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方儿
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爬山,回来在楼梯上碰到三个鬼鬼祟祟的男人。他们下楼的时候我正在上楼,在我们交会的瞬间,我感觉到这几个人有名堂。我继续上楼,因为我住在六楼,但他们站在原地没动。我想他们可能是小偷或者就是强盗,所以我突然加快了步伐,我要以最快的速度看看我家有没有发生意外。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几个男人居然也加快步伐追上来,看来他们想明目张胆和我过不去。
三个男人的速度比我快得多,他们像疯狗一样齐心合力扑上来,把手在哆嗦找不到锁眼的我扑倒在地。在我倒地的那一刻,我的心直接从嘴里飞了出去。六条有力的胳膊,弄得我所有的肉都在痛苦地抽搐,我的头正好侧面落在一只旧棉拖鞋上,鼻空中当即塞满了脚臭的气味。我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叫什么名字?笑话,我怎么可能告诉你们我的名字,打死我也不说。快说,老实点。一只套着骨肉的皮鞋踩到了我的头上,我的脸和嘴不得不变了形,这种滋味实在太不好受。我变形的嘴巴里艰难地爬出三个字,你是谁?头上踩着的脚跳动了一下,我马上杀猪般地嚎叫起来。说,不准叫喊。一个男人命令我。我想动动身子或者脑袋,感觉到的只有更加的疼痛。我放弃了力量悬殊的对抗,我非常合作地说,我叫向太阳。男人和男人说,没错,是他,铐上。我像一块破布被提了起来,一副手铐铐住了我自由的双手。我说,你们想干什么?一个可能踩过我头皮的男人说,我们是警察,快说,把枪藏在哪儿了?听说这几个人是警察,又问我枪的事,我马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事还得听我从头说起,整个过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我先从一个“寻人启示”说起吧。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具体的时间实在记不起来了。天气好像不是太好,秋风也会呜呜地叫,弄得我晕头转向想睡觉。我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开了一家不死不活的小照相馆,所以我不用受上下班制度的约束,在这里我就是制度的主人。这个时候,送晚报的来了,拿到晚报我最关心的是天气预报,因为天气的好坏会直接影响我的生意。天气预报说,明天有股冷空气南下,除了继续刮大风还要下中到大雨。我哗啦啦地翻动着报纸,其实心里已经非常沮丧了。突然我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名字,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这个名字出现在一则“寻人启事”里:陈飞天,男,33岁,体型较胖,绍兴市前进街道人。患有忧郁症,一周前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家人万分焦急,寝食不安,如有知情者请速与其妻王花草联系。接着是联系电话,还有“当面重谢”之类的话。
我扔了报纸想了想,陈飞天不就是那个“阿飞”吗?我急忙又拾起报纸,一字一句地读了读这则“寻人启示”。我的腿慢慢软了,一下子得了软骨病似的。如果这个陈飞天真是那个和我有关系的“阿飞”,叫我如何做人?
大约半年前,我们开了个大专毕业十周年同学会,发起人是原来在银行工作后来下海做了大老板的徐胖大。徐胖大给我发了一个指令,向太阳,拍集体照的任务交给你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每人一张,一个都不能少!能为徐胖大这个大老板服务,我当然兴高采烈,当即点头哈腰地“oKoKoK”了。那天我背上了所有尖端装备,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美国大兵的模样,咔嚓咔嚓,把一个难忘的时刻全心全意摄了下来。事后,同学们给了我一个“摄影师”的称号。
徐胖大经常有一些小事来找,放几张老照片呀,问我摄影上的技巧呀,总之弄得我们的关系挺铁了。有一天,徐胖大来找我,问我有个事想不想做。我说,杀头的事我敢做,亏本的事我不做。徐胖大说,我们是老同学老朋友,我怎么能叫你做杀头的事呢?徐胖大又说,你我都是搞经营的,我们要做当然做赚钱的事。我说,胖大,你到底想我做什么?徐胖大说,我有一个哥们,叫阿飞,是搞货运的,是弄到国外去的,非洲、欧美、拉丁美洲都有业务。现在生意越搞越大了,想找几个大大小小的投资人一起干。我说,你想拉我入伙?
