来,想挡都挡不住呢,不过到了那时,可不能忘了曾有个指点你命运的寒士啊。说罢点点自己的鼻子,也不笑。蛮一倒大笑起来,知道这是又一个玩笑。吴二时常同他开这样的玩笑。但让人有点不解的是,十多年,他居然不知不觉地正像吴二说的那样走了过来。他并不相信吴二的话,但有时想一想,还真的觉得有点奇怪。

在蛮一的眼里,吴二从小就是个鬼打锣。吴二的确也是。在营盘街,他就是蛮一的狗头军师。人长得像一根豆芽菜,眼睛在那儿骨碌碌地转,叽叽呱呱,一会儿一个鬼主意。而且,还做出一副神气兮兮的样子来。长大后这种自命不凡的脾气有增无减,他大学里学的是中文,却去研究所谓的哲学,一空闲就拿些希奇古怪的书籍来翻弄。大学毕业当了几年教师,却没有好好地教过几天书。因为他实在看不出一个哲学家去做教书匠,成天面对一群流鼻涕的毛孩子,会有什么光明的前途。所以总是消沉,带了一点玩世不恭,差不多也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但吴二的一张嘴,却是爱说的,也能说。激情来了免不得言辞滔滔,一些不俗的惊人之语,时不时地就要从他的嘴里嘣出。后来他也渐渐认识到了一张嘴的无用,然而一个人的习惯,是不容易改变的。一回他去上课,上《孔乙己》,连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后,也没翻开书本,就说同学们,孔乙己下酒吃的是什么?学生们回答,茴香豆。这时他无意间摸到了衣袋里的一小袋炒蚕豆,正是他昨夜的下酒物,一时来了兴致,说对,那么回香豆是怎么回事呢?学生们答不出。好,我们就讲讲茴香豆,吴二说。结果他将那袋权当茴香豆的蚕豆拿出来放在讲台上,还不时地提起一下,吊吊学生们的胃口,讲了整整一节课。还没讲完呢,下课铃已经响了。

那会儿蛮一已经走了。剩下吴二倍显无奈,时常借酒浇愁。一天,他就将自己的膝盖上的肉弄丢了。他与一帮朋友在馆子里喝酒,都喝醉了,酒瓶子摔得满地都是。又逢大雪天,大伙就坐了一辆吉普车闹嚷着去城外赏雪。车摇摇晃晃地出了城,开过了大桥,有人喊停车,嚷着要下河洗澡。有人不让停,要开到山上去观赏雪景。吵闹着,车子却溜了号,翻到路下的水沟里去了,一车的人就都震昏在车子里。这时一直昏睡的吴二倒醒了过来,他慢慢地爬出车,看着眼前的光景,心想这是怎么了?接着听得一车的呻吟。吴二明白过来,只好晕头打脑地将同伴一个个地拖出车外,再一个个往马路上背。背着,不意间看了一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的左腿一片血红,裤子撕破了,膝盖处的一大块肉也不见了,露出来隐约的骨头。他顿时惊慌起来,忍不住大叫:天!我的肉呢,我的这块肉呢?

后来吴二也跳了槽,离开了学校。他的一个在省城当记者的同学下了海,邀他去海口办一份刊物,鼓动他说,就是刊物办垮了,我们还可以一起到街头去洗碗啊。吴二二话没说,跟着同学去了海口。没料想刊物办了不到一年就真的垮了。同学却没有兑现诺言,一拍屁股走了人,留下吴二独自在海口的街头徘徊。看看除非真的去洗碗,也实在没有别的什么门路,吴二便转回来。稍后找人贷了一笔款,去城外的山上办了一个小鸡场。哲学家养鸡,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何况哲学家都深刻,而山上又是一个孤独的去处,正好夜来仰望星空,向茫茫宇宙发出天问。然而养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白天满山的鸡都在叫,一个山头被鸡屎弄得臭气熏天,又是喂食,又是喂水,而且山头被鸡一闹,又引来了天敌。那些野猫子,蛇,还有老鼠,一挨夜晚便纷纷而至。更要命的是一天鸡瘟发了作,一夜之间,上千只的鸡死了个尽绝。望着满山头的鸡的尸体,吴二欲哭无泪,他要上吊,只是差了一根绳子而已。

也就是这一阵子,吴二与蛮一失了联系。不是不想联系,而是蛮一突然销声匿迹,一下子失去了踪影。等到蛮一又在城里出现,不是别人,正是蛮一自己吃了一惊。一天他就见河街上的一处角落里,那儿有棵苦楝子树,神情古怪的吴二正在树下摆摊算命呢。蛮一想想就弄来一顶破斗笠扣在头上,遮了脸,蹲到了吴二跟前,说师傅,算个命。吴二也懒得多看来人一眼,说算什么?来人说前程,我是替我的一个兄弟算命,又说师傅你算得准不准啊。吴二有点烦,说把你兄弟的生辰八字报来,来人就瓮声瓮气地报了。吴二听着不对,怎么与自己的生辰八字一模一样啊,这才觉得声音有些熟,猛然去看来人,就见斗笠下的一个下巴,正笑得打颤呢。蛮一!吴二叫起来,原来是你!蛮一大笑,去了斗笠。笑够了,说吴二,你总算是搞了你的老本行了。吴二说有卵法,苦笑起来,脸上却没有多少惭愧。蛮一说走吧,摆什么卵摊子,喝酒去,咱们先去喝了酒再说。

过两天吴二就开了个小酒馆。几万块钱,蛮一出资。按蛮一的说法,吴二你经营好了,所有的赚头都是你的。然而吴二经营得不好。不是吴二不会算帐,也不是吴二不热情,主要的是他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巴,好吃。吴二嗜酒,这是谁都知道的,过去哪有这样方便,现在开了酒馆,方便了。再说吴二也豪爽。所以酒馆开张之后,一时间人气很旺,或现出一副人气很旺的景象。只是吃喝的人群中,多有吴二不花钱的朋友。还有吴二自己,也常常醉倒在自己的酒馆里。那时候城里已经流行喝花酒了,喝酒的时候兴妹子来陪,吴二就找来几个外地妹子,花枝招展地住在店里,有客人的时候陪客人,没客人的时候陪自己。一来二去,便和一个妹子搞上了。如此,出多入少,酒店的生意便在热闹一阵之后,很快地转入冷清。吴二是过上了平身难得潇洒的一段日子,而酒馆的本钱,也跟着潇洒了进去。你可以想象吴二是一只猫,一只老鼠,他开酒馆的同时,又每日在那里蚕食酒馆。今天啃掉的是一张餐桌,几把椅子,明天啃掉的,或许又是冰箱的一扇门。

对此,蛮一开始还能容忍。毕竟是兄弟,毕竟是哲学家,不善经营。便又两、三次地注入资金。后来,就不能容忍了。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吴二爱面子,凡事总是瞒着蛮一。一天早上蛮一去酒馆,远远的就见门口围着几个人,伸头缩脑,直往门里觑呢。蛮子以为出了什么事,走过去,认得其中一人是西门边的屠夫狗生。就说狗生,清早不好好卖肉,在这里看什么啊。狗生一见蛮一,说是蛮哥啊,没事,没事,欲言又止的样子。另几人也都围了过来。蛮一说怎么回事嘛,觉得蹊跷。狗生就说蛮哥,吴二老是赊帐,欠我们的钱呢,又说我们都是小本生意,如何经得起老是拖欠。几个人都说是啊是啊,其中有卖酒的,卖煤的,卖鸡卖鸭的,还有一个是城郊的菜农。蛮一听着生了气,走进酒馆,喊一声,吴二!躲着的吴二走了出来,说蛮一啊。蛮一垮着脸,没给吴二一点好脸色,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搞啊,还瞒着我,说你的帐都是清的!吴二想笑,但没笑出来,脸就涨红了。蛮一是真气了,又说你看你,一个好好的馆子,被你搞成了什么样子,我的钱难道真是纸!大家都在混,可也没有像你这样混的啊。吴二的自尊心是很强的,特别是蛮一提到了钱,倍受刺激,感觉里从未遭过这般侮辱,可眼见的又实在是自己理亏,更说不出个什么理由来。窘着,突然就恼怒了,大声说混,混,我怎么能同你相比!你的奋是大田奋,我的混,才是水日比的混啊。说罢眼泪都出来了。蛮一听着,又看着吴二,一下子,就哈哈哈的笑起来,弯了腰,蹲下去了。蹲在那儿又连连地摆手,说好,好,吴二啊吴二,我是服了你了,刚才的话,算我没说,算我没说。然而吴二已经受了伤害,他一甩手走了出去,不在酒馆里干了。而且回到了营盘街,从此闭门不出。要他出来,还得蛮一去请呢。

于是酒馆关门大吉。

与吴二不同,蛮一的前程,原是一片光明的。

在大学里蛮一就是校学生会的干部,所以他是作为选调生分回来的,是挂了号的。开始也教书,但那是去艰苦地方的一时锻炼。仅一年,教鞭还没摸热,就被调到了团县委,又过了一年,当了团县委的副书记。副书记的板凳坐了没几天,又到了县里的一家化工厂,做了主管技术与生产的副厂长。再两年,做了厂长。所以短短的几年间,好像无须蛮一费力,他的确也没费什么力,按别人的说法,他就有了自己的一方天下了。

那会儿,蛮一是个实在人。厂子的规模不算大,但在县里也是一家数得着的企业。其实蛮一进厂的时候就知道,一家企业,企业自主的权力是非常有限的,只是做了厂长,这种感受就更加深切些。尤其是牵扯到了企业的经营、资金、人事一类敏感的问题,县里都管着,都要过问。过问也就是决定。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做厂长的省事,责任也轻了。但蛮一是个直人。直人就是说直话,坚持自己的某些想法。所谓县里其实也就是那么几个人,一些决定明明是轻率的,盲目的,甚至是愚蠢的,不计后果也不负责任,但已经决定了。决定了就得执行。蛮一有时忍不住顶撞上去,正所谓无知者无畏。但这样做是要付出代价的,顶了几回,遇到的冷脸就多起来。多起来,也算是体验了一下世态的炎凉。还有就是这些人都是要吃喝的,进厂来或不进厂来,他都得三天两头地陪。有的还要拿,还要嫖着享受,名之曰放松。因此有一阵子,他的两边口袋里,一边装的是钱,是小费,一边装的是妹子的名册。这样搞多了,他就烦了,营盘街养成的脾气也来了。其实蛮一并不是那种故作正经装老麻的人,在他看来,吃喝嫖赌也不能说不是人性之一种,但问题是要他陪着,要他伺候。他蛮一成了什么了,不仅是个厂长,还是个拉皮条的。这让他受不了。

日后蛮一自己也不大明白,他是怎样就变了的。或许,变的不是他,他不存在着变不变,而是事情自己变化了。以后那些日子,化工厂几经折腾,落了伍,也伤了元气,他虽然在那里勉强支撑,但还是越来越不景气,眼看着成了空壳,垮掉是迟早的事了。他也愤懑,也挣扎,但回天无力。人到这时总得为自己谋想。这时,一个机会来了。

他的一个同学是西北一家大企业的销售处长,两人素有往来。那家企业又是供应化工厂原料的厂家之一。一日同学就对他说,你这个样子,还当什么鸟厂长,我那个鸟处长也也不想当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咱们不如弄一笔钱,享清福去。然后就说出了一个主意。蛮一思谋良久,心想,要得。在县里,他已经不再受到青睐。更主要的是想着再过过去的那种日子,不仅无聊透顶,而且十分地对不起自己。再说那些蠢家伙拿得,我为什么拿不得?不拿白不拿啊。于是两人细细地策划起来。不久,那边价值几百万的原料神不知鬼不觉地发了过来,这边收下,同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了。大小帐目是做得滴水不漏,两人分了钱,各自装进兜里,一拍屁股辞了职,享福去了。

