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兰
摘要:中国文论史上,批评意识历经三个发展阶段:泛文学意识阶段、纯文学意识阶段和独立的批评意识阶段。文论家在不同阶段批评意识的统照和主宰下,依据一定的理论,运用一定的方法选择文体来评判和观照文学现象,从而造成了文论史上批评文体多姿而繁复的体貌。
关键词:批评意识;批评文体;文论史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09)02-0103-03
中国古代诗文评的发展脱离不了古代文化史和文学史这个太背景,在漫长的演变发展过程中,文化史和文学史积淀的传统观念和审美思想逐渐内化为文人的集体无意识,这种无意识以一种共性标准和社会意识面日出现在文学批评发展史上,对文学批评和批评者起着或大或小的影响,纵观中国文论史,批评意识历经三个发展阶段:泛文学意识阶段、纯文学意识阶段和独立的批评意识阶段。
一、泛文学意识下文体的寄生、
泛文学意识是中国先秦时代大文化背景下形成的一种杂文学观念。在文史哲不分,诗乐舞一体的时代,独立自觉的文学意识尚未形成,文学混杂于经史子学著作中,是政治、外交、伦理、哲学、历史的组成部分。随着社会的发展,文化的进步,独立的文学作品开始出现,《诗经》作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与《楚辞》一起,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耀眼的双璧。
有文学就有文学批评,文学批评意识悄悄萌生起来,在儒和道两大派系代表人的著作中或隐或显地表露着。孔子《论语》不仅对诗歌总集《诗经》有不少的评论,如“子日:《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为政》)甚至还提出了对文学内容与形式的要求,如“子日: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雍也》)这些观点对后来的文学创作及理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孟子提出的“以意逆志”和“知人论世”等读书方法,被后世文论家延引为使用最广的批评方法。《庄子》是哲学著作,它提出的“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的主张,崇尚自然之美、纯粹之美,和“言意”说、“形神”说等一道,成为了文学批评的思想基础和审美理想。无论如何,在先秦子学著作里出现的批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批评,它们不过是一种道德批评(儒家)和哲学批评(道家),依然从属于政治、伦理、哲学和历史。寄生在先秦典籍和文学作品中是文学批评在泛文学背景下的一种生存方式,也是泛文学意识之下的必然选择。如此独特的生存方式却对后世文学批评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在中国文论史上,各种形态的寄生性批评一直存在着。
汉代文学创作迅速发展,诗赋发展尤为壮观,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特立“诗赋略”即为明证。文学批评也渐渐发展起来。呈现出较明显的文学批评性质,如同绕《诗经》、《楚辞》、汉赋纯文学作品展开批评,并使用注疏、书信、选本等形式来承载文学批评思想等,但南于先秦时期的泛文学意识已经逐渐内化为大文体意识,这种大文体意识以“客观”的社会意识或日共性标准深刻影响着文学批评,文论家仍喜欢将批评的内容寄生在其他的文体中,批评依然没有独立的品格。
汉代是经学统治的时代。自两汉宣帝在石渠阁讲论经义,论经风气大炽,注疏体随之出现。论经主要表现在注经、说经上,注经是只解释经书的字义;说经则重视义理的阐发。“传”与“注”从此便成为论经者诠释经典的两种方式。“注”即注解,通过训诂经书的字义,在注中阐释义理,表达自己的见解。“传”不是单纯训诂字义,其阐发的范同,已经超出秉承经说,而发展为根据经书又例演绎新的义理。“经”其实就是儒家学派代表人的著述之作,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儒家典籍被奉为经典,多少人皓首穷经,却无怨无悔。注经着眼的是儒家典籍的字义解释,义理的阐发也是从政治和道德伦理角度来进行的,因此,注经虽意味着对经典著作的评论和批评,但这批评却不是独立的,而是内蕴于经书的注释中,在注释中寄生地存在。
书信,是古人与亲朋好友沟通感情、互通信息的一个桥梁,也是与政见不同者交流的一个通道。书信多抒情表意之作,或畅谈人生理想,或感叹世事艰辛,或表达政治立场,许多因为措辞优美,堪称文学作品而流传下来。文人间的通信少不了诗词曲赋的唱和,有关文学的见解和主张也包含其中,书信于是成为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载体。历史上很多书信都是文论名篇,如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曹丕《与吴质书》、白居易《与元九书》等。虽然如此,真正纯粹书信体的文论专篇是微乎其微的,书信依然只是文学批评的又一个寄生场所而已。
随着文学创作的繁荣,文人将作品结而成集。别集、总集多而且繁,于是出现选本。无论别集、总集还是选本,集者与选者都有自己的选择标准和辑录主张,有些还将之书写于序或跋中,批评于是又在集本选本的序跋中出现了。《文选》是古代一部具有总结性的权威选本,收录魏晋至齐梁的名篇佳作,其中曹植作品的数量最多。收录数量的多少,很能代表编者及其时代的评价。可见,《文选》编者对曹植的文学成就推崇备至,其辑录标准和文学主张也就鲜明地体现出来了。因此,别集、总集、选本亦是文学批评寄生的载体。
