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然
“托蒂,格罗索,过他,好的,进去啦,亚昆塔,哎——点球,点球,点球!”
晚上11点多钟,他习惯性地开了电脑,点开他保存的一个网页,德国世界杯的一段精彩解说便在深夜响起。他紧盯着电脑屏幕,直至热血沸腾。为了不影响老婆和孩子休息,他戴上了耳机。有一次,老婆起来上洗手间,见他坐在那里手舞足蹈,不禁吓了一跳,说,你在干什么呢?
早晨起来,他漱口,洗脸,买早餐,然后上班。如果起晚了,他就先去买早餐。然后再漱口,洗脸,上班。女儿要上学。女儿说了,如果她一旦迟到,便永远不再上学。因为老师总有办法让一个迟到的学生没脸见人。女儿很爱面子。这一点像他。可谁不爱面子呢?这段时间,他在网上了解了犬儒主义。有一篇文章就说到,犬儒主义的特征之一就是,认为只有自己如何如何,别人都不如何如何,以前,他望文生义,对这个主义很反感,没想到自己的很多言行都很符合。有几次,等他买回早餐,女儿已经愤怒地饿着肚子上学去了。于是整个上午,他都很自责。他想,幸亏女儿生了气,生了气就不显得那么饿。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婆,她大声指责他没有人性。他说,他是人,怎么会没有人性呢?老婆正在往冰箱里放牛奶,说,公牛也长了奶头,怎么就没有牛奶?他哑口无言。从此,老婆便严格规定他平时一定要在12点之前睡觉,毕竟女儿的学习是现阶段最重要的事情。全家以女儿为中心,他和老婆顶多不过是两个基本点。只有到了周末,他这个基本点才可以游离一下,痛痛快快地熬夜和上网,
今天是星期一。女儿6点半起床,从女儿上学到他上班之前,有将近一个小时,他可以看看电视里的体育新闻。但他想看的消息总是姗姗来迟。有时候,眼看快要来了,那些他不喜欢而电视台很喜欢的体育内容终于播过去了,他马上可以看到一些他比较关心的球赛的结果和画面了,可电视里又杀出一大堆广告。他想开电脑,那里更快捷,打开相关网页就可以知道比赛结果,可老婆肯定不答应。老婆会说,快上班了,还开什么电脑?他只好讪讪地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他越来越讨厌电视。因为它越来越经常说话不算数,比如明明答应转播的赛事,字幕都已经打出来了,它也照样矢口否认,而且还若无其事。它老嚷着要大家诚信,可它自己根本就不讲诚信,如果有多余的时间,他要起诉电视台。幸亏有宽带,不然他真要被气死了。每次看到他在为足球发脾气,老婆不禁暗暗好笑。她说,不管你怎么嚷,人家电视台的人也听不到。他就大口地呼吸几下,转身上班去。
从家里到单位,骑自行车要10分钟的样子,前不久,新闻里说,有个地方实行了公车改革,领导已经步行上班了。几乎要被记者渲染成新的典型,后来网友却调查出,该领导从家里步行到单位不过5分钟。也就是说,领导以前每天坐公车上班,反而要绕道10多分钟。你看,领导亲自走路都会成为新闻,这说明他们以前从来不亲自走路。老百姓看到领导亲自走路便感动得不得了,以为社会在进步。再说领导在准备亲自走路前还要找来记者,呵呵。自从迷上了上网,他就学会了一个词:呵呵。这个词含义丰富,以至他什么都要呵呵一下。网络还是好,对一件事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在单位上就不行了。单位好像一张试卷,上面全是单项选择,即使有多项选择,也是早已设置好了的。下楼时,他看到自己那辆旧自行车还锁在楼道里。他已经很久没骑它了,不知它有没有意见?毕竟,是他把它抛弃了。它灰头土脸的,像一个怨妇。他甚至都忘了是他的车子了。一天晚上和老婆散步回来,进楼道时被什么碰了一下,他说,是谁的车子,不好好放。老婆说,不是你自己的吗?原来,这段时间小偷猖獗,经常有人丢车,他的车子本来是靠墙放的,现在被人挪到外边来了。好像这么多辆车子,只有它胆大。既然这样,他准备过几天还是把它推出来打磨打磨派上用场,
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街两边的店铺。有人边走边往嘴巴里塞着早餐。那家卖油条的店铺前,总是有很多人在那里排队等油条。店主在装袋的时候,习惯于朝袋子里吹一口气,好把袋子吹开。他只好跑步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去买早餐,把买早餐和跑步结合起来。最近新增加了两家服装专卖店,生意似乎还不错,早早就开了门。据说,县城里的人穿衣服比外面大城市的人都时髦。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猜想,一则是因为小县城的自卑感,似乎生怕别人以为他们是小县城的,便想用衣服来遮掩和弥补,然而欲盖弥彰。二则是县城那些小官员和官太太们的优越感。他们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的迈步,一样的眼神。楼上科长的老婆买了件1000多块钱的衣服,他老婆居然也东施效颦去买了一件,气得他无话可说。他注意到,有几个50岁左右的男人在大街上逛来逛去,他们保养得很好,不用说,口袋里还揣着医疗本和一些发票。他们的医疗本是红色的,跟他的不一样。他们有单位,可是不用上班了。单位搞一刀切,他们都早早内退了。他们的退休工资比县城里许多人都高,因为他们有级别,因为他们是公务员系列。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且自己迟早也会加入进去。他有些厌恶地望了他们一眼。就像望着自己将来必定也无所事事的老年。再过10多年,他也可以提前退休了。什么?他才30多岁,就开始考虑退休的事情了么?
有几个人,走路也呵欠连天的。难道他们也是球迷么?或许,他们只是打牌熬了通宵。然而打牌和看球又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在这个小县城里,打牌的人多,看球的人少。顶多,他们不过看看国家队的比赛,好让他们那愚昧而狭隘的热情找到载体。听说你哥在国家队踢球?你哥才在国家队踢球,你全家都在国家队踢球!这是他在网上看到的一个段子,他笑了许久。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迷上半夜看球了。反正到了深夜,他脑子就特别清醒,而白天总不免昏昏欲睡。按道理,他并不喜欢体育,总觉得那是四肢发达的人干的事情。而且还要胆大。他的四肢并不发达。胆子也小。在学校读书时,他调皮贪玩,但并不喜欢体育。逃学他可以长