徐胖大带我去那个阿飞的货运公司看了看,也算是一次眼见为实的实地考察,啊呀真是相当的有气派,看得我都不想再弄自己的破照相馆了。接着阿飞又带我们去五星级的“国际大酒店”吃饭,阿飞打了几个电话,很快来了银行、工商局、税务局、海关等部门的朋友。直到热热闹闹吃完饭,阿飞只字未提投资或者入伙的事。这个事后来是徐胖大说的,他说每股十万,年终分红可观。徐胖大还拿出一张纸给我看,说你看你看,我投了十股的钱。有我在,你放心。徐胖大的话不多,但含金量高,说得我心里痒痒的。说句心里话,我一直有个想搞一家影楼的愿望。当然,我现在的小照相馆和我愿望中的影楼比起来,无疑一个在地里一个在天上。
说来说去,弄来弄去,无非都是一个“钱”字。我的小照相馆开在我读大专过的母校旁边,这是我最最实惠的优势,因为学校一年到头的业务量也可以称之为“可观”。后来,这个秘密被许多人轻易发现了,一夜之间学校周围的小照相馆就超过了小饭店,我的生意从此一落千丈。想到这个结局,我真是欲哭无泪,幸运的是我偷偷摸摸积累了刚好有徐胖大说的“一股”的私房钱。有了这些钱,我不怕小照相馆倒闭,不怕老婆和我离婚,也不怕老了无依靠。我把钱一直放在银行里,一年又一年地转存,我心甘情愿拿着银行给的国家牌价利息。
现在,我的脑子终于要开窍了,活钱变死钱等于没有钱,只有死钱变活钱,才能钱生钱。当我把“一股”的钱打入指定账号后,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我满脸通红微笑着招呼每—个人。把自己弄得像个国家领导人似的平易近人。徐胖大很快给我拿来了一张纸,和他给我看过的那张一模一样。我看了看,感觉就是一张借据,上面有我的大名,还有借款人的签名,最让我心跳的是借款数往上窜了窜,变成了十三万。徐胖大解释说,多出的三万块是先付的利息。我幸福得要喝酒了,徐胖大也有这个意思,我们当晚来到一家小酒店,两个人喝掉了一瓶白酒两箱啤酒。喝到后来没有什么感觉了,啤酒喝下去,尿直接出来了。两个人倒在桌子下,一边呕吐一边尿尿。老板蹲在我们身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叫我们喊破嗓门,等于在放响屁。
我们恢复知觉的时候,天都快亮了,黑暗中有一层灰色在飘舞,感觉有点朦胧。老婆打爆了我的手机,以为我遭到不测了,等我红光满面散发着酒香回到家里,老婆佩服得又哭又笑。上午我猛喝浓茶,总算清醒了许多,我不再把外面的风声,听成急速而过的汽车声。做了几个生意,实在不好意思,这几个人都晦气,我心里明白,他们的光辉形象个个成了“大头娃娃”。对我来说,这是很小的事了,我得赶紧再看看那张纸,然后把它藏到一个我老婆找不到的安全地方,然后让它变成大有作为的活钱,然后给我钱生钱。
这张纸上的签名不是阿飞是陈飞天,我发现还有半张纸半粘在后面,翻开前面的纸一看,是陈飞天的身份证复印件。我打电话给徐胖大,他的酒量比我好,所以他比我清醒得早。我说,胖大,我在看那张纸。徐胖大说,这张纸就是钱,
你要经常拿出来看看。我说,上面的签名怎么不是阿飞是陈飞天?徐胖大说,阿飞是绰号,陈飞天是真名实姓。我说,胖大,还有一个事我不大放心,我怎么越看越像是非法集资。徐胖大说,向太阳,你是不是酒还没醒?有这种非法集资的吗,就算是非法集资,也是集资的一种形式。银行叫贷款,民间叫借款,或者叫集资。你要真不放心,我叫阿飞把钱退给你吧。我说,你得了吧,我在乎这点钱吗。我把这张纸藏到一个自己都可能要找不到的好地方,为了加深记忆,让生活每天都过得踏踏实实,我隔三差五会用手摸摸这张纸。
现在,我被这个“寻人启事”刺激了,那张经常摸的纸,居然找不到了。我急得满头大汗,恨不能把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摊到马路上去。找不到这张纸,我得找徐胖大,他应该知道“寻人启示”上的这个陈飞天,是不是就是我们亲爱的阿飞。我打通了徐胖大的手机,连续三次都无人接听。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藏那张纸的好地方,这一次伸手一摸纸就在手上了。纸上的“陈飞天”三个字和报上的“陈飞天”三个字一模一样,陈飞天身份证上的住址和报上陈飞天是“绍兴市前进街道人”也一模一样,我不敢再有明亮的想法了,只觉得脑袋里有一种嗡嗡响的声音。
