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容1972年生,曾用笔名麦琪,网名小麦的穗。武汉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出版有散文集《爱与咳嗽不能忍耐》、《用耳朵喝酒》、《流金》、《寻找我们的传奇》,在《十月》发表自绘插图本长篇小说《日居月诸》等。
《梁祝》的故事,其实缺少一个矛盾的高潮。它的矛盾的发生和解决,是平淡的:“贤妹啊,既然是你想我,我也想你,那你何不跟我一走,成就我们两人的心愿。”“梁兄啊,我俩今生今世恐怕不能在一起了。”“既是如此,让我告别了吧。”心碎的梁山伯不失礼节地告辞出了门,回家就病倒病故去。所以《梁祝》的高潮,一在末尾的“化蝶”,一在中间,憨厚的梁山伯得知祝英台原来是女子的时候。
梁山伯也真是果,三年里同窗共读,情谊深厚,他怎的就看不出祝英台是女子?她的耳环痕给他取笑过,她用话遮掩,他便熟视无睹。她荡秋千的时候,女儿的体态不自觉地暴露,他看见了,就说出来:“你怎么像个小姑娘一样。”说出口的,就入不了心,心中不存疑窦,就没有东西引领他探究真相。他们的师母,是早就看出来了,她宽厚地不说破,拿过来人的眼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姑娘,她的一举一动,包含着些什么心思。
“十八相送”是重头戏,英台一路说了多少弦外有音的话,可惜山伯一句也没有懂。“倘若英台是姑娘,愿与兄长配鸳鸯。”话说到这个地步,说明她心里的想法非止一日,她把终身的主意都拿定了。她这三年,过得是幸福还是痛苦?她的爱完全是单向的,他全然不知,更无回报,他回报的同性情谊不是她所要的。她怎么能确定呢:一旦向他揭开自己性别的秘密,他就一定非她莫娶?说不定她这最近的人偏偏就是最远的,因为太超乎他的想象,他三年来都把她当“贤弟”,转不过弯来,最多只把她转变成“贤妹”。如果是那样该多可怕,她与他日益增进的情谊只让他往相反的地方去了。英台会不会有时感到痛苦。甜蜜掺杂痛苦,这才是恋爱的滋味,辗转犹疑,不能确定,两个人之间隔着空间,蓄满张力。十八相送,张力的弦搭满了,越搭越满。本来她不至于要说那么多话的,全怪山伯像只呆头鹅似的不懂。她终于问了那句话:“倘若英台是姑娘……”这话她在心里已经问了好多次,他的回答却是这样:“贤弟想法太离奇,除非投生在来世。”多么令人失望的答复啊,难道这一假设不让他感到哪怕丝毫的惊喜?路过古庙,英台又说了句惊世骇俗的话:“兄若为僧我为尼,出家也能成夫妻。”她拉着他,作势要学拜堂的样子,可是他连一点儿虚拟的满足也没给她,他说“荒唐”。
所以一路上,两人只是流水落花似的说话,一个有心一个无意,行动上也没有多少缱绻之态。她的姿态是包含柔情的,而他那头,是一个男子对着另一个男子,叫他如何缱绻得起来?她害怕不敢过独木桥,请他搀扶,他的“扶”却像是“拉”——他已走过了桥,一只手给她牵着,她独犹自在不稳的桥的中间挪步,另一只手臂伸开,以尽力保持平衡。会不会落下水去?这危险她独自担着。相送的连环图中最有意味的一幅,是二人一同看树上喜鹊的情景:并立,仰视同样的角度,神情也相像,这使他二人的容貌颇为相似。十分相似的眉眼,却有微妙的区别,在于她的眉眼中多出一分情丝。多不容易的拿捏——同样是只一笔勾出的眼睛的线条,有的就有情丝,有的就没有。
“我家有个小九妹……”她给她自己做媒了,虚拟一个跟她容貌一样的孪生妹妹,许给他。好像古代的男子,对别人许给他的女子总是心实喜之地接受,爱慕他的女子,从来不落空。——假如有这样一个女子,容貌才情就跟英台一模一样,你愿不愿意娶呢?——愿意的,他连连称谢,那个女子长得像英台,又是英台的妹妹,天下竟有这般美事呀,他愿意。这该是英台最幸福的时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了,只差一步的憧憬比抵达的一刻更妙。接下来还有一重她看不见,但可揣想千百回的幸福:他回到书塾,师母将向他揭开她的秘密。他在那一瞬,会是什么表情和心情呢?他会带着哪个表情,那种心情来找她,来聘娶她。
他会想起相送的路上,她对他说的一切话,明白过来它们的含义。她的脸红起来,为自己当时越来越大胆的话语。因为他老听不懂,她才那样说啊,否则她怎敢,怎说得出口。她说了那样多,现在他慢慢回想起来,是一重又一重的震动,几乎让他经受不住。他是个老实人。君子可欺以其方,她扮作男子,他便不疑有假,杂念不生;而一旦得知她的深情,他定会加倍回报,因为,他欠了她三年的相思债。
可是,为什么幸福总是在伸手可触时失去。梦总是在即将实现时碎掉。“梁兄,你来迟了……父亲已将我许配给马家了。”
——梁兄啊,我俩今生今世恐怕不能在一起了。
——既是如此,让我告别了吧。
他的心已碎。为着自尊,也为礼数,他支撑着告辞出来,回家。支撑着,让形骸后一步碎掉,碎在自己家里。
英台没看错人。这个人用生命来偿还她的相思债,现在又成了她欠他了,如何偿还?他已化作蝴蝶飞去,她也化为另一只蝴蝶,追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