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鱼
1
我们是四个人,刘,沈,他们是夫妻,再是马,我。原来约定还有几个人,都临时有事不去了。我们下了决心的。我的决心是这样的,哪怕是剩下两个人,哪怕是我一个人,哪怕是下雨,哪怕是落铁,也照去不误。越秀路有家兰州拉面馆,也卖牦牛肉和馕,我们从那里备了五十个馕,一斤牦牛肉,就走了。三十块一斤的牦牛肉。一块二一个的馕,里面加了熟油和鸡蛋。朋友安排了一辆车,送我们到天台娄下王村。刘说有个天台驴友在那里等,跟我们一起去,姓蔡,老家就在这个村子,中饭在他家用。
一路上我们说起了超女和正在热播的《大长今》,还盘算起这次出来该吃到几只竹园鸡。大长今昨晚没有流眼泪。她流眼泪的话,可感人了,热?目盈眶,终于汇成晶莹剔透的一颗颗,往下滚。竹园鸡的话,至少能够吃到三只,娄下王一只,下辽或者长湾一只,逐步一只。我们打算分别在这三个村子的农户家里用中餐。
正说着,车子却开过了头,停车一问,已过了娄下王村。就打电话,是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一时间三个男的有些兴奋。她叫我们等在车旁,她出来接我们。我们都下了车,四处张望着。从路边的山上下来一个人,五十来岁的一个当地村妇。莫非就是她?明知不会就是她,但我们还是假定就是她,于是事情就有了些许啼笑皆非的色彩,令我们的内心涌起莫名的波澜。当然不会是她。她从我们身边走过,一句话都没说,只看了看我们的一身行头和装束。这时,从我们车子过来的方向,路上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红色上衣,白色裤子,边走边朝我们看。于是我们又一阵猜测,会不会是她。好像是个男的,有人说。不会吧,马上有人反驳。但谁也确定不了。我们向她挥了挥手,她却没反应一样,照常走过来。看来又不是。直到走近了,她才朝我们笑了笑,原来就是她来接我们的。一问,还是个高二学生呢,才十六岁。驴友是她哥,委托她来接我们的,兄妹俩一个都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去的,一个在上班,一个要读书。
我们就在她家用了午饭,饭钱也不肯收。只是没有整只的竹园鸡,还不是现杀的,切成块跟猪肉炖一起,红烧过,又不是当餐的。在我们吃午饭的时候,她家门前的空地上,几只鸡跑得依然那么欢,有公鸡,有母鸡。刚看到它们的时候,我还想过,它们中的一只从今以后就要永远消失了。我们还问过小蔡的,她说中饭有鸡的,我们就放心地坐在那里喝茶。哪晓得上来的是这样一盘鸡肉。怪不得小蔡的父亲跟村里的几个人一直在打麻将,桌子就支在灶头间。我们还在一旁寻思,他怎么还不停下来去宰鸡呢,难道鸡早已宰好了?结果是这么回事。这件事给我们的教训是在农户家用餐,跟在餐馆里点菜不一样,想吃现杀的整只鸡,必须盯紧了,交代到位,甚至事必躬亲,亲自把正在跑的鸡抓到手。好在接下来还有几天,还有机会的。
2
饭后我们继续进发,车子送我们到一个叫溪下的地方,就掉头回去了。溪下正在建一个叫黄龙水库的,就建在我们要穿越的洪水溪上。大坝已建得初具模样,不过还未开始截水,溪水顺着大坝底部的一个涵洞流向下游。我们打算当晚在一个叫下辽的村子露营,已经是宁海地界。为了赶路,决定暂时不走水路,不从洪水溪溪滩上走。而是先走陆路,从溪下到下辽的山间小路走,到了下辽以后看情况走再水路。就有工地的工作人员凑过来说,前几天刚有人来过,好像是从苏州来的,跟我们一样的装束,也是沿着山间小路走的。他还指了指工棚后面的一条小路给我们看。我们收拾妥当,踏上了他指的那条路。
开始就是一段不短的上坡,汗就来了,气也喘得急了。上了水库大坝,才有人开玩笑,说先来了个下马威,得到大家的认可。右边就是洪水溪,在很低的山脚哗哗直流。水声一路上搅动着我们的心情,令我们跃跃欲试,心意高涨。过来一个人,三十来岁的一个男的。我们赶紧问,这条路是不是到宁海下辽的。他说是。有没有岔路?他说不要走上山的路口就行。我们对行程就多了几分把握。
第二次歇脚的时候,下起了雨,我们纷纷拿出雨衣穿上。刚从户外用品商店网购的雨衣,正好派上用场了。雨却下不大,一阵一阵的,只够把雨衣淋湿,冒出的汗水倒是把雨衣里面弄得比外面还要湿。还是四个人,不过这次的四个人,跟我们前几次出来的四个人有所区别。前几次有斯,这次是沈,刘的老婆。在第一次歇脚的时候,我说,斯不来也罢了,还是沈来好,看看也好的。马说,对的,看斯的话,眼睛骨头都痛,还是看沈好。沈哈哈直笑,说,你们玩幽默了。一路上就这样的气氛,哪怕下起了雨,兴致还是很高。刘说,对付下雨有办法的,早考虑到了。说完拿出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倒头套到了他自己的大背包上。他说,还有的,每个人都有的,都备着呢。只是雨下得就是不大,我们另外三个一致拒绝用塑料袋。是公共场所大号垃圾桶用的那种塑料袋,刘确实煞费苦心。
3
走着走着,前方的山势却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们本来是顺着峡谷往下游走,峡谷的底部就是洪水溪,无非没有走在峡谷底部,就是洪水溪河滩上罢了。我们是顺着峡谷半山腰上的一条羊肠小道,往下游走。不知是我们四个人中的哪个人,他(她)的哪一次抬头,发现前方横亘着一座大山,把我们的去路挡住了。于是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脚下的小路,本来总体上是下坡的,不知不觉问却开始爬坡了。也转了向,顺着前方大山的走势,向左折过去。再看看脚下的溪流,也不对头了,溪水倒着流了,那些白花花的浪花,也掉了个头盛开了。当时就吓了我们一跳,令我们疑窦丛生。要是真能遇上这种仿佛时光倒流的咄咄怪事,其实也在我们心底隐约的期盼之列。可惜不是,只是多出了另外一条溪流。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踏上了另外一条溪流的沿岸。
拿出地图查。果然是多出来的另外一条溪流,连地图上都没有标明。地图是刘统一为我们备的,从省交通厅网站上下载下来再打印的,三个男的人手一份。刘掏出了他心爱的gps查看,里面导入的地图上同样也没有标明这另外一条溪流。这让我们犯了难,继续顺着来路走,明显是偏离了洪水溪,那可是我们此行的大方向。可是要沿着洪水溪走,眼下又找不到相应的路。我们四下里找了,没找到嘛。刘却不认为那是多出来的另外一条溪流,捣鼓了一阵他心爱的gps说,莫非是我们来的路真转了向,转着转着,就转到逆洪水溪而行的方向去了。就提出要下到溪谷去,干脆涉水而行,倒省事。
照刘的做法,问题有两个,一个是眼下没有现成的路下到溪谷去,另一个是下去以后怎么办,难道就有路可走了?从我们站的地方望过去,所看得见的溪谷的情形推断,即使下到了溪谷,也不见得走得通。你说怎么办?我们都看着刘。刘一手安排的这次线路,所以我们都把目光转向了刘。
问问驴友吧。这是刘的办法。一是查gps,二是问驴友,这是刘通常用的两个办法。刘就掏出了他的另一样宝器,就是防水防摔的西门
子户外用手机,给驴友打电话。不怕水的,刘说,说着就把手机扔进一盆水里。不怕摔的,刘说,说着又把手机抛向地面。跟他的心爱的gps一样,他的这部手机也是从二手货市场上网购来的,刚到手的那一阵子,刘就这样向身边的人炫耀。
大陆,大陆,我是音乐风,音乐风——如果电话打通了,刘会这样呼叫。驴友叫大陆,刘的网名叫音乐风。刘给我们安排走这条线路,是因为大陆告诉他的。我们在娄下王小蔡家吃午饭,其实也是大陆张罗的。
4
偏偏电话也打不通。没信号。不光是防水防摔的二手西门子手机接收不到信号,另外三个人的手机一样接收不到信号。这时我们的心意变得分外惆怅,是不是走错路了?是不是我们一路过来,已经浑然不觉漏过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路口,使得我们如此的彷徨茫然?好像是在同一个瞬间,我们都陷人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最为困扰我们的是,哪怕一丛最寻常的杂草,也足以掩盖住一个要紧的路口。一个路口走错了,以后再怎样也回不到正确的路上去了,只会越走越错,越走越远。
一间屋,我们曾遇见过一间屋。在这一间屋跟前,有三条小路,不左不右,我们走的中间的那一条,一路过来就到了这里。是不是就在哪里出错了呢?