我和这个绰号叫“阿飞”的陈飞天其实并不熟,至少是交往不多,想起来只见过三次面,一起吃饭一次,一起洗脚一次,还去过他家里一次。我和阿飞的这几次交往,都是徐胖大一手安排的,也就是说,没有我和徐胖大亲如兄弟的关系,绝对不可能有我和阿飞的这种关系。现在阿飞出了事,我不找徐胖大难道找警察。我继续拨打徐胖大的手机,拨到第几次都记不清时,徐胖大终于接听了。我说,胖大,胖大,我有个急事。徐胖大说,你救命呀,我又不是急救中心。我说,胖大,我真有急事,我都急得在哆嗦了。你看到报上的一个“寻人启事”了吗?是今天的晚报,在三版的右下角。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我现在不能不相信了。徐胖大说,这种东西你也看,空闲得无聊是不是。告诉你,我徐胖大现在想寻死也没工夫。
徐胖大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这真是火上浇油的现实。你徐胖大现在想寻死没工夫,我向太阳现在想寻死照样也没工夫。我再次拨打徐胖大的手机,一次又一次连续拨打,现在我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最后徐胖大接了,他说,哎呀,向太阳呀,我现在真的有事,是大事是急事。我说,胖大,我的事也是急事,也是大事,你一定要听我说完。徐胖大说,你说吧,向太阳,你快点说吧。我说,胖大,我紧张得昏头昏脑了,刚才我说了些什么,我是不是说阿飞,对了,应该是陈飞天,他失踪了,就是找不到了。
徐胖大说,你说阿飞失踪了?我说,是陈飞天失踪了,我不骗你,今天晚报上登“寻人启事”了。胖大,你说怎么办?徐胖大说,向太阳,你一定是又喝多了。我现在真的有急事,这个事等一下再说。我说,这个事怎么能等一下再说,我都快要急疯了。徐胖大说,向太阳呀,你要我怎么办呀?告诉你,我有一笔货,在南非一个港口已经压了三个月,进不去出不来,价值三千万,我的太阳呀,我整天都急得想要跳楼呀。我说,有这种事,胖大,你不会是在骗我吧?徐胖大说,我不骗你,你要不相信我也没办法。阿飞的事我会负责处理好的,你想想,我在他那里的钱比你要多得多。我想了想,徐胖大的话也是实话。我说,那我问你一下,阿飞的老婆叫王花草吗?徐胖大说,是的,你们不是见面过了。
我和王花草确实见过面,就在阿飞的家里,我对这个女人的深刻印象是,她有一双特别修长的引人瞩目的手。那次,徐胖大约了几个人去阿飞家打牌,徐胖大说,阿飞家里没有拘束,可以赌博,也可以抽烟。我去了后发现,徐胖大说的句句是真话,阿飞的老婆对外人很随和,对阿飞很听话。这帮男人的赌博,上不封顶下却有保底数,规则一说我就不敢玩了。无论徐胖大如何劝说,我坚持装死猪的原则。没事做的我只能看电视,阿飞的老婆也没事,坐在我的远处,我们边看电视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阿飞的老婆说,她在文化馆工作,是舞蹈辅导员。我说,我是徐胖大的同学,也是阿飞的朋友,是搞摄影的。我和阿飞老婆都面向电视说着话,我们无意间看到对方的仅仅只是一个侧面,所以现在想起她来还是模糊的。我大约坐了半个多小时后离开的。当时阿飞老婆要给我添水,我趁机站起来说,我要先走了,我还有事。阿飞老婆停止给我添水了,但我看到了一个舒服的正面,还有她那双特别修长的引人瞩目的手。这双手太修长细腻了,当时我就有了想人非非的念头,真想把这双手攥紧了,想象攥紧这双修长的手的感觉。说真的,自从那次以后,我时常会梦见这双修长的手,这双手是谁的无所谓,关键就是于这双特别的手。