二、纯文学意识下文体的借用
鲁迅曾经说过:“用近代的文学眼光来看,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此语在很长时间里成为一个颠扑不破的论断而被广泛使用。但张少康对这个说法提出了质疑,他在《论文学的独立和自觉非自魏晋始》一文中反驳说:“从文学观念的发展演进、专业文人创作的出现和专业文人队伍的形成、多种文学体裁在汉代的发展和成熟、汉代文学理论批评发展的特点等方面来看,文学的独立和自觉有一个较长的发展过程,它从战国后期开始初露端倪,到两汉中期已经相当明确,这个过程的完成可以刘向对图书的分类作为基本标志。”文学意识的自觉以及文学真正的独立有一个长期的发展过程,汉代之前,文学已在慢慢独立发展,文体形式也在不断酝酿和积累,至汉便进入了一个突飞猛进的发展阶段,专业文人出现,古诗、大赋、小赋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乐府民歌、散文等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汉代依然只能算是积累的一个阶段而已,并未实现文学意识的自觉。
笔者认为,文学真正独立的标准就是:文学具有艺术性,而且表现为自觉地追求艺术性。从这个角度言,我持的是一种纯文学标准,而不是贯穿古代文学史始终的那种“大文学”观念。从艺术的眼光看。汉代之赋词藻确实富丽华美,但其华美不是从文人心灵深处流淌而出,其出发点只是“润色鸿业”,歌颂时代,取悦统治者而已,没有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独立和文学性自觉。到魏晋时代则迥然不同,由于时代和政治的原因,文学成为解除个人精神枷锁的一种途径,文人在追求艺术美的享受之时,对创作的审美特征提出较高的要求。文人心无旁骛,开始自觉追求文学的艺术性,诗赋和以前相
比,进入了一个讲求艺术技巧的新时期,除此之外,文人还制造出文学艺术的精品——骈文。文学意识达到了真正的自觉,文学也获得了真正独立的地位。
在文学意识从觉醒到独立的过程中,文学批评受其影响,也在逐渐发展变化,最明显的是由探求文学发展的外部规律转向寻求文学发展的内部规律。先秦时代,文学思想和文学批评都蕴含或寄生于子史著作中,汉代批评开始围绕纯文学作品展开批评,不仅对文学的外部规律诸如文学和时代、文学和现实、文学的社会教育功能等问题进行了较全面的论述,而且对文学内部规律即文学创作过程中一些基本问题也作了比较充分的阐述,诸如文学内容和形式的关系、文学的体裁、文学的语言等等。魏晋时期文学理论批评发生了更大的变化,特别强调要充分表现作家的创作个性,并进一步加强了对文学的艺术形式的研究。语言形式批评在六朝形成难以抗拒的强大气候,追求美的文章成为这个时代人们的普遍观念。曹丕《典论·论文》强调文章的独立价值,首次对文学体裁进行了区分。并指出作家的才情气质对于风格形成的影响;刘勰《文心雕龙》更从体裁到语言,从构思到风格,从创作到鉴赏,对汉魏以来各类文体“原始以表末”、“释名以意义”、“选文必定篇”、“敷理以举统”进行了深入剖析,并对艺术构思、艺术风格以及各种艺术技巧诸如声律、对偶、比兴、夸张、用典、章句等进行了全面的讨论。
文学批评滞后于文学创作,从批评文体角度来看也许更加明显。批评者没有也不可能一开始就会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批评文体来,在泛文学意识主导下,批评选择寄生的生存形态,魏晋以降,纯文学意识觉醒和独立,指导着文学批评选择借用现有的主流文学样式来进行实践活动。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杜甫《戏为六绝句》、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要么是文论专篇,要么是文论著作,在中国文论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然而全部借用了纯粹的文学文体——赋、骈文和诗歌。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纯文学意识刚刚获得独立,时代和社会对它有着飞扬的热情,不仅文学,连批评、哲学、历史等都不可避免受到巨大的冲击与影响,其丰沛的生命力和不可遏制的意识激情似乎要冲破一切。也似乎要主宰一切。西晋陆机时代,赋大行于世,深受文人的青睐;齐梁刘勰时代,骈文之盛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唐是诗歌发展的黄金时代,后世无法企及。这样的文学背景,加上这样的意识潮流,催生了兼创作与批评于一身的文论家的共性意识:批评即是创作。于是他们纷纷操起自己最顺手的工具,也是最容易获得时代认可的主流文体样式,进行理论的阐发和对作品的批评。
三、批评意识自觉下文体的独立
批评意识的自觉体现在批评家开始明确地要求用理论来指导创作,也表现为批评家创造出全新的批评文体,使批评文体由寄生到借用最后走向了独立。批评意识的自觉催生了文体的独立,而文体的独立又强化了批评意识的自觉。