然而此时要回到那一间屋,却是难的。它远,它在我们来路的尽头,它在天还没有下雨的一点多钟的光景里,它在我们还没有流那么多汗的身体的背后。所以回不去。就走吧,顺着来路继续走吧。
可是不对,刘又叫了起来。他把GPs指给我们看,说,真不对了,本来一路过来,GPs显示的行走轨迹跟标明的线路是一致的,现在才走了几步。行走轨迹就明显偏离了,肯定不对了。
走走看吧。我们是这样决定的。就继续走走看了。
5
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崇仁某村的某某,有一天起了个早,出门赶路,没听说是为了什么事情。在路上他碰见一个熟人,两个人就一边赶路,一边东拉西扯。他们看见路上的一堆牛粪。好大的一堆牛粪,真像一个红太阳,某某情不自禁地称赞起来。就这么一句话,传了出去,某某从此吃尽了苦头,揪来揪去被批斗了好一阵子。不知是谁告诉我这么一件往事的。在我们继续走走看的时候,我想起了这么一件道听途说的陈年往事。我寻思着要不要把这件事情说给大伙听。
走在沈后面的人有福了,她不停地提醒说,小心,又有了,小心,别踩着了。每次看到路上有牛粪,她都不忘提醒走在后面的人,一次都没有漏掉过。她做事就这么认真。我想对此说点什么,说的话却跟崇仁某村的某某说的一样,只是稍稍改动了一下。
这次好,最漂亮,又圆又大。我是这样说的。
在此前的不久,一头或几头牛也曾到过这个地方,一路上撒下了它们到来过的痕迹。最近还刚刚来过,有几处还很新鲜呢,好像热气散尽才不久。我们就是循着这些痕迹,继续走。我们转到了先不久横亘眼前,挡住我们去路,令我们偏离了既定方向的那座大山脚下,之间隔着多出来的那条溪流。接着,就发现了一个情况。
我们看见了三间屋,就在右前方的溪流谷地上。三间屋前还有一块不大的平地,再前面是几丘荒芜的稻田。我们几乎是奔向那三间屋的。当然奔跑不起来的,只是加快了脚步。我们希望三间屋里有人,就可以打昕打听了。却是一副无人居住的迹象,房檐下不见晾挂的衣服,中间一间屋的两开门,紧紧地闭着,上面落了锁。
有驴友来过的。刘目光所到,看到的首先是这个。他说,看,那儿有个废弃的气罐。他又从地上捡起一截折断的登山杖,仔细查看起来。看看钨钢头还在不在,在的话,带回去用得着的,他说。
我们依次下到了三间屋前的平地里,卸下登山包,打算休整片刻,同时利用这点时间,理一理思路,决定下一步的行走线路。我们只是简略地察看了三间屋里外的情况。并没有进入到屋子里面,落了锁嘛,进去有些麻烦。在手电筒的光照下面,我们看到屋里支了两张床铺,有稻草垫着,砌了灶台,有一张八仙桌,一只碗橱,一些竹篮,一些木桶,还有别的一些家当。屋前的平地上,还搭了两处简易棚子,棚子里靠边筑有一个灶台,不是通常居家的那种灶台。房檐下,扔着几个带塑料包装的咸鸭蛋,几小袋榨菜,还有一些空食品袋。
我们就在三间屋左侧的溪滩上吃起馕来,还喝了太雕。沈问起了酒的名字,怎么写。又应我的讨讯,说起了她老家村里一个酒糊涂的逸事。我去探了一次路,过溪沿一条不起眼的小路顺流走了大约两百来米。小路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再往前就是悬崖,溪水在悬崖下轰然跌落,形成了一道瀑布。我像一只迷路的蚂蚁一样,在小路消失的尽头团团乱转,试图寻找出路,最后只好原路返回。
刘却已打通了电话,安心地嚼着馕。他不喝酒,喜欢喝果珍,此时他正盼着有一大杯热气腾腾的果珍呢。他说,晚上到了营地,就可以冲上果珍了。他说,问过了,三间屋旁边有路的。我们再一次背上行囊,依次从三间屋的房檐下经过,开始了新一轮的进发。
6
这一天的夜晚不久就来临了。
这一天我们第二次踏上了三间屋右边的小路,第二次在这条小路上看着三间屋,只不过来的时候是顺眼看,现在是回头看。也第二次看到了那截折断了的登山杖,红色的。四个人中只有刘经手过,他探究了一番又把它扔回了原处,在我们来的时候。我们从反方向又一次看到了伸向小路上方的枝叶,落在小路中央的那几处牛粪,又一次蹬过一段水渍路;对它们我们已经很熟悉了。我们沿路找寻新的路口,曾经上过三间屋旁边的山坡一段距离,那里依稀有一条小路。但是,小路再一次在一片竹丛里消失了,在竹丛错综复杂的深处,夜的影子一闪而过。
我们再一次回到了发现溪流倒流的那个地方,一直没找到新的路口。刘又掏出手机,试图问一问路。还是没信号。那就发短信吧,我提议。我向刘要了大陆的手机号,提的问题是,从溪下过来约两小时,遇见三间屋,接着怎走?却发送不成。继续发,还是不成。刘心爱的gps也不顶事,帮不了忙。,这时,曾经在竹林深处闪现的夜的影子,堂而皇之地现身了。还从四处招来了同伙,慢慢地靠将过来。原来它们一直尾随着我们,躲在哪截树桩或哪个沟壑后面,听我们在路上嘀嘀咕咕,等着瞧我们的热闹。
我们热闹不起来,只是静静地盘算着我们的对策。题目是,面临的形势和当前任务。面临的形势是,时间已过下午四点,此其一;雨下了一阵,有可能继续下,此其二;手机信号不通,无法联络确认路线及周边地势,此其三;等等。当务之急则是,尽快确定一处可供扎营的地点。我们的分析是,继续走有可能发现新路,也有可能找到扎营地点,但是保证不了,时间也不允许我们作这样的尝试。三间屋虽然不是一个理想的扎营地点,但也不失为一个行得通的扎营地点。我们的决定是,返回三间屋安营扎寨,利用漫漫长夜继续跟外界联络,确定明天的行程。
7
我们又一次回到了三间屋。好像约定了似的,一挨上三间屋,我们就散开队形,分头察看情况。马从三间屋右侧插向房子背后,刘和沈下到了三间屋前的平地里,我则顺着房檐,打着手电,透过窗户依次查探屋里的情况。三间屋还有一扇后门,开在左边一间屋临溪的墙上,在房子的后半部。我决定从那里进入到屋子里面。从三间屋左侧的溪滩经过时,迎面碰上从房子后面绕过来的马。他冲我嘿地笑了一声,也不说话,就过去了。这么说房子背后没什么情况。但即便是没情况,他干吗要这样冲我一笑,是对我们眼下处境的一种表示吗?我是这样猜测的。
后门一推就开了。门左方紧挨着一个灶台,居家的那种。右边靠后墙立着一个碗橱。拉开橱门,一股强烈的酸腐气扑鼻而来,几只碗,几个瓶罐,底里残留着酱黄的食物垢渍。还凌乱地散落着一把筷子。碗橱过去一点,立着一架木扶梯,通向楼上。还是二层楼呢。木扶梯再过去,是一张简陋的八仙桌,没漆过,露着陈旧的木色,边上是两张长凳。靠后墙还砌着另一个灶台,跟房前平地简易棚子里的灶台一个式样,上面堆放了一些竹篮。我没见过这种式样的灶台。前两间屋是通着的,里面那间则用墙隔开了。我试图从里面打开中间一间屋的两开门,未能做到。通向里面那间屋的门虚掩着,我小心地推开它,先站在门口探头看了一番,然后轻轻跨了进去。两张床铺就支在这间屋里,屋角靠墙竖立着一些木料,开向房檐的窗户一直敞开着,两扇窗门被人卸下,扔在床铺上。我顺着那架木扶梯上了趟楼。木楼板上落满了灰尘,四周靠墙摆放着一些不知派什么用场的木桶和竹篮,还有一堆木料。四处漏风。我估摸了一番,看楼上能不能支帐篷,就下了楼。
从里间那扇敞开的窗户望出去,只见马已经换了鞋,在干活了。他换了凉鞋,裤脚挽到膝盖下面,手捏一柄不知从哪里找到的草锄,在屋子前的平地上钩着什么。那神情就像一个主妇在煎豆腐,拿了铲子,专注地看着锅里,时不时翻弄几下。平地上铺了一层沙。干吗呢?我问。好看起来清爽些,把几堆牛粪弄弄掉,他说。要簸箕吗?我好像在屋里见过有簸箕的。当然要了。果然在灶前找到一只簸箕,我把它从窗户扔了出去。
8
晚上帐篷就搭在这里了?我从后门出了屋,来到屋子前的平地上,看了一会马那么小心地侍弄牛粪,然后问他。没别的地方呀,屋里怎么样,能搭吗?屋里的情况是这样,楼下是肯定搭不来的,潮湿的泥地,脏兮兮,阴阴怪怪,楼上倒可以考虑一下,搭得下三个帐篷,就是楼板上灰尘很厚,帐篷、登山包什么的都会沾上一层灰,人也会搞得满身灰尘,又不能生火;我确定不下来,你们也上去看看,一起比较一下。
马就扔下草锄,要和刘一起去屋里。但是刘人呢?原来探路去了,在溪流对面。我们用对讲机呼他,他在那边直喊,没路了,路断掉了。你是往下游还是上游方向去的?我问。下游,他说。下游不用看了,我已经去过了,早就跟你们说明了,没路的。刘就回来了,打算跟马一起去屋里看看。你是怎么进去的,是从窗户翻进去的?临走了又问。从窗户可以翻进去的,完全行得通,可是我不想翻窗户,我是从后门进去的,我说。后门在屋子左侧,从溪滩上过去,门不锁的,一推就开了,对着后门有一架扶梯,可以上到楼上。听我说了一番探察心得,他们两个就去了。
这边平地上看上去已经很清爽了,牛粪都被马清出去了,连牛蹄印都没看见。既然拉下了这么多粪便,应该也会落下不少的牛蹄印,可是这些牛蹄印也被马一并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马自己的脚印。当马来了,总要把牛来过的痕迹清除得干干净净,我得出这样的结论。沙子还铺得挺厚,一脚踢去,踢不到泥土。哪怕楼上搭得下三个帐篷,也是局促得很,哪会有外面这么开敞,他们在楼上作比较的时候,我也在露天地里作着比较。
却只见马一个人从屋子里出来,他说,楼上不好的,我们出来就是来露营的。环境是外面好,外面还可以点火,可是,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又说,天气会怎么样呢?像这种天色,随时下起瓢泼大雨也是不奇怪的。马也抬头看了看天色。就怕突然下起像东白山那样的大雨,要是人已经钻进帐篷了,那下多大的雨都不怕的,反而会觉得挺不错的,不如这样,我说,帐篷搭在外面,活动也在外面,但把所有暂时不用的东西都放到屋子里,实在雨大得不行,转移也好快一些。这样好,马说。刘怎么说,他人呢?我觉得还应该问问刘的意见。他也认为外面好,马说,对,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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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那间屋的两开门,这时轰隆轰隆地摇晃起来,接着又传来很重的捶击声,砰砰,盖过了旁边哗哗直响的流水声,引得我们也把目光狠狠地砸向那边。门又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刘,你干吗呢?我们朝门里边喊话。把它,砸,开,夹杂在砰砰的重响中,刘在门里边咬牙切齿地说。
于是马继续留在平地里检查还有没有牛的痕迹,这是他非常关心的。我则过去帮刘。砰,砰,刘还在里面砸。我在外面喊,你在里面往上提,不就可以把整个两扇门都卸下了?不行的,试过了,上下两头都别住了,提不了。那你在怎么做?把里面的门闩卸下,快了,快了。门闩卸下也没用的,你没看看外面是怎样的,挂锁把两扇门拴在一起了,得把挂锁拉开,也更省力。好吧,刘同意不砸门了。
可是得有工具。里面能不能找到一根铁条子?我问刘,同时也低头在屋外找寻。我找到了一截小木棍,明知不行,还是用它试了试,果然一用力就折掉了。有了,刘在里面喊,找到一把铁扎,要不要?要的,你从里间窗户里把它递出来。
沈一直在看我们一里一外对付着两扇门,她站在檐下。我把铁扎的一根齿伸进锁闩,试了几个角度,也没能撬开,她看得清清楚楚,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没做过小偷,不知道做小偷有这样难,我这样为自己开脱。头一次来到三间屋,刚看到这两扇门,就感觉你们要来撬的,现在,你们果然在撬了;而且,她接着说(这时我想到该用蛮力,小偷在这时要用一把蛮力的),这两扇门肯定要破你们撬开的,一看到就想到了。话音刚落,咔嚓一声,挂锁被撬开了,她的话就这样神奇。
10