我再次找到这则“寻人启事”,尽管事实胜于侥幸,但我还是怀疑这个事实不是真的。我的眼睛突然亮了亮,王花草的手机号码仿佛也在发亮,为什么不速与其妻王花草联系呢?想到这里,我激动起来了,陈飞天是跑了和尚跑不掉庙呀。我拨通了王花草的手机,我说,王花草,这个事真是想不到,我都惊慌失措了。王花草说,你是谁?我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向太阳。王花草说,向太阳?我不认识你。我说,你怎么可能会不认识我,我去过你家,还和你一起看电视过呢,难道你忘记了?王花草没有说话,我相信她能想起我来的,回想异性要比回想同性简单得多。我又说,你的手很修长,我印象深刻。王花草说,请问你有事吗?我说,我当然有事的。王花草,你慢慢想想,你一定能想起我的。我问你,陈飞天到哪里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王花草说,你问我,我问谁?我说,现在你想起我是谁了吗?我想和你谈谈。王花草说,你有陈飞天的线索吗?我说,没有,暂时没有。王花草说,对不起,再见!王花草挂断了,我再拨她关机了。
过了几天,陈飞天的事居然风平浪静,我没有听到关于这个事的任何传说,就连和陈飞天有密切关系的徐胖大也无声无息,仿佛在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个事。我每天都寝食不安,白天想晚上思,就是搞不通这个陈飞天为什么要出走。走谁都与我无关,可偏偏要走与我有经济关系的陈飞天。我忧心忡忡的状态,很快引起了我老婆的怀疑。这天晚上,我实在忍无可忍,我觉得如果我再这么沉默下去,很快我会发疯的。一种想要爆发的念头,开始波涛汹涌。
我给徐胖大发信息,我强烈要求他带我去陈飞天的货运公司看看。我老婆看了看我,我没留意我老婆正在关注我。发给徐胖大的信息石沉大海,我焦急得脸都发烧了,可我不能打电话给徐胖大。因为我一打电话,说到阿飞,说到我在他那儿的钱,我老婆肯定饶不了我。我又给王花草发信息,我问她这几天有没有陈飞天的消息?一连发了三个,王花草也没有回复我。逼得我不能不怀疑,徐胖大和王花草是不是串通一气在调排我。
这种结果折磨得我不久就要发生撞墙的悲剧。关键时刻,我老婆及时挽救了我,她说,向太阳,这几天你有什么心事吗?我说,没有,我没有
心事。我老婆说,你别骗我了,你没心事会深夜里攥紧我的手又哭又笑吗。我惊讶地看着我老婆说,你说的是真的?我怎么一点没感觉呀。我老婆说,我是你老婆,所以我感觉得到你心里一定有事。我说,你一定要说我有心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前几天,我同学徐胖大的一个朋友,叫陈飞天的离家出走了。我在报上看到他的“寻人启事”后,心里总不是滋味。我老婆说,徐胖大的朋友离家出走与你有什么关系?徐胖大这个人不是一个实在的人,我早就同你说过了,可你不要听,你看现在你为这个人的朋友有了心事,我想不通!
我绝对不能把真相告诉我老婆,越到关键时刻越要沉静,即使沉静一会儿也是有利的。我说,你想多了,真的没事,我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心事。这时,想不到的是王花草打来了电话。因为我老婆就在我身边,所以我要更加的若无其事。我说,喂,你是哪位?王花草说,你是不是有陈飞天的消息?我说,没有。王花草说,你没有消息以后不要来问我消息,你到底是什么人?讨厌!我还没说完,王花草挂断了。我老婆立即接上来说,向太阳,这个女人是谁?我说,她就是那个离家出走的陈飞天的老婆,叫王花草。我老婆说,有这种事,陈飞天的老婆有什么资格对我老公这么凶,你说。我说,她心情不好,你想想,老公离家出走的女人会有好心情吗?我老婆大声说,错!向太阳,我是问你,陈飞天的老婆有什么资格对我老公这么凶?我说,确实是我的错,刚才我发了个信息给她,问她这几天有没有陈飞天的消息?我老婆说,嘁,你在关心这个陈飞天吗?我看你关心的是她老婆吧。,我有口难辩,这个冤假错案铁定了。
石头压在心上的滋味一定相当的可怕,现在我的心上就压了石头,我已经沉浸在这种可怕的疼痛中。我的小照相馆也变得死气沉沉,每当有人来拍照,我不再关心他们光辉灿烂的形象,而是喋喋不休打听一个寻人启示中的陈飞天。顾客对我关心的这个人一无所知,他们面对我的表情也显得相当的茫然,当然我比这些来我这里的顾客有更浓厚的茫然。我又拨打徐胖大的电话,我无论如何要盯住他,一直盯到有一个我放心的结果。
