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召政
孝宗驾崩前的紧急召见
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初六的下午,内阁辅臣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被太监李荣叫到乾清宫。此时,孝宗皇帝躺在乾清宫的病榻上,已是气息奄奄。见三位大臣来到跟前,他强打精神喃喃说道:“朕秉承国家大统十八年,现年三十六岁。这次患病恐怕再也不能好了,所以才把你们召来。”
看到孝宗皇帝痛苦的样子,刘健等三位大臣心下怆然。孝宗接着说:“朕自己知道天命,朕遵守祖宗法度,不敢稍有荒废怠慢,天下事务确实烦忧了你们。”
刘健安慰皇上,让他安心养病,国事他们会尽力办好。孝宗微微摇头,继续交待:“东宫太子已经十五岁了,还没有选择婚配,你们要立即命令礼部操办这件事。”三大臣齐声答应“遵命”。孝宗于是命司礼太监李荣入内起草传位遗诏。拟毕,孝宗拉着刘健的手,颤抖着说:“你们三人这些年辅佐朕,用心良苦,朕心里都知道。东宫太子年幼,性好贪玩,你们应当教育他读书,把他辅导成一个有才有德的君主。”
后事交待完毕,孝宗疲乏地闭上眼睛,三大臣退下。
第二天午时,即五月七日,孝宗去世。
孝宗名朱佑樘,是明朝的第九位皇帝。从仁宗皇帝开始,兹后明朝皇帝,大多寿命不长。仁宗四十八岁,宣宗三十七岁,英宗三十八岁,景皇帝三十岁,宪宗四十一岁。出现这种情况,与他们毫无节制的酒色生活有关。
孝宗是宪宗的太子。其出生颇为传奇。宪宗登基后玩“姐弟恋”,对比他大十六岁的万贵妃宠爱不衰。万贵妃很想为宪宗生一个儿子,但诸般努力皆不奏效。因此,只要宫中有哪位嫔妃宫女怀孕,她一律设法让其堕胎流产。孝宗的生母姓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宪宗与她仅有一次“亲密接触”,就导致怀孕。宫中太监怕宪宗无后,于是设法将纪宫女保护起来,让她秘密生育。孝宗长到六岁,连胎毛都未曾剃过,每日躲蔽,属于“黑户口”。见到父皇后,他迅速被立为太子。就在那一天,他的已被封为淑妃的生母突然病逝。有人猜测,还是万贵妃对其下了毒手。
由于孝宗这种凄惨的童年经历,所以他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精神。《明史》赞他:“孝宗之为明贤君,有以哉!恭俭自饬,而明于任人。”史家评价他是继仁宗、宣宗之后的一位中兴君主。甚至将他与宋仁宗相比。宋仁宗时的国家气象是:“国未尝无嬖俸而不足以累治世之体,朝未尝无小人而不足以胜善类之气。”
君子用其德,小人用其能。这是圣君帝王用人策略之一。朝中有小人不怕,就怕小人成势而殃及善类。孝宗信任宦官,这是他为后世政治留下的隐患。但他保护君子,使得国家有中兴之象。他去世前内阁的三位辅臣,都是既有道德底线又有治国能力的股肱。
多少年后,当李东阳当了武宗一朝的首辅,他仍对孝宗怀念不已。在孝宗的忌日,他先后写过几首诗。其中一首写道:
秘殿森严圣语温,十年前是一乾坤。
孤臣林壑余生在,帝里金汤旧业存。
舜殿南风难解愠,汉陵西望欲销魂。
年年此日无穷恨,风雨潇潇独闭门。
《五月七日》
李东阳在诗中自称“孤臣”,其意一是指三位顾命大臣只剩下他一个;二是指朝中“小人道涨,君子道消”。
争夺少年皇帝的控制权
孝宗驾崩后第十一天,即五月十八日,皇太子朱厚照即皇帝位,定次年为正德元年,是为武宗。他登基时只有十五岁,是明代第二个少年皇帝,第一个是英宗,登基时只有九岁。