马在平地边上靠近草丛的地方,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我们过去一看,原来是又一处牛迹。拿掉,马下定了决心。一不做,二不休,他要附近所有的牛迹一扫而光而后快。
刘宣布了他的发现,你们猜猜看,这三间屋是派什么用场的?没等我们猜,可能担心我们马上就猜中了,他紧接着就宣布答案了,照我说,是烤笋房,是烤笋用的。在屋里的时候,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我没想过是烤笋房,只想过也许是茶厂,也许是烤鱼的。但出来一看,四周一处茶园都没有,又想想溪里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鱼,就一一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听刘这么一说,觉得也只有是烤笋房了。
我们开始布局营地,先确定三顶帐篷的位置,这是第一要做的。第二呢,是三顶帐篷的顺序,这也是非常要紧的。我说,我们两个一
边一个,他们就在中间,你说是不是?马说,应该这样。你们今晚不可轻举妄动,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下,你们同意吗?我又对刘和沈说,帐篷挡得了视线,可挡不了声音。就这样定下来了。
为了把我们的营地建设得像样,我们先后从三间屋里借用的物品计有,八仙桌一张,长凳两条(其中一条缺了两只脚,不是我们弄掉的,特此说明),大木桶一个,篾垫一张(总共用了两张,有一张是本来就摊在露天),棕垫一张,干柴一把(我们当它是干柴,其实是一捆木桶板),大木头锅盖一个,铁扎一把(还用到过草锄一把,但那是在屋外发现的),簸箕一个,其他零星物品若干,如为了引火,用掉了里屋床铺上的几手把干稻草。我们第三要确定的是篝火位置。我们已经在平地里侧一字排开,按顺序搭起了三顶帐篷,帐篷底下垫了那两张篾垫。我主动要求生火。马曾提议把篝火点到溪滩上,像去三十六渡时那样。在平地临溪滩,屋前下到溪滩的几级石阶过来的角上,有几块圆石。我最后看中了这个地方,在几块圆石的空隙里生火。另两个男的就去搬上面提到的物品。
没有一样干燥的东西可以引火,刘又不肯拿出酒精来。他说,酒精浓度不到,烧不起来的,备着是为了万一碰伤的话,用来擦伤口的;即使酒精浓度到了,备着是用来引火的,今天也不能拿出来用,才头一天呢,还有明天。后天呢。我就只好去拿床铺上的稻草。只去了三次,不敢多去。每次也只拿了小小的一手把,不敢多拿。没办法才拿的,否则火烧不起来。其实稻草也是潮的,抓在手里有些沉,也有些粘。弄了半天,流了不少泪,又有沈在一边相帮,火才烧起来。
火一烧起来,天就黑了。天一黑,火堆就显得愈发亮了。马立即把他的登山鞋摆到火堆旁的石头上。烘一烘,他说。烘它于吗?我问。落水了。什么时候你落过水?你不是看见的?傍晚从三间屋背后绕过来的时候,迎面碰见你之前。原来当时他冲我一笑是因为这个。旁边他们已经把家布置得很齐整了,八仙桌上垫起了桌布。厚厚的那种塑料桌布,简直太奢侈了。桌子边两条长凳摆放得很是妥帖,缺了两只脚的那条,一头凳板搁在另一条上面,两条凳,六条腿,也立得稳当当。大木桶倒置过来,把桶底当桌面,就有了另外一张桌子,刘在上面支起了炉头。先烧什么呢?当然是烧水泡茶了,这是我和马的意见。但是刘有不同的想法,他要烧水冲果珍。一样的要烧水,就先烧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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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开始喝太雕,牦牛肉下酒,一边掰块馕放嘴里嚼。我们三个喝的太雕,喝一口说一声,来,快也来喝一口,好酒呢,肉也香。但他就是不肯喝,只吃了几块牦牛肉。他急着要烧水,烧开了一罐,先要把我和马两个爷们的茶泡上,再烧第二罐,再开了,才可以冲果珍,才喝得上热气腾腾的果珍。他就是刘。为了烧水,他甚至连牦牛肉也顾不上吃,本来牛肉也是他喜欢的食品,但还是比不上果珍。本来他也可以一边吃牦牛肉,一边等水开的,偏偏气罐跟炉头连接不严,要漏气,整个气罐会烧起来,他要经常手忙脚乱地去抢修,因此少吃了好几块牦牛肉。等他冲出了热乎乎的果珍,我和马已经在一边呷茶,一边吸水烟了。他们夫妻都喝上果珍了,刘还嫌不够,他又满了水烧。喝上了第二杯果珍,边上还歇了一罐开水准备着冲第三杯果珍,他才安心下来,大块吃起牦牛肉,比我们先前吃得还多。
这个时候大伙就一样了,一样的美滋滋。不由得生发了好些感慨,要好好享受啊,一大早起来,一路颠沛,就是奔了这一刻来,不好好享受对不起啊。感慨了还不过瘾,又开始骂斯,这家伙,连个短信也不来,随他去,我们享受我们的。接着就是正式的晚餐,用袋包装汤料煮了汤,馕蘸着汤吃。有不同口味的几道汤。刘开始走来走去打电话,询问明天的线路,哗啦哗啦,声音大得很。没多久,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过来了,又喝起果珍,全然不顾我们探询的目光。一大口果珍下去,他才说,弄清楚了,放心。我和马又吸了一阵水烟。马说,吸水烟是否应该论袋,不论根,因为以前烟丝装在一只小布袋里,小布袋就挂在烟枪上,吸完了袋里的烟丝,就叫一袋烟工夫。
紧挨着篝火的大圆石,可能就在一袋烟工夫间,劈下了整整一角,火却烧得更旺了。现在是要把它弄灭都难了,我说。有那么一刻,几个人都默默地看着火光,甘愿跃动的火苗将我们一寸寸地舔,舔得我们内心柔软无比。各自想了一些事情。有人想到了游泳。今天就把它游掉了?游掉就游掉。但是刘你要答应的,必须裸泳的。那当然了。不过三个男的还是坐着没动。我倒是想早点休息,准备洗漱了睡觉。早先我就脱掉登山鞋,换上了凉鞋,登山鞋就放在屋子里。当我蹬进溪水,想法悄悄地起了变化,最后还是一个人偷偷游了一回。好像落雨了。
12
刚躺进帐篷,刘在外面喊,别急呀,泡了脚再睡。他还要烧水泡脚呢。一会儿就听得他们夫妻在喊烫,又直叫唤舒服。他们把热水盛在塑料袋里泡脚。几个人陆续钻进了帐篷。
我问刘,明天的线路确定了吗?确定了,过溪向右上山,翻过山就是。他的声音就在我的头顶,只隔了薄薄的两层布。那就是从溪流上游方向上山了?是的。那个方向有路的?下午我去的时候好像没看到。有路的,白天你没仔细看。要翻的就是白天看到的令溪水改变方向的大山。想到明天要翻这么大一座山,更觉得今晚要好好睡一觉。
我们授权刘给斯发条短信,就说,喝了太雕,吸了水烟,裸泳以后泡泡脚,你呢?我把给大陆的短信也发了出去。信号时断时续。他们把登山包都拿进了帐篷,劝我也拿进来。要是明早起来,发现有人拿走了登山包,看你怎办,他们这样劝我。我说,我倒希望有人来呢。却听不见马的声音。睡着了?我们冲他喊。没有。他在那边应了声。接着又没声音了。刘出去又冲了次果珍。
沈的第一堂钢琴课开讲了。她说,按西方音乐史的划分,钢琴艺术的发展经历了巴洛克风格时期,代表人物有巴赫、亨得尔、斯卡拉蒂;维也纳古典主义风格,代表人物有海顿、莫扎特、贝多芬;浪漫主义风格,代表人物有舒伯特、肖邦、舒曼、门德尔松、李斯特、柴可夫斯基;印象主义风格,代表人物有德彪西、拉威尔;现代音乐之父是梅西安。
我喜欢肖邦,她最后说。
13
你们猜,我把鸡蛋藏哪里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一个你们无法想象的地方——马向我们保证,鸡蛋不会碎掉的,每个人都有煎鸡蛋当早餐的。但我们说,我们没有煎鸡蛋当早餐不要紧,鸡蛋碎了其实也不要紧,顶多白背了一路,要紧的是鸡蛋碎了,蛋清、蛋黄到处流,流得帐篷、衣服什么的都粘乎乎,弄也弄不掉。放心,不会的,到时你们就知道了。为了能有煎鸡蛋当早餐,我们的行囊里还装了一瓶优质色拉油和一瓶黄豆酱油,如果鸡蛋碎了,还要连累这两样东西也白带了。所以呀,马,你背上的鸡蛋呀,碎与不碎,关系重大。一路上,我们已经表达过对鸡蛋的担忧和期待了。但担忧蛋清、蛋黄到处流其实不那么真
诚,期待有煎鸡蛋当早餐才是真的。
昨天,当我们的营地刚整出个模样,马突然记起了他的鸡蛋。他说,对了,看看鸡蛋怎样了。转身就往放了包的地方走。一会儿,手里捧了个绿色纸盒子回来了。一个、两个直到八个,既不多一个出来,也没有少一个掉,每一个鸡蛋都完好无损,甚至连只角都没缺。茶叶盒子,原来他把鸡蛋连蛋夹藏在茶叶盒子里了。
因为知道鸡蛋一个都没有碎,知道我们笃定有煎鸡蛋当早餐,所以尽管溪水一夜轰鸣,睡得不够安稳,但一早醒来,我们每个人还是高高兴兴的。只见大雾弥天,远远近近依稀难辨,空气里浸满了水,像块水珠直淋的大抹布,所到之处,湿漉漉一片。昨晚下雨了吧,几片薄薄的积水,静静地贴在眼下几块大石块上面,使石块变得更加光滑、平坦,像是在延续一个一而再,再而三的梦。在弥漫的雾霭中,马开始给我们煎鸡蛋,刺拉一声,香气四溢,刺拉又一声,我们简直要抚今追昔了——还有牛奶喝呢,真是幸福的时光。
当我还是只丑小鸭的时候,从来不知道有一天我会变成美丽的白天鹅——在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那一刹那,顾盼之间,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她会如此的超凡脱俗,美丽动人,以前的种种艰辛磨难,好像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现在,我们要说的是,当我们还没有吃上马为我们煎的鸡蛋的时候,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好吃的煎鸡蛋;只是吃得太快了,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来不及细细品咂,就飞快地滑过喉间,倏忽不见了踪影。我们咂巴着空空的嘴巴,好像刚才压根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煎鸡蛋,好像刚才只是做了一个丑小鸭的梦。
雾气渐渐散去,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点阳光的意味,只是我们即将要翻越的大山,半腰以上还迟迟被白色的迷雾遮掩着。事不宜迟;尽管刘说得铁板钉钉,我们还是对今天的路线充满了疑虑,所以决定及早拔营开路。
从昨晚到今早,我们毁坏的物品计有,一把桶板(木桶散了架,桶板被人用藤蔓捆得整整齐齐,码在两开门背后,被我们拿来用了;我们拎着藤蔓拿来的,但是我们再也不能拎着藤蔓送回去了;根据物质不灭理论,虽然它还是在的,但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灰烬里的仅仅一小撮),一个木头锅盖(我们把它放在篝火边当踏板,已经踩得差点散架了,把手也掉下来了),一把挂锁(既已撬开,再也无法恢复原来的功能了)。其他借用物品,我们一一原样归还,只是改变了一些它们摆放的位置。
整理帐篷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只蟋蟀,敢情昨晚它跟我做了整整一夜的伴?我没有赶它走,而是像包裹一个宠物一样,把它裹在帐篷里面,一起塞进了背包,就让它在我的地盘做会儿巢吧。像以前每次出来一样,临走时我们对营地作了清理,把所有废弃物捡拾干净。以前一般是一烧了之,这次则是集中到塑料袋里,放在檐下墙角,拿块石头压着。我们小心地合上那两开门,将挂锁重新挂了上去。乍一看,它似乎还完好无损呢。