徐胖大高度赞扬我的“蚂蟥精神”,他说,太阳,我的太阳呀,我算是服你了,有你这种精神,什么事都好解决呀。我看你也不用开那个小照相馆了,干脆帮我干吧,现在我为讨债焦头烂额,经济不景气,欠债不还成了时尚。我说,胖大呀,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都急疯了。徐胖大说,我要操心的事比你多比你强,说不定哪一天我也失踪了,到时这个寻人启示只有你给我登了。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真想把我逼疯呀。你说,陈飞天到底有没有消息?徐胖大说,我怎么会有陈飞天的消息,这些日子我真的是难做人呀。我准备要去南非了,向太阳,我不去南非我就活不下去,我走投无路了。我说,胖大,你这么大的老板怎么可能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的是我呀。我等不下去了,我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要去阿飞的货运公司。
我还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可徐胖大不知什么时候挂断了,等我明白过来,我还在自言自语。我做了一天的准备,第二天决定要去货运公司找阿飞了。我先到照相馆坐了一会儿,然后站在门口抽着烟想了想,万一阿飞在他豪华的办公室里,万一阿飞不在别人不认可我,万一货运公司已经人去楼空,万一……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关上照相馆的门,正要骑上自行车。又想了想,急忙返回照相馆,里面不开灯有些昏暗,空气居然也是湿闷的,以前似乎没有这种感觉,以前我走进我的照相馆,精神和环境都会突然灿烂起来。我没有开灯,轻车熟路地摸到了那张纸,我小心谨慎摊开来,虽然光线不那么好,但我还是看到了这张纸上的“陈飞天”三个大字,我觉得这个名字正在闪闪发光。我再把这张纸折叠整齐,插入我并不宽大的口袋。接着我背上了一只相机,这是我的习惯,自从爱上摄影以来,我时刻做好抓拍的准备,仿佛我一出门,这个世界就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一次,我差点忘掉背上相机了。
很快到了“飞天货运有限公司”门口,我跳下自行车,一只手扶住车把,另一只手去口袋里摸了摸,那张纸静静地躺在口袋的中央。这样我的心里踏实了。停放好自行车,我把相机挂到胸前,这是一个有利于第一时间抓拍的最佳位置。我走进这座矗立在一片绿荫中的大厦,“飞天货运有限公司”大约在12楼,只来过一次,记不起准确的楼层了,只记得货运公司是相当的有气派。我匆匆奔向大厦的电梯,两个保安从不同方向追上来,堵在电梯口不让我进。我说我找人有事,没事你请我来我都不愿意来。两个保安没想到我一开口就这么牛,以为我是一个什么人物。保安说,请问你找谁?
我说,我到货运公司有事。保安说,你是来采访的记者?不过领导有关照,谢绝采访。保安的目光集中在我的相机上,他们把我看成了记者。我说,我不是记者,我是来找货运公司的阿飞。两个保安马上挺起了胸膛说,你也是来讨债的,走吧走吧,烦死了。我说,讨债不行吗?我就是来讨债的,为什么不让我上去。保安说,不是我们不让你上去,你上去了也没用,货运公司没人。货运公司真的人去楼空了,虽然想到了这个万一,但站在这里打死我也不相信。我说,我必须上去,我要找阿飞,就是陈飞天。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