两个月后,武宗加封内阁首辅刘健为左柱国,次辅李东阳、谢迁均为少傅兼太子太傅。一个月后,二人也都加封为柱国。但是,这种加封并没有让三位阁臣感激涕零。相反,皇权与相权的对立却是在武宗时代开始。
武宗登基后,对原来东宫的宦官全部重用。他们是刘瑾、马永成、谷大用、魏斌、张永、邱聚、高凤、罗祥八人。他们沆瀣一气,把持朝政,时人称为“八党”,也称作“八虎”。武宗登基后,几乎没干一件正事,每日里与八虎一起驾鹰逐犬,寻花问柳。
首辅刘健坚持顾命大臣的职责,在数次劝导均不奏效的情况下,便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劝谏疏:
陛下登基诏出,中外欢呼,想望太平。令两月矣,未闻裁汰冗员几何,节省冗费几何。诏书所载,徒为空文。此阴阳所以失调,雨砀所以不若也。如监局、仓库、城门及四方守备内臣,增置数倍,朝廷养军匠,费钜万计,伍足供其驱使,宁可不汰!文武臣旷职偾事虚糜廪禄者,宁可不黜!画史、工匠滥授官职者多至数百人,宁可不罢!内承运库累岁支银数百余万,初无文薄司钥,库贮钱数百万未知有无,宁可不勾校!至如放遣先朝宫人,纵内苑珍禽奇兽,皆新政所当先,而陛下悉牵制不行,无以慰四海之望。
措辞虽然激烈,但重拳打在棉花上,无济于事。武宗“温语答之”,但一切照旧。身边的宦官不是在减少,而是在增多。内延的开支不是在节缩,而是在膨胀。八虎的气焰不是在收敛,而是更加嚣张!
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都当过孝宗皇帝的老师,如今孝宗又把儿子托付给他们。知子莫若父,孝宗知道儿子的毛病,所以才说“东宫年幼,好逸乐,卿等当教之读书,辅导成德”这样的话。但是,这个重任三位大臣实难完成,老师是好老师,学生却决不是好学生。
刘健屡屡上疏请武宗出席经筵听讲读书,武宗一味推诿。登基半年后,勉强听了一课,但第二天又传旨暂停。到正德元年(1506)的三月,当了十个月皇帝的武宗,总共出了三次经筵,听了三个半天课。他仍是每日游戏人生,一应国事,听凭八虎之首刘瑾摆布。此时,朝中正直大臣在刘健的带领下,决定向八虎宣战。
为争夺少年皇帝的控制权,文官集团与官宦集团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
李东阳是怎样当上首辅的
户部尚书韩文是内阁首辅刘健的坚定盟友,铲除八虎的斗争由他牵头。他选定担任户部侍郎的李梦阳起草檄文。草稿成后,韩文亲自修改。他说:“这个奏疏不可求文雅,文雅了恐怕皇上不懂,也不能太长,太长了恐怕皇上没耐心看完。”
最终,武宗看到的由韩文领衔九卿具名的奏疏是这样的:
臣等伏睹近日朝政日非,号令失当。中外皆言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斌、邱聚、刘瑾、高凤等,造作巧伪,淫荡上心,击球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错陈于前。至导万人之尊与外人交易,狎昵蝶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劳耗精神,亏损志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气靡宁,雷畀星变,桃李秋华,考厥攸占,恐非吉兆。缘此辈细人。惟知蛊惑君上,自便其私。而不知昊天眷命,祖宗大业,皆在陛下一身。万一游宴损神,起居失节,虽齑粉若辈,何补于事!窃观前古阉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永成等罪恶彰彰,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奋乾纲,割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潜消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祚。