我们依次从三间屋左侧下了溪滩,踏着溪流中几块高出水面的圆石,过到对岸,一头钻进了从昨天下午以来,一直搅动着我们眼帘,令我们几经徘徊的那座大山。这时,八点才过一点点,在枝叶掩映之间,三间屋又反复闪现了几次,我们觉得,这时它甚至比我们来时还要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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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大片的竹林里不断迂回,反复地走着之字形,跟踪一条蛇形小道勉力向上攀爬。路况比想象中的要好,要是在市区,它就是条四车道。因此我略微有些自责,昨天过溪探路的时候,我怎么就想当然地往下游走了呢,而没有看到上游方向还有这样一条四车道?首先是没想到,然后是没看到。可见在我们的脑子里,就是有着这样那样的误区,使得我们对明摆在眼前的许多东西,视而不见。这时候我和沈走在前面,另两个男的倒落在了后面。也许沈没有想到,作为走在前面的人,我因此暗自下了决心,从此,要认真地对待路上的每一个岔口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不要在浑然不觉中错失良机。
但接着,我又颇费了一番思量。客观地讲,我这个决心下得过大了,似乎发了个大而不当的宏愿,永远也没有实现的一刻。以前在公路边的墙上,经常看得到这样的标语,一停,二看,三通过。那是另外一个年代,说的也是另外一回事情。在那一个年代,新修的公路从广袤的农村地区贯穿而过,仅有的几辆汽车一路呜叫,一路飞驰,扬起高高的灰尘,引得村里人刮目相看和几多遐想。村里人去田里干活,或者出门走亲戚,从此要过公路了。修公路的人发自内心地告诫村里人,其实公路上变幻莫测,暗藏杀机,于是到处留下了这样的标语。那是告诉村里人,横穿公路的时候要费一番思量,怎么思量呢?就是一停,二看,三通过;这样做了,就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这个决心讲的,其实也是在恰当的地方要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看清了想好了,再接着走。停下来,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但眼下的实际情况则是,第一,我们当然不可能每走一步都停下来。每一步都可以分成无数的小步,如果要每一步都停下来的话,那么每一小步也都要停下来,如果无数的小步都停下来的话,那么,实际上我们已经止步不前了,永远都停下来,留在这里,不再走了。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不是这里的人,这里也不属于我们,我们只是利用休息日来这里走走,虽然来了,终究还要离开的,回我们原来的家的,因此在这里,我们的状态就是行走。在保持行走的前提下,我们做不到每走一步都停停看看。
第二,既然我们不可能每走一步都停下来,那么只能是走上几步再停下来,但终究是几步呢?当然是恰当的几步。只有走了恰如其分的那么几步,你才会在那个恰恰需要你费一番思量的路口,停下来。但是没有人告诉你路口在哪里,没有路标给你指出,到了那个地方,你该止住脚步,一停,二看,三通过,你还是得依赖自己的判断。而前面已经说了,我们的判断里有着许多视而不见的东西。因此,我们实际停下来的地方往往是不恰当的。
第三,既然实际停下来的地方往往是不恰当的,我们能指望自己看得清,想得好吗?所以,每迈出一步,踩的其实还是满地的困惑,跟暗自下了决心前一模一样,甚至还要荒诞。也许就在迈出的这一步,也许就在上一步或者下一步,你该停下来看一看,但是你停不下来。
就是这样一大片既费思量,又费劲的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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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路看到不少地方泥土被翻开了,我们认为那是野猪刨食所致。我对沈说起了有一次和子坤的爸爸去山上,踩到了野猪琼的事。越往上走,光线越暗。沈有没有想到,这时候我在尽量地约束自己喘息不要太重。她可是坚持每天在寅初中学操场跑十圈的人,她不会喘得跟我一样厉害吧。不管怎样,我还是喘得越来越严重了。有人摔倒了。不要踩到落在地上的竹枝,那会容易滑倒;手扶到毛竹前要留心看一下,这株毛竹是不是已经枯死了,枯死的毛竹随便一碰都会断的,扶不得;每一脚都要踩实了,不要身体的重量一上去,就踩不住了;可以先试试,不要贸然移动身体重心——不是我
们天生就知道这些,而是我们中的谁曾经因为不知道这些而吃过亏,因此铭记在心,现在却作为经验说了出来。
脚下的小径似乎随时都在分岔。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兵分两路,几条岔路都走上一段,以确定哪一条能带我们走得更远。我们隔了重重叠叠的竹株,喊,到这边来,还是这边比较像。能够这样喊还是较为开心的,有时候是两边都不喊,都在埋头进一步确认路线,直到有一边喊,这边断路了,你那边呢?但那边也同样迟迟确定不下来,那边的人还在埋头探路呢。已经不是四车道了,只是一溜看上去较为结实、植被较为稀少的痕迹。越往上走,痕迹越发不明显,以至于在某个高度,它完全消失了。
我们不得不一次次四下里散开,分头寻找上山的通道。因为刘说首先要翻过这座山,所以我们都把目光往上瞟。有一块蓝色的什么东西,远远地挂在我们前方的枝头上。终于,我们走到了它的跟前。原来,是一只化肥包装袋,并不是随意地挂在枝头上,而是煞费苦心地被戳在两截死竹之间。一截立在地上,另一截穿过包装袋插在它的上面。一条小径,又出现在上方的山坡上,又是条四车道。顺着四车道,我们很快越上了山脊。
山脊一带杂木丛生,枝繁叶茂,树丛间竟然还有一条更宽的小径。沈自告奋勇沿小径朝主峰方向走了一段距离。她回来报告说,小径就是山脊上的岩石,因此不长柴草,布满了青苔,在茂密的丛林间向主峰方向延伸。再仔细观察,发现我们坐的地方其实是个十字路口,除了我们来的方向和沈去过的方向,还有两个方向好像也有路可循,一个是沿山脊主峰的反方向,另一个是对着我们上来的方向,翻过山脊,在另一面山坡上向下斜插。
在霏霏细雨中,我们对这次出来的行程进行了重新定调。这次出来的线路是由刘安排的,一路上始终疑虑重重,确切的行进线路一直明确不了,但刘不应为此而有一点点自责;出来嘛,总是这样,变化无数,让我们一起领受种种变化所带来的乐趣吧;虽然我们事先确定要从溪下沿洪水溪顺流而下,再溯清水溪而上到达大同寺,但没有人强迫我们非得这么走,我们完全可以随机应变,随时修正行进路线和目的地;出来就是一个行进的过程,总是走,走哪里都一样的。接着,我们就朝主峰方向进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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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没有多久,我们就原路折回了。无路可去,既上不了主峰,又绕不过主峰,那里丛林更为繁密,将一切可供通行的路线统统阻隔了。我们用上了柴刀,披荆斩棘,从几个方向强行向前推进了几十米,希望找到一条勉强可行的通道,最终都失望而归。倒是落在枝叶上的雨水,把我们的衣服浸得烂湿。刘曾经哇哇直叫着跳上一株毛竹,奋力攀上竹梢,从高处了望,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在刚刚还歇了一阵的十字路口,我们朝一开始就被排除掉的另两个方向,分头探了路,也都无功而返。
现在,我们需要在乱糟糟的境况里理一下头绪了。想想也没道理呀,你们看见那只蓝色化肥袋了吗?分明是有人有意挂在那里做路标的,说明这条路还是有人通行的。一条有人通行的路,怎么会就此断了呢?总不至于故意把人引到山顶,再叫他万般无奈地原路下山吧?但是我们除了下山,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已经十点多了,还下着雨,总不能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淋上一天雨吧?还不只一天呢,如果不下山,我们岂不是永远要在这里饱受风吹日晒,霜打雷鸣了?
刘不可遏止地思念起他还在投递途中的绳索来。其实已经到了,他这样念叨,刚好昨天早晨到的,邮局打电话来了,叫我去取,偏偏前天晚上我上了夜班,早晨下了班正在急急忙忙打点行囊,顾不上接电话;我以为电话是你们打来的,催我快点,我不接电话就是为了快点嘛,哪晓得电话是邮局打来的,我应该接电话的呀,那样绳索就会带来了,以后我应该接电话。带来了又怎样呢?带来了就好办,不管三七廿一,翻过山脊从另一侧强行下去,听见水声了吗?就下到底下峡谷里,干脆沿溪走,那是我们最初的打算呀。即使带来了,也没这么简单,问题还有一大堆,况且没带来,好了,还是想想眼下怎么办吧,是听谁说的要翻山?小蔡的父亲。那再问问他呀。
还好电话通了,小蔡接的。可是父亲偏偏出去了,她找了一个邻居来接电话。不要翻山的,小蔡的邻居说,三间屋不到一些,有几口水田,荒着的,那里有路下到洪水溪,要当心深潭,路从洪水溪上的深潭旁边过。他说的是天台土话,我们这边听不懂,而他又听不懂刘说的普通话,就由小蔡在电话那头做翻译。反反复复又说了一大通,听得我们越来越糊涂。我们掏出地图比画了一阵,还是决定原路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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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得甚至比昨天下午还要远。从昨天下午起的二十个小时里,我们第三次来到三间屋,又第三次离开。在三间屋前的平地上,曾有那么短暂的片刻,十一点钟光景,我们三个人十分安逸地享受了山间和煦的阳光,那会儿,刘一个人走过平地那边抛荒的水田,探路去了。他想的还是要千方百计下到河谷去。他说,人家能走,我们应该也能走。在山上他就这样说了,大陆他们走过的,照片贴在网上,你们也都看到了的。但是大陆连短信都没有回,斯也没有回。我觉得山上那些不断分岔的小径,应该是当地人春天掘笋的时候无意间踩出来的,所以看上去这样的错综复杂,时有时无。
我们再次想起了昨天中午出发不久就遇到的一间屋,还有那个迎面碰上的三十来岁的男子。那时,我们是如此的兴致盎然,对什么都满有把握。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倒流,就倒流到那一刻吧,就从那一刻起,让我们重新再来吧。在这样的心情中,我们再次走在了昨天下午已经回转过一程的小路上。我们决定,一直往回走,认真对待沿路上的每个路口,从中选定一条至少是四车道规格的走,不到规格的,我们不走,大不了回到黄龙水库工地,找一个当地人做向导。
刘还是挂念着要下到河谷去,不断地在一边的山坡上探寻合适的通道。他说,可以从河滩上走,遇到水深过不去的,就从旁边山上翻越,大陆他们就是这样走的。我们走过了昨天几经彷徨的路段。沈说,错过了一个关键的路口,会怎样呢?我顺着在山上十字路口的思路,说,一样的走路,总是走,到哪里都是走。转而想了想又说,不过看到的风景会不一样,耗费的精力会不一样,心情也会不一样。沈说,我想想也是不一样的。接着发现脚下的路变得陌生起来,有几处水洼和架在路基外侧用来加固的几根木棍,昨天好像没见过。我们是不是不知不觉走到了另一条路上?