蛮一的胆子大。他也知道,这一回,他的胆子像是太大了一点。所以最初的一段日子,说是享福,不如说是睁大了一双眼睛坐待其变,静观动静。果然事情就渐渐的漏出了一点风声,这也是意料中的,有人就去查帐了。查着了,蛮一只好乖乖地去坐牢。甚至,将头砍了。于是蛮一等着。然而蛮一不该倒霉,也可以说是他福大。谁也想不出来,一只老鼠,也许是一群老鼠,将蛮一救了。厂子凋敝,厂子里的老鼠却是兴旺的,检察院的人去查帐时,老鼠早将那些帐本咬得七零八落。拼一拼,存根的纸头好歹都找到了,可就是被老鼠吃掉了所有的数据。不说帐目原无纰漏,就是有,这下老鼠也给它补上了。无奈,又去西北那家企业查,一应帐目却都清楚明白,毫无问题。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这以后,蛮一就过了一年多的类似隐居的日子。每日不做什么,喝茶,下棋,打棋谱。在大学时蛮一就是一个业余五段的高手,现在找来一摞古今的名谱,以一副云子,在一块七寸厚的棋盘上,每日啪啪地打谱不迭。世事如棋,有了更多的人生体验,蛮一再看那天地六合的棋盘,就与往日不同。对棋的理解,也就更加深透了。

再出来,蛮一的后面,已有牛三跟着。

牛三的生活,按当地人的话说,用一个混字还不能概括,要用两个混字。所以牛三的别名就是混混。牛三的娘死得早,牛三的爹已经老了。他从小在营盘街里打架,又从营盘街里打出来,在城里大街上打,打来打去,人也就长大了。至于混吃混喝,谁也说不太清楚他是怎样混的。虽然他也拉车,扛包,背沙,撑船,抬人(城里死了人就得有人抬上山去),甚至还去他父亲那老掉牙的铁匠铺里甩几锤,但与他打架相比,似乎倒成了生活中的副业。有些年头,蛮一牛三之间显然已经往来得少了,不因别的,就因生活的领域不同。这就像两颗不相干的行星,各自有着自己的运行轨迹。除非蛮一回到营盘街去,或碰着了,他们不会在一起。

但一天,牛三的爹却找了来。那天蛮一正坐在自己的厂长办公室里,忽然见一个老人,在门口徘徊,将一颗花白的头探进来。蛮一先还以为是哪个退休的职工,一看,这不是牛伯吗?忙站起来,说是牛伯啊,快进来,快进来。又是让坐,又是敬烟倒茶。牛三的爹可是营盘街的一条好汉,曾经手持一柄铁锤大闹码头,打翻了十几个贩桐油的四川佬,那是很为本地争了一回面子的。而且为人硬扎爽快,又幽默风趣,爱讲笑话,蛮一从小就好生敬佩。现在老了,抖抖索索地走了进来。等他坐下了,蛮一说牛伯,您有事吗,大老远地跑来?牛三的爹端着的茶也没喝,放下了,看着蛮一,神情颤微微的,半天说贤侄,救救你兄弟牛三啊!说着像是要给他跪下了。蛮一见状忙扶住老人,说牛三出了什么事?您慢慢说,您慢慢说。老人这才说了。原来牛三又在街上打架,这回就严重了,将一家小餐馆砸得稀烂不说,还重伤两人,其中一个的肚子被捅了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现在牛三被捉去关进了派出所,说不准要判刑。蛮一听罢,知道牛三的爹从小就溺爱牛三,现在早已管不住了,又好歹就只有牛三这么一个儿子,所以他急。想一想就说牛伯,事情已经出了,您先别急,我一定去想办法,会想出办法来的。

然后蛮一用两万块钱将牛三取了出来。小餐馆的钱,伤者的钱,蛮一都摆平了。牛三出来的那天,落着雨,他走出派出所的门,一见蛮一,就在泥水里给蛮一跪下了,叫一声蛮哥!居然哭了。一瞬间蛮一有些动情。但他忍住了,扯起牛三,笑着说看看,你还说你是条好汉,几天就把你关成这副样子了。谁知这一说,牛三干脆牛叫一样地放声大哭起来,又叫蛮哥。蛮一就喝一声牛三!撒什么猫尿,丢人现眼,还不快点起来!牛三就乖乖地跟着蛮一走了。

这以后蛮一将牛三弄到了他的厂子里。先是让牛三看护院子,守大门。谁知守了一月,牛三先腻了。说蛮哥,守那门就跟拴着了似的,哪里都不能去。蛮一说你要去哪里?板着脸。牛三就只好说嘿嘿,嘿嘿。再守,有人就报告说牛三的态度不好,该开门的时候不开门,还骂鸣喇叭的司机,夜里又时常出去喝酒,有时白天也是醉的。蛮一想想也是,转而让牛三在厂里做杂活,比如搬抬原料、杂物、上车下车什么的,或者,就扫扫地。有时私下里出去,也方便了,将牛三带着。这下牛三倒满意了。牛三自然有了工资,开始每月全发,但看看不行,照例是一分不剩地吃完了,以后蛮一就扣下一半,按月交到牛三的爹手里。牛三拮据,就涎着脸,挪到蛮一身边来,可怜兮兮地说,蛮哥。蛮一说怎么,又没钱了?牛三说是啊蛮哥,却还有点碍口饰羞,说,我想买件衣服穿呢。蛮一气,又忍不住笑,说牛三买衣服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老实说,又瞄上哪个店里的妹子了?牛三被点破,只好摸自己的脑袋,嘿嘿地笑起来。得了钱,就屁颠屁颠的飞也似地走了。

但是牛三也不是完全没用。有他在,蛮一的胆子就格外壮了几分。或者这样说吧,牛三的粗暴和忠诚,就是蛮一的敌对者的威胁,有时还是致命的。牛三私下里对人说,蛮哥是谁?蛮哥就是我的爹。查帐那阵,不知怎么让牛三知道了,他得头不得脑,却不由分说地拎了两把菜刀,每日在为首的那个检查官的家门前转,检查官又是年纪大了的,弄得神经都快崩溃了。蛮一再出来,做起了出口日本和东南亚的榉木生意,一次在一个名叫逃界坡的寨子里买树,牛三的作用再次得到了尽情发挥。蛮一买下了寨口的一棵榉木,已经付了钱,买下时树还好好地长着。过两天蛮一带人去砍,寨人却一口咬定要加两万块钱,否则不准砍。问理由,说原来卖便宜了,又说树倒下来会压坏稻田,也得补偿。蛮一想想不合算,也知道有寨人刁难的意思在里边,可这是在人家的地盘。就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我们不买了。然而寨人却不肯退钱,只嚷着加钱,这就有了强卖的意思了。蛮一恼怒,心想寨人竟敢霸蛮如此!要发作,又见几十个寨人围着,都是清一色的青壮汉子,动起手来自己一伙肯定要吃亏,说不定一棵树的钱就都栽进去了。正权衡,冷不防就见牛三手持一柄大斧,一声不吭地低头走到树前去了,哌!哌!往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然后挥动大斧,没事一般地砍起树来。寨人一愣,接着炸开了:你敢砍树,你找死啊!牛三没理。寨人又喊:狗日的,把他的斧头夺下来!这时,牛三才抬起头来,抬起头来的时候众人才发现他的眼珠子血红。他砍着,说笑话,我砍我的树,怎么不敢?你们说我找死是不是,说要夺我的斧头是不是?来,夺吧。说罢,又乒啊乓的顾自砍起来。寨人岂是好惹的,他们依仗人势,原是合计好了要捞一把的,何况又是在家门口,所以一下子木棒长刀什么的就都出来了。一个后生还端了一杆火枪,啪的一声扑上火纸,说停不停?我一枪打死你!牛三看看,突然哈哈地狂笑起来,说好啊,你瞄准一点啊,如果你没打死我,那你就死定了。一边就握了斧头,大步朝后生走来。然而后生终究没敢开枪。树是村里的,不是他个人的,又理亏在先,原想着虚张声势,霸蛮占点便宜,没想到就碰上了一个真不要命的了。后生怯,众人见状也都有些虚了。牛三上前,后生喊着你不要来啊,声音都抖了,可牛三根本没听见。眼见得再不开枪那杆火枪就没有用了,斧头就要上身了,后生忽然提了枪,也顾不得脸面,转身跑了。众人也都作鸟兽散。

那棵榉木,就顺顺当当地砍了下来。

那时,蛮一买卖榉木已经发了,但他像一只肚里有肉的团鱼似的,依旧住在营盘街。一日正闲着,搬了张躺椅在门前的太阳地里养神,牛三一路跟头地跑回来,喘着气,说不得了了,蛮哥!蛮一问什么事,牛三说在广场的戏台上,一个外地人设了擂台了。蛮一从躺椅上抬起身,说你打了擂了?看看牛三也不像伤着的样子。牛三说哪里,我如何打得那个擂,又不是打架,是下棋呢。蛮一说唔?牛三说没人下得他过,嚣张得很,龙疤子麻婆他们都输了,催我来请你,要你一定去。蛮一听着来了兴趣,说是真的?牛三说当然是真的,龙疤子还说了,要是你不去,人家就要笑我们这地方没人了。蛮一说噢,我去了我们这地方就有人了?说着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也好,我们看看去。

他们来到了广场。蛮一一看,主席台上果然围着许多人。近前,还未及上台,就见龙疤子从台上跳了下来,一脸的汗颜,见了蛮一像见了救星,说蛮哥你终于来了,我们的脸面,都丢尽了啊。蛮一笑,说来人是何方神圣。龙疤子说不认识,他说他是重庆涪陵那边的,说是来以棋会友,厉害着呢,我不是他下饭的菜,说罢直摇头。蛮子听着涪陵二字,马上想到了涪陵榨菜。但他没说,想一想,就从边门走上台去,龙疤子牛三都跟着。现在他才看到那位棋手,原是瘦瘦的一个年轻人,二十几岁,剪一个小分头,此时正在一张棋盘前闭目静坐。蛮一在县城是有一点知名度的,围着的又多是懂一点棋的,大都认识蛮一,见他到来便纷纷让道,又嚷着,蛮哥来了!年轻人这才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蛮一,那样子,像是微微点了下头的,又像是没点,但身体一直坐着没动,也没有作声。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可以说是一种平静的甚至是略带了一点谦和的表情。但蛮一立马感到,他那谦和的背后,其实是有一种露骨的倨傲的。这从他的眼光,从他坐在那儿挺直的腰,以及交叉在胸前的双手,一眼就不难看出来。他的眼神,甚至还有一点像是嘲讽的笑意。这样,蛮一就有了一点想法了。他心想,原来如此啊。本来他的意思,来了并不一定要下棋的,一半是龙疤子他们喊了,一半也是出于好奇。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行了。虽说既是棋艺,就有高下,这是谁都知道的,可眼前这小子的行状,有点让人受不了啊,有点欺人啊。真如龙疤子说的,一个地方的脸就让它丢了?看来他得与他过过招,豁出去了,谁让他是这地方的人呢。想着,他就微一抱拳,说师傅,在下不才,想请教一盘,如何?说罢也就在棋盘的另一边坐下了。年轻人这时倒微微一笑,更不言语,只是伸手去棋盒里,摸得棋子嘎嘎乱响。蛮一年长,见状也就当仁不让地去另一只棋盒里抓出一把子来在棋盘上摊开,年轻人像是无所谓地摸起两颗棋子,放在棋盘上。一数,倒是年轻人猜着了,执黑先行。他想也没想,拈起一枚黑子来,就叭的一声拍在了右上角的星位上。

棋局于是开始。这时蛮一倒静下心来。或者说,他暗运呼吸,促使自己静下心来。他看着棋盘,一时没有落子。蛮一心里清楚,能够击败麻婆与龙疤子,定是来者不善。所以得慎重,切不可轻敌,尤其是不知道对方的路数,稳妥的办法是运用自己擅长的布局。想了想,就轻轻地拈起一枚白子,拍在右下角星小目的位子上。蛮一刚落子,年轻人又叭地占了对角的三三,看来是既要实地又重外势了,蛮一默想一会儿,就去占了左上角的星位。接下来的一手,却出乎了蛮一的意料。年轻人竟然毫不犹豫,又是叭地一声,就将棋子拍在棋盘中央的天元上了。星、小目、天元,三点一线,这曾是吴清源大师青年时代在日本下出的新布局,布局一出震惊了当时的日本棋坛。但那盘棋是吴大师输了,此后又因这布局的难以掌控且先损边角,而鲜有人用。这小子此时用此一招,想搞什么名堂?蛮一盯着棋盘,眼梢却看到了那年轻人带着一丝笑意的上翘的嘴角,一时,脸就微微一热。他吁了口气,直起身来。想着,活动了一下头肩,又静了静,然后拈起一枚白子,径直就去右上挂角,而对天元一子,不予理会。下棋所谓纹枰对坐,即手谈,即言语,一子落下即是一种态度。不理会,也就是一种针峰相对的反击。这当儿,围观的人当然都是屏息注视着棋局的,又有人轻手轻脚地拿来暖壶,茶杯,泡了茶给蛮一。蛮一的手却向对面一伸,意思是先给对方上茶。棋士之间,即使兵戎相见,也不应失礼,这是蛮一所看重的。年轻人这时就看了蛮一一眼。可蛮一的眼睛,却在棋盘上。