这篇奏疏只有短短的二百五十八字,但有着雷霆万钧之力。且用字简明,稍通文墨者都能读懂。武宗读完这篇奏疏,当场就吓得哭了
起来。他平时只知贪玩,没想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仓促之中,他派司礼中官李荣王荣等到内阁商量解决的方法。武宗对八虎倚赖甚深,不想处死他们,提出将八人发配南京安置。谢迁不同意这种处理。执意要将八虎诛杀。刘健也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只有李东阳口气缓和。李荣一天三次,来往于内阁与乾清宫之间,终究也没有统一意见。刘健等商议,第二天早晨朝中所有大臣伏在皇宫前诤谏,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岳作为内应,要武宗当面表态。这本是一件很机密的事,怎奈吏部尚书焦芳觊觎首辅之位既久,此时便向刘瑾告密。
当夜,八虎邀齐匍伏在武宗周围哭泣。刘瑾以头叩地说:“坑害我们的人是王岳,他暗中结识内阁大臣,想限制皇上的出入,所以想将我等八人先行处死。司礼监不维护皇上,反倒与左班文臣勾结,这件事请皇上明断。”武宗听罢,也不问青红皂白,立即下令逮捕王岳,提升刘瑾为司礼监掌印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分别掌东厂和西厂。
第二天早晨消息传出,刘健、谢迁深感绝望,当天就上书乞求退休。李东阳听说后,也立即跟进请求致仕。朝廷旧例,辅臣致仕,必须要等到三番五次乞求之后,方可允许。但是新掌司礼监大权的刘瑾深恐刘健、谢迁去之不速,立即假传圣旨,同意二人归乡,只留李东阳一人。
就这样,李东阳当了内阁首辅。但李东阳知道,首辅之位如今已成烫手山芋。第二天,他再次请求致仕,武宗下诏安慰并挽留。
不几天,刘健与谢迁就辞京返回故乡。许多臣僚赶去送行,李东阳也赶了过去。在饯行宴上潸然泪下,刘健冷眼看着李东阳,正色说道:“你干吗要哭呢?假使当日你多说一句话,态度坚决一点,今天不也同我俩一样回老家了吗?”
听到这句话,李东阳默然无语。
忧患在胸的政治家
李东阳是湖南茶陵人,但他出生在北京。因他父亲是军人,驻守北京。在明代,这种情况叫“戌籍”,即我们通常说的军人子弟。李东阳从小就有“神童”之称。传说他四岁时就能写径尺大字。景帝想见见这位神童,便让太监将他领进皇宫。因门槛太高,他迈不过去,太监取笑说:“神童脚短。”他当即回答:“天子门高。”景帝听说后非常惊讶,将他抱在怀里,赐他果钞。稍长后,又两次召他进宫讲《尚书大义》,皆称旨。景帝亲自批条子,让他入京师学堂入读。天顺八年(1464),十八岁的李东阳考中进士。他顺利地选拔为庶吉士,接着当上翰林院编修。他当上进士的当年,英宗驾崩,宪宗继位。宪宗也很赏识他的才华,亲自选拔他为侍讲学士。在经筵上,宪宗对他的讲课很满意。当太子确立后,宪宗又任命他充任东宫讲官,这位太子就是后来的孝宗。