保安说,你不要激动,激动也没有用,现在到这里来找陈飞天的人,来的时候个个都像你一样,还有人坐在电梯口哭喊的呢。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听说陈老板至今下落不明。我说,师傅,请你们告诉我实话,我求你们了,是不是货运公司关门了?保安说,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暂时停业。可许多人都认为是关门了,告诉你,每天都有上门来讨债的,最多的一天有十多个呢,听说已经有人告到法院了。最近几个月,这座大厦里关门的公司不少,都说生意越来越难做,特别是和老外有业务的,没有一个不惨的。你要想得开,钱是身外之物,千万不能走极端之路呀。我说,我能上去拍个照吗?保安可能同情我了,其中一个说,我们也是没办法,上面有交待不让你们这种人进去。我陪你上去,你要快点!我和一个保安到了12楼,“飞天货运有限公司”的铜牌还在,看上去还是光彩夺目的,只是门都关着,寂静得像太平间。其实也没什么可拍照的,但我还是认真地拍了几张寂静的“飞天货运有限公司”外境。
从货运公司出来,我已经没有一丝希望了,有的是一肚子的绝望,这种绝望就像掉进长途跋涉者鞋子里的一颗碎石子,走得愈久愈会让人不舒服得要发疯。我一路狂奔,思潮起伏。我非常想把自行车骑得像摩托车一样快,这也是一种痛快。有好几次差点和硬物硬碰硬,最后总算撞上了我自己照相馆的卷闸门。嘭的一声轰响,我抱紧了胸前的相机摔倒在地,真他妈的刺激。奇怪的是我一点不觉得疼痛,更没有摔了一跤的惊慌,我从容不迫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粘在衣裤上的尘土,艰难地打开了有点变形的照相馆的卷闸门。
我觉得我的意识正在慢慢四分五裂,因为我只把卷闸门拉到弯腰钻进人那么高,这是我
突然想到只要这个高度的。当我低头钻进去时,那种感觉居然特别的美妙,但同时我也听到了眼前的卷闸门再次响彻云霄。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痛快,真痛快。我钻进了照相馆,我没有开灯,坐下来就给徐胖大打电话,我想让他早知道这些有趣的事。可是,找徐胖大越来越困难,他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我打了好几次,每次都是认认真真打的,可每次都无人接听。这一次,我特别的沉着,没有激动,更不会把自己的肺气炸。我记住了徐胖大说的一句话,“这些日子我真的难做人呀”。当然,我还是叹息了一声,几家欢乐几家愁呀!我从口袋里摸出有陈飞天签名的纸,摊开平铺在桌子上。我决定要和陈飞天的老婆王花草摊牌,陈飞天出走失踪了,可陈飞天的老婆没有出走失踪,再说我对这个女人的修长的手过目难忘,有着一种原始的情怀。我深夜里攥紧我老婆的手又哭又笑,这双手在现实中是我老婆的,但在梦中却是我记忆中的那双修长的手。
我接通王花草的手机说,喂,你是王花草吗?我有事找你。王花草说,你是谁?你有什么事?我说,陈飞天什么时候能回来谁也不知道了,不过陈飞天的那些烂事,不管陈飞天回来还是不回来,你都应该负责解决的,因为你是她的法定老婆!王花草说,神经病!说完她就单方面断话了。我笑了笑,摸过一只杯子喝了一大口凉水,然后用袖子揩了揩湿润的嘴唇。我又接通王花草的手机说,喂,你是王花草吗?我有事找你。王花草说,你是谁?你有什么事?我说,我们是老熟人,我叫向太阳。对了,我不多说了,我开门见山和你说吧。王花草,陈飞天欠我十三万块钱。王花草说,什么“向太阳”,还有“向月亮”呢,一听你的名字就知道你是个大骗子。嘁,你以为叫得出一个“陈飞天”,就能骗陈飞天的老婆了吗。告诉你,这些日子我什么样的骗子没见识过,骗财骗色的都有,你少来这一套吧。
王花草又单方面断了话。这次我冷笑了一下,我有的是时间和王花草交涉,再说正义在我一方。我再次接通王花草的手机说,喂,你是王花草吗?我想象着王花草用那双修长的手捏着电话和我通话,我的某种欲望变本加厉了。王花草说,你真是一个有耐心的骗子,你说吧,我要听听你有什么比别的骗子更高明的骗术。我说,我不是骗子,我也没有骗术,你听我读一张纸吧。我把桌子上的那张纸拿起来,然后一字一句地读下去,读完了我才发现王花草一声不响。我说,喂,王花草,你听到我读的内容了吗?王花草说,听到了,还有吗?我说,没有了,这还不够吗?王花草说,当然不够,你读到“王花草”这三个字了吗?我仔细看了看说,没有你的名字,这能说明什么?王花草说,这说明这张纸对我来说是张废纸,它只能代表陈飞天本人。你这个蠢货!