棋局继续进行。这是一局漫长的棋。眼看着两三个小时过去了,时间也从上午到了下午,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你来我往,彼此交错。棋局是错综复杂,纠缠不清,呈现出了一种胶着状态。一时,看不出个谁优谁劣。此时对弈的两人,也都像先前一样坐着。所不同的,只是蛮一的气色如初,鼻尖上有着些许汗水,而年轻人的脸色变得有些严峻,额上露出了几根青筋。如此,也许只是蛮一的棋力,使他感到了有些意外而已。又继续,太阳也渐渐地偏了西,一个多小时又过去了。这时棋局就终于发生了质的变化。因形势不明,胜负大约只在一目半目之间,两人又都势在必得,不肯退让也无法退让,一场险恶的接触战,也就再所难免。战,眼见得电闪雷鸣,呼啸声骤,马蹄声急,刀光剑影划破了长空,招招又只在咽喉的方寸之间游移。一块棋盘的大地,就都在颤抖。激战中,不想年轻人一招漏算,吃了大亏。真个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条七、八颗子的小龙,被活活地吞了去。大局也就定了。一时间,年轻人脸色煞白,两眼直直地望着棋子密麻的棋局,一具泥塑似的。良久,推枰认输,一脸惭愧地走了。

接下来众人拥着蛮一进了广场边的一家小酒馆。人多,酒馆里登时人就满了。大伙高兴,闹嚷着,尤其是龙疤子麻婆几个,算是出了一口恶气,纷纷拿着啤酒瓶子与蛮一碰杯。蛮一倒还平静,说那小子确实利害,要是他没出漏,谁输谁赢难得说哩。龙疤子说那是,不过出错的是他啊,又说蛮哥,你也教我们几招咯,老是躲在营盘街里不出来。蛮一笑说,大家切磋。是的是的,麻婆说,得找个固定的地方才好。找什么地方啊,龙疤子说,要不,蛮哥也有钱,叫蛮哥起栋大屋,大伙都笑。这时有人说屋不要起,县招待所就正在转让拍卖呢。这句话,蛮一听了进去。

蛮一一直有这方面的打算。所以这个信息,对他很重要。然后他就去行动了。不久,事情已经搞定。接下来就是专修,粉刷,添置设备,还重新将大门开到另一边的街上去。一切差不多了,蛮一要一班朋友也包括龙疤子这样的棋友,来起店名。大伙笑着议论,有说广厦的,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啊。有说叫天元好,有文化,又气派,也符合蛮一的棋士趣味。又说干脆就叫快活山庄,有钱的时候好来这里逍遥快活。最后就从《水浒》里面拣了一个,定为快活林。

开张的那天,快活林就热闹了。一是快活林购置的是县政府招待所,是国有的产业,这在城里无论如何都是新闻。二也是蛮一交游广泛,性情豪放颇得人缘,又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熟人多,免不得大家都来祝贺。来的人中,也是三教九流,哪路神仙都有,甚至一个叫甩甩的乞丐的头,也不请自到了。因为概不收礼,而主人又是要大宴宾客的,所以大家就拼命地放鞭炮,大门地上的纸屑红了寸把深的一层,大小的花篮也都把门外的街上摆满了。热之闹之中,蛮一着一身对襟的绸衫,刚剪的平头,胡子也刮了,红光满面地与来人抱拳握手应对。蛮一高兴,这好歹也是办了一件大事,一切看来又如此地圆满啊。但渐渐的,蛮一觉得这圆满中隐隐的似有欠缺,像是遗漏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呢,闹轰轰的,蛮一想不起来。他脸上笑着,可心里却被这个想法攫住了。忽然,他明白过来:来的人中,原来始终没见吴二的影子呢。吴二没来。当然吴二他是了解的,他是块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那回酒馆吵翻以后,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在营盘街也没碰见。不知怎的,就还有点想呢。他望着各处晃动的人头,抽个空,不甘心地把忙活招待客人的牛三叫住,说牛三,怎么没见水日比啊?牛三正过年一样地兴奋着呢,说吴二啊,没见,又说蛮哥,这种场合,他应该自己来啊,难道还要人去请吗,真是!蛮一听了,没有作声。

现在酒店成了蛮一的事业。像大多数老板一样,蛮一自然不会去管具体的事,具体的事让部门经理去管,他还从原来的化工厂找来一位做会计师的大姐,来记帐提总。不过蛮一有自己的一套。他是厂长出生,无论管理企业还是管人,都熟门熟路,只是这回与当厂长的时候,又有些不同了。一个这是他私人的企业,碍不着别人的事,他是绝对地自由。二是他对生活的某些看法,已经改变了。一句话,有些看白了。他知道下面的人来他这里,无外乎就是谋一份生活。每个人活得都不易。他开店是要赚钱的,不错,可别人也是要赚钱谋活路的,所以也不能亏待了他们。不然赚起钱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当然在方法上,他也是恩威并使,不失心计。他的一个亲戚,很穷,蛮一让他在厨房里负责买菜,那是有一点油水的,蛮一也知道。但他的想法是,揩点油就揩点油,等于算是帮他了。亲戚本是个老实人,但有便宜占,老实人也就不大老实了,慢慢的就有点贪,连买一把葱,也比别人贵一些。经理告了两回状,蛮一嗯嗯地应着。再来告状的时候,恰好蛮一与一班朋友喝酒,正喝到兴头上,有点醉了。听罢一口干了一杯酒,激烈地说,贪,贪,你不贪?我不贪?现在人人都贪!可贪要有个名堂,你就把这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让他照样买他的菜,别的什么也不用说。经理回去,把蛮一的话对亲戚说了。亲戚有愧,也怕蛮一,以后居然就规矩了。其实蛮一有自己的想法,他想,就是换他十个八个人,也还是要贪的,世道如此啊。而蛮一自己,也是大手大脚。有朋友来,照例喝酒,住宿,找小姐唱歌看影碟,所有费用都一一记在他的帐上。虽然连酒店也是他的,但帐要清楚,这是规矩。

一日蛮一正在大厅里与人扯谈。门口委委琐琐地走进一个人来,破衣烂衫,穿着一双草鞋。门卫问你进来干什么,这里是酒店啊。来人说,这不是快活林吗?门卫说是。来人说这就对了,是蛮一搭信叫我来的。蛮一闻声而起,说你----,来人说蛮一,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狗大啊。蛮一猛然顿脚,说我该打,我该打,就用手去拍自己的脸,又说狗大,我真没看出来。狗大笑了,说怪不得你,十多年不见了,乡里又穷,讨个婆娘一口气给我生了四个女,我也就不成样子了。蛮一大笑,说好!好!你二回酒是喝不完了,说着拉着狗大在沙发上坐下来。坐下来的时候就吩咐上茶。狗大也是爽快人,见蛮一热情,自在多了。又深陷在沙发里,眼见的一双穿草鞋的脚无处放,地板亮得照出影子,也不管了,说蛮一,你搭信让我一定来,什么事啊?蛮一一听哈哈地笑起来,说卵事,就是想见你,你记得不,我不是说过要让你坐免费的宾馆吗?现在我开了酒店,好歹得兑现我的诺言啊。这一说,狗大就感动了,摇头,说蛮一,你可真记情啊。原来狗大和蛮一是高中时的同学。还同座。两人要好,那会儿又都顽皮,时常一同躲在厕所里偷偷抽烟,下了晚自习去摸教学楼后面的柚子。一回下河洗澡,蛮一的脚突然抽筋,秤砣似地沉入几丈深的水底,是狗大舍命救了他的,所以他一直记着。当晚,蛮一找来高中时的一些同学陪狗大喝酒,又安排小姐陪狗大喝茶,跳舞,弄得狗大晕头转向。

蛮一的朋友多。又一日,老唐来了。老唐曾经与蛮一命运相同,都是厂长,厂子又都垮了,老唐就把兴趣转到了牌桌上,人也直,两人是一对铁哥们。老唐爱赌,一次两天两夜没下桌。第三天下桌了,却是回家去取钱的,老婆管不住他,只好求他,说老唐哎,钱都要被你赌光了啊。老唐输红了眼,急着去扳本,两手一摊说哎呀呀,我一辈子就爱两样,一样是赌,一样是嫖,你看嘛,我去做哪样?老婆又是爱他的,无奈,只得幽幽地说,后面的莫做,你做前面的一样就是了。老唐来了自然又是喝酒聊天打牌。刚走,说不定雷老大又来了。雷老大可是蛮一敬佩的人物,现在虽成了一个潦倒的老酒徒,五十多岁了,从守着的炸药库里退了休,每天也就是钓钓鱼,挖挖野菜,早中晚每餐雷打不动的四两酒,其他不做什么,但在当年,却是豪气冲天人称雷公的城中一霸。又极讲义气,视信誉胜过性命。一次蛮一的朋友将偷来的一台变压器藏在他家的茅坑里,让人关了审问,不说,结果被吊打弄坏了左手。弄坏了,还是没说。现在他已退隐江湖,外表看去平平常常,且为人谦和,蛮一尊为前辈。他虽有一点退休金,但不够他喝酒,有时拮据了就找蛮一讨要。蛮一也是有求必应,决不含糊。

如此种种。蛮一觉得都是应当的。一天管帐的大姐有事去见他,大概是想对他提个醒,说蛮总,你挂的帐,已经差不多二十万了啊。蛮一笑,说好的,好的。其实那会儿,他正想着开矿的事呢。

蛮一去请吴二的时候,屙屎坨的汞矿,已经开了几个月了。

那原是一个废弃的老矿场。五、六十年代国家开过一阵,已经开出了矿来,后来不知为什么,不开了,闲置了下来。蛮一了解到这段历史,来了兴趣。他翻阅了大量的有关资料,又请教专家,进行实地勘察,最后认定不仅有矿,而且有高品位的矿,过去之所以没有开采出来,是因为没有找到鸡窝矿脉。这是一个宝啊,蛮一心里想,而且市场对汞的需求,又十分地看好,看来我是要真正地发了。打定主意,接下来就是办理有关手续,征地,贷款,购买机器设备,还修整了一段五华里的简易公路,又从贵州请来了开过汞矿的技术员,而民工本地有的是。一切就绪,屙屎坨里的钻机,就响了起来。

开始一切顺利。民工上了马,技术员到了位,陀螺一样旋转的钻头,也吼叫着一寸寸地钻进了岩层。蛮一带着牛三,也天天守在工地上,与民工们一起吃喝蹲帐篷。他鼓励大伙说,长劲搞啊,炼汞还可以炼出银子来,到时我给你们发一锭锭的银子,好不好?又说大伙揣了银子去喝花酒,就都成了古人了。民工们都笑。但后来,就不大顺利了。不顺利也就是没有开出矿来。眼看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钻机成天轰轰地钻,还查看图纸换了好几个地方,钻了好几个眼,可就是没有钻进矿层。开这个汞矿虽算不上什么大作业,可几百万的钱,已经投进去了,所以蛮一暗暗地有些急。他与技术员反复琢磨,又请了专家来工地研究指导,得到肯定后再钻,可还是没能钻出矿来,蛮一的脸色就有点严峻了。偏这时,又出了一件事情。