李东阳少年得志,但中年并未显达。在宪宗执政的二十三年里,他的官阶只到五品。且一直呆在翰林院充当讲官,从未外任。中国历史中的多半朝代,凡任宰相者,一般都担任过封疆大吏,干过实际的行政,对世俗民情了解深刻,掌管全局后,便不会发生“纸上谈兵”的笑话。但明代则不然,担任内阁首辅的人,很少从封疆大吏中选拔,倒是都有“帝王师”的身份。从某种意义上说,给太子当老师比给皇帝当老师更重要。因为,太子一旦登基,立刻就会起用东宫旧臣。在明代,因为充当东宫讲官后而成为首辅者,不在少数。前面写到的杨士奇是一例,李东阳是一例,兹后的徐阶、高拱、张居正都是范例。
弘治五年,时任内阁首辅的徐溥以诏敕繁重,拟专设阁臣一人统管。宪宗同意,并拔擢李东阳为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入内阁专管诏敕。李东阳的书法与文章,在当时已名满朝野。应该说,徐溥的这一建议,是专为李东阳度身定制。就这样,四十六岁的李东阳在他的仕途上迈上了一个大台阶。如果说,此前的二十六年,李东阳在官场上是“小步走,不曾停”,此后,他便是“快步走,超常规”了。四十九岁时,他得宪宗谕旨参予内阁机务。也就是说,他对朝廷机密大事有处置权了。五十二岁时,他被晋升为太子少保兼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仅仅六年时间,他从五品官升至一品,已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但是,此一时间内,李东阳的政绩与他的名望似不相符。相反,他还是文人心态,缺乏政治家的那种坚毅与大气。四十九岁时,应该是他
官场腾达之时,他却写过这样一首诗:
醉乡天地本来宽,万事无悲亦不欢。
四十九年醒是醉,醉时翻作醒时看。
《一醉二首·录之二》
徘徊于醒醉悲欢之间,看不出担当,也看不出忧患。李东阳有点“大隐于官场”的味道了。不过,弘治十七年,因为阙里庙的重建,李东阳奉命往祭。回到京师后,将沿途所见写了一封奏疏上报孝宗,倒是表现出他少有的清醒与责任:
臣奉使遄行,适遇亢旱,天津一路,夏麦已枯,秋禾未种。鞔舟者无完衣,荷锄者有菜色。盗贼纵横,青州尤甚。南来人言江南浙东流亡载道,户口消耗。军伍空虚。库无旬日之储,官缺累岁之俸。东南财赋所出一岁之饥,已至于此。北地学窳,素无积聚。今秋再歉,何以堪之。事变之生,恐不可测。臣自非经过其地,则虽久处官曹、日理章疏,犹不得其详。况陛下高居九重之上耶!
臣访之道路,皆言冗食大众、国用无径,差役频繁,科派重叠。京城土木繁兴,供役军士财力交殚。每遏班操,宁死不赴。势家钜族,田连郡县,犹请乞不已。亲王之藩,供亿至二三十万。游手之徒,托名皇亲仆从,每于关津都会,大张市肆,网罗商税。国家建都于此,仰给东南,商贾惊散,大非细故。更有织造内官,纵群小掊击闸河,官吏莫不奔骇。鬻贩穷民,所在骚然。此又臣所目击者。
夫问阎之情,郡县不得而知也;郡县之情,庙堂不得而知也:庙堂之情,九重亦不得而知也。始于容隐,成于蒙蔽。容隐之端甚小,蒙蔽之祸甚深。臣在山东,伏闻陛下以灾异屡见,敕群臣尽言无讳。然诏旨频降,章疏毕陈,而事关内廷责成者,动为掣肘,累岁经时,俱见遇罢。诚恐夸日所言又为虚文,乞取从前内外条奏,详加采择,断在必行。
李东阳在当朝被誉为文章圣手,一生写了许多章疏与美文。但我认为,上面这篇奏疏是他写出的最好的国情咨文。仅此一篇文章,我们就不能将李东阳视为文人,他仍是优患在胸的政治家。通过这篇文章,我们约略知道孝宗执政十七年后的社会现状,各种矛盾的潜伏与暴露是多么可怕。历史上称孝宗为“中兴之主”。中兴之下,社会各种势力犹如此尖锐对立,以至酿成武宗一朝的内忧外患,后来当政者岂可不深思之。
