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 岸
我和“阳光男孩”(那时他还没有老)结识于1973年春天,那时我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我到河南洛阳去联系工作,组织稿件。在洛阳拖拉机厂和工人们开座谈会,李清联是工人诗人,参加了座谈,做了记录。后来,李清联参加创作和编辑的一本“洛拖”工人诗集《我为祖国造铁牛》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和李清联建立了友谊,到现在已长达35年。
李清联受过高等教育,极其爱好文学。长期坚持诗歌创作,已出版诗集六种,成果丰硕。最近他又把他的《阳光老男孩诗抄》稿子给我,使我有幸在它出版之前读到它,从阅读中得到愉悦和启迪。
清联作为工人诗人,其诗作与过去颇负盛名的工人诗人黄声孝、李学鳌等的诗作不同。豪言壮语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特殊产物。清联的诗没有一点虚张声势的东西,其突出的特点是真!真实而又真诚。
清联出身在农村,长期在工厂做工。这使他诗作的语言非常朴素,带有泥土的气息。不是土话的堆砌,而是经过提炼的劳动人民的口语。有时出现一些方言,如“她看得就更纳劲了”“黑操着脸”等,加强了生活的鲜活味。他用语俭省,很少铺张。如《二大娘》一诗,写了一个农村妇女的一生和她七个子女的命运,是上世纪中国农村贫困艰辛的时代印记,只用了21行诗,不到300字,没有多余的赘语。他的诗按语言的节奏自然分节、分行,不讲音顿,不押尾韵,但透露着一种自然的节律,读来有一种内在的音乐感,
我想强调清联诗歌的生活气息。他的诗,无论叙事抒情,都不是书斋里凭空想出来的东西。不仅生活气息浓郁,而且时代色彩鲜明。如《伏牛山老人》一诗,写一位老农民不适应新时期的物质生活,有许多从生到死的细节刻划,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又如《山区“圣人”》这首诗,写边远山区的一位小学校长兼班主任兼教师,通过一椿椿具体事情的描述,突出了这位教师把一生奉献给山乡教育事业的崇高精神,仿佛把读者引进了那座山区小学的生活环境,
清联的有些诗,写某种事件,或某种状态,看似平铺直叙,甚或平淡无奇,但往往有出人意料的东西出现。如他的《阳光老男孩》:
重阳节那天,阳光老男孩/和几个少男少女/玩起了快乐的街舞//那雪白的头呀/如一朵美丽的雪莲花//招来了围观的人群/和警察
最后一行“警察”的突然出现,把欢乐与和谐引入了沉思和反诘。是美丽的雪莲花吸引了群众,连警察也被感染了?还是老男孩的自由奔放行为受到了监视?是老男孩的青春活力吸引和征服了行为规范的监视者和主宰者7老男孩和少男少女是受到了鼓励?还是受到了谴责?秩序和自由是互不相容的?或者,这二者应共处在一个统一体内?或者,规律和突破是不是循环往复,又层层递升。以至于无穷的?
清联有一首诗《站牌》,写公共汽车站上的牌子:“站牌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一些人上车/一些人下车/向东去了/向西去了/向南去了/向北去了//站牌站在那里,微笑着,看来去的人匆匆忙忙/它不上车,也不坐车,也不开车”。初一看,似乎不知所云。说了等于没说。再读几遍,便觉得要笑,要品出一点什么东西来。“站牌”这个主人公,是旁观者,还是主宰者?它本是指示牌。乘客上车,下车,走向东、南、西、北,都凭藉它的指示。它不上车,不坐车,不开车。它不是执行者,不是实践者,不是行为者。但这里的一切行动,一切实践,一切行为,都凭藉它的指引。但它一动也不动。这个“站眚”的“站”,是双关语。它既是车站的站,又是站立的站。它在车站上永远站立着。它的唯一行为就是“站”。它“无为而治”,它“指挥若定”。他对一切都是“胸有成竹”?还是“胸中无数”?它“微笑着”,始终“微笑着”。它是“众”以外的独立体,又与“众”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联系的纽带不就是这“微笑”吗?它是如来?还是李聃?还是邵和华?也许,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具“站牌”。