从东汉初年开始,对文学的关注、评论以及理论总结走向成熟。随着批评活动的频繁,批评意识日益自觉,汉代批评的文体形态渐次独立。《毛诗序》、《太史公自序》、《两都赋序》、《楚辞章句序》等的出现,标志着批评文体“序”的出现,它呈现出一种不同于先秦文学批评仅以只言片语存在于各类典籍之中的体式。“毛诗在每篇之前均有题解,而《关雎》的题解前有一篇对《诗经》的总论,后人称各篇题解为小序,总论为大序”,这样,大序、小序以及对作品之字词句的注释与《诗经》原文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统一体。两汉的“序”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诗文评点,如《诗》之大小序,又如王逸“楚辞章句”的总序和分序;另一类是自序,多为作者在作品完成之后追述写作动机,自叙生平际遇,如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跋”之称,始见于北宋;而汉代的“序”多置于全书之后,其位置与后来的“跋”相同。序跋体不仅在汉代是主流文学批评样式,而且在整个文论史上都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到了魏晋南北朝,从曹丕到陆机,从刘勰到钟嵘。文学批评的自觉意识越来越明确。他们已有明确的理论来指导创作或批评,曹丕《典论·论文》从创作的角度提出“文气”说,指出作家的才情气质对风格形成的影响,分析文学批评中“文人相轻”、“贵远贱近”的错误态度,同时提出“审己度人”的正确态度。陆机《文赋》专论文学创作中带有规律性的问题,努力探讨“作文利害之所由”,总结历代创作经验,融会自己的心得,对文学创作的一系列理论问题和艺术技巧进行了精辟的分析。钟嵘深感当世文坛的混乱,不满于创作“庸音杂体,人各为容”;不满于批评“喧议竞起,准的无依”,以至朱紫相夺,美丑不辨;不满于前代文论的“不显优劣”,“曾无品第”,故作《诗品》以“辨彰清浊,掎摭利病”。这些文论作品都体现出强烈的理论自觉,其理论对当时及后世的文学创作与批评起着极大的指导作用。
从文体角度而言,《典论·论文》作为第一篇文学批评专论,开启了批评文体迈向独立的大门。批评文体走出了由寄生迈向独立的第一步,而以“论”体出现在中国文论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当然,曹丕“论”体与现代意义上的系统性逻辑性很强的“论”体有着相当大的距离,它既没有一个统一而突出的论点,也没有周密严谨的论证,涉及的内容广泛而驳杂,在不长的篇幅里,说文章的独立价值,讲作家的才情、创作的风格,还谈文学批评者的态度等,因此《典论·论文》这篇文学批评专论之“论”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论述,倒是与后来的《诗品》以及更后的诗话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性。但无论批评文体以怎样的面目在文论史上登场亮相,它的出现总是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大事。钟嵘《诗品》是我国第一部以具体作家作品为对象的诗歌专论,是“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祖也”,“品”有法度、准绳之意,开后世“品评”论著的先河。
宋代是文学批评意识充分自觉的时代。欧阳修开创了诗话体,为中国文学批评提供了一种近似于炉边谈话式的亲切的说诗方式。在诗话的基础上,又产生了词话,后来又出现了文话、四六话、曲话、赋话等。宋人还发明了评点的批评方式,并由诗文拓展到戏曲、小说,成为中国特有的批评形态之一。尽管传统的寄生性的文学理论批评不乏真知卓见,但终嫌零散杂碎。独立的批评文体的出现,使得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向理论化、系统化方向发展,对文学创作规律和审美特征的探讨达到一个新的高度。理论之花得以艳丽开放。
批评者的精神活动决定了态度,态度又折射了心理。杰出的批评家在文体发展方面作出的贡献和批评主体意识密切相关:“批评家的主体性较为集中地体现在主体地位的明确意识、创造精神的高度弘扬、独特风格的鲜明展现这三个方面。”正因为有了明确而独立的批评意识,有了批评家主体地位的自觉,文学批评才有了生机和活力。批评个性作为主体性表现的因素之一,当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批评才能各呈异彩,各具魅力。难怪现代批评大家纷纷宣言,“批评即是创造”。批评家
的才学、胆识、性情、身世等主体因素影响、主导着批评家对于对象的解读和评价,也促使着批评家创造出崭新的批评文体来。
文艺批评是批评家对文艺现象(主要是作品)进行感觉、体验、理解和阐释的文化活动,批评意识不能简单地规约或化简为一种或几种批评标准,它是一种整体和综合的因素,左右着文论家的思想,影响着批评文体的择取与创造。在中国文论史上,泛文学意识一直存在,因此寄生体自始至终都存在着。走过泛文学时代,直到文学的自觉时代、批评的自觉时代仍然留有痕迹:骈体、赋体、诗体文论虽说是批评主体高扬的产物,是批评家自主的选择,但对文学文体的借用仍深深烙上了寄生的痕迹。泛文学意识、纯文学意识和独立的批评意识是批评意识发展的三个阶段,它们历时性出现,却共时性存在,共同对批评文体产生影响,批评文体体现出一种兼容和整合,后起的评点即可见出这点。小说评点最初是评点者在小说作品之中做眉批、夹批或旁批,小说批评与小说文本结合,继而出现回前总评(序)、回末总评(跋),这样回前评、回后评、正文评点等与小说原文一起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融寄生体、文学文体和批评文体于一身,充分体现出综合批评意识的整体性影响。
(责任编辑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