这时,马在后面喊,停一下,刘说的,他又探路去了。过了一会儿,马手里的对讲机又传来了刘的指令,叫我们下去。果真有条十分隐蔽的通道,掩藏在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里,沿着陡峭的山坡直插谷底。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有一阵几乎已经喘不过气,但我们终究还是沿着通道出了灌木丛。豁然开朗,美丽的河谷就在眼前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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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谷行走,总感到忐忑不安。只是在最初,旖旎的河谷风光,令我们生发了一阵陶然
忘返的感叹。已经十二点多了,我们顾不得多歇些时候,甚至也顾不得吃中饭,就赶紧换上凉鞋,继续走。我换上了运动短裤。只有刘忘了带凉鞋。我们在水流两侧来回穿插,踏着悬出水面的圆石,或者攀着水边的崖壁,有时候则是蹬在浅一些的水里,每推进一步,实际上都要行走十几倍的距离。选择踏上这块还是那块石头,从水流的这边还是那边走,始终都令我们无从把握,怅然若失。很多次,走着走着,就无路可循了,脚下水流湍急,身边壁垒森严,因而不得不退回去很长距离,再次试探着踏上另一条线路。要么由一个人先前进一段距离,在前方喊话,指点后面的人走更合适的线路。他甚至要把包卸下来,艰难地爬过几块巨大的圆石去察看情况,然后返回来背了包再走。
溪流到了我们上午攀登过的大山跟前,硬生生被撞得折了个几近九十度的角,向我们的右首奔腾而去。另一条溪流,几乎是从山上直挂而下,就在大转角左侧合了流。那么,三间屋就在它的上方了。迎面就有一股透心凉的冷风,不住地从前方河谷涌上来,隐隐传来呼啸的水声。再推进了几十米,就有一个深潭,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这时我们是在水流右边,只见对岸壁立千仞,绝无通行的可能,只能在这边想想办法了。从山上走,大陆说过的,刘又记及了大陆的行军指南。应该有人走过的,快上来,刘攀上潭边的一处岩壁,在上面的丛林里发现了几个别人的鞋印,兴奋地招呼我们都上去。这么说,那是大陆的鞋印了?我们也爬上了岩壁,问刘。这个我倒不晓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刘还是蛮实事求是的。我们钻进丛林,向更高处爬去。
芜杂的枝条经常从不同角度把背上的包夹住,甚或连人带包都挂起来,迫使我们把腰弯得一低再低。透过丛林缝隙,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几眼左侧对岸的大山。就是在那直上直下的万丈悬崖上面吗,就是在那悬崖之上的小撮丛林里吗,我们曾设想用柴刀砍出一条路,借助绳索奋勇无比地下到河谷来?对此,我们谁也说不了什么,只是不觉间手扶得更紧,步子迈得更谨慎了。同时还要抗拒脚下深渊时时的诱惑。在那看不见的深处,水声浩淼,似乎是时断时续的动人歌唱。歌声以风的形式,自脚跟而上,将我们整个人团团裹挟。摆脱枝条对我们的拉扯时,要千万小心了,脚下还有水声在拉扯呢。
盼着快点走完,却总也没完,终于往下走了,不久却是一个垭口。我们不得不卸了包,贴了崖壁一点点溜下身去,再把包一个个递下去。沈就是在这里摔的跤。接着是一个陡峭的山谷,窄窄的谷底乱石杂陈。踩得不对,石块就直往下滚,为此我们把彼此的距离拉到了最近。然后,又回到了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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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三个在水边的一块巨石上歇着,刘取了炉头准备烧水。我卸下包,继续往前走,去探地形。一路过去,依然是沟壑万千,水流纵横。回去见那三个人,正一个个脸色凝重,不着一声地望着前面的潭水。连一罐水都没烧开,炉头还是要漏气。就像水流飞泻,到了这里就要洄流几番一样,我们刚从悬崖下来,也需要在水边回回神了。
但接着还得走呢,我们没时间摆开场面做一顿像样的午餐了。我甚至提议连水也不要烧了,抓紧走,边走边咬几口馕得了。就煮一罐汤喝吧,他们说。好吧,但是两点以前必须动身。我们没多少时间可以走的,也就两个多小时,四点多一点就得准备扎营了。而且照以往速度推断,两个多小时里我们推进不了多远。好在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受伤,十分值得庆幸。按照过来的地形,要是有谁碰伤了,其实也是在所难免的。但是接下来,大家要当心了,千万不要受伤。不受伤,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就是对大家最好的负责。要振作精神,士气不能低落。我们这样互相鼓着劲,赶在两点以前再一次出发了。
天色开始发暗,似乎要下雨。马说,其实最担心的还是下雨,一下雨,山洪就爆发,山洪来了,就没地方藏身,看看搁在岸边树枝上的塑料袋就知道了,洪水涨得会有多高。我们马上叫刘看看表,沈刚从香港为他带回来的松拓表,可以测气压,推算天气状况。刘看了下表说,气压稳定,不会下雨的。马说,这里不下,但上游下了,其实更糟糕,我们还浑然不觉,山洪就来了。
河滩的地势愈见险恶,高低起伏更大,落差更深,处处巨石耸立,沟壑纵深,把水流激怒得气势汹汹。我们只得动用了漂在洄涡里的圆木,把它架在水上当独木桥,战战兢兢从几处险滩勉强通过。我们还见到了自早晨起来,四个人之外的第一个人,只是他在高山之巅,在那么远、那么高的崖壁上,顾自动着,缓慢而模糊,仿佛是一粒最微不足道的微末,使劲喊也喊不到。一条美丽的小青蛇,在岸边的浅水里优雅地舒展着修长的身子,探着精致的小脑袋,目送我们行色匆匆而去,若有所思。别惹它,说不定是竹叶青呢,刘说。
然后再一次被一个深潭所阻拦。几经徘徊,我提议如果实在想不出合适的办法,就只有从水中泅渡了。把所有气垫都绑到一起,当浮筏,随身物品从浮筏上过,人则从水里游过去,沈要是不会水,可以攀着浮筏游。马说,倒是个蛮吸引人的主意。就在这时,马身上的对讲机响了,原来刘早已爬进旁边岩壁上的丛林里,在那里找到路了,兴奋地招呼我们过去。刘大腿后侧为此被拉了道十几公分的口子,连牛仔裤也一道被撕破了。云越积越厚,越压越低,把两边的峰峦遮了个严严实实,不期然间,雨丝刷刷地下来了。已经接近四点,我们不由得加紧了脚下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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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又转过一个河谷,刘大声欢呼起来,看到人家了,看到人家了。他们三个在左岸,我在右岸。就像德国奔驰适应不了中国路面,法国凉鞋走在中国河滩上也是严重的水土不服,捱不了多久,马所穿的法国凉鞋就掉链子了,穿不了了。而刘本来就没带凉鞋。他们走在河滩上,时而打了赤脚,时而穿着登山鞋。因为脚上的装备不同,我们行走的线路往往也不同。更多的时候,沈和我走在一起,都穿凉鞋嘛。不过这会儿,我是一个人沿右岸走,所以也一个人先过去查看引得刘欢呼雀跃的所谓人家。
在右岸临水的山崖下,冷不丁搭了一间棚屋,在暮霭沉沉、细雨濛濛的河滩上,是如此的温暖着我们。因为已经看见过小青蛇了,我用登山杖敲打了跟前的草丛好一阵子,才一步步接近了棚屋。倒是隐隐希望有人被我这个不速之客惊得合不拢嘴,但是我略带失望地发现,棚屋里空无一人。崖壁就做了棚屋后墙,崖壁下面,以及屋里左右两侧,连排砌了跟三间屋一样格式的那种灶。那么,也是个烤笋房了。很久没有人光顾了,长长的藤蔓从崖壁下来,越过灶面,继续在屋里恣意地延伸。地面倒平整,只是落了满地的黄色粉末。就在我张望着的时候,还有粉末簌簌地从棚顶落下来。我用登山杖划开悬挂在门口的蛛网,看到屋子里还齐整地码着满满三蛇皮袋木炭。
情况怎样,情况怎样?他们在对岸不停地用对讲机呼叫着。我再次估量了一番,回答说,暂时不要考虑在此扎营,但无论如何,棚屋的出现是个好的迹象,旁边应该有路,沿路
应该能到达村庄,先到这边来会合。等他们过河时,我趁机换上了牛仔裤和登山鞋,为走山路作了准备。我在棚屋前的草丛里找到一条小径,在那里迎来了他们。不必去棚屋那边看了,直接走吧,要抓紧了,我劝他们说。
一行人就循着小径走了。满眼的苍翠欲滴,不过真滴下来的不是颜色,而是雨水。茂密的杂草几乎要把我们一口吞没。不能眨眼,一眨眼,天色就暗一阵。才走了二十来分钟,小径却无缘无故消失了,一千人在萋萋的青草间默默地站住,面面相觑。我这才说出了刚才一个人在棚屋跟前,想好的另一个打算。我说,快五点了,必须着手扎营了;从已经过来的情形推断,下游河滩不会有合适的扎营地点;那么继续从山上寻路走呢,可能不久就会到达村庄,或者遇到理想的扎营地,但更大的可能却是满山的乱转,无处着落,直到天黑,我们耗不起了;因此,就住棚屋吧,虽然条件差些,但也勉强可以栖身。我们就往回走了。跟昨天一样,一样的有屋子,一样的看不上,一样的要离开,一样的将就了,一样的往回走。等到了棚屋前,趁他们还没看个究竟,我就提前说了,大家不要嫌弃了,不管好不好,它都是我们今晚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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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这样一间简陋的棚屋,也如此的令我们心满意足,尤其是屋里的三袋炭。先是看上了崖壁下的一眼小灶,只有二十来公分的口径,我们打算把它改装成一个风炉。竟然还找到一块铸铁炉栅——就是从此刻起,我们强烈地领受到了上苍不弃不离的眷顾,它还要我们,并没有将我们放弃。它没有让我们受严重的伤,没有让山洪爆发,它叫人建了这棚屋,还奢侈地放了三袋炭,让我们用之不尽。如果我们是有神论者,这就是神迹了。即使我们不是有神论者,直到此刻还不想皈依,我们也十分愿意假定它的存在,十分愿意从心底里生起尽管肤浅但是真实的感恩之情。