这事与探矿本身没有什么关系。蛮一有事要下山,留下牛三在山上,意思是帮着管一管工。钻机在那儿转,牛三自然是不懂的,所以管工其实也就是管管伙食,帮着担水烧火什么的。哪晓得牛三管伙食,就管出问题了。那会儿他在山上已经呆了多时,自然一切都枯燥乏味,更憋得慌,可蛮一在,他也只得忍着。现在蛮一去了,他的脑壳就转起来了,转起来就有了办法了。屙屎坨虽在山上的沟岔里,但出去五里就是国道,再走两里就是一个叫溪口的小镇。平日山上的吃用,就是在溪口采买的。国道上的镇子,不用说,那是花花绿绿的,小酒馆多得在马路两边排队,妹子就坐在门口招摇拉客。这些牛三自然都清楚得很。所以几乎是蛮一前脚走,他揽过来采买的活,后脚就跟着下了山了,下了山就钻进了酒馆。他是憋急了的,喝着酒,兜里又有的是钱,哪里还经得住妹子的一番引诱缠绵。身子挨上来,几声甜甜的大哥一喊,他的骨头都酥了,唯有乖乖地跟着妹子上楼。一天如此,两天如此,顶多隔个天把,他又下山去了。本来采买是有专人的,但那人是个民工,晓得他是蛮一的兄弟,又暴躁,如何敢与他拗,他要搞只得依他。但这里面是有一个难题的,那就是牛三虽然很会花钱,却识不得几个字,不知如何记帐,而帐却是必须要记的。而且每日花的钱,也未免多了点。他绞尽脑汁,终于有了办法,原来他是会写一个米字的,而采买自然与米有关。他很满意,于是今日记下:米,300斤;明日记下:米,500斤;按花钱的多少,依此类推。蛮一去了二十来天,又山上来了,看着钻机原样的转着,还不见矿的影子,心焦,夜里闲下来,免不得又看看帐本。这一看,他开始还没看懂,懂了就傻了眼了。问采买的民工是怎么回事,民工说你走的这些天,都是牛三在采买,帐也是他记的。蛮一本来心情不好,一听不由得大怒,叫着牛三!牛三!躲在几根树枝搭成的茅厕里的牛三,这时只好乖乖地出来。蛮一圆睁豹眼,头上气得露出了青筋,说狗日的牛三,谁叫你来采买的!我问你,我下山不到二十天,拢共才三十来个人,你怎么就吃了一万八千多斤米?我的天!牛三支吾,答不上来。又问钱呢?牛三这时倒答得上来了,吁吁着说,我都花了。牛三天不怕地不怕,惟独鱼见了鸬鹚似的怕蛮一,见蛮一要吃他的那副样子,双腿就软了,带着哭腔说,蛮哥,我错了。蛮一正在气头上,不理会,一挥手对几个民工说,把他给我吊起来!结果,牛三象头被缚的牦牛,就被吊在了一棵松树上了。

没过三天,牛三又嘻嘻地跟在了蛮一后头。然后他们就去找吴二。打了几个月打不出矿来,那些专家研究来研究去,搞了半天,好像也没有什么用。钱却每天都在哗哗的往钻眼里流,那可不是牛三嫖两个娼啊。蛮一想,无论如何得想出个办法。不然照此下去,他可就惨了。但想来想去,还是感到束手无策,没有什么好办法。这时,他就猛然想到了吴二。他想,究竟能不能打得出矿,何不让算命的吴二给算算?虽然有些荒唐,别人也一定会笑话,但眼下的情形,这也不失为无法中的一法啊。况且有些事情,还真就有些说不清楚的。决定了,蛮一便带着牛三直奔吴二而去。

去吴二家的时候是晚上,八点来钟的样子。天已经黑了。蛮一和牛三在营盘街里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闭着眼睛就到了吴二屋前。房里的灯亮着,蛮一从窗边往里一觑,就见孤独的吴二喝着一缸老茶,正坐在桌前翻弄一本什么书呢。吴二原也是谈过几天恋爱的,对象是个女教师,后来吴二落堕,也就吹了,便一直单身。蛮一看着眼前的吴二,不知为何,有点乐了。他示意牛三不要声张,然后自己上前,装着很慎重地敲了敲门。里面问,谁啊?蛮一捏了鼻子,又去装腔憋喉咙,说,吴二哥,你不记得了,是我,是小梅啊。里面静默了片刻,随后听得椅子响,吴二起身过来,开了门。这边牛三先自哈哈地笑了起来,蛮一吴二也都笑了,又都进屋坐下。蛮一说吴二,你这个气就发得长啊,这么久了,都不理我们。吴二说哪里,脸上有些尴尬,但蛮一来访,他是很高兴的。牛三这时说蛮哥快活林开张,几次念到你呢,可就是没见你人,吴二又说惭愧,惭愧。蛮一说这向过得好啊?吴二笑,显得自然了,但笑中有着一丝苦味,说好什么好,还不是那个水日比,说罢几人又都笑起来。笑罢,蛮一说不是我又说你,咱兄弟之间,有气也是要发的,但不要生分了,你说是不是?吴二说那是,他也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见蛮一如此,想着蛮一待他的种种,这回就主动认了错了,说酒馆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说着低下头去。蛮一说不说那些了,过去了的事,说多了无味,接着说我和牛三来,是看你气消了没有,咱们兄弟,还是应该在一起,又说我这回,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了,你得帮我想想办法的。接下来,就将开矿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吴二听说能帮上忙,来了精神,说如何搞啊,你说。蛮一说你来算算,如何?吴二一听不免疑惑,看着蛮一,蛮一却没笑,一脸认真的样子。而且认真当中,还露出了一丝焦灼,完全没有要开玩笑作弄人的意思。吴二还不信,说真的?蛮一说当然是真的,又说这回,全仗你了。吴二想不到蛮一还真迷信了,又如此相信自己,顿时有些激动了,一拍大腿,说好!我一定尽我所学,好好地算它一卦,又说从明日起,我沐浴斋戒,三天后就可以算了。蛮一说我在快活林弄一间房子,不许人打扰,你在那里斋戒,也很清净。吴二说不了,那里再清净也终是肮脏之地,还是我这陋室的好。

接下来的三天,吴二沐浴焚香,盘腿打坐,一本正经地斋戒起来。蛮一亲自在屋前守着,不许旁人近前,以防打扰。又命牛三上街买来上好的果品菜蔬,供吴二吃斋。吴二一个瘦人,几天下来,像是真的洁净清秀了些许。第四天,日子到了。天气也晴好,吴二让蛮一在泥地的堂屋里设了案桌,依旧焚了香,案桌下摆了一个草团,又将一把太师椅摆放在正对案桌三米远的地方。片刻,吴二从屋里走了出来,穿了一件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黑布长衫,头上戴了黑布方巾,脚上居然又穿了一双千层底的圆口布鞋。看他的神情,高深莫测,脸上是静若止水,又相当地肃穆了。然后就在太师椅上坐下,闭了眼,更不说话,静候时辰的到来。蛮一和牛三站立一旁,等待着,都做声不得。尤其是牛三,他简直被吴二的样子和他做出的气氛吓着了,喉咙发痒想咳嗽也不敢。有意端一杯清茶献给吴二,茶端上去,谁知吴二不用看,头就微摇,一只手又在那里轻轻地拂动,唬得他不知所措,一时呆在了那儿。终于,吴二睁开了眼睛。时辰到了。只见他缓缓站起身来,双手合十,上前,到了案桌边,双膝就在草团上跪了下去,对着案桌上的一撮燃香,深深地叩了三个头。尔后立起,退两步,复双手合十,又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再后退到太师椅边,复坐下来。这些动作都是吴二在静默之中完成的,而且写满了一脸的庄严和虔诚。坐下去之后,又闭了眼,口中却开始念念有词,也不知道他念些什么,同时右手就去黑布长衫的左袖筒里,摸出一副十分光滑状如牛角的阴阳竹卦来。念词停止,稍静默,吴二眼睛还闭着呢,就将竹卦摔了出去。只听得叭的一声响,一副竹卦在泥地上散开来。

这时蛮一和牛三就围了上去,看那竹卦。其实也就是两块竹片躺在地上,什么也没有。吴二坐在那儿,也在看,且是目光如炬,又有了一副琢磨探究的神情。突然,他就高叫了一声:有搞头!惊了蛮一牛三一跳,同时吴二就像死人复活那样,灿烂的笑容也在他的脸上出现了。蛮一因为看不出个名堂,忙问,怎么样?吴二笑容可掬,却不忙,反去喊一声,牛三!伸出手来。牛三这时倒聪明,马上会意,重新献了茶上来。吴二接过茶盏,去盖,望着冒上来的袅袅香气吹了几吹,又美美地啜了两口,这才说蛮一,卦上说得分明啊。蛮一说怎么说?吴二就说这卦呢,讲究的是阴阳、方位、风向、纹理,更分个生辰时刻,天地人和,你且看----,接着指着地上的两块竹片,比划着,给蛮一头头是道地分析解说了一通。蛮一听着,似乎觉得有理,但却狐疑未散,云里雾里。吴二见状,又说当然,说这些你一时也难懂,我且问你,你开矿的那个屙屎坨,是否在一条沟谷里?那沟谷,定是西北的走向。蛮一想一想,说是的,是的。吴二说那沟谷是有一个明显的小之字拐的,你打井的地方可就在拐角上?蛮一又想了想,说正是,正是。对头,没错呀,吴二似乎觉得有点不解,说你且说说,是上一个拐还是下一个拐?蛮一说,是下一个拐。这时吴二一拍大腿,说哎呀,错就错在这里,应该是上一个拐嘛!怎么讲有点不对头呢。停了停又才说,那上拐角处,应该是有一根几丈高的冲天的大石柱的。蛮一有点给弄晕了,忙说有,有,心里却想:耶,他又没去过那里,怎么知道那儿有根石柱呢?觉得有点奇。吴二又说你注意到没有,石柱旁边应有一蓬丰茂的茅草,遮护着一处大石凹,而且凹中流出一股水来,是那种涓涓的细流。这下蛮一觉得更奇了,心想,狗日的吴二什么都知道,他长了千里眼啊。又细细一想,忽然有点明白,说吴二,你是不是暗示那石柱,就是你我的东西,那石凹,就是女人的东西?牛三这时已经在旁边站了半天,听古一样,见蛮一一说,恍然大悟,忙叫道:像!像!真像啊。吴二微微一笑,说不可明说,不可明说,重在意会,重在意会。又说蛮一,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的钻头,就应当从那石凹处打下去。蛮一笑一笑,有点不信,觉得这实在就是吴二开的又一个玩笑啊。当下看着吴二说,真的,就从那石凹处打下去?吴二一副很诚恳的样子,说蛮一,信不信得由你,不过卦上是这样说的。说罢也看着蛮一,又边去喝茶。蛮一顿了顿,心里一硬,说好!舍它十万元,就按你说的搞。当下就决定了。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山上的钻机依然还在空转,没有打出矿来。蛮一逼急了,也没告诉专家技术员他叫吴二打卦的事,就让他们移了钻机,在石凹里钻起来。其实石凹距原来的钻位,也不过几十米。不料想,一钻,神话似的,居然就钻出矿来了。

到了六月,天气是越来越热了。

蛮一早上起来,一拉窗帘,外面的阳光亮得晃眼。走下楼来,就见牛三龙疤子一伙五、六个人,都聚在大厅里,像是约好了似的。其中吴二站在那儿,正发表着什么演说。吴二是一只鸟,曾经是一度落了单的,自从打卦以后,已然归了队。归队了的感觉,当然是很好的,所以吴二的兴致很高。牛三则仰天八叉地在一张沙发上躺着。众人见了蛮一,纷纷说蛮哥,起来了。蛮一说怎么,大清早的聚在这儿,干什么,想造反啊,说着一边还在揉眼睛。众人都笑起来。牛三一翻身坐起,说蛮哥,你说的话你忘了啊,你看这天气,硬是玩耍的好天气。蛮一见说也笑起来。确实这些日子,操心,忙得够呛,现在矿打出来了,应该放松放松。这话他是说了有些天了。所以他说,好,我们今天去哪里?你们说说啊。然后,他们一车就坐到了八毛。

八毛是个河边小镇。在县城的上游,离县城不远,也就是二、三十里。不过这里自有它特别的地方,一个是炖狗肉,特香,远近闻名。城里就有不少“八毛狗肉”的餐馆,只是冒牌的多,要吃真正的狗肉,还得上八毛来。一个就是镇外的五里陡滩。八毛是悬在一块崖壁上的,石梯、石头的房子高低错落,老树参天,所有的街道也都是石头的,所以纳凉看风景,那是无谈。而且大河到了这里,突然地咆哮湍急起来,一泻千里而去,八毛人的水性,也就同八毛狗肉一样有名。还有一个,就是挨着过去的四川今天的重庆,渝妹子多,大小的餐馆里,就多有脸子白白的渝妹子走出来。

