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孙犁小说的道德律倾向

2009-04-01 02:58卞永清
文艺争鸣 2009年3期
关键词:孙犁真善美道德

卞永清

在解放区的诸多作家中,孙犁是个较为特殊的历史叙事者,这是一个早就在学界形成共识的问题。特殊的战争主体、特殊的战争氛围、特殊的战争审美意趣,乃至特殊的叙事文体,与解放区的其他作家相比,我们可以从孙犁的小说中解读出太多的差异。从很大程度上说,正是这许多不同,奠定了孙犁小说在解放区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也正是因为这许多不同,才赋予了孙犁小说独特的艺术生命力。

探究这些差异性形成的原因,当然可以把它归结到独特的艺术追求层面上去理解,但在笔者看来,这毕竟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而且对于孙犁来说,这只是促成其小说叙事风格确立的一个较为肤浅的层面。讨论孙犁小说的叙事风格形成的原因,最终恐怕还要回归到意识形态的意义上去。

一个作家对时代精神和历史特征的认识和理解,离不开他对生活的感悟、态度、信仰以及其它的人生信条与价值认同,它们限制或决定了作家对生活的观察视角和描述历史面目的基本特征,艺术观念中的许多内涵只是这些人生理念的显影和外化。孙犁曾宣称:“文学是追求真善美,宣传真善美的。”(1)换言之,在孙犁的艺术理念中,“真善美”应该是文学追求的最高境界。而“真善美都是人所定的价值,不是事物本身的特质。离开人的观点而言,事物都是混然无别的,善恶、真伪、美丑就漫无意义。真善美都含有若干主观的成分。”(2)即“真善美”并非一种客观存在,体认主体对“真善美”的界定,与个人的主观精神世界有着密切的联系。对于孙犁来说,除去哲学、宗教、政治或美学观念的因素,“真善美”更是一个与道德伦理观念结合得更紧密的概念,而不是一个纯粹的政治概念。在某种情况下,政治有可能成为“真善美”的组成部分,但却从来不能涵盖“真善美”,成为“真善美”的代名词。在政治与道德之间,孙犁首先选择的是后者,这恐怕也是孙犁的人生、艺术观念与其他解放区作家的根本区别之所在。

孙犁的文学创作肇始于抗日战争时期,对于这场战争与战争主体的特征体认,孙犁曾这样描述:

……

农民的爱国心和民族自尊心是非常强的,他们面对的现实是:强敌压境,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家园,自己的妻子儿女,都没有了保障。他们要求保家卫国,他们要求武装抗日。

共产党和八路军及时领导了这一带农民的抗日运动。这是风起云涌的民族革命战争,每一个人都在这场斗争中献出了自己的全部力量。

……

农民抗日,完全出于自愿。他们热爱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子。他们当兵打仗,正是为了保卫他们。暂时的分别,正是为了将来的团聚。父母妻子也是这样想的。(3)

从意识形态层面上来看,这是一段涵义颇为微妙的陈述。既不违规——强调了政治意识形态,即共产党、八路军的领导作用;又不违心——突出了农民作为这场战争主体的民族责任感,即带有很强道德伦理因素的社会自觉性。其微妙之处便在于这段陈述对两者的权重分配。在我们看来,后者在孙犁小说中始终处于更为重要的支配地位,构成了孙犁小说创作的主要意识形态追求,并制约和规范了孙犁小说叙事风格的形成和确立。

与孙犁私交甚笃的冉怀舟曾这样评价孙犁的创作:“他反映现实,是衡之以天理,平之以天良的”,“他的艺术与他的道德并存”。(4)对于孙犁的小说来说,此话可谓知言。在解读和评价孙犁小说创作的过程中,道德律倾向应该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话题。

孙犁开始小说创作时,适逢伟大的抗日战争爆发,饱经磨难的中华民族正经历着史无前例的血与火的考验和洗礼。山河破碎,家国危亡,民族命运的艰辛与自救,使每一个选择以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作为艺术追求的作家均无法回避这场充斥着血雨腥风的战争,更何况身处战争进程最为惨烈的冀中平原的孙犁?