还有扫把呢。我们用扫把把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炉栅搁在小灶上,上面用石块围成一圈,中间放炭火,锅罐搁在石块上,风炉就这样做。炉子是这样点的,把气罐放进小灶膛肚,在炉栅下面烧,很快把炉栅上的炭烧得通红。就开始烧第一罐水。水是这样,用塑料袋从溪里取了水,悬挂在门梁下备着。
沈照看着炉子,给它扇风,三个男的却又回到河滩上去了。这次我们的背上没有行囊,空空如也,甚至还要少,连衣服都没有,全身都没有衣服,我们在水里,无牵无挂。雨也停了,在幻想的天空里,竟然还挂了为数不多的星星。沈也下水了——轮到我和马在棚屋里照看炉子,刘陪沈到河滩去;他们一回来就说,沈也下水过了。
刘又看中了小灶边上的大灶,要用它来生火。烧炭火是可以的,但不能烧柴火,要不然火焰引着了茅草棚顶,逃命都来不及。我们还是许可了他的想法。就在大灶膛肚里先垫了石块,石块上面砍了一些木棍密实排过当炉栅,点了火,堆上炭,很快,大灶里也满堂红了。然后又是太雕,又是果珍,虽然没有了牦牛肉,却有了金华香肠和带壳花生。牦牛肉在包里闷了一天,变味了,他们却坚持不让我扔。要引来野兽的,扔不得,他们郑重其事地说,即使扔到河滩里也不行,野兽鼻子很灵的。那放在屋子里,不是把野兽也招到屋子里来了?我说。那不会的,屋子里点着火呢,有了火,野兽就躲得远远的,明天扔到水里冲走。分吃完唯一的苹果(三个人分的,刘不要,他只要果珍),马掏出他叠得整整齐齐的细蓝格子手帕,仔细地擦了擦手,又颇有风度地擦完了嘴角,然后跟我们议论起线路。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我们看到过的那块手帕,也许跟在家里一样,就是出门在外,他也是一天一换手帕的。
只要一说起线路,刘就掏出他心爱的GPS。我和马已经在吸水烟,不再议论线路了,刘还埋头捣鼓个没完。马说,在若干年以前,他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什么样子的呢?哪个样子的。我也说了自己的一些事情。我说,就在几天前,当我还没有背起行囊,还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我是那样考虑和处理事情的。沈说她六岁的时候,记住了越剧《红楼梦》的全部歌词,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风琴妙不可言地响起。马说,回去后我们一起跟沈学钢琴吧。我说,我的手不够大,学不了钢琴,但我喜欢听沈弹钢琴,以后你会弹了,也想听你弹。
方便面当的晚饭,吃完了话就少了,就准备睡觉。可是两天了,我们还没有吃到整只的竹园鸡呢,明天一定要吃上整只的竹园鸡。但即使明天吃上了,也还欠两只呢,以后无论如何要补上的。屋子里只挤得下两顶帐篷,我和马睡的同一顶。就怕说梦话,在窄窄的一方棚顶下面,要是有谁在梦里说话了,那是说给大家听的。我问刘,今天我们走的线路,特别是深潭的一段,大陆真的走过吗?要是走过,他作为一个合格的驴友,怎么没有特别提醒我们?在帐篷还没有支起,我们还在聊天的时候,马问,背乐谱的话,怎样克服固定唱门向首调唱门转换过程中的困难?沈说,这没有诀窍,只得多加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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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真的被困河谷,要向外呼救,该说些什么人家才会急急忙忙来救?看来只有借主席的光了,把主席的名头抬出去,人家就重视了。不不,文联主席人家不当回事的,还是说女钢琴家好,女钢琴家更值得人家来救。那就两人一起说,文联主席携女钢琴家双双被困幽幽谷,连晚报记者也要来做跟踪报道了。反正我们两个是沾你们的光了,只是人家救你们救走时,千万别忘了说,还有两个人呢,一个药剂师,一个副局长,顺便也要捎上。
一大早,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撤出棚屋,来到宽旷的河滩上准备早餐;看到河水退去不少,说了上面一些话。昨晚我们贴着水面在岸边放了一粒石子做记号,现在水面差不多下去了半寸。当清晨的光亮一缕缕降临,逐渐将棚屋里外照得明白无异,我们再一次在心底里飞快地将棚屋度量。一头是昨晚的棚屋,敞亮、红火,温暖人心。还有一头是清晨的河滩,清澈、宁静,撩人心扉。而眼前的棚屋呢,浑浊、凋敝,比昨晚还要局促。昨晚好像一直有什么东西在落,看,黄黄的粉末,那是什么呀?收拾帐篷的时候,马或者刘一边拍打帐篷,一边抬头张望着棚屋上方,说。是蛀虫粉,棚顶是用竹子做架的,我说。我们已回不到昨晚的棚屋,就来到了早晨的河滩。
薄雾迷蒙。看样子昨晚没再下雨,河滩上大小石头已渐渐变干发白,而至雾霭散去,若有似无的阳光竟然抹遍了整个河滩。昨晚我们商定了今天的线路,继续沿河滩走,直到上里坑至下辽的小路与洪水溪的交叉点。怎么知道是否到了交叉点呢?用GPS测定。我们无法料想行走线路的艰难程度,也无法估算行程所需时间,但我们的底线是天黑以前能够抵达交叉点,找到合适地点扎营,第二天再沿小路去上里坑,叫车子到上里坑接我们回家。如果一路顺利,提前抵达交叉点,则视情况临时商议进一步的行程。
最为担心的是路途出奇的险恶,越过了我们的底线,直到天黑还一直在河滩来回折腾,远不能到达交叉点。为此我们叫刘用GPs确定一下棚屋所在位置,看下游河道是否还有大
转角,如果有,情况就不容乐观,因为大转角意味着深潭和悬崖。偏偏刘捣鼓了好一阵子,也不能提供我们准确的信息。所以我们收拾停当了,又一次迈开脚步时,貌似步履轻松,其实心里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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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在山上走得久了,受够了藤蔓、枝桠的处处羁绊,在遮天蔽日的浓荫下直不起腰,枝叶从脸上纷纷划过,蛛网在身上胡搅蛮缠,一步步苦捱着,心里直恼火的时候,我们想,再也不要在这种鬼地方走了,而宁愿走在河滩上,那里有清新的空气,高远的天空,和放眼张望的自由。但是当真的走在河滩上,在滚滚乱石上踏个没完,河水将脚趾涨得起皱发白,我们又情不自禁地怀念起在山上行走的时光,怀念登山鞋暖烘烘地将双脚包裹,厚实的鞋底能够消解掉坚硬石块的冲击。
要是能够一直穿了登山鞋在河滩行走,那是我们十分愿意的。特别是马、刘二人,没有凉鞋穿,光脚走在河滩上,经常被石子硌得龇牙裂嘴,意愿更加强烈。因为都有着这样的意愿,所以不管能不能,出发时我们还是一律穿起了登山鞋。
只是没多久,就得换鞋了。沈和我倒省事,拿了凉鞋穿上就是,马和刘就麻烦多了。刘只能把他常年戴的护腿使劲往下拉,让它垫过脚底,像穿了袜子一样,这样让脚底免得硌痛。马还要麻烦,不过也并不慌张,他果真如昨天晚上大家集思广益所设想的,再次把法国凉鞋套到了脚底,然后用不干胶带一层层缠住,看去像个残兵败将。他倒挺自豪,说,这整卷不干胶带我都要了,路上还得用。除了不干胶带遇水就脱胶这一情况外,一路蹬着水,马还遭遇到另一件尴尬事,就是沙石钻进去后摔不掉,得拆了胶带脱了法国凉鞋来处理。所以他经常要坐下来重新捆绑,是要整卷胶带用。
又遇见了美丽的小青蛇,沈迎面先看见的。它从沿水的岩壁上滑落到水里,游过去,竟然攀上了前方我们必经的一处石缝。是昨天的那一条吧?它一路尾随着我们?不是的,昨天的那一条已经被刘弄了一下,沈说。不过在似真似假间,我倒隐约希望它就是昨天的那一条。河滩的景致跟昨天相差无几,只是地势不比昨天险要,我们在水流两侧来回攀爬,基本上也都过得去,没有令人望而却步的深潭和绝壁。阳光渐自敞开了胸怀,照得河滩上一片澄明,金光闪闪。于是又时时受到流水的诱惑,哪怕它不来挑逗,兀自流着,我们也屡屡想委身于它,想游泳。到了交叉点再游吧,我们克制住了,还是没有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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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肯定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这次出来照片拍得这么少。也许,他还以为我们偷偷躲在哪个地方吃喝玩乐了四日三夜里。不是的话,怎么没有照片为证呢?以前只出去了一天一夜,拍的照片都要多得多,莫非你们这次忘带相机电池了?即使他会这样奚落,我们也将保持深深的沉默,笑而不答,最多若无其事地反问他一句,你说为什么呢?昨天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我们自己也在不住地问,为什么不想拍照呢?