下了车,众人就熟门熟路地进了一家叫河西的餐馆。大伙一闹嚷,餐馆顿时就热闹了。实际上大伙也时不时地往这儿来,尤其是蛮一、牛三、吴二几个,更是这里的常客。牛三前脚才跨进店,就有一个老相好,一个圆脸的妹子,笑眯眯地迎了过来,很娇媚地喊着牛三哥。那眼神,哪怕牛三是一坨铁,也要将他熔化了的。牛三更不避讳,伸手去妹子的脸上摸一摸,涎着脸说三娘子,想哥了不是?那妹子就笑得更妩媚了。这一来众人也都跟着进入了角色,情绪高涨,喊哥喊妹不迭。都落了座,每个人的身边,又都有了三娘子一样的妹子陪伴着了。开餐馆的老邓,是个同吴二一样瘦高的五十来岁的人,绰号水老倌,曾经是河上一个有名的排客。排客走天下,见的多了,就没有什么不晓得,也没有什么没经历过的。所以他的妹子,都漂亮。蛮一一伙坐在那儿,妹子们自然是忙着为他们倒茶,端瓜子,为他们点烟,有的自己也点上一支叼在嘴上,末了又都一无例外嘻嘻哈哈地缠上身来。于是鸟语花香,其乐也融融,大伙也就惬意得不得了。一时三刻,一大锅热辣辣的狗肉,端了上来。大伙笑闹着,吆三喝四地吃喝。吃喝完了,该成老虎的成老虎,该成绵羊的成绵羊,一个二个,都跟着妹子上了楼,凡是该做的事,自然又都做了。

闹了一阵,天气就越发地热了。接下来,准备下河洗澡。其时,众人都有了几分酒意。或者说,都有点醉了。其中牛三是喝得一个脖子都是红的,而且和三娘子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满是油汗的脸上似乎又多了一点倦色。其余的人,好像也都差不多。那会儿,蛮一已经坐在刚才吃喝的楼下,抽着一支烟,喝茶,老邓无事,也就陪着他说话。看着众人的样子,老邓乐了,挤弄着眼睛说,我看你们,在这里歇着算了,就不要下河了哦。蛮一起初还没明白,说为什么,你洗够了是不是?老邓说哪有够的,我是说你们歇着还舒服些,笑。蛮一说怎么,你以为我们不会水,就你老邓会水?老邓说,哪里哪里,不是水不水的问题,是太阳大啊,歇着就省事许多,也凉快些。说着,依旧在那儿笑。蛮一侧过脸去,明白了,也笑起来,说狗日的老邓,赚够了我们的钱,你倒会关心人,说起风凉话来了。你说说,你什么坏事没做过啊,还好意思笑我们。老邓又说哪里,我这是为你们着想哩,再说,弄水也是要力气的,我看弟兄们的力气,都用得差不多了,怕吃不消啊,说罢又笑,又递烟过来。其实老邓虽然开着玩笑,在打趣,说的也是实话的。可大伙来了就是要漂滩洗澡的,何况又热得难耐,蛮一笑着丢下一句话,说你将狗肉热着,我们等会还要来的,就与众人出了门,兴冲冲地走下河去了。

到了河边,众人三两下脱光了衣服。笑闹着边脱边说浑话,说着刚才与妹子的事儿,还涎着脸比东西的大小,随后就下了水。没料想,又是牛三,漂滩时居然被淹了。

其实下水之前,蛮一倒有点清醒。他本清楚这几个人没人不会水的,但眼见着白花花的太阳下滩陡水急,浪头哗啦哗啦地翻滚,又一去几里,不免想着老邓的话来。再看看牛三的模样,觉的还是小心点好,就说牛三,你到底行不行?牛三正掬水拍胸脯呢,说蛮哥,我怎么不行,你几时见我怕水来着,一副气冲斗牛的神情。蛮一说今天有点不同哩,你看你那卵样子,不行就别逞能,到时我难得给你收尸啊。话音才落,牛三说一声我行的,蛮哥你放心,一个飞跃,人同话音一起,已经到了浪里了。蛮一的意思不过是提个醒,也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见状骂一句狗日的牛三,同吴二几个,也都纷纷扑进浪里。天热,水里实在清凉,众人欢喜得啊啊嗷叫着,转瞬之间,已经随浪而下,到了百十米开外了。

开始时无事。牛三是一马当先的,他的个子虽然庞大,也笨重,但从小就泡在大河里,自然识得水性。所以开始他还在激浪里欢呼:快活啊!又喊着对众人说,我在下面的滩上等你们!隐约也可见他挥臂搏浪,呼哧呼哧地扬头喷水。其情形,倒也有一点浪里白条的风范的。但不久,在浪里滚了几滚,也没人去注意他了,牛三却渐渐地感到吃力了。恶浪滔滔,峻急如泻,那当然是十分地耗费体力的。客观地说,这样的场合对于牛三,平日也只是一盘小菜,算不得一回事的。可是今日不同了,一用力,酒却开始往上涌。酒涌上来,牛三就感到心跳加快,跟着就是胸闷气急。水里的事情,最当紧的自然就是一个能否憋得住气,天大的能耐,也就在这里。会水的人想来也就是能够借着浪头将身体托起的那一瞬间,换一口气,然后再沉下去。一切来得从容轻巧,也就如履平地。而现在,牛三是办不到了,他犯了水中之大忌,因为气急,就老是想着浮出水去。而且一急,心神也有点乱了。何况浪头里,是没有许多空闲的,又最讲究一个顺势而行,一个镇定。只是牛三都顾不上了。他挣扎着奋力击打着水,可越是拼命,就越是心跳如鼓,憋不住气。跟着是浑身乏力,水流又作对似的卷着他直往下沉,那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就渐渐地有些劈不开了。等到好容易浮上来,正待换气,一浪打来,牛三就呛了一口水。这一呛,一口气接不上,牛三慌乱,又连连地呛起来。眼看着牛三在那里手舞足蹈,热闹非凡,身体却顿时失去了控制。几个浪头一打,牛三就跟一根木头似的,漂了起来。

捞起牛三时,差不多已到陡滩的尽头。开始是没人注意,等到蛮一发现牛三时,他已经像一只肥猪似的,肚皮翻翻地在水里翻滚。蛮一一看情形不对,急忙追过去,一边就招呼众人。牛三肥大,浪又急,几人七手八脚地把他弄上岸,一下扔在河滩上的树荫里,都唏哈唏哈地喘气。看牛三,光裸裸的腹大如鼓,嘴脸青紫,那副样子就是一个死人。但趴下去一听还有微弱的心跳,鼻眼也没有出血。蛮一是有经验的,知道没有呛坏,牛三还有救的。他们甚至还稍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他们将牛三翻扑过去,让牛三的肚子着地,嘴就啃在沙子上,又扭扳过来。接着蛮一在牛三的腰上用力。只几下,牛三的嘴就张开了,只听得哗的一声,一股黄水咕咕地喷了出来,还连带着脏稀稀的狗肉酒菜。其势也汹涌,从嘴里流出的同时,又从鼻孔里流了出来。一时间,浓烈的酒味,狗肉味,还有什么味,就都从牛三的嘴边弥漫开来,一个河滩都酸臭了。一会儿,水也吐得差不多了,大伙又将牛三翻过来,浑身的沙子使他看上去像支硕大的芝麻雪糕。突然,牛三哼了一声,身上也有了动静。蛮一就大声喊,牛三!牛三!这时牛三的眼睛也睁开了,他转动着眼睛,茫然地望着众人,最后说蛮哥,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哪里啊?蛮一说,牛三,你在龙王那里玩耍,刚刚回来,你不记得了?说的时候也没笑,其他人却哈哈地笑了起来。众人的笑声让牛三有些迷茫,自己也慢幔的笑起来,蛮一放心了,又说,龙宫里好玩不好玩啊?这时牛三清醒过来,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软绵绵地躺在那儿,有气无力地笑着说,蛮哥,你开玩笑。

这事最终以喜剧收场。过了两天,牛三就又在蛮一的快活林里谈笑风生了。他的被淹,顶多也只是为众人添置了一点笑料,而牛三的笑料,是要多少有多少的。那时没人会想到,这事对于牛三,就还只是一个前奏而已。

一天,蛮一在老唐的家里打麻将。蛮一平日,颇为擅长此道。不过今日有些奇怪,他总是不行,手气差得要命,摸上来的牌,就跟一堆豆腐渣似的。从下午上桌,一直打到了深夜,也没见他和两把,就总是从口袋里往外掏钱,牌局也就变成了赤裸裸的三吃一。同桌的除了老唐,还有也是常在一起玩的扳本太郎和松下裤带子,这当然都是绰号,并非两个日本人。扳本太郎的典故是一回在桌上老是想扳本,老是扳不了本,急,又泄了气,天气又热,眼见得双手都是鼓突的青筋,脸上汗水干出的盐粉一缕缕地搓下来,嘴里却只在念叨:扳本太难,扳本太难啊。松下的故事大同小异,只是更急,输到最后绝望了,突然从桌边跳起来,满屋子的东找西找。问他找什么,他说找绳子啊,我要上吊。绳子没找着,便唰的抽出了裤腰带。不过今天他们得脸了,都笑,说蛮一,你也有手臭的时候啊。蛮一笑着摇头,也想,今日真是邪门了,嘴上却还在硬,说卵!先赢的都是纸,还没完呢。接着打,这回连蛮一自己也不信了,摸上来的牌居然是一条龙的清一色,而且一上来就听了牌了。蛮一又摇头,但这回的摇头,意思却是不一样的。正自得意,这时却有人敲门。门开,吴二走了进来。半夜三更的,吴二寻来想来有事,蛮一却没想那么多,笑说吴二你来得好,快来看看我的牌。吴二却说,蛮一,打你的手机一直关着,出事了啊。蛮一这才发现吴二的神情不对,收了笑容说什么?吴二说,是牛三,牛三死了。蛮一听着一愣,哗的一下,牌就推倒在桌子上了。

牛三是喝酒醉死的。蛮一赶去时,他早已硬挺挺地躺在城北雷老大家的堂屋里。牛三中午在街上碰到雷老大,雷老大说打到一只野狗,正好喝酒,又说蛮一呢,牛三说蛮哥啊,我也不知道,就跟着雷老大去他家了。牛三是刚喝过一顿酒的,还没怎么醒,到了雷老大家,吃着狗肉,接着又喝。其时除了他和雷老大,另外还有骡子和四瓢,他俩曾跟着雷老大打江山,也都是朋友。事情坏就坏在这上面。喝着,他与骡子和四瓢斗起酒来了。牛三嗜酒,酒量也大,平日骡子和四瓢总是败在他的手下,又不怎么服气,今日见他的状况,就想打个跛脚老虎。话题是从牛三被淹开始的,骡子说牛三啊,你是怎么了,听说你在八毛喝了二两酒,像只旱鸭子,在河里被淹了个半死,是不是酒量退了?话里有一点挑衅的意味。四瓢又说,你可不能这样说牛三啊,他是弄那个重庆妹子,弄软劲了,笑。牛三不知这是在激他,涨红了脸,说鸡巴,你两个来什么神。不是来神,说笑话么,四瓢说。笑话也轮不到你来说,牛三说。哟呵,骡子说,连说也不能说了呢,怕丑是不是?又说差劲了就差劲了,又不承认。听着,牛三就来了牛劲。他斜一眼两人,说是么?看样子你俩倒是长劲了,来来,先喝的不算,有种现在就来比一比,敢么?。比就比!骡子说,于是三人有一碗无一碗地喝起来。雷老大的酒装在一只白色大塑料壶里,是那种本地酿的包谷酒,掺了少许的的敌敌畏,香而烈,很容易醉人的。眼看着三人嗷嗷地吼叫着,一碗接一碗地喝下去,塑料壶里的酒,就一指指地降下来。雷老大自己也是一个酒徒,就在一旁看热闹。他显然被感染了,觉得三人喝得痛快,都是汉子,有血性,从心里赞许他们,所以不论谁喝一碗下去,他都忍不住地喊一声好。到后来,他也没有阻止他们,只是觉得喝急了些,就说慢点来,慢点来,吃狗肉,吃狗肉啊。但三人在那里斗法斗上了劲,都豁出去了,哪里还顾得上吃狗肉呢。这样斗了一个时辰,塑料壶里的酒,就慢慢地落向了壶底。每个人的肚子里,酒也都在哐啷哐啷地晃荡着了。不过这种时候,再晃荡也得硬挺着。但四瓢最先挺不下去了,他端着酒碗,人却不听使唤,一下从桌子上面滑到了桌子下面,软在那里,随后就在桌子下面睡着了。一会儿骡子也败下阵来,他一碗酒才喝了一半,却噗的一声喷了出来,起码喷得有一丈远。接着就哗啦哗啦的呕起来,眼泪鼻涕什么的都跟着呕了出来。这会儿,牛三还端坐在椅子上,他赢了。只是他的眼光是直的,肿胀的脸成了一块猪肝。他坐在那儿,望着桌上的狗肉,说还喝不喝啊,还用手抹了一下脸,抹去骡子喷上脸来的酒水,然后嘿嘿嘿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着,却突然不笑了,头一歪,咚的一声从椅子上栽了下来。