从创作的一开始,孙犁就赋予了他笔下的人物一种道义上的精神支柱。在他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孝吗?》中,作者为我们讲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在国家遭受倭寇入侵的时候,热血青年秋影在生命垂危的母亲激励之下,忍痛诀别亲人,毅然走上了抗日的疆场。作品中那位弥留之际仍不忘激励儿子杀敌报国的母亲,很容易让人想起另一个在中国历史上流传甚久的故事——《岳母刺字》。忠与孝的两难冲突,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反复出现的道德母题,孙犁把它借用过来,并没有翻出什么新鲜花样,小说在艺术处理上也显得过于直露粗砺,如果我们撇开小说在艺术上的诸多缺憾,作为孙犁第一篇公开发表的小说,它的意义也许就在于向我们暗示了特殊的历史情境对孙犁灵魂深处道德意念的强化。这种意念自小养成,根深蒂固,不管在以后的人生旅程中作家的思想发生多大的变化,在心灵深处始终保持着对它的精神依恋,很多时候,它会自觉不自觉地露出身影,走上前台。孙犁关于儿时往事的一段自白,多少反映了它的影响:

幼时读《红楼梦》,读到贾政笞挞贾宝玉,贾母和贾政的一段对话,不知为什么,总是很受感动,眼睛湿润润的。按说,贾政和贾母,都不是我喜爱的人物,为什么他们的对话,竟引起我的同情呢?后来才知道,这是传统伦理观念的影响,我虽在幼年,这种观念已经在头脑里生根了。(5)

描述在党的教育和领导之下,农民由自在到自觉,从而走上坚定的抗争之路,这是解放区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的叙事模式由发生到成熟的最终意识形态选择,处于同一时代和同一体制内的孙犁却往往选择另一种叙事模式。

在孙犁的小说中,农民参加抗战更多的是一种天性。他们对抗日有着一种与身俱来的热情,从来没有犹豫、迷惘、动摇或者退却的情绪,他们生来就有悲天悯人的同情心,拥有对同胞和民族强烈的责任感,他们的觉醒几乎不需要任何外在力量的催化。促使他们拿起刀枪,抛妻别子,走上抗日前线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自身的切身利益受到损害(即所谓“血海深仇”)而激发出的自发性反抗(孙犁小说中几乎没有这样的背景),也不唯在于阶级上、政治上的觉悟,其真正动力源自于民族精神和道义信念。

对于这两种叙事模式的差异,我们只要把《风云初记》中的芒种与《吕梁英雄传》中的雷石柱、《新儿女英雄传》中的牛大水的成长经历对照一下便可知晓。在后两部作品中,雷石柱、牛大水由普通农民逐步成长为坚定的革命战士这一历程,贯注了武得民、黑老蔡这两位党的代言人对他们的启发、教育和帮助,这是人物成长的历程,也是党的指导效能典型化的过程,在表现人物由犹豫、徘徊甚至动摇到觉悟、坚定的同时,小说也完成了对党作为明灯所起到的指引航向作用的意识形态涵义的昭示。而芒种则不同,他似乎生来就是一个坚定的抗日战士,在他身边我们找不到一个武得民、黑老蔡式的人物,如果说高庆山、高翔的身份使他们完全有资格承担起这样的重任的话,《风云初记》也并没有着力表现他们在这方面应该起到的作用。芒种永远是芒种,从小说的开始到结尾,永远是那样充满着对抗日事业的乐观情绪和坚定信念。他的性格是静止的。