因为我们已经不是驴友。最资深的驴友也没我们走得远,我们已经越过了所有驴友的身影。
直到今天上午,当阳光让河滩变得越来越耀眼,我们也渐渐恢复了一些驴友的本性,拍了几张照片。游客是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留影,驴友则是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取景。只是有朝一日如果斯问起来,我们或许会在某个瞬间陷入沉思,从飞镰般远去的记忆里,捕捉到我们曾经超越了驴友生涯的一鳞半爪身影。沈或许还会说,这个机会本来是斯你的,因为你改变主意不去了,刘才让我去的。
不知道是踢到了哪一块石头以后,我们陆续收到了一些手机短信,有的发送时间在二十四小时以前。瞧我们走得多远,电磁波赶了一天一夜才追上我们。斯终于回信了,刘说,斯在回信中说,裸泳估计也是吹牛的,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呐。最让刘兴奋不已的,莫过于收到大陆的回信。就像他乡遇故人,刘急不可耐地跟他通上了话,大陆大陆,我是音乐风,音乐风——刘的嗓音是如此的响亮、夸张,惹人耳目,似乎放开了闸门,百般委屈找到了倾泻的渠道。他们说起了别人听不懂的驴话,好一阵子才依依道了别。刘说,昨晚,大陆打了一夜的电话,试图跟我们联系,为我们担心着呢。
然后河滩上不知不觉出现了一条常有人踩踏的痕迹,先是有接二连三的石块,向上一面显得特别光滑,有几块石块还别有用心地垫在了水洼里,踩过去很是切合。沿着几级简单铺就的台阶,我们踏上了岸边的一条小径。水流得缓了,河道也变得宽了。得游泳了,再不游泳,好的水潭子将越来越少。正这样想着,前方山坡上传来突突的机器声,抬头一看,是一辆红色的挖掘机呢,原来是在修盘山公路。转过一个山角,溪流完全暴露在了工地下方,刀斧似的大小落石,填满了半条河道,也掩埋了我们才走上不久的小径。我们踏着落石,快速通过了这一地段。不久,就看到三座用石块堆砌而成的桥墩,光秃秃地残存在溪流中,桥梁早不见了踪影。到了,刘对我们三个说,大陆说过的,你们将看到三座桥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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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走了,漂走了,马已经在水里,看到黑色体恤在黑影模糊的水流中越漂越远,着急地说。让它漂走吧,我已经不要它了,我说。这是在昨天晚上,我们在棚屋前游泳的时候,我扔掉了穿了一天、几度被汗水雨水湿透的黑色体恤。所以现在,我穿的是红色体恤。红色体恤耀眼啊,人家老远就看到你了。既已看到你了,就不得不顾忌到你,不会贸然行事了。早晨临出发,我就说了,我今天穿的可是红色体恤,要是落了水,人家很容易找到我的。乱嚼舌头,他们狠狠地瞪着我说。我就没有往下说了。可是谁也不能否定,红颜色就是比别的任何颜色醒目,不管在哪里,红色信号表示的都是要紧情况,为的是要人家看得清呀,好反应快呀。现在,我就是一个红色信号。
看到红色信号灯亮起来,连火车也不得不停下来呢。我不担心人家看过来而看不到我,就是偶尔往这个方向瞥上一眼,也一准会看到我,看到我身着炫目的红色体恤,在这满山坡白花花的乱石堆上,高一脚低一脚地挪着步子,像一面旗帜一样晃动着。我担心的是人家根本就没有朝这边看,要是那样,就算穿了红色体恤又有什么用呢?所以,我一边晃动身子,一边高声喊,下面有人,下面有人,好吸引人家往这边看。
怎么样了,往哪里走?他们却连连用对讲机呼叫我。原地等着,到时再说,我腾不出精力跟他们多说,短促地发出指令;接着又任他们空呼了一阵。过桥墩沿岸走了不到百米,我们就跟着一条小路上山了。我们确定这就是地图上标的上里坑至下辽的小路。只有刘不怎么确定,手握GPS说,GPS显示我们所处位置跟交叉点还有一段距离,你们自己看。我们凑过去看了,是还差了那么一丁点。
关于GPS,我们的态度是不可不信,不可全信,而要有自己的判断,昨天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我和马就聊起过了。马说,真到了迫不得已的境地,需要向外界求救,GPS其实也派不了用场,能确定我们的准确坐标又怎样呢?我们没办法告诉外界,没手机信号呀。我的看
法则是,GPS要发挥作用,得依赖一个前提,就是导入的地图必须准确详尽,如果地图资料过时,或者不够详细,往往帮不了什么忙,甚至还会给人误导,就像美国人说的,导弹落到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系误炸。所以我们坚决否定了刘沿河岸再走上一段距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路口的建议,跟着这条小路离开了溪流,开始上山。要知道,地图上处理盘山路的方法是,把它拉直,一拉直,标明的线路跟实际位置就会产生一定的距离,对刘就得这样谆谆诱导。沈也说,亏你想得出要去找另一个路口,造一条路有这么简单啊,人家才不会在同一个地段,千辛万苦造两条去往同一个方向的路。
至少是条八车道,石阶砌得端正,上面嵌了石块,两旁甚至还有简易的排水沟呢。可是路况一好,就有交通管制,才登上头一个山坡,就看见路中央立了块告示牌,说,炮区危险,不得进人,发生意外,责任自负。谁让四个人中,只有我穿了红色体恤呢?只能是我,自告奋勇地站出来,穿过炮区,去告诉作业人员我们上来了,暂时不要放炮。
已经有过一次了,在刀斧似的大小落石把半条河道填塞的那个地方,上方山坡也在进行放炮作业,也是我,站到河道中央的一块落石上面,双手高高擎过头顶,不住地交叉晃动,好让人家更容易看到。就像手握两面小红旗,使劲地挥舞着。其实没有小红旗,是强壮了胆,把我穿了红色体恤的身体,当成了红旗,也不知道人家让不让算。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去,我用几乎颤抖的嗓音提醒他们三个。
我是一路挥着双手,一路喊着,下面有人,下面有人,一步步踏上这乱石阵的。阳光明媚,山川秀美,和风拂面,景色宜人,远离我的一切都很好,就是眼下跟前的情况很糟糕。整面山坡都被飞石所覆盖,只露出了几截伤痕累累的树桩,可以想见当炮声响起,飞沙走石,铺天盖地的壮阔景象。我曾经望而却步过,看到接近乱石阵的树木,树干向上一面已经被砸得树皮斑驳,惨不忍睹,不由得连连后退。可转念一想,我能退回到哪里去呢,难道去告诉他们此路不通,咱们回到河滩继续沿水往下游走吧?就硬着头皮踏进了石头堆,再也回不了头。
可是那些头戴安全帽,手套白色手套,神情严肃的施工人员,怎么一个都没有出来呼应我呢,莫非他们已经躲进掩体,各就各位,就要点火了?石块飞行的速度有声音传播快吗?如果听到炮声炸响,我有时间躲避吗?我该随时察看好地形,寻找合适的躲避地点吗?有一刻,我怀疑起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孤立无援,奇怪地身处这满山的乱石堆,磕磕绊绊,嗷嗷乱叫。却听得上面有人在叫唤,一看,上面工棚边上已经站了一男一女,正朝我挥手呢,嘴里还嚷着什么。好了,他们收到红色信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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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一日那天,我们等了两个小时呢。他们从洪水溪下游上来,有十几个人。只露了一下头,就钻进树林不出来了。不敢放炮呀,怕伤了他们。哪晓得他们在树林里扎了营,到第二天才上来。我们等到天黑,也不见他们上来,空等了两个小时。等着是要花钱的,挖掘机、推土机雇来按天数算的,空等着也要付钱的。不放炮的话,挖掘机、推土机就停着,没活干。你们四个人?早就看见你们了,就等你们上来。听见了?那是放炮的声音。你们一上来,就放炮。那边有水,去洗把脸吧。真难为你一个女的了,出来累人呢。那天也有女的,有好几个呢。那天下了雨,还很大,不知道他们怎么熬过那一夜的。面条烧好了,来吃吧。烧得不好,工地上没好东西招待。还没吃中饭啊,饿坏了吧?在修水库,香港老板投资的。我们承包了修路,再过两个月工程就完了,就到别的地方去做了。我在工地上就为他们做饭。工人晚上要回去的,所以放炮不能太迟。这里到下大岙很近的,一里多,下大岙过去是上里坑,有四五里。下大岙是下大岙,下坑是下坑,下坑在另一个方向。你们去上里坑还是下坑?去下大岙就快了,半个小时也不要。原来那条路就在下面,被石头盖住了。公路修好了,也要把那条路重新整好。对,就是上里坑到下辽的路。不要钱的,要钱就不烧给你们吃了。不要的。你们出来玩也很辛苦的。就是没有菜,只能烧面条给你们吃。这个叫什么,叫馕?没见过。你们带着路上吃。好吧,放这里,叫他们尝尝。不要谢的,没什么。没有岔路的,一直沿大路走,第一个村就是下大岙,很快的。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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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面条,就像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煎鸡蛋,昨天和今天,这两天扯平了。这么说,我们这样历尽艰辛爬上乱石阵,是来吃面条的了。刘还要客气一下呢,假惺惺地说不要不要,我们有馕的。刘啊,你背了这么多馕上来干吗呢,还不是送掉了?我们俩的馕早就留在洪水溪边了。其实这面条有些咸,但是吃的时候不觉得,狼吞虎咽的,哪里还在咂味道?不过我们正需要咸的,流了那么多汗,正需要补充盐分。我们在底下听见她在问,要不要烧面条给我们吃,刘却说不要不要,听得真是急死了。对的,马连忙喊,什么,面条?要的,要的。连沈平时不吃面条的,都觉得不过瘾呢。这老板娘真好。她是真的好,一上来就问你们中饭吃了没有,还不肯收钱。这一趟爬的值啊。想想都觉得自己了不起,总以为爬不上来了,结果也爬上来了。他们一直在上面喊,你们有几个人,你们快点上来呀,原来就在等放炮。也难怪,等着要白花钱的。一开始工棚边不止这个老板娘的,还有个男的,是男的站在路边,指点我往这边走,一开始我不是往这边来的,他在上面喊,过来,到这边来,那边上不去。等我们上来,男的大概到放炮现场去了。真是磨难呢,连着有两个石头阵,过完头一个,总以为没有了,哪晓得走了一段,转弯又遇见一个。还好第二个石头阵不大,要是像头一个那么大,也许就坚持不住了。那只八哥真有趣,学人说话学得真像,马用对讲机呼叫黄,它也跟着叫了,叫得太像了。也许不是八哥,说不定真有人躲在林子里听我们说话呢。不,是一只八哥,长得跟我们家养的一模一样,停在树梢上,我们看得清清楚楚。这是我们两天来,第一次听见四个人之外说话,偏偏是只八哥。连八哥说话都让我们倍感亲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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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工棚到下大岙,在面条的无穷后味中,我们一路上东拉西扯,神情轻松。极目远眺,洪水溪像一条飘忽的白色丝带,在波涛起伏的群山间时隐时现。说到洪水溪像什么,刘还有一个比喻。像滑梯,刘说,有照片为证的,到时候给斯看,让他羡慕不已。
要是刘知道直到现在,我还迟迟没有提及那一段事情,准会大吃一惊,瞪了眼大声说,这么重要的你竟然会漏过?为了真实反映刘的驴友面目,我也觉得不能错过那一节。先说点别的。关于GPS,刘和我们的看法不一样。一路上,他不时地在GPS上面记着什么。他说,在开机状态下,GPS会记录下我们的行走轨迹,我得给轨迹加点说明,什么时候到了哪里,周边有何显著特征,有何可以借以利用的资源等;为什么?下次再来就方便多了;下次我们自己不一定会来,但是别人会来,可以把
这些参数提供给他们。说了半天,为来为去,还是为了拿到网上显富摆阔气。如今我可以长时间开机,而不必担忧电池枯竭了,我配了备用电池,太阳能的,他又补充了一句。一旦捱过了昨天那种茫然失措的境地,刘的驴友面目也就变本加厉地显现出来,可见做驴友需要合适的条件的。我们都自称为驴友,甚至已经直接吸纳沈为资深驴友,但那都是说笑间的事。是刘让我们深刻地认识到,我们身上所没有的另一种驴友面目。
