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不达意(二则)

2009-03-30 05:32张立民
野草 2009年5期
关键词:茶楼曾祖父身份证

张立民

A,困

人这种动物很奇怪,自己会被自己搞死。我就是这样。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不知道目标在哪里。或者说,我的脚带动我的躯体到达的地方,我的头脑控制我的躯体所做的事情,往往非我所愿。悲哀的是,我又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有一天,我边开车边想事情,车子最终把我带到火葬场那边。我下了车,盯着被黑暗噬吞了的四周的山野,傻愣愣站了好一会。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到了这里。凉风唤起了我的恐慌感,便急忙钻进车子开回城区。但是我却完全想不起我到底是去哪里,要干什么事情。这也令我可怕。等到我在一家茶楼坐下来时,我又想我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候,最困扰我的,并不是我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而是我必须找点事情干干。我想找个人聊聊天,请他来茶楼喝茶聊天。我开始翻我的手机中的通讯录,从a字拼音开头的朋友一直翻到z字拼音开头的朋友,却没有一个合适于今晚此时此刻和我聊天的,各种各样的原因驱使我无法打其中任何一个朋友的电话。

我想把我面临的这个困境说得具体点。

我喜欢清静,同时喜欢热闹;我喜欢玩笑,同时又特别较真;我希望真诚的做每一件事情说每一句话,同时我感觉我面对别人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在乔装,都是在演戏。还是围绕茶楼聊天这个话题说吧。我喜欢茶楼的氛围,喜欢带一本书在那里看,或者在那里写文章。但是我一进茶楼就开始后悔,觉得一个下午的时间在茶楼里度过并不是最好的安排。然后叫茶——我喜欢冻顶乌龙,茶上来后,服务员往往问我还需要什么东西。我说不要。我这样说明显是虚伪的,这里水果啊小吃啊什么的都是白吃的,只要肚子足够大,即使把大厅里摆着的所有东西吃光也行——带自助餐的茶楼时下正流行。我不愿意这样干,我觉得我不应该是这样的人,或者说,我的第一反应不让我做这样的人。但我又是哪样的人呢?有贵族气息的清高的人?还是有文人气息的怪异的人?都不是的。我一直认为,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实人。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是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必须在我进入茶楼的那一刻起,对自己的第一个选择、第一个动作和第一句话负责,我要保持我进入茶楼那一刻所展示给人的形象的连贯性和一致性。我既然对人选择了微笑,我就要微笑始终;我对人展示了我的高雅,我就要高雅到底。如果我的本质是个流氓,也不能不顾及我第一示人的形象,再是别扭也没办法。我只能等到下一次进来重新定位我的角色了。在这种情况下——假设我对服务员说“其它什么也不要了”——这天下午我只能喝茶了。看着人家端着丰富的食物在我面前走过,我只能忍受着饥饿。终至于影响了我的看书和写作。此时,我桌子前的书本和电脑已经是一种摆设——我经常嘲笑那些在茶楼里玩电脑看书装清高的人,想不到居然我自己也是这样——我开始胡思乱想,想找到一个可以吃到食物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由此我忽然想找一个朋友来聊天,他来了就会点上一大堆不用花钱的小吃,我也可以享用了。但是我又努力安慰自己我并不是在忽悠利用他而是的确有话跟他聊。我也许和他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也许和他有些误解,也许我和他有些共同的话题,也许我有些苦处想找他倾诉,这都足以使我急迫地打电话给他表示我的友情,邀请他火速赶来。我这样做了,打了他一个热情洋溢的电话。我在电话里不会老实地跟他说我想念他或者我需要他,也不会在电话里表露出我的虚弱无靠需要他安慰,我只会以一种油腔滑调的口气和他乱扯,并“请”他喝茶。我会居高临下地请他喝茶,把我的理由说得像花儿那样灿烂而不失我的自尊,我会把我的需要转化成对他的一种赐予,并希望他在喝茶之后记下我这一次的“情”。结果他同意了。正如我所料,放下手中的忙活,兴致勃勃地赶来。而我呢,在达到这个目的的同时又开始后悔。我后悔自己太莽撞了。我其实不应该叫他过来的,因为我此刻真切地感受到他过来和我聊天是很不合适的。我没有这个心情。我和他既然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那么干脆就更长时间不见面吧;我既然和他有误解,那就让误解存在着吧;我其实根本没有和他有共同话题,他不过是掌握了我的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罢了:我是有很多苦处,是感觉很孤单,但是我为什么要向他倾诉?我不害怕他因此嘲笑我?不害怕他更加了解我的秘密?而且——而且我不过是要些白食充饥罢了。既然我饥饿了,自己走到大厅里去拿,或者叫服务员送过来就行了,这很难吗?干嘛动这么大的动作叫他过来——以聊天的名义?一切都很不值得,他到来后,我虽然吃到了白食,但是我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陪他昏天黑地地瞎聊一个下午。这样,我的整个下午完全被动了,完全糟糕了,真不理智。我又想,我的电话通讯里,a字拼音开头的朋友到z字拼音开头的朋友中,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他过来?论生疏,c比他更生疏;论误解,d和我误解很大;论共同话题,还是f和我更加多吧;论体贴和安慰人,g在这方面最不错。但是我却选择了他——话题又回到了前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他,又不知道我叫他过来聊些什么?