清联的诗朴素、真率,但并不是没有对诗艺的追求,甚至惨淡经营。比如他的《海螺》一诗。写海螺“身子非常娇嫩”。但它造的“房子”却“坚如钢铁”;海螺“貌似弱者”,但它营造的居室却“美似大理石/上面有许多壁画/纹络美极,构思美极”。诗人说,“海螺的房子是怎样造的/海螺知道,我不知道”。对那些美极奇极的壁画,“我想打开它的秘密,我没有钥匙”。海螺的艺术工夫高超,为诗人所不可企及。海螺极其珍惜自己的艺术成果,它“走到哪里/就把房子背到那里,直到生命止息”。这里,清联所经营的是一种象征手法。他用这种手法,点明:海螺是艺术高手,而且是艺术殉道者!他经营得得心应手。又如他的诗《控田鼠洞》,先写从洞里发现田鼠偷窃的花生这么多,“我们没有料到”:之后发现田鼠已经被蛇吞吃了。“田鼠没有料到”;最后是挖洞人把蛇打死了,“蛇没有料到”。三个“没有料到”写事情的发展,层层递进,事事相因。构思严密。文势迂回,有一种均衡之美。这使我想起苏格兰诗人彭斯的诗《致田鼠》。彭斯认为田鼠偷窃的不过是一点点麦穗,为了活命,可以原谅,而自己一锄砸下去捣毁了鼠窝,使田鼠仓惶逃离,挨冻挨饿,反觉不忍。彭斯的笔锋又转:说田鼠的苦恼不过一时,而人回顾过去,全是悲惨,瞻望未来,毫无希望,人类的悲苦是恒久的。清联的视角与彭斯不同。清联的笔下,人不过失去几颗花生,而且又重新获得了,而田鼠和蛇都在生存资源的争夺中失去了生命。那么,人就永远是胜利者吗?人与自然的关系,究竟应如何掌握?清联通过诗艺的营建,向读者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清联有一首《凝望》:我常常痴痴窗前,我说窗子是我房子的眼睛,我是窗子的眼珠子//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穿过五月开花的石榴树/穿过无花果密匝匝的枝叶/我的心向远处飞去,/远山的去朵将我高高抬起/漫游在广阔的天地之间/我感到无比的轻盈,我的两肋好像生了翅膀/,我忘记了左边的墙/我忘记了右边的墙/也忘记了后边的墙,以及门上锈蚀的锁//我在普天之下飞翔,我的心野了/它硬是不肯归巢,我的身子,凝固成前倾的雕像,//
不妨分析一下。第一诗节中有三个层次:“房子”、“窗子”、“我”。“窗子”是“房子的眼睛”,“我”是“窗子的眼珠子”。层次分明。意象新鲜。既然有窗子。那么世界就分成两半:窗里和窗外。第二诗节写道:“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这里“前倾”是关键词。“我”身处于窗内,但渴望去窗外,所以“前倾”。“我”穿过石榴树。穿过元花果的枝叶……“我的心向远处飞去”。向远处飞的是“我的心”还是“我的身”?第三诗节写“远山的云朵将我高高抬起”,“我感到无比的轻盈”……这里“我”是“我的心”还是“我的身”?两肋好像生了翅膀,那该是“我的身”?漫游在广阔的天地间,似乎是“我的心”?第四诗节说,“我”忘记了左边的墙,右边的墙,后边的墙,处于一种遗忘自身处境的心境,最后说忘了“门上锈蚀的锁”;点明自身的处境是囚笼。锁已生锈,说明自己被困已经很久很久。这里的“我”,是“我的身”。第五诗节,“我在普天之下飞翔”,明确道出:“我的心野了……”,“不肯归巢”。为什么不肯?原来这个“巢”不是温暖的家,而是牢笼。这里,“我的身”“前倾”,“我的心”飞出窗外。不是在一山一水,而是在“普天之下”飞翔!“普天之下”就是整个人间、整个宇宙。这里的“我”,既是“身”又是“心”,既是静。又是动,既是物质,又是精神,是静中之动,动中之静,最后凝固成一尊“雕像”,但它的姿态是“前倾”的。这首诗塑造了一个“身”与“心”合一、动与静交汇、肉体与灵魂融合的意象,写足了自由与禁锢的矛盾,戒律与解放的碰撞,网罗与突破的对峙,寄希望于精神的永远不羁之游!这首诗标志着清联诗艺的成熟。
李清联由于他的那首我在本文开头所引的诗篇,而得到了“阳光老男孩”的雅号。这雅号正好点明他的诗的三个特征:一、阳光:明朗,开放,热烈,坦诚;二、孩:天真,真率,纯粹,稚气;三、老:不是老气横秋,而是姜还是老的辣,由于经验积累。故而艺术老练,由于阅历丰富,故而看透了世态人情,邀游于人生、宇宙。三者合一,最后归于微笑。为什么读清联的诗常常会感到诙谐?比如,读他的《按太阳》,看到老马(就是诗人自己)要留住日光。就“试图按住院里那片阳光”,但“按了几次都没按住”,使我想起了夸父和鲁阳,但老马哪儿有夸父和鲁阳的严肃劲儿?老马的劲儿,似乎不宜叫幽默,humour这个词往往与世故连在一起,而清联不足。所以我选了“诙谐”这个词。之所以如此。就因为他始终带着微笑——有时是含泪的微笑——看待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