与狼共舞的首辅生涯
刘健、谢迁的退休,表明文官集团争夺皇帝控制权的失败。这不仅仅是两个正直大臣的离职问题,它实际上是明代政治的一个分水岭。此前,宦官虽屡有作恶,但还不至于影响国家的政治。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宦官之首,俗有“内相”之称。但是,这“内相”在政坛上的影响力,也不能和“外相”即首辅相比。作为文官之首的内阁首辅,自杨士奇开始,就已经是国家权力中枢的实际操纵者。
现在,这一切都颠倒了过来。刘瑾成为“内
相”后,由于有武宗的信任和支持,他成了国家权力的实际控制者,而内阁却沦为权力的附庸。李东阳身为首辅,却无法行使首辅的权力。每天,他被迫“与狼共舞”,特别是心术不端且卖身投靠的吏部尚书焦芳入阁之后,李东阳更是如芒刺在背。但是,他仍在利用有限的权力,保全善类。
却说刘瑾入主司礼监之后,一个月内,几乎天天都有圣旨传出。其中绝大部分是他擅自作主,矫诏发出。盖因刘瑾想大权独揽,便每天组织各种杂耍游戏让武宗参与,每每玩到兴头上,刘瑾便拿出各衙门上奏文书请武宗阅读处理。武宗往往不耐烦地说:“我用你是做什么的,一件事一件事都来麻烦我。讨厌!”刘瑾要的就是这句话,从此他独断专行,对国事妄自裁断。真正当皇帝的不是武宗,而是倒行逆施的刘瑾了。
正德二年(1507)的闰二月初六,也就是刘健、谢迁等去职三个多月后,刘瑾撺掇武宗在太和殿外杖打给事中艾洪、吕翀以及南京给事中戴铣、御史薄彦徽等二十一名官员。这些官员都因曾上章奏请挽留刘健、谢迁而遭到刘瑾忌恨,故全部逮捕治罪。廷杖后,二十一人全部被贬为庶民。戴铣受杖刑创伤很重,抬出宫殿就死去。他的好友时在南京任职的王阳明上疏为其辩冤,也被刘瑾下令捉到北京来廷杖,尔后谪戍贵州都匀卫。王阳明戍边三年,埋头读书,成为有明一代最伟大的思想家,此是后话。
当第一批受廷杖的官员全部戍边后,刘瑾于三月二十八日假借武宗名义,发布了一个《奸党录》,以刘健、谢迁、韩文三人为首,共五十三人,张榜公之于朝堂。散朝之后,刘瑾又下令所有早朝官员都跪在金水桥南面,让鸿胪寺再次宣读《奸党录》,以此警戒群臣。
刘瑾特别忌恨给皇上进谏为“奸党”辩诬的官员,谁敢进谏,一律廷杖戍边。一些官员都冤死在杖刑中。此情之下,李东阳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就在这时候,一件更为剧惨烈的事情发生。
天下阴受其庇
正德三年的六月二十六日,午朝退朝时,不知是谁,在御道上留下一封匿名信,历数刘瑾的罪状,说他罪大恶极当诛。立刻,有人将这封信交给了刘瑾。此时,百官尚未散去,刘瑾矫诏,要上朝的数百名官员全部到奉天门外广场上跪下。斯时正值酷暑,热辣辣的太阳直射地面,暴晒下的官员如在火上烤。不一会儿,一些官员便昏厥倒地。趁刘瑾回屋歇息时,太监李荣搬来冰瓜给群臣消暑,并让他们暂时起身缓缓劲儿,看到刘瑾从屋里出来,李荣连忙吩咐:“他来了,你们快回原地跪下。”刘瑾已看到群臣吃瓜的场景,于是大发脾气,扬言加大惩处。太监黄伟看不惯刘瑾的劣迹,这时站出来大声对群臣说:“匿名信上写的都是为国为民的事,谁写的,自己挺身出来承认,虽然死了也算一个好男儿,何必枉自连累他人!”刘瑾恼羞成怒,吼道:“写匿名信罪该当死,何况又放在御道上,算什么男子汉。”到了傍晚,刘瑾下令将下跪的三百余名官员全部送到锦衣卫监狱关押,准备第二天太阳出来后,再押回到奉天门外下跪。
当晚,同情群臣的太监李荣被刘瑾勒令回籍闲住,黄伟遣送回南京,谪为净军。身为首辅的李东阳虽然没有下跪,但他内心的痛苦,可能比下跪的官员还要多。他厌恶甚至是仇恨刘瑾,但他不敢与之抗争。如今同类受到摧残,他不能不置一词。当晚,他给武宗皇帝写了一个简单的条陈:
匿名文字出于一人之阴谋,诸臣在朝,仓促拜起,岂能知之!况今天时炎热,狱气薰蒸,数日之间,人将不自保矣。
刘瑾看到这个条陈,加之风闻匿名信可能出自内廷某太监之手,于是决定不再追究群臣,将他们从锦衣卫监狱中放出。可是,此时已有刑部主事何钺、顺天府推宫周臣、礼部进士陆伸三人中暑而死,至于因中暑而病倒的官员,更是多达数十名。
李东阳以他逶迩避祸的方式,换取刘瑾对他的容忍,然后小心翼翼地对受到迫害的官员进行保护。关于这一点,《明史·李东阳传》是这样评价的:
刘健、谢迁、刘大夏、杨一清及平江伯陈熊辈,几得危祸,皆赖东阳而解。其潜移默夺,保全善类,天下阴受其庇,而气节之士多非之。
两年写了十二份退休报告
李东阳的为官之道,如果仅从道德观念出发,他的确有可指责之处。如果以气节为尚,他就不能留在首辅位上与恶人为伍。但是,正是因为他与狼共舞,许多道德至上的君子才得到了保护。换句话说,正因为他下了地狱,才让一些君子上到了天堂。官场非常复杂,仅有操守气节,在某种特定时期,是做不成事的。但是,一帮奉道德为圭臬的清流却借此攻击李东阳。有一天,李东阳的门前,也出现了一张白头帖,帖上是四句诗:
清高名位斗南齐,
伴食中书目已西。
回首湘江春水绿,
子规啼罢鹧鸪啼。
很明显,这匿名诗讥刺李东阳贪恋禄位,不能像刘健、谢迁那样拍案而起,挂冠而去。鹧鸪啼“行不得也,哥哥”,实际上的意思是“哥哥,你快走吧”。据说,李东阳看到这首诗后,脸色沮丧,却照旧吩咐起轿,前往内阁上班。而这首诗也不胫而走,数日里传遍两京。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对李东阳刺激更大。
一个叫罗圮的侍郎,是李东阳的门生。所谓门生,即李东阳担任会试主考官时录取的进士。在明代,座主与门生的关系,是各种人际关系中最为重要的一环。门生视座主为再生父母,终身恭敬。可是,罗圮觉得李东阳骨头太软,要他辞官保持名节。李东阳不置可否。罗圮恼怒之下,竟写了一封公开信给李东阳,声明从此断绝师生关系,自请削籍。李东阳看到这封信后,俯首长叹不已。
试想一下,当上首辅的李东阳,处境何其艰难。一方面,他要与刘瑾、焦芳等一帮恶人为伍,既不能同流合污,又要操劳国事,弥缝艰难;另一方面,他还要忍受来自同类的误解和伤害,既不能辩解更不可报复。事实上,来自同类的伤害让他更为伤心。
正德五年(1510)八月,在三边总督杨一清-与太监张永的联手下,刘瑾被武宗下令逮捕并最终诛除。据说刘瑾被凌迟处斩时,怨恨刘瑾的人家,都争先恐后地上前购买刘瑾的肉,不等肉煮熟,便都吃了下去,以此发泄压抑太久的愤怒。
刘瑾虽死,但朝政仍在宦官的掌握之中。八虎中的张永、马永成等,依然深受武宗信任。内阁仍是影子内阁,辅臣缩手缩脚,不敢有所作为。
李东阳倍尝心力交瘁的滋味,加之已六十四岁高龄,真正地萌生了退意。从正德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向武宗呈上《奏为陈请乞恩,恳求修致事》这篇奏疏开始,到正德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呈上《奏为老病乞休事》为止,短短两年间,给武宗皇帝一共写了十二篇退休报告。平均两个月写一篇,可见求去心切。武宗开头是一味地挽留,后来看到李东阳确实老病力不从心,遂于正德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下旨准予离职,并按照以往的惯例,赏赐敕书,给予廪食、仆隶,并恩准留居北京。这一年,李东阳六十六岁。