孙犁对这种叙事模式的选择,明显出自他对战时农民精神境界的高度认同,正是在此基础上,孙犁小说的叙事不会像其他作家那样专注于表现农民在探求革命的过程中精神世界所得到的提升和发展,而是把再现农民们崇高的道德情操作为自己创作的主要艺术追求。由此,他的小说很自然地淡化了对党在农民成长历程中的典型意义的揭示,转而选择在战争背景下展现农民(战士)崇高道德境界的叙事模式,从而使他的作品成为战火硝烟中谱就的一曲高扬人间道德精神的浪漫颂歌。所以,孙犁的小说注定不会热衷于讲故事、设情节,而只能是带有很强抒情意味的小说。

但作为一个解放区作家,孙犁与其他人一样,必须面对一个无法规避的严肃话题——文学与政治(革命)的关系。如果因他的小说中所表现出的道德律倾向,便断言孙犁小说对政治因素的剥离,这显然是个武断且与事实不符的结论。

在很多情况下,道德与代表着正义力量的政治在价值追求上往往是取同向的。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认为,传统道德认知体系下的人们重视对“品格”的追求。所谓的“品格”乃是“道德准则和严肃目的的合成物”。(6)如果我们用这一观点去观照孙犁小说的话,则不难发现,其小说所体现的道德规范体式,正是这种“品格”模式的具体体现:以道德衡定为根基,以抗战(革命)这一严肃目的为表层,道德准则与革命目的紧密相联,共同构建起衡定人生价值的尺度和标准。由此,更具有恒定性和历时性特征的道德成为价值认定体系中的核心,而革命则成为这一终极目标的现实实现者。所以,在很多时候,道德追求与革命并无相悖之处,它们完全可能因为目标的高度趋同性而浑然一体,达到水乳交融、难辨你我的境界。不过,一旦这两者间产生了难以调和的矛盾时,叙事便不免要露出牵强的“马脚”来。

《新保安游记》是孙犁小说中最为特殊的一篇,也是后来在政治运动中辈受非议的一篇小说。小说讲述了一位锄奸英雄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在领受了党的任务之后,除掉了十恶不赦的大汉奸——他的伯父。故事并不复杂,从意识形态的角度看,这本是一个大义灭亲、表现革命者坚定革命性的绝佳范本,但令人困惑的是,这位英雄在完成任务之后,结尾处却在身负轻伤的情况下举枪自杀。这个匪夷所思的异常行为是叙事者留给读者的一个谜,因为不论是从当时的客观环境(并非处于险恶的敌对环境中),还是从其自身的具体情况(身负轻伤,且有战友相助),他都没有理由选择自戕作为自己的人生归宿。尽管作者在小说结尾处用负伤雄鹰的自残为英雄这一怪异的举动开脱,但人毕竟不是一般的动物,于情于理,这样的解释都无法令人信服。所以,我们宁愿把它视为作者掩人耳目的笔墨。惩凶除恶,以国家、革命利益为先,置个人亲情于后,这是展示其革命性的一面;杀身成仁,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寻求自身道德上的完满与超越,这是凸显其道德律追求的一面。个人亲情与革命需要的冲突,这是革命文学中一个极为常见的命题,而孙犁的《新保安游记》绝对称得上是其中独一无二的叙事。也许只有那位既有坚定的革命信念,又有高度道德自律性的锄奸勇士,才是孙犁心目中最完美的“英雄”。

战争为个体革命性的展示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历史舞台,而孙犁更看重的是人生意义的另一种归宿——道德的完善。可能正是从这个层面上,孙犁把伟大的抗日战争理解为“美好的极致”、“真善美的极致”。(7)

孙犁一长于刻画女性形象而著称。他笔下的女性形象,与其说是体现了阶级意识觉醒的典范,不如说是标示圆满道德境界的楷模。为了抗战,她们送走了丈夫,含辛茹苦,凭着一己之力承担起家庭生活的重担,直至拿起武器,参加战斗。勤劳、坚忍、乐观而富有牺牲精神,孙犁笔下的女性身上,几乎集中了中国妇女所有的美德。抗日战争艰苦卓绝的现实环境,使她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也为她们展现完美的道德素养提供了不可多得的人生舞台。无论从国家民族,还是从家庭个人的角度说来,她们的身上都凸现了具有“极致”特质的深刻的人生道德涵义。