这就是我的困境,我的这个困境。是在我一念之间的,却深深伤害了我,也在无意间伤害了他。不过,我还是要说,我是个老实人。我虽然在乔装中说了上面的话,但是我的确很尊重我找他聊天这一选择一这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不可言说,至少不能和你说。

B,名

在办公室里发呆的时候,就瞎想。想自己的名字不太好,太平庸了,搜索全绍兴,发现和我的姓名一模一样的,有24个。我很想把这24个人都叫来,聚一下,聊聊各自的事情,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般,在街上碰到同姓的人,都会套近乎地说一句: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那么,我们这班同名同姓的,就更亲近了。也可以这样理解,比如,我叫张三,上帝就开玩笑了,在绍兴放24个张三下来,让这24个人在同一个时代接受不同的命运。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敢肯定,这个上帝,是个贪玩的小孩。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喜欢抓一批蛤蟆回来,有的断条腿,有的在背脊上刺根针,有的放在火上烤,有的关在药水瓶里用盖子拧紧。总之,用各种的方法折磨它们,自己在一旁看。当然,姓名不过是姓名罢了,我,对于这个世界,还是唯一的,世界也是因为我而变得唯一。

这句话,像块大石头,把我的思绪绊住了。我无法做到越过它继续呆想下去,因为我感兴趣的东西,到此时已经走样了。我只对自己的名字感兴趣而已。它是平庸的,在绍兴有这么多人,我想让我的名字成为唯一可有点难,因为除了我将来的后代,其他任何人,没有忌讳我的名字的义务。其实我的后代也没有这个义务。

我把我父亲的名字写在白纸上。端详了一会,觉得我父亲的名字也是平庸的,它的含义仅仅止于我奶奶,也许是我爷爷或者他们那个时代的农民的一种最普通的乞托。但是我写到我曾祖父的名字的时候,发现他的名字是很有内涵的,这很使我奇怪。我怀疑

我曾祖父的父母,是书香门第也说不定。但是这一切无从考究。我父亲对先辈的记忆,只到曾祖父那里。以前我奶奶在世时,也只说到曾祖父,当然奶奶可能知道曾祖父再上一代的事,但是她没有说起。她没有说起大概是因为我没有问她。那时我还是小孩,如果奶奶现在还健在的话那该多好。奶奶尽管比爷爷长寿30年,也终于在十二年前去世了。

奶奶的名字我也记得,是一种普通植物的名称,叫来顺口,但感觉不到经意。以前的农村,习惯总是这样,对男孩取名慎重,好像名字取得不好,会影响他一辈子似的;但女孩就不同了。名字对于她的意义,不过是个代号罢了,只要叫来不拗口就行了。

曾祖父的名字,我是在一只饭桶盖板的背面上看到的,母亲跟我说这是你曾祖父的名字,不能念出来。所以我没有念出来,但是记牢了。爷爷的名字经常听到,那是母亲和父亲吵架时,母亲偶尔会骂父亲某某的儿子,于是我就知道爷爷的名字了。其实,即使父母不吵架,我也能从村里其他人的口里听说爷爷的名字。读幼儿园时,每天走路,都要经过牛大王的家。这个牛大王,只要看到我,就会拦住我的去路,考问我一番,很凶恶的样子。他问我最多的,就是爷爷的名字。爷爷的名字是他告诉我的,但却每次要问我,好像他记性特别坏似的。这个牛大王,还有个可恶的习惯,他要用手指弹我的肚皮,不管天冷天热。他弹我的肚皮,不是为了考问我,而是为了考问自己。他总是皱着眉头思索一阵,然后对我说:三碗?如果我摇头的话,他还会继续猜:两碗?直到我肯定为止。牛大王是猜我中午吃了几碗饭,说用手指弹弹我的肚皮就会知道。有的时候他猜得是很灵的,他甚至猜得出今天我吃肉还是吃鱼了。