栽下来,牛三就死了。

牛三的老爹已经去世,没有别的亲人。所以蛮一和吴二,就成了他的亲人。牛三死了,他的眼睛却不肯闭上,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当时雷老大见他倒下,还以为他是醉了,想把他摆平,在地上躺舒展一些,却挪不动。又见他眼睛鼓盯盯的,却没有了鼻息,顿时才慌了神。出了人命,喝酒喝死了人,雷老大这个酒徒加昔日的好汉,着实被吓着了。等到蛮一和吴二到来,他迎上前去,还在喃喃自说:坏菜了啊,坏菜了啊。蛮一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说大哥,不关你的事,径直走到牛三的身前,鼻子却有些发酸。他望着牛三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浑身散发出酒气,像是睡着了,眼睛却直愣愣地望着堂屋上面的屋梁。心想,牛三什么地方不落心呢,这可是跟了他一辈子的兄弟啊,两滴泪水就掉下来。想了想,他就大声说,牛三!牛三!你狗日的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吃喝逍遥,妹子也被你日了上百,你是快活死了啊,想不通个卵!你的后事,有我在,你要放心。说罢,蛮一一腿跪下去,伸手去抹牛三的眼皮。还没抹呢,牛三的眼睛,却自己闭上了,同时两行长长的浊泪,就从两边的眼角流了出来。

当晚牛三就被抬回了营盘街的家里。天气热,蛮一连夜叫人弄来了几麻袋冰块给牛三裹上,免得他臭了。第二天,蛮一和吴二在快活林召集了包括雷老大在内的一伙人,具体分了工,买棺材的买棺材,买花圈的买花圈,该去布置灵堂的就去布置灵堂,又派人去二十里的乡下,请一伙做法场的道士来。末了蛮一说,兄弟们,牛三是我和吴二的兄弟,也是各位的兄弟,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牛三是快活死了的,也算难得,所以我们要把事情做得热闹,让死了的牛三也高兴。等到众人散了,蛮一对吴二说,吴二,我想着给牛三写篇悼词,这篇悼词你得亲自来写。吴二说写什么呢?蛮一笑了,说写什么你还不清楚,吴二也笑,说好。

接下来,大伙都去忙碌,一切很快就都像模像样了。牛三穿了寿衣,入了殓,棺材里除了放冰块,还放了许多瓶酒,又特地买来女人的乳罩和裤衩,让牛三抱着。大伙做这些的时候,笑呵呵的,所以看上去不像是办丧事,倒像是办喜事。花圈买了一打又一打,重重叠叠地从牛三家破旧的堂屋一直摆放到了屋外的坪场里。旁边晒衣服的竹竿上、树枝上,挂满了一匹匹黑白的祭帐。道士们在那里哐啷哐啷地敲,唱,做着法事。又让城里的乞丐头甩甩将所有的乞丐招集拢来,都去坪场里眼角抹了口水放声嚎哭,管吃管喝,还给赏钱。这之前蛮一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牛三的棺前应该放一张遗像的,可牛三一个粗人,从不照相,没有可以放大的照片。蛮一就去街上的画摊,给牛三画像。画师伸手说,相片呢,蛮一说没有,有相片我就用不着来了。那怎么画啊,画师感到有些为难。蛮一想想也是,没有相片怎么画呢,又不能叫牛三从棺材里出来,想着往画师的身后瞧,见那儿靠墙一溜儿放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便有了主意。他指着其中的一张对画师说,就按这个画吧。画师一看,笑起来,说这怎么行,这是伟人的画像啊。蛮一说无妨,无妨,你也不要画得太象,譬如说,络腮胡尽可以浓密,脸是中国人的脸,把西服再改成体恤衫,再加一个平头,就得了。又说,要画得大一点。画师就按照要求画起来。画完了,蛮一一看,没想到还真有几分像呢。他拿回去,这张画就摆到了牛三的棺前,成了牛三的遗像。

牛三的追悼会是在他死后第三天举行的。吴二的悼词,已经写好了。这几天牛三家的坪场里自是热闹,哭的,唱的,敲打的,还有连绵不绝的哀乐与时不时加进来的流行歌曲,弄得一条营盘街都闹腾了。守夜的又都是蛮一吴二牛三的朋友,来了就是凑热闹,所以牌桌、麻将桌摆得满坪场都是,人声麻将声也是夜夜吵响到天明。但吴二避开了这一切。他躲在屋里,写他的悼词。开始他背着手,煞有介事地在屋里来回踱步,想啊想,弄了好几个开头。但这些开头包括全篇的调子,他都不满意,觉得不妥,不是太正经,就是太苍白,不能很好地概括牛三的一生,特别是牛三的一生所包含的哲学意义。后来他累了,就躺在床上抽烟。眼睛随便地看过去,不意间看到凌乱的书架陈列的一套《毛泽东选集》,蓦然,吴二想到了其中的两篇文章《纪念白求恩》和《为人民服务》来,一下子什么都解决了。他翻身下床,坐到桌前,笔下顿时如同泉涌,只两袋烟的工夫,洋洋洒洒的一篇悼词就写成了。然后他将悼词拿给蛮一看。蛮一还没看完,就忍不住笑了,说绝了,绝了,写得好!吴二,你是天才啊!

开追悼会,蛮一主持。吴二写的悼词,由吴二来读。一阵鞭炮过后,瘦高的吴二就在屋前的台阶上站定了。他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清了清嗓子,一副沉痛的样子道:“人总是要死的......牛三同志是因为喝酒而死的,但是他的死......”读开了悼词,里面少不得有一些“泰山”、“鸿毛”、“意义”之类的词句。读着,开头一会儿还安静,接着有人嘻的一声笑了起来。这一开始,就控制不住了,更多的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后来就变成了吴二在上面念一句,下面就来一阵满场大笑。又有人喊:好啊,牛三好,牛三值得啊,放鞭炮!蛮一准许,悼词就暂时中断下来,让一阵热烈的鞭炮,噼噼叭叭地炸响。再念,吴二提高了嗓门,又还是一副沉痛的样子。下面就笑得更响了。

第二天早晨,牛三终于被吹吹打打地送上了山。

有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蛮一呆在快活林里,足不出户。为牛三的丧事忙了几天,没睡什么觉,得歇歇。另一个就是牛三是真的死了。这是蛮一一觉醒来时,总要想到的事。他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有时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牛三是个混混,粗人,无足轻重的人,这是谁都知道的,可同时牛三又确实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这也是他蛮一说的。现在这个最幸福的人,已经不在了。联想着牛三的过去,他们之间的缘分,牛三的忠诚,蛮一就望着天花板直发愣。关于牛三的许多往事,这时都会一二三四地浮现出来。后来他打了一个电话给歇在家里的吴二。吴二说什么事啊?蛮一说没什么事,你过来吧,吴二就过来了。其实也真没什么事,蛮一觉得心里空洞,也不想别人,只想同吴二聚一聚。他们一同吃了饭,吃了饭又另找了一个地方喝茶。两人很是默契,平静地吃喝,说话,话也不多,有一句没一句的,气氛和脸上的表情,都多少有点沉郁。几天前牛三丧事上两人的那种类似搞笑的劲头,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而且,他们知道他们都在想着牛三,想说点牛三的什么。可是整个晚上,蛮一没有提及牛三,吴二也没有提及。

生活在继续。过了两天,蛮一叫上吴二,两人去了矿上。

矿上的情况,看上去良好。矿石正源源不断地开采出来,拉矿的翻斗车在轨道上往来运行。包括粉碎、筛洗、提炼汞和银的一应设备,早已安置就位,人也增加了,一切都正按照工序和流程,正常地运转。一个屙屎坨里,人来人往,也就填满了石头、工棚、厂房以及各种机器的轰响声。所有这些,蛮一看着高兴,他的心情也就变好了些。他和吴二呆在矿上几天,该过问的都过问了,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就不再有什么具体的事,还没下山,两人就这里那里地各处转溜。当然过去是三人一起转溜的,现在少了一个人了。少了一个人,闲下来的时候,蛮一偶尔就会不习惯似的感到一点失落。一天两人无事,钻出工棚,爬上坡去,在一扇崖壁下的阴凉处躺下来。躺着,抽着烟,各处看那些山峦,看天。看了一阵,蛮一终于说,吴二,我是不是有点变酸了?不瞒你,我真还有点想牛三啊。吴二说是吗,倒很冷静,说想归想,牛三已经死了。蛮一说正是他死了,我才去想他,活着的时候,我倒是从不去想他的,你说这怪不怪?吴二说那是,你没人可骂了嘛,说着笑起来。蛮一也笑,说卵话!又说吴二,说正经的,这些天我就老是想着我们小时候的事呢。吴二说这是牛三引起的。蛮一说是啊,狗日的牛三,老是抹不去。夜里睡觉,又老是觉得他还活着,就在我床前站着呢。吴二说你见到他了?蛮一说梦里见过两回,他破衣烂衫地走过来,傻笑着,手里捏一只酒瓶,又喊蛮哥,揭起盖子就喝。吴二说,他还没有喝够啊。蛮一说醒来我也这么想,他应该喝够了啊,再说棺材里,也都放了酒的。吴二也说是啊是啊,边就拿一根细草棍在嘴里嚼着,一边继续看天。半天又说,蛮一,你这是想他想的,说老实话,牛三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蛮一说所以你那个悼词,写得好。吴二看一眼蛮一,说悼词写得再好,也还是没有牛三好,牛三快活,他是真快活啊。蛮一说正是,有时我都恨自己,不能变成牛三。吴二笑,说真的?蛮一说当然是真的了,又说吴二,你弄那些日不死的哲学,你说这人活着,究竟为什么,到底有什么意思?吴二说,没意思。蛮一说没意思为什么还活着?吴二又笑起来,说蛮一,你今天是怎么了?蛮一也笑,说考考你哩。吴二说你不是考我,你是犯糊涂了,其实这还不简单,为什么活着?就是因为我们不是牛三,我们还没有死啊。蛮一说,卵话,就因为没死才活着?吴二说正是。活着没死,就是存在,而存在的东西很多,譬如一棵树,所以人和一棵树也差不多,没有什么不同。那么意义呢,蛮一说,人活着没有意义了?吴二说无意义。你想一棵树,有什么意义啊,只有欲望和本能,所以你就在拼命赚钱嘛。蛮一说你又说卵话了,不过这卵话倒是有些道理。我有时想,人搞来搞去,还是一个本能驱使,像有人说的,也就是为着上下两个巴了。吴二又笑起来,说对头,两个巴,两个巴好,这就是需求,也就是意义啊。蛮一也笑,说除了两个巴,就没剩下什么了?吴二说答案已经出来了,还剩下什么啊。在我看来,包括所谓的追求啊,奋斗啊,事业啊,艺术啊,成就啊什么的,统统是个虚而假,统统都是美其名转了弯抹个角的两个巴。所以牛三伟大,你我都望尘莫及,他不伪装,他是直奔意义而去啊。说罢,大笑起来。