难能可贵的是在孙犁的道德构成中,并不因强调个体对民族、社会的责任而抹杀其作为生命主体的存在的合法性和正当性。因此,在他的小说里,我们常常可以体会到解放区小说中难得见到的细腻:

……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得不象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他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

…… ——孙犁:《荷花淀》

纤微如此的描写,活脱脱地勾画出了女人送别丈夫时心灵上细如涟漪的变化,带给人的却往往是一种震撼。因此,从某种角度上说,孙犁小说中的细腻不仅仅是艺术风格的体现,它在很多时候包孕着的是叙事主体的一种人生态度,是一种人生价值理念的体现。

对个体生命存在意义的肯定,使孙犁的道德理念中包含了人道主义的因素,在其小说中则具体表现为对人物情感生活以及对个体追求个人幸福的自由的肯定和认同。

但也应该看到,在孙犁道德体系的构成因素中,受传统文化及其道德观念影响的成分占据着更重要的地位,特别是在抗日战争那样特殊的历史情境中,表现和颂扬带有这样特征的道德规范更是很自然地成为孙犁小说的主流话语。《荷花淀》中的水生嫂以及孙犁小说中的大部分女性形象都是此种价值取向的具体体现者。当小说中的人物是这一道德境界的美好化身时,作者尽可以不吝赞美之辞地去大书特书,此时,对个体生命意识的肯定,不仅不会削弱她们道德完善的人格魅力,反而可以使她们的形象变得更加丰满,更充满活力。但一个成熟作家笔下的人物毕竟不会如此整齐划一,当一个人物不再是作家主流话语的体现者时,作家自我意识中的矛盾性也就会随之在对人物的刻画和评价中不自觉地显露出来。

在孙犁的小说中,有两个女性形象比较复杂:一是《风云初记》中的李佩钟,一是《铁木前传》中的小满儿。李佩钟在《风云初记》中是一革命者的形象出现的,但从小说的整体上看,作者塑造这一形象的目的显然又不在其革命性上。在小说中,她远称不上是革命者的典型,唯一能够说明问题的也许只有她的结局(最终在日寇扫荡中献身)。她缺乏高庆山、高翔等革命者的坚决与干练,也没有芒种、春儿等人彻底和持久高涨的革命激情;她在接受党分配的新任务时,“很闹了几天情绪”;在接待变吉哥等同志过铁路是,表现了不应有的冷漠……“她的性格带着多少缺点”,以致作者“在描述她的时候,用了很多讽刺的手法”。但不管怎么说,“她那长长的白嫩的脸庞,她那一双真挚多情的眼睛,现在还在我的脑子里流荡”。(8)——没有赞誉,但作者对她寄寓的同情又是显见的,难道仅是因为她的结局?

要明确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我还得从其生活的另一面——婚姻家庭去看。虽然小说对她的这方面表现得相当模糊,着笔不多,但它却可能正是小说设置这一人物的关键所在。李佩钟生于一个豪绅家庭,并且有一个同为地主家庭出身的丈夫,家庭生活很不幸福,但她“决绝地从双重的封建家庭里走了出来”,成为抗日队伍中的一员,并与她的公爹和亲生父亲,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这也是一种难能可贵。”女性追求个性解放,反对封建包办婚姻,这是在“五四”时期盛极一时的社会问题,虽然在孙犁的时代已不在新鲜,但在“内心里带着多少伤痛——别人不容易理解的伤痛”的李佩钟身上,我们分明看到了它的身影。别人尽可以觉察不到,但孙犁却洞若观火,小说中表现出的李佩钟对高庆山那种朦胧的爱情最能说明问题。由此看来,作者对她的同情乃至一定程度上的认同也就并不令人费解了。但正如上文指出的那样,这样一种关注个人命运和存在意义的道德取向,注定不可能成为那个时代和孙犁小说的中心话题,血与火编织而成的现实无情地洗去了它原本鲜亮的色彩,使它变得单薄而苍白。所以,李佩钟在《风云初记》中的形象只能是模糊不清的,甚至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我们几乎见不到她的身影。但无论如何,她的身上体现了孙犁道德律的一种追求。