在穿过几乎有一半被落石填塞的河道之后,遇到三座桥墩之前,我们其实在洪水溪游泳了。我们一直期待着能有一次畅快淋漓的游泳,有绚丽的阳光,清冽的溪流和忘乎所以的心境,但是没有衣服的羁绊。就在那个地方游了。问了刘,脱吗?但是他不回答。所以还是穿了游泳裤的。快来,这里好,像个滑梯,刘大声招呼我和马过去。见我们无动于衷,还亲自游过来邀请。但我和马还是没过去。他就一个人在那里滑滑梯。有十几米长,河水从一块光滑的凹形巨石上飞流而过,果然像个滑梯。来呀,排好队,一起整整齐齐滑下来,叫沈照一张,回去给斯看看,他还是想邀我和马过去。见我们已经光膀坐着,只顾着晒太阳,他终于一个人来来回回滑了七八趟,令人费解地高声叫唤着,果然让沈拍了好几张照。
沈一直没游泳,坐在崖下背光的地方,面前光华一片。她在看和想。那边马和我晒干了上午弄湿的牛仔裤,在商量接下去的行程。午后一点来钟了,已经非常接近交叉点,接着该向左,还是向右上山呢?向左上山是到长湾,估计两三个小时,明天还得走到干坑坐车,中间要从清水溪摆渡,渡口下去一点就是两条溪的汇合处,所以河宽水深,刘说。向右呢,一个多小时到上里坑,那里通车的,不用再走了,刘又说。是大陆说的?我们问。不,是拒绝请求说的,刘说,大陆是天台的,拒绝请求是宁海的,现在已是宁海地界,所以要问拒绝请求。最终决定从右边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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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给我倒点水好吗?马张嘴就叫住了从我们身边走过的女孩子。有十三四岁了吧,胖嘟嘟,皮肤黝黑,脸飞快地红了。好的,她说。
我们就跟着去了她家。她父亲正在灶前烧火,母亲就在灶上忙着。正好嘛。我们就问了同一个问题,村里有饭店吗?没有的,母亲回答。那我们没地方吃晚饭了,能在你家吃吗?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啊,不行的,没菜招待你们。没关系的,我们不要很多菜的,地里种的,家里养的,随便搞点就可以的。还是不行,我们家地里没种的,家里也没养的,我们平时不住家的。是吗?我们平时在外面打工,今天刚回来收割稻子的,所以家里什么菜都没有。
我和马一人拿了一个杯子,自己随身携带的杯子,因为杯子里灌满了她家的开水,所以堂而皇之地拖了椅子,在她家门口坐了下来。我想,像刘这样出门不带杯子的人,要想在她家门口坐下来,就没有我和马这么坦然了。那帮我们个忙,问问别的人家,给我们烧一顿晚饭,我们付钱的。母亲就要出门去问。要求不高的,只要有鸡就行,我们又叮嘱了一句。问问看,她走进了这排房子的头一户人家,嘴里一边念叨着。快跟上去,我们自己也要当面去说的,这样人家就不好一口拒绝了。沈就去了。同意了,沈回来说。
可是他家没有鸡,女孩子的母亲跟着回来说。那就去村里有鸡的人家买,我们出钱,贵贱不要紧的。她就又过去说了。沈说,就是那户人家,我们过来时往屋子里看了一下,清爽得很,当时心里就想,要是能在这户人家吃晚饭就好了,可惜没人;这会儿也只是男主人在,还正准备又要出门。我就又赶过去跟他说了几句。他说要去地里拿点什么(我听不清),女主人马上回家了,你们等一会。就是这样找到吃晚饭的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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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我亲自指定的,肯定是最健康、最强壮的,叫它们进行跑步比赛,我说就是它了,跑在最前面的那一只,不是下蛋的母鸡,刘自豪地说。他还来不及放下满怀抱的两瓶瓶装荔枝罐头,三瓶橘子汽水呢。刚刚去村店买了回来,走得直喘气。他三两口就吃掉了一瓶荔枝罐头。沈说她生日那一天,母亲特意打了电话来问候,她母亲说,生日到了,自己要去买瓶鲜荔枝吃。
女主人来问,鸡怎么烧?我们一致说,炖一炖,不要加酱油、味精。最简单的烧法,青菜、萝卜也只要这样烧一下,刘又加了句。青菜、萝卜和鸡一起炖吗?没听说过,女主人反而糊涂了。鸡是整只烧还是切成块烧?她接着又想到了—个问题。你要一件—件说,我们都觉得刘说话不清楚。就让沈跟过去指挥女主人烧。马说,要一直盯着,直到整只鸡下锅为止。
周围陆续来了一些村里人,好奇地看着我们。刘又找到了倾诉的对象,热烈地跟他们介绍起我们所经过的路线,三间屋啊,棚屋啊什么的。如果我们在那里做了坏事,你这样一说,那人家不是全知道了?想到我们曾弄坏了一把锁,一只锅盖,烧掉了大半袋炭,我们叫刘不要再说了,听他们说——是五个深潭,不止一个,很难走的,只有采药的、捕鱼的走,现在没人走了;溪下到下辽有路的,恐怕被柴草淹没了,你们找不到的;要经过三间屋,从三间屋旁过溪向下游走一段,又上山,等等。
等到开饭了,男主人还没回家,我们就先开吃了。终于有活宰全鸡吃了。这就是烤笋吗?我们问。他去接母亲了,女主人说,母亲去下辽采药还没回来,天黑了,去迎一阵。下辽原来有十几户人家,现在只剩两户老人家了。下大岙本来有四十来户人家,现在也只剩十几户了,都搬到外面去了。这两天村里还算热闹的,出去打工的回来割稻子了。明天家里准备割稻子的,气象消息说要下雨,割不了了。明天早饭到这里来吃。儿子去宁波学理发了。今年我四十五岁,女主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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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从下大岙村的北面山坡经过,站在公路上,居高临下,可以鸟瞰全村。我们已经无限地靠近下大岙了,在进入村子前,这里是离村子最近的地方。村里地势最高的房子,就在我们脚下的路基边上。就像往山坡泼了盆水,村子从这里开始在山坡上漫流,一盆水分量不多,村子也不大。几乎一律的白墙灰瓦,依山错落有致,几株老树在房前屋后撑起了小片小片的碧绿。就像终于捕到了猎物的狮子,总要先让猎物从利齿间脱落,无限温柔地嗅一嗅,抚弄一番,一旦真的到了下大岙,这个从溪下出发后,两天来碰到的第一个村子,我们也舍不得马上进村了。我们公路边坐了下来,面朝村子,慢条斯理地看起来,一边暗暗抽动鼻子。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我们嗅到了村子一丝一缕的气息。
咱们先往回走,把背包存放到路边的炸药库里,然后空了手去村里吃晚饭,记得跟炸药库隔了公路的草地吗?吃了晚饭再来取包,回到草地扎营,我这样提议。他们同意了。看守炸药库的师傅姓王,六十来岁,仅剩的几缕头发养得再长,也遮不住越来越光亮的脑袋了。他说,这一间放雷管,雷管和炸药分开放的,你们把包放在这一间吧。又说,看到墙上的灯了吗?门一打开,公安局就知道,谁进来了,
干什么了,看得清清楚楚,这里安全,你们放心。我们就放心地把包寄存在王师傅的炸药库里了。经过那片草地的时候,几只羊还在吃草,我们仔细地拣掉了上面的一些小石子。地面出乎意料的平整,草也长得厚实,我们很满意。就叫它羊宫吧,斯有个小说,写到过一个叫羊宫的地方,我说。只是片低洼地,今晚大伙起来小便要走远了,不要明早起来一看,我们的帐篷早已漂浮在汪洋大海里了,我又说。
然后就进村了。门前要有鸡在跑,房子要建得好,家里要清爽,女主人要穿得整洁,最好是刚好在灶上忙活着——就凭了这几条,我们在村子里东张西望,转转停停。怎么开口呢?就问村里有没有饭店好了,再接着问能不能给我们做一顿晚饭。先试着问了一个正在锯木头的五十几岁的男子,他果然说,没有饭店。又问他,你锯木头为了什么?他说,当柴烧。我们就不怎么抱希望了。刚好过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的,空着手,衣衫褴褛,一边下台阶,走向那个锯木头的,一边期艾艾望着我们,似笑非笑。我们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朝村里建得最高、最齐整的那排房子走去。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超过了我们,马张嘴叫住了她。她家就在那一排好房子里,跟着她,我们终于吃上了可口的晚饭。
这天晚上,我们没有生火,也不再像三间屋前那样并排着搭帐篷,而是布局成三个帐篷头冲在一起,好方便说话。不料,在这样惬意的营地里,大家一躺下,睡意就上来了,反而没说多少话。是一只青蛙吧,一头跳进了我套在登山鞋上的塑料袋里,继续在里面不知疲倦地跳着,发出轻微但是清晰可闻的声响。在昨天晚上,沈说起她小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每天晚饭后都会站到家门口唱越剧,父亲拉的胡琴,她在旁边唱,一段又一段,围了好多人来听,后来幼师的老师说,你们看你们看,全班就她这双手,生来是学钢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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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三,抱金砖,这句话说的就是你和她的年龄呢。你显得特别年轻。比你们大平均半轮生肖呢,差不多相差了一代,至少半代,还年轻?你这么说,好像跟我们有代沟似的。有的啊。车子早已经开出,我们随便找个地方等车吧。就在路边坐一会吧,稍稍离开村子一点。我们感觉跟你没有代沟,是不是正说明我们心态老,而你心态年轻啊?往往是这样,年纪大的知道老,年纪小的不知道小。真别说,她长得挺周正,年轻时肯定漂亮。真想不到,她会做手擀面给我们吃。在公路上远远地看见她从家里出来,手里拿了顶草帽,还以为她等不及了,要出门去田里干活,不给我们做早饭了。是嘛,昨天晚上不是说今天打算割稻的,是个晴天啊,她家今天肯定在割稻,男的先去了,她本打算给我们做了早饭再赶去帮忙的,哪晓得我们去得这么晚。其实男的长得也很英武,别看他个子小,要看他的脸部,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神气。知道的,挑担不会使肩膀长毛的,但想不出别的由头问,又实在想问,只好傻乎乎地问了。海军少将,可以这样称呼他。什么海军少将?海军使用黑色肩章,他两个肩都毛茸茸黑乎乎一片,早该是少将了。他晚上赶那么多路去接母亲,顾不上自己吃饭,够孝顺的。以后马的小说里出现一个叫海军少将的,我们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看见了吗?他来了。谁啊?海军少将?不是,是那个弱智。昨天下午一个男的在锯木头,他从台阶上下来,直瞪瞪看我们,他跟锯木头那个人,怎么都觉得好像一对父子。你昨天讨水喝简直太经典了。怎么说?崔健不是这样唱的,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你向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讨水喝了,于是她涨红了脸。手擀面,头一次吃到,甚至还是头一次见到。我们太喜出望外了,她随手掀开缸盖上的白布,哪晓得下面是一团白花花的面粉,说要给我们切面条吃。她说买来的机器面条味道不好,自己做的好。每人都吃了两碗。她让我们带一些凉开水路上好喝,那里面泡的药材是叫黄柏吧?阳光太厉害了,往前走一段,到竹林那边去坐吧。他用二十块压岁钱一下子买回了六支手电筒。要是有脚套,爬树就利索了。我们经常去电机厂偷铁团团,从墙洞里钻进去,那个洞现在都还在。登山杖修好了。水管那一头让小孩子拔掉了,所以不出水。这叫百雕虫,跟百脚虫不一样,不咬人,但是汁很毒,死了都碰不得。快来看,雾上来了。现在亲眼看到了,雾不是从天而降的,雾是从地上升起来的。雾把山淹没了,昨天,还有前天,我们爬过的山,瞠过的水,统统都埋在雾底下了。从三间屋来的那只蟋蟀死了,在帐篷里挤压了两天,成了一摊浆。我们都经受着考验。下雨了,车子到哪里了?在某个瞬间,我们将拥有天长地久的爱情。很大的星星吗?是的。比小时候在夏天晚上见到的还要大吗?是的。前所未见的星空,闪烁着各不相同的颜色。看到满天的星星,比看到满天的月光要难。很大的一颗又一颗,布满了整个天空。好像随便你摘,好像都是你的。其实要不了那么多,哪怕只给了你最小的一颗,就幸福得不得了。甚至也不要那么多幸福,只要一点点幸福,就已经足够了。在璀璨的星空下,甚至也不要幸福,一点点都不要。就要一点点简单的吐纳,微弱而模糊,像一只草履虫一样。即使没有看到这样的星空,而只是清晨的露珠将我的双脚浸湿,我的幸福其实也一样多。即使看到了这样的星空,我的忧伤其实也一样多。欢笑只是忧伤的另一种形式。无非想在星空下,独自守望那一片永远的忧伤。所以要出来。别酸了,上车了。回家看《大长今》。也许不必到家,在我们吃中饭的餐厅里,就可以看到《大长今》。枫叶过些天才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