蛮一坐起来。阴凉外面的太阳白花花的。蛮一望一眼下面沟岔里的工棚厂房,又去望别处。浮云悠悠,天空是蓝的,起伏的山峦都有些苍白。望一阵,蛮一拍拍依旧躺着嚼草棍的吴二,说吴二,我有个主意。吴二说,什么主意,说说。蛮一说等到炼出了银子,我俩真的揣着银锭去喝酒,如何?吴二说好啊。蛮一说我还要好好地打几套银筷、银匙、银碗、银杯子银盘子,然后就用这些家伙吃喝。吴二说,有了银子,这个容易。蛮一说等到场合搞大了,我们找一处荒山僻地,譬如这屙屎坨里,建座山庄,如何啊?吴二说这是我的梦想哩,退隐山林,要得要得。蛮一说我们住在里面,请人来养猪,去坡上种菜,一律不搞饲料化肥,再弄几个乖妹子来养着,在服侍好两个巴的同时,我下我的棋,你也尽可以摆弄你那无名无堂的哲学啊。吴二说这个主意好啊,我都等不及了,两人又都笑。

笑够了,两人走下山去。

接下来,蛮一和吴二分开了一些时日。一段时间,蛮一外出落实汞的销路,找市场,弄得很忙,北京、上海各处跑,还去了新疆和东北。汞不是一般的东西,相应的手续、关节也多些。蛮一忙来忙去,偶尔也回来一下,歇一晚,取个什么东西,第二天又走了。或者就是处理一下矿上的什么事情,也是来去匆匆。这段时间,吴二呆在家里。吴二毕竟是吴二,不是牛三,时刻要跟在蛮一的屁股后面的。这样几个来回,蛮一终于忙过了,市场销路有了着落,人也闲下来。这时他才发觉,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有见到吴二了。

一天,蛮一想找吴二聊聊,打个电话过去,占线。过一会儿再打,又占线。几次都是这样,蛮一心想,这是怎么了,是电话机没搁好还是吴二忙起来了?反正也没什么事,蛮一就出了门,去了吴二家里。进了院子,里面静静的,像是没人的样子,不过蛮一知道吴二几时都是这样的,而且门也虚掩着,就喊一声,吴二!果然,门一开,吴二出来了。蛮一说你躲在家里干什么,电话也打不通。吴二笑,笑里象是有一点神秘,说蛮一,你回来了啊,快进来。蛮一进门,就见吴二在放录象呢,是一盘西藏画面的录象,许多喇嘛在嘤嘤嗡嗡地念经,声音却压得很低。又见地上摆着一个草团,吴二开门之前,显然就是盘腿坐在这个草团上看录像的。再看茶几上的电话,话筒搁一边放着。蛮一说,吴二,你搞什么鬼啊,指着录象,这是什么?吴二说,这是一个朋友借给我的,是讲西藏寻找活佛的事,有意思呢。又说这个带子,是几个印度人拍的,从香港弄过来的。蛮一说怎么,你想做活佛啊。吴二笑,说不瞒你说,这两个月,我在练功呢。蛮一说练什么功,床上功还是气功?不是气功,不过与气功有关,是瑜珈功,吴二说,这才起步,我就感觉舒服得很呢,只觉得身轻如燕,周身的气循环往复,畅通无阻,心中杂念尽除,心境十分地安静平和。蛮一笑起来,说吴二,莫故弄玄虚好不好?吴二止了笑,很认真的样子,说你不信,我也无法,本来我想你也来练呢。蛮一说免了免了,不过我劝你,千万别走火入魔。吴二说怎么会呢,而且我已经尝到甜头了。又说练这瑜珈功是需要一点佛学的境界的,所以,我也在读一些有关佛学的书。蛮一说好了,练功也是要吃饭的,走,我们去吃饭吧。吴二想了想,说蛮一,算了。蛮一说怎么,真成了神仙了?吴二说,我戒了酒了。蛮一不信,说女人呢。吴二说,万恶淫为首啊,不好意思,也戒了。蛮一不认识似的看着吴二,这下感到了惊奇,心想,狗已经不吃屎了,出了怪事了啊。口里却说,我是说吃饭,那就是吃饭,走走走!吴二见拗不过,只得跟着蛮一走了。

两人到了街上。蛮一心想,狗日的吴二,装神弄鬼也就算了,这下又要立地成佛了呢,就想着得考验一下吴二,把吴二带到了一家新开张的酒店里。这个酒店是一条龙服务,从吃饭到桑拿什么都有。进去的时候,吴二摇着头,不肯进去,蛮一装着有点生气的样子,说我日,这些天我可是累坏了,吴二兄弟,你就不肯陪陪我?吴二只好进去了。到了里面,蛮一说,这样吧,吃饭之前,我们先做个按摩,也放松放松。吴二又不肯,说算了,我不做,你做吧,我等着。蛮一就看着吴二,说那成什么样子啊,我们两兄弟,一个做,一个等,不成笑话了嘛,再说按摩又不是别的。吴二又说,我不做。蛮一有些为难的样子,想了想,说也罢,不做也行,不过房还是要开,你在里面运运气、练练功什么的等我,又安静,我也安心,这样总可以了吧?吴二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终于同意了。接下来蛮一去开房,转身找到了老板,也都是熟人,就如此这般地说了。然后自己先进了按摩房,又没事一样让人将吴二带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单间。单间小,不过是地上一张榻榻米的床,旁边放张矮茶几而已,但却辟有卫生间,空调呼呼的很凉爽。灯光暗暗的,柔柔的,是橘红色的那种,一张男女搂在一起的裸体画贴在墙上。吴二站了站,觉得没关系,没有什么不适应,就盘腿坐到了榻榻米上,调息安神,吐纳静思,闭了眼。墙上的那张画,他当然是不去看的。正打坐呢,门却无声地开了,又关了,发出轻轻的喀嗒的一声响。吴二睁开眼,发现一个妹子已然笑咪咪地站在了跟前。吴二吓了一跳,说小姐,你来干什么,你走错地方了呢。妹子莺歌燕语,说没错的,先生,你真幽默。吴二说你真走错了,我没叫人按摩啊。妹子眨一眨眼,说这不是39号么,《三十九级台阶》的电影,我刚看过的,怎么会错呢。吴二说什么,这与电影有什么关系?妹子笑,说先生,按摩不就是放电影么。吴二说是吗,你还是走吧。妹子说先生,你是不是怕我服务不周到啊,躺下来你就知道了,你会很舒服的。吴二说快别这样说,我不按摩。妹子还是站着不动,望着吴二,说先生哎,算我求你了,我刚来两天,就这样出去,老板会炒我的,像炒一条鱼呢。说着笑容慢慢地淡下去,眼睛里又有了一点哀戚的神色。房间里的灯光朦胧,可这并不影响妹子很漂亮,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面容姣好,直直的黑发披散下来,乳房高挺,衣服又是三点式的。吴二见说,心有点软,也有点乱了。犹豫一下,就说那、那么,你就呆一会儿。妹子一下高兴起来,说先生你真好,又说,我能不能坐一坐啊。吴二说,你坐、坐吧。于是像是无意的,妹子挨着吴二坐下来,又温情地望着吴二。这一来,吴二的心又软了一点。一时间没话,是一时的静默,可妹子是很近地望着他的,又甜甜地微笑着。吴二想再闭了眼,闭了,又睁开了。吴二就说妹子,也不说小姐了,你很年轻啊,多大了?妹子说,先生你看呢。吴二就看,说十几岁吧。妹子笑,说先生真会夸奖人,二十一了,我在上学呢。吴二感到意外,说上学,上大学还是中专,学什么的?妹子有点羞涩的样子,说是艺术学院,实习了出来打点工呢,我学的音乐,吹单簧管。又说先生,看你这样有气质,一定在大学里当过老师。吴二忙谦虚地说,没有,没有,又说,我倒是读过大学,可那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啊。妹子笑得咯咯响,说先生真有味,那你学什么呢。吴二说我学的中文,不过喜欢的是哲学。妹子啊了一声,就很崇敬也更深情地望着吴二,半天说哲学啊,了不得!我可以叫你老师吗,我叫你老师好不好?像是撒娇,更迷人了。吴二笑,没答话,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望了妹子,样子却越来越亲切。妹子这时说,老师,学生为你服务好不好?声音如同呢喃,微微的气息吹过来,手臂已然围住了吴二的腰,坚挺饱满的乳房,就面团似的挤压在吴二的肋骨上了。吴二心慌,感到自己的某个部位,正在急剧地发生着变化,想制止而无能为力,呼吸也跟着急迫起来。他望着妹子,猛地,就把妹子抱住了。一边说,你服务吧,你服务吧,我不行了,不行了啊。一边就和妹子倒下去了。

一个多小时后,蛮一慢腾腾地出来,就见沮丧的吴二,在吧台大厅的沙发里,一身疲惫地靠在那儿。蛮一装做不解,说吴二,我正要去叫你呢,里面不舒服,怎么坐在这儿?吴二摆摆手,又摇头,也不说话。蛮一掩藏不住,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你饿了,练功也是费力的啊。又说走,吃饭去。吴二说,我不吃饭了。蛮一说怎么了,我们是专门来吃饭的啊。吴二说,我不想吃了,我想回去。说罢,站起来,也不理蛮一,独自下楼去了。

过了不久,蛮一又去了一回吴二家。吴二病了。据说是吴二练功练出了问题,屙了血。蛮一去时,吴二靠在床上,他本来是个瘦子,病使他更瘦了,形锁骨立,一根脖子拉得老长,弄得像一段枯木。蛮一有些吃惊,说吴二,怎么回事,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吴二笑一笑,说不碍事的,不碍事的,一点小问题。说话的时候两眼看过来,却是炯炯明亮,放出两道光来。蛮一知道不是小问题了,说你真的屙血了?吴二默默点头。蛮一又说是练功练的?吴二又点头。蛮一就发火了,说好好的日子不过,你练个什么鸡巴功嘛,有意让你莫搞那些鬼名堂,还生我的气!又说,还屙吗,吃药了没有?吴二倒很平静,笑笑说,还屙一点点。又说,我估摸这也许是练功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哩,怕一吃药,就会前功尽弃,所以,不能随便吃药的。这一说,蛮一不由地气极而笑了,又顿足,说吴二啊吴二,好个前功尽弃,我看你是等不及和牛三见面了呢。你怎么这么糊涂,还真走火入了魔了?赶快到医院去!吴二说不急,不急,我真没有事的,一面就将两条麻杆似的瘦腿重新伸进被子里去。蛮一懒得再说话,走过去一把掀开被子,不由分说,背起吴二就走。出门的时候,觉得吴二的分量,大概有得几十斤。

牛三已经死了,吴二又是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蛮一的心情,时不时的就有了一种萧索。他的朋友是很多的,但正像一首歌里唱的,有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何况牛三吴二,并不是简单的朋友二字就可以概括了的。他们是兄弟,亲兄弟。甚至比亲兄弟还亲。他们是他生活的见证,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尽管他们在时没少给他添乱,有时还让他烦,但烦没有了,乐趣也消失了。而且正是这些,构成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所以这一阵子,蛮一有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到沮丧。觉得日子过得没劲,生活越来越乏味。做什么都好像没什么意思,喝酒没意思,下棋没意思,打麻将没意思,就连赚钱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了。已经有个把月的时间,他没有去矿上走一走。龙疤子几次约他下棋,他懒懒的,提不起兴致来。熟悉蛮一的人都觉得奇怪,不知道蛮一怎么了。因为蛮一平日是最讨厌装正经的,爱玩,而且投入。就像一辆惯性很大刹车却不太好使的车子,一旦朝一个方向开动了,不会轻易停下来。过去他就不乏这样的例子。倒卖榉木那会儿,他突然迷上了打桌球,一次取钱回来,已经快到家了,经过一个小镇,见路边的桌球场搞得热闹,忍不住下了车,将“为人民服务”的旧黄挎包往棚架的钉子上一挂,操起球杆打起来。这一打就打进去了,什么都忘了。等他天黑回到家,这才猛然想起挎包忘了拿,一脑壳的汗水都出来了。急忙租车返回小镇,谢天谢地,那只装着十六万现金的黄挎包,居然没人留意,还好好地在钉子上挂着呢。事后别人问他有何感想,他嘿嘿一笑,说鸡巴,一个烂挎包,没人要的,大家听了都笑。又一回,蛮一到临近的一个县里出差,夜里与几个要好的朋友在招待所里玩一种喊分坐庄名曰三打哈的扑克。蛮一手气好,连连地喊庄连连地削三个朋友的光头,半夜才过,三个朋友就放了学,口袋里的钱都尽数收入了蛮一的囊中。朋友们摇着头,站起来准备走人,蛮一却正在兴头上,牌瘾还没有过足呢,嘻嘻笑着打一圈烟过去,说走什么走,睡个鸡巴啊!来来来,一人借你们两千,接着玩。又说,到底来不来啊?输了钱没有不想扳本的道理,于是都坐下来。接下来有味了,输钱的三个朋友手气好起来,蛮一的手气却差极了,打到天亮,出现了好笑的局面:三个朋友不仅各自还了蛮一的两千块钱,还将蛮一口袋里的钱掏了个精光。其中一人拿出一张钱来乐哈哈地说,知恩图报,蛮一,这是你的路费,也不能让你走路回去啊。蛮一也不恼,拿了钱,坐车回家。可现在,蛮一像是换了个人,没了热情。