与李佩钟相比,在道德上,小满儿是个双面人。一方面,她是道德沦丧的代表;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个自尊自爱、不避俗语、敢于追求的“超人”。

……那沙岗已经侵占了菜园的一半,园子里有一棵小桃树,也叫流沙压得弯弯地倒在地上。小满儿用手刨了刨沙土,叫小桃树直起腰来,然后找了些干草,把树身包裹起来。她在沙岗的避风处坐了下来,有一只大公鸡在沙岗上啼叫,落在她的怀里。她忽然觉得很难过,一个人掩着脸哭起来。在这一时刻,她了解自己,可怜自己,也痛恨自己。她明白自己的身世:她是没有亲人的,她是要自己走路的。过去的路,是走错了吧?她开始回味着人们对她的批评和劝告。 ——孙犁:《铁木前传》

如此带有追悔性质的反思不可谓不深刻,作者对人物的同情也一目了然。作为旧的婚姻制度的受害者,小满儿是个不幸的人,但可贵的是她的人生之路体现了许多同辈人所不具备的反抗精神和追求自我幸福的勇气,尽管这样的抗争更多的只是一种自发式的,但她那种对世俗话语的藐视、敢于我行我素地追求个人情感生活和婚姻自由的行为,正是作者对小满儿寄予同情和肯定的原因,在这一点上,小满儿与李佩钟相似。

但小满儿毕竟不是李佩钟,孙犁终究也不会把小满儿这样的人物当作理想的女性加以塑造。某种程度上说,在刻画小满儿这一形象时,孙犁的道德标尺出现了紊乱的现象,誉也由之,毁也由之。于是,在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另一个小满儿:好逸恶劳,优游轻浮,刁钻玩滑。即使对自己的人生之路刚刚有过看似深刻的反省(即上文所引的一段),也并不妨碍她马上便成为一个荡妇,鲜廉寡耻地去勾引进驻她家的干部。——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在她的身上已荡然无存,她有过忏悔和反思,但终究不能痛改前非,最终成了致使六儿走向堕落的外部元凶。小满儿是孙犁为自己找的一个麻烦,对她的复杂情感甚至使他陷入了褒贬无奈的两难之中。不过,正是从作者这种左右为难的情绪之,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作者衡定人物的价值标准,即革命性或阶级性并不是具有终极意义的价值取向,反而是道德律的倾向成为人生观念和艺术观念的核心。当然,在传统美德和人道精神之间出现某种矛盾之时,孙犁并非没有选择,小满儿最终不能成长为《铁木前传》中的一个正面角色,正在于前者在她身上的缺失。

“我喜欢写快乐的东西,我以为女人比男人更乐观,而人生的悲欢离合,总是与她们有关,所以常常以崇拜的心情写到她们。我回避我没有参加过的事情,例如实地作战。我写到的都是我见到的东西,……”(9)虽然作者言之如是,但我们还是可以肯定地说,引发孙犁崇拜心情的绝不仅仅是她们的乐观。选择她们作为创作的主要对象,固然是因为对她们生活的熟悉,但不熟悉似乎也并不能构成他不写实地作战之类题材的最好借口。不能忘记,孙犁也是抗战队伍中的一员,也是枪林弹雨的亲历者,他也曾目睹过家破人亡的悲剧、流血牺牲的壮举和日本侵略者的烧杀奸淫……但他却避开了这些,只能说此其意不在此也。选择表现“乐观”的女人,或许更恰当的说法是选择了战争中的另一种“牺牲”。