我不可能沉静了,这个时候,我还能沉静我就不是向太阳。只是王花草恰到好处地关机了,我就是撞死也是自取灭亡。为了我的钱也为了她修长的手,我一定要找到王花草,我甚至还这么想,如果能得到我梦想的那双修长的手,损失了我的那些钱也值得。有了这个想法,事情就好办多了。我把这张王花草没有签名的纸收起来放好,接着给徐胖大打电话,现在我想问问陈飞天写给他的那张纸上面,有没有陈飞天老婆的签名。打了几次后我才想起来,徐胖大的电话今天没打通过。这个难做人的蠢货,难道真要我给他登“寻人启示”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我发现我正在慢慢失魂落魄,看上去也像一支枯黄的野草,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风吹走。由于我的这种状态,导致了一举一动的超级反常。就说这天晚上的一件事吧,我老婆看到我买了一顶帆布鸭舌帽和一副墨镜,她吃惊地盯着这两样东西说,向太阳,你是从来不戴帽子的,你也从来不戴墨镜,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呢?我笑了笑,把帆布鸭舌帽戴在头上,感觉还不错,又把墨镜架到鼻梁上,好像稍微大了点,但问题不是很大。我老婆惊呆了,又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戴着帆布鸭舌帽和墨镜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然后心满意足地说,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我觉得这个样子也是不错的。我老婆说,向太阳,这些日子你变了,你是不是有心事?我是你老婆,你有心事要告诉我。我把帆布鸭舌帽和墨镜收起来说,没事,真的没事。我觉得好玩,就把它们买了下来。
我老婆当然不会相信,但我老婆对我的不诚实也无可奈何,她说,上次你说起过的陈飞天有消息了吗?我说,管他呢,反正和我无关。我老婆说,我听别人说,这个陈飞天是开货运公司的,资产有几千万了,可一场金融风暴就把他湮没了。说起来我们都为他可惜,见好就收多好呀。我说,他是患有忧郁症离家出走的。与他公司经营没有关系。这次我老婆笑了,说,向太阳,你真是个猪脑髓,我怎么嫁了你这个蠢货呢。这是玩失踪逃债,专门骗骗你这种好骗的人的,有多少老板在玩这个游戏。现在轮到我惊呆了,我说,谁说的,你怎么知道这是在玩失踪逃债的游戏?你们不要把老板都看成是坏人。我老婆说,哎呀,听都听得多了。在今年的金融危机中,倒掉了多少“虚胖”的公司,这些公司看上去实力很强,其实早就资不抵债了,又是银行贷款,又是民间集资,最后就这么折腾完了。
就这么折腾完了,这是不可能的,我无论如何不相信陈飞天会玩这个失踪逃债的游戏。这个晚上,我更坚定了要找到王花草的决心。深夜,我再次从梦中惊醒,我发现我的手紧紧地攥紧我老婆的手,我老婆正一脸温柔地在做梦,她嘴里喃喃了几句,双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想抽出我的手,但没有成功,我只好攥着我老婆的手继续睡,慢慢地我手中的手变得修长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我比我老婆走得早。我把帆布鸭舌帽和墨镜,放进一只盛服装的塑料袋。我老婆看着我手里的塑料袋,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我对老婆说,我拿到照相馆去,天热起来可以挡挡阳光。其实我没有去我的照相馆,我直接去了文化馆。我们这座城市的文化馆是早两年易地新建的,建在相对比较清静的城东。因为是历史文化名城,所以我们这座城市的文化馆建造得古朴大气。我出家门没多远,就停在一个街心花园旁。我跳下自行车,从塑料袋里摸出帆布鸭舌帽和墨镜。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慢慢升高了。我望了望每天都是新的太阳,先把墨镜戴上去,确实大得有点松动,我按了一下墨镜架,努力把它固定在自己的鼻梁上。接着我又戴上帆布鸭舌帽,顺手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最后我整了整在胸前摇晃的照相机,骑上自行车去文化馆。
我的模样很像一个摄影师,事实上我就是一个摄影师。我一直站在文化馆门口,可我没有看到王花草。我抽了一支烟,还是没有看到王花草。我决定进去看看,这个文化馆真大,像个迷宫。我让自己走得相当有气魄,我相信没有人会怀疑我是一个摄影师,从大概念来说,摄影师也是艺术家,艺术家到文化馆就是到了自己的家。我坦然地在文化馆找王花草,可就是找不到她。正好有个美女走过来,我马上拦住这个美女说,哎,你好,请问你们这里的王花草在哪个办公室。美女一看我就知道我
是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她露出一脸的笑眯眯说,王老师家里有事请假。我说,她什么时候上班?美女说,这个我也说不上,她已经请假好些日子了。请问老师有事吗?到底是文化馆,这里人人有文化有素养呀,这个王花草应该也不例外。
我从文化馆走出来,在门口又抽了一支烟,想了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很快我有了一个令人鼓舞的行动方案,这个行动方案是这样的:先去照相馆取陈飞天写给我的那张纸,顺便把我的相机放在照相馆,因为我的这个行动不需要相机;我需要的是一件能威慑人心灵的东西,当然真的要伤人的我不敢要,能吓唬吓唬达到目的为目标,买一支仿真玩具手枪是个不错的选择。接着我不说你也能猜出,我“全副武装”地去找王花草,用枪顶住她的脑袋实现三个目标:一是弄清陈飞天离家出走的真相,二是用陈飞天写给我的纸换回我的钱,三是在这次行动中实现我攥紧王花草那双修长的手的梦想。
陈飞天的家虽然只去过一次,但我印象深刻。当时我就有一种预感,我还会走进这个门的。果然,我又来了。在路上,我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像顽童时代在做一件十分刺激又不能告诉大人的游戏。因为有这种兴奋,我给徐胖大打了个电话,我很想把我这次刺激好玩的游戏告诉他,可惜我打了几次徐胖大都没有接听。徐胖大没有接听我的电话,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兴奋状态。为了证实王花草是不是在家,我拨通了存在我手机里的王花草的家电,王花草很快接了起来,我兴奋得想像驴一样在地上打几个滚,当然为了顺利实现我的行动方案,我只能把大大小小的兴奋都暂时收藏起来。我听到王花草在说,谁呀,请问你找我有事吗?我偷着乐了,你真是个傻婆娘,大骗子要上门了还蒙在鼓里呀。今天老子不想和你玩声音,老子要和你玩真的了!