所以,我能从牛大王那里得知爷爷的名字。奶奶去世几年后,村里迁坟。坟迁好后,母亲叫人给爷爷奶奶做了块碑。从此,爷爷的名字在碑上也能看到了。

但是奶奶的名字,你要从某个地方听来。是很难的。村里的人,和父母同一辈的,叫奶奶某某他娘,或者何家婆婆,和奶奶同辈的,叫奶奶何家人。何家人,或者何家婆婆,说明奶奶的娘家是一个叫何家的地方,和奶奶的名字无关。爷爷奶奶的碑上,也没有奶奶的名字,只提到她的姓。这还算好的,有的碑,女的连姓也不写。不过后来,我还是知道奶奶的名字了,因为奶奶终至于赶上了做身份证。想不清是八十年代的哪一年了。奶奶被母亲带到镇上,照了张身份证照,于是奶奶的名字也在身份证上了。身份证对奶奶毫无用处,发下来后,一直放在母亲那里,只在发下来那天给奶奶看了一眼。奶奶不识字,她看自己的身份证,其实单是看看上面的那张照,其它的不会去注意,当然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印在上面了。奶奶和自己的身份证的关系,就是发下来那天的轻轻一瞥。而对我来说,收获就大了,我在身份证上发现了奶奶的名字。

一次,我在奶奶的房间看她整理念佛桌。奶奶的房间放着一口空棺材,我一直不敢走进去。等到读小学四年级了,胆儿大了,也就经常进去了。那天我对奶奶说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并且把名字说了出来。奶奶呵呵一笑,说:你这个小鬼。她没有问我从哪里打听来的,好像以为我应该知道她的名字似的。我的好奇心顿减大半,原来知道奶奶的名字是不希奇的。我无趣地退了出来,像哼歌一样来回哼着奶奶的名字,我在想我到哪里去炫耀呢?外面肯定不能去说的,要是让我的伙伴们知道我奶奶的名字,那我的亏就吃大了。他们不告诉我他们奶奶的名字,我为什么要将自己奶奶的名字告诉他们。他们即使告诉我他们奶奶的名字,我也绝不会将自己奶奶的名字告诉他们。所以我一跨出院子门,我哼着的嘴巴就闭上了。但我却在暗暗地担心,要是他们逼着我说出来怎么办?要是我在他们的逼迫下说出奶奶的名字来,他们又说我汉奸,那我的亏就更大了。想到这里,我又折回院子里。我是一个将来要做邱少云的人,不会这样软弱的。在我的心目中,邱少云是个比雷锋还要厉害的人,因为邱少云能让大火在自己身上燃烧而雷锋没有做,这个世上,能够和邱少云并级的人,我看只有《少林寺》里那个坐在火堆里的老和尚了。我想我必须先在院子里考核一下自己誓死不屈的能力,才可以走到外面去。于是我用拳头朝墙壁上击打,直打到手背上的皮肤磨起一层白。当然这个时候我已经感到很疼了,我想人死掉也不过这样疼罢了。

然后,我问我:疼了吧?

我很革命地笑了笑,对我说:这点疼算什么!

我凶起脸对我说:招了吧,只要把你奶奶的名字说出来,我们就放了你。

我捏肾双拳,坚定地说:就是把我毙了,也不会告诉你们我奶奶的名字!

我对自己的考核很满意,搓搓手,出了院门。在机耕路上,刚碰到姐姐割兔草回来。割草是母亲交给姐姐的任务。

姐姐一见到我就骂我:茅刀藏在哪儿了?害我找半天也找不到,这篓草都是用手拔来的,你这个河水鬼!

姐姐骂我是有道理的,因为我总是喜欢藏她的茅刀。但是我可不怕姐姐,她骂我,我也会反骂,她身上背着一篓草,追不上我。但是今天,我好像没有骂姐姐的意思,而且嬉皮笑脸地迎了上去,告诉姐姐茅刀其实藏在什么地方。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突然想跟姐姐说说话。我告诉姐姐我已经知道奶奶的名字了。我也想好了,姐姐如果问我,我是不会轻易告诉她的,除非她杷那本《隋唐演义》借给我看。

哪知道姐姐根本不信我。她轻蔑地说:你知道个屁!

我说我真知道。我边说边替姐姐抬草篓,我希望姐姐能够理会我并对我的话产生好奇心。姐姐把草篓背回到自己身上,闷声不响。她可能被我骗怕了。

我或左或右地跟着姐姐,讨她话说。发现姐姐真不信我,便急了,终于附在姐姐的耳边,将奶奶的名字说了出来。

姐姐又惊又怒,扔下草篓来追我,边追边骂:你这个河水鬼!你竟然去翻我的抽屉,竟然去看我的笔记本!

我飞速跑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像架飞机,能升到天上去。我知道姐姐是跑不远的。因为她的草篓还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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