晚年的孤臣心境
乍一离开权力中枢,李东阳尝到了无官一
身轻的快乐。过了一个轻松的春节,接着是桃红柳绿的春天。李东阳带着书童到香山春游,写了一首《树色》:
过烟披雨带斜晖,画入无声似转非。
几树经寒春淡薄,一帘空翠晚霏微。
行怜步远犹随杖,坐爱情多欲上衣。
分咐儿童休报客,主人吟玩已玩归。
多么地闲适,多么地惬意。由此可以看出,李东阳更适合当一个优雅的文人。但是,他同杨士奇一样,都当过三代帝王师。《明史》中评价他:“自明兴以来,宰臣以文章领袖缙绅者,杨士奇后,东阳而已,立朝五十年,清节不渝。”将李东阳与杨士奇相提并论,有一定可比性。两人都以文学作为入仕的晋身之道,士奇的文,朴拙中显灵气;东阳的文,清纯中见飘逸。两人当首辅后,士奇既与人为善,又刚直不阿;东阳既秉持正义,又曲折圆融。这是不同处。相同之处在于,两人政治上均未见大的建树,士奇懂民情,办实事;东阳懂规矩,办正事。两人都是识时务的俊杰,但士奇把握分寸的能力超过东阳。
读李东阳的文集,可以看出,他对政治的见解略逊于文学,兹录几例:
论王政者必以食为首:《尧典》首授时;舜咨十二牧,首曰食;禹陈六府,必曰谷;文王治先九一;箕子衍八政,先食货;孔子答问政,先足食;孟子每论政,必先养民,田亩而下。至鸡豚、鱼鳖、布帛、丝臬之细,虽详不厌,谓有民斯有国,不如是,不足以为治。
《政首赠何子元参政》
窃闻孔子曰:“臣事君以忠”;程子曰:“至诚事君,则成人臣,至诚事亲,则成人子。”忠诚也,臣子之本也。古者世禄而不世官,必才德可用,乃任以事。
《忠诚堂记》
这两则论政的话,虽多为引言,但反映李东阳的观点,事君以忠,牧民以食。都不是新观点。但如何忠,如何食,则是制定朝政的理论基础。首辅的职责,就是围绕忠君与牧民两大问题,制订出易于操作的政策来。李东阳善于提出问题,但他解决问题的能力,比之杨士奇却是稍逊一筹。
再看李东阳谈文学:
夫所谓文者,必本诸经传,参诸子史。而以其心之所得,口之能言者发之,然后随其才质,有所成就。苟徒掇拾剥袭于片语只字间,虽有组织绘画之巧,卒无所用于世者。
《瓜泾集序》
有纪载之文,有讲读之文,有敷奏之文,有著述赋咏之文。纪栽尚严、讲读尚切、敷奏尚直、著述赋咏尚富。
《倪文毅公集序》
前者谈文章之道,后者谈文体之别。皆言简意赅,明明白白。李东阳是儒家血统,观点不求新,但求浑厚一气贯之。
大凡文人出身的政治家,有大学问而无大气魄,有大视野而无大胸襟,有大思路而无大办法。这就是为学问所囿的缘故,设若能打破经籍藩篱,便能入无人之境了。
李东阳没有打破藩篱,所以,碰到刘瑾这样的奸凶,武宗这样的昏君,他便表现出束手无策。退休之后,他用心编了一本《燕对录》,记录他与孝宗在一起论政时的情景。孝宗每次召见他讨论何事,发表何种观点,他都记载详细。言语之间,对孝宗充满了崇敬之情。我想,这本书的编辑初衷是因为他对武宗太失望了。依他的性格,断然不敢对武宗有所指斥。于是,就对前朝皇帝表示敬慕,这种曲折的做法,便是典型的文人。
宣德十年(1515),在孝宗去世十周年忌日,六十九岁的李东阳又写了一首《五月七日》:
解组归来已白头,几从天路想神游。
端阳过眼仍三日,旧事伤心更百忧。
寝庙衣裳云气冷,泰陵松柏雨声秋。
乾坤俯仰余生在,隐几无言只泪流。
对明君的怀念隐藏着对昏君的失望。第二年,七十岁的李东阳在北京的寓所中去世。赠太师、谥文正。虽然倍及哀荣,但此时的朝政,在武宗的胡闹下,正一步步滑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