我没有回答王花草,挂断电话就去找仿真玩具手枪。找了几家大小商店,经过比较后确定了一把满意的。我想到自己戴着帆布鸭舌帽和墨镜,裤袋里还藏着一把手枪,感觉自己今天一定是“酷毙”了。现在我终于到了陈飞天的家门口,兴奋得心都要跳到楼道上了。我一手抄在裤袋捏住手枪,一手敲响了陈飞天家的门。里面传来了王花草的声音,谁呀,有事吗?我大声说,楼下的,你家漏水了,我来看看。王花草打开门说,怎么可能呢,我家好好的,不可能漏水呀。我推了王花草一把,侧身迅速闪了进去。王花草惊叫起来,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一脚把门踢关了,一只手按住她的嘴巴,另一只手摸出手枪顶住她的脑袋说,不准喊叫,再敢喊叫我一定打死你!我觉得女人都是胆小怕死的,王花草看到脑袋上的手枪脸就白了。
我得意地把王花草弄到沙发上,这张沙发我曾经坐过,可现在我和王花草并排坐着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我按住她嘴巴的手慢慢放下来,摸到那双修长的手后攥紧了,我心旷神怡地享受着这双手的温暖,慢慢地我激动得浑身都哆嗦了,顶着王花草脑袋的手枪也同步哆嗦起来。王花草说,你能不能把我脑袋上的枪拿下来,这样太危险了,有话好好说。我可以放弃别的,可我绝对不会放弃我手中这双修长的手。我稍稍放低了点手枪的位置说,你老实说,陈飞天到底去哪儿了?王花草似乎用力想挣脱她的手,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王花草说,他离家出走了,就是失踪了,我登了“寻人启事”在找他。我说,你少来这一套,谁不知道这是在玩失踪逃债的游戏。不过我不管这个事,你把陈飞天向我借的钱和利息给我,我们就两清。王花草说,多少?我说,十三万。王花草说,就这点钱吗,你为什么不早说,何必动刀动枪的。你放开我,我去给你拿钱。
我没想到王花草面对手枪还会这么沉着勇敢。给我钱当然好,问题是这双修长的手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了这双手。王花草又说,你再不放开我,过会儿我儿子就要回来了,他看到了事情就不好办了。我知道她确实有个刚上小学的儿子,看看挂在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十一点,也就是说我已经折腾了一上午。我说,你老实点,否则我一冲动真会开枪的。我边说边进一步攥紧了她的手,王花草挣扎了几下说,你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的。我想先把钱拿到手,然后再攥紧王花草的手。王花草站起来往卧室走,我举着枪做瞄准状跟在她后面。王花草突然加快几步,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从窗口跳了出去,像一阵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听到从天空传来一声空灵的惨叫,接着是肉体撞击水泥的钝响。
我目瞪口呆地愣了几秒钟。王花草跳下去了,这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可我已经成了凶手。我还没有疯狂,这个女人先疯狂了,难道她不想想从三楼跳下去的后果吗?楼下传来一阵嘈杂,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想到的就是赶紧逃离这个现场。在拔腿奔跑中,我差点一头撞上陈飞天家的门框,因为戴着的墨镜宽大松动,经不起考验从我鼻梁上滑下来,像一片树叶飞进了陈飞天的家门。我非常的慌张,感觉不到自己鼻梁上的墨镜已经飞落了,我现在能感觉到的是,这个世界突然地更加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