战争中的女性扮演着多重角色。她们既是战争的直接或间接参与者,同时又是日常生活和家庭责任的承担者,多重角色的转换,意味着层层责任的叠加,她们纤弱的肩膀上承担了许多本不应由她们担负的重任,从这一点上说,她们所付出的“牺牲”并不比那些在疆场上冲锋陷阵的将士们逊色。——她们“乐观”的背后,蕴藏着更为深邃的牺牲精神。正因如此,她们的生活也为作家展示和表现人类崇高的道德理想提供了无比丰富的广阔空间。

相比之下,从创作的可操作性层面看,表现实地作战的战争素材的叙事,则带有与表现道德律倾向相悖的因素。尖锐、酷烈的敌对环境和拼死搏杀的战争氛围,必然使叙事者无可选择地转向极端的二元对立的立场,表现与之相关的情感世界;在这样的题材中,道德将不可避免地处于弱势地位,取而代之的只能是更具硬性特征的阶级仇、民族恨。这也恰恰是战争题材小说容易走向单一化和模式化的根本原因之一。所以,从道德律的视角来解读孙犁为何如此热衷于妇女题材,也许不失为一个更能让人信服的诠释支点。

历史选择了孙犁,孙犁选择了他眼中的历史。平凡淳朴的生活中孕育着经天纬地的伟大业绩,默默无闻、脚踏实地的农民们支撑起一个民族不屈的坚硬脊梁。冷酷无情的战争一方面在肆意地蹂躏和践踏着道德和人性,另一方面又用极端的手段激发着人类开启自身所蕴藏的所有道德潜能,战争中的农民是尽善尽美的。在他(她)们身上,孙犁看到了国家、民族乃至人类的希望。孙犁小说书写的是历史,更是在塑造着一种理想:“(我)在写她们的时候,用的是彩笔,热情地把她们推向阳光照射之下,春风吹拂之中。”(10)阳光下、春风中的人们是净洁无暇的,“彩笔”描绘出的是盈溢着诗意的生活:

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的世界。北面笼起一层薄薄的透明的雾,风吹进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孙犁:《荷花淀》

这是现实吗?是。这是天国吗?也是!

所以,血腥和硝烟注定只能成为孙犁小说创作中的背景或配角,道德的美好滤清了现实中残酷的一面,历史的天空因此而明净纯粹,惟有人世间高扬的道德大旗猎猎飘荡。面对惨绝人寰的杀戮和人性的泯灭,正是这份弥足珍贵的人文理想赋予了孙犁小说“浪漫”的彩色和抒情的意韵。清新、明快、净洁的艺术风格就在那些淳朴乐观、富有责任感和牺牲精神的农民(妇女)形象中萌发,生长,并最终走向成熟。孙犁的小说不可能脱离政治,但也绝对不会与政治靠得太近。

“再没有比战争时期,我更爱我的家乡,更爱家乡的人民,以及他们进行的工作,和他们所表现的高尚的品质。”(11)对于孙犁来说,他的创作目的便是要表现这些他深爱着的“家乡的人民”,展示他们身上那些体现了“真善美的极致”的道德境界,并且不乏诗意的夸饰和憧憬。“美既是现实,也是理想。”(12)这是孙犁小说的境界。

注释:

(1)(3)(11)孙犁:《孙犁文集》(5),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402页,第402页,第141页。

(2)朱光潜:《谈美》,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9页。

(4)冉怀舟:《关于孙犁作品的几点印象》,《孙犁作品评论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56页。

(5)(12)孙犁:《孙犁选集》(理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9页,第98页。

(6)[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4页。

(7)(10)孙犁:《关于〈山地回忆〉的回忆》,《孙犁文集》(4),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622页。

(8)孙犁:《风云初记》,《孙犁文集》(2),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410页。

(9)孙犁:《〈孙犁文集〉自序》,《孙犁文集》(1),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4页。

(作者单位:连云港高等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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