这天,蛮一没什么事,一觉睡到了下午。醒来以后,觉得心里空洞洞的,找不到着落。他走出快活林,漫无目标地在街上溜达,天空有些迷蒙雾沉。不知不觉,就到了营盘街口。当年的那棵大苦楝子树,是早已不存在了。蛮一心里一动,就顺着已是水泥路面的老街溜起来。他背着手溜了一阵,过了自家门前,没有停留,接着拐进一道小巷,在小巷里又拐了两拐,进了一溜颓败的土墙围着的坪场,就到了牛三的家了。牛三家的房子还在,可已经人去楼空。墙头上檐沟边绿苔班驳,长了草的坪场泥地里居然还残留着泛白的鞭炮纸屑,那是给牛三办丧事时留下的。蛮一站了站,想着他曾叫牛三花几个钱,收拾收拾他那狗窝一样的院子,可牛三懒得动手,打着哈哈说蛮哥,那也就是个困觉的地方,你有那个钱不如让我去吃酒。蛮一想着默然,走出来,接着去找吴二。吴二从医院回来后就还继续练他那个什么鸡巴功,而且越练越起劲,什么人都不见,这阵子不晓得怎么样了呢。到了吴二门前,敲门,又吴二吴二地喊,吴二却不在家。

转出来,到了街上。蛮一想着该如何打发这个下午,一时有点茫然。这时一辆小面包的士驶近来。蛮一也没怎么想,招一下手,让的士停下。上了车,师傅问去哪里,这时蛮一清楚了,说出城,去大桥边。几分钟后,蛮一下了车,就站在了桥边了。

秋天的大河静默地流着。蛮一却不知道他来这儿干什么。他在桥边走了走,靠一靠石头的桥栏,在桥头坐一坐。桥上往来的车子不多,河面平静而宽阔,右岸的山峦蜿蜒起伏,整个的就有了一些苍茫的味道。蛮一眼睛四下里望着,有点凄苦,有点苍凉,又有点百无聊懒。但是猛然间,像是不期而至,又像是他一直在想却没想到,是谁给他提了个醒,他立时便有了一个主意了。主意已定,蛮一不由地有些兴奋。他站起来,一下扔掉烟头,接着没有停留地走下桥,穿过一片空地的河码头。不一会儿,他就到了曾与牛三、吴二一起光顾过的河上酒家杏花村了。

进了杏花村,发现里面有些清净。也许是中午的一趟热闹刚过,又还没到吃晚饭的时间,也许是季节的原因。不过蛮一觉得,这样更好些。见顾客来,坐在门厅里嗑瓜子、闲聊的服务小姐自然都拿眼睛看着他,老板跟着过来,一边吩咐看座倒茶,一边就招呼:老板,吃饭啊。蛮一说啊,并不看那些妹子,在一张沙发上坐下。老板又问是不是等什么人,吩咐看包房,这时蛮一说不要包房,你这里不是有小船吗?我想要一只小船。老板一听笑了,说有,有,在河上游玩正是我们这儿的特色,又说,小姐呢,你自己挑?蛮一沉吟一下,随你安排吧,说着拿出好几张老人头来给老板,说够了吗?老板看着一愣,没有接,说多了,哪敢要你这么多。蛮一说拿着吧,在船上准备一些酒菜。老板连说好,好,这才拿了钱。又说,我一定挑一个最好的小姐给你。

接下来,蛮一摇着一只乌蓬船,从杏花村里驶出,到了河上。

蛮一最初的意思,只是想散一散心的。过去他多是和牛三吴二一起散心,现在只好一个人独自散心了。当然船上还有陪伴的妹子。去河上的时候,妹子先上船,而且准备摇桨,蛮一说我来,你坐稳就是了,对妹子也没有什么感觉。他对有没有妹子陪伴,本来也无所谓。不过老板有这个意思,带了也就带了。随后小船咿咿呀呀地到了河面上。大河流到这儿,已经很舒缓了,只是几天前下了一场雨,秋水有点上涨,下游的电站大坝也放了水,所以平静的水面也还是看得出一点流动的。蛮一把船摇过河,河对岸是一长列高耸裸露的崖壁,那儿一块青色的巨石伸出来,形成了一个小水湾。蛮一把船摇进小水湾里,将一根栓船的绳子在石缝间绕了几绕,让船泊定。然后就在船头喝起酒来。

喝酒的时候,妹子在旁边陪着,给蛮一倒酒。蛮一不让,说自己来,妹子说那怎么好,这是我的任务呢。直到这时,蛮一似乎才留意妹子,就觉得她很安静。上船以后,除喊了一声大哥,她一直很少说话的。要说美容厅、洗脚城、酒馆之类里面的妹子,蛮一也见多了,多是叽叽喳喳小鹦鹉似的,可这个妹子有点不一样,这会儿,就只在那儿微笑。一副碗筷拿在手里,吃得也很少。船上的酒菜自然是很丰盛的,一只酒精炉的山羊火锅周围,摆满了大小盘子的炒菜,就是牛三吴二来也吃不完,所以蛮一就让妹子多吃菜。妹子说好,轻言细语,又换了双筷子给蛮一夹菜。其实妹子是很吸引人的,她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发育得很好,很丰满,肤色微黑,柔软的下巴那儿有一个微小的凹缺,脖颈上一层绒毛,属于不算漂亮但很性感的那种。蛮一几杯酒下肚,免不得抬头看看天,看看河面。天空沉滞,深远,秋水浩淼而广阔,远山近树,又是一派的静默萧然,蛮一就有了感触。感触了,就又埋下头来喝酒。妹子这时说话了,妹子说,大哥,你遇到什么不快活的事了?蛮一微微一怔,看一眼妹子,说没有。妹子说你好像有心事。蛮一说我没有心事,我有什么心事。妹子又说那我看你有些闷闷不乐呢。蛮一一笑,说是吗?妹子望着他,过了会儿她说,要么这样好不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喝酒。

这回蛮一就真的笑了。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只顾自酌自饮,一直没叫妹子喝酒呢,说当然。为了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蛮一放下筷子,倒了一杯酒递给妹子,又端了自己的杯子,说来,我们干一杯。妹子接过酒,微笑着和蛮一碰了一下,将酒干了。接着妹子敬了蛮一一杯,说大哥,真心祝你快乐啊,再给蛮一倒酒,蛮一也不拒绝了。酒使人脆弱,妹子的话,让蛮一有了些微感动。有了第一杯,又有了第二杯,接着有了三四杯。一会儿,七八杯酒都下去了。不知不觉,蛮一已经有了点醉意。妹子也是面泛桃花,有点脸红了。脸红了又放开了手脚,温柔倩笑中已然现出了两分豪情,而蛮一的伤感,也就慢慢地转化成了亢奋。他见妹子善饮,高兴,笑着鼓劲说,要得,要得,你是个女中豪杰,又说,敢问你的姓名吗?妹子笑得灿烂,说我姓黄,你就叫我黄妹子好了。蛮一说那么黄妹子,还喝吗?晃了晃酒瓶。眨眼间,却从怀里掏出一叠钱来,说这样吧,今天就尽个兴,这钱送给别人是送,送给你也是送,你和我喝一杯,这其中的一张就是你的。妹子说,大哥,你可不要这样嘛,眼睛看着那叠钱,笑嘻嘻的。蛮一说你是同意了?妹子笑,说大哥,我愿意陪你,只是我们都不要醉了,好不好?蛮一说好,听你的!说着倒酒,和妹子举了杯,喝了。随即抽出一张老人头递给妹子,说收好!妹子收了。接下来继续,又是一杯一杯又一杯。喝着,先前的那瓶酒,早已空了,第二瓶打开,眼见的又已空了大半,十几张老人头,也已经到了妹子怀里。蛮一越发兴奋,不由地朗声大笑起来,他醉眼朦胧地望着黄妹子,黄妹子更好看了。黄妹子这时也有了些醉意,又高兴,蛮一大笑,她也大笑,笑的时候一双红唇鲜艳欲滴,下巴那个凹缺也就更显生动妩媚了。蛮一就是这个时候有些把持不住的。他注意到了黄妹子下巴的那个凹缺,心里一动,又一动。那会儿他们本来就是挨坐在一起的,他的手,黄妹子的手,都不时地搭到对方的肩上来,搭了,有时还抚摸着捏一捏的。接着又脸对脸地喝了一杯。蛮一这回却没笑,他望着黄妹子,慢慢地放下了酒杯,又慢慢地双手捧住了黄妹子的脸,说,你,你真是我的知音呵。说罢,就去黄妹子的下巴那儿亲了亲。这一亲,就不用再喝酒了。

蛮一去亲黄妹子的时候,黄妹子没动。她的脸是仰着的。她闭了眼,屏住了呼吸。这一点,蛮一立马感觉到了。他在黄妹子下巴那儿停了停,嘴唇没有挪开,像是有点举棋不定,然后就开始慢慢地上移。也是慢慢的,他轻柔地触碰着,试探着,终于,吻住了黄妹子的嘴唇。这一吻,蛮一感觉到先前安静的黄妹子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迎了上来,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同时嘴唇就起开了,温润,湿热,迎了上来。迎了上来,又反过来吻他,用力吸他,舌子搅动着,伸进了他的嘴里。一时间,蛮一的全部知觉,就都是黄妹子混合着酒味的热辣辣的气息。他觉得热辣难耐,忍不住喊一句:难挨熬啊!就猛地抱住黄妹子,吻着,滚动起来。

事情是在船舱里做成的。蛮一本是老手,可在狭窄的船舱里,他却来得急切而猛烈。他跪着,三下两下扒光了黄妹子,又扒光了自己,接着就和黄妹子绞在了一起。小船因此摇晃起来。摇晃得剧烈,绕在石隙间的绳子松开来,小船就慢慢地漂出了小水湾,漂向了河面。可这会儿的蛮一,哪里还顾得上留意小船呢,他顾得上的就只是黄妹子的身体,进入黄妹子的身体。进入,再进入。疯狂地进入。黄妹子呢,早就不安静了,她也让蛮一充分体味到了一个安静的妹子不安静时的滋味。她叫着,摇着头,一会儿应和着蛮一,在蛮一深入的时候挺腰迎上来,一会儿又翻起,骑住蛮一,将蛮一压下去。她的双手就在蛮一的肩背上抓挠,两腿或就高高地翘起,弯过来,夹紧了蛮一。黄妹子的刺激,血液里的酒精又加速着刺激,蛮一就愈加地暴怒。暴怒了,蛮一喘息着,伴随黄妹子飘出船舱的叫声愈加频繁地撞击。所以他们的情形,是在船舱里拼搏,撕打,又在撕打中彻底地融化了。融化的结果,两人终于疲惫不堪大汗淋漓地并排躺下来。好一阵子,黄妹子说,大哥啊,我是死了一回了啊。蛮一没有说像。他静静地躺着,大睁着眼,一直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黑黑的船顶。感觉里,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在河底游了很久,游累了,刚刚浮出水面,浮向空中的鱼。

小船漂着,顺着河面向下漂去。

作者简介:

向启军,男,1962年3月出生,苗族,籍贯湖南古丈。现为湘西电视台高级编剧,凤凰县挂职副县长。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南方》、散文集《远徙的魂》、《向启军小说散文选》等。曾获第三届毛泽东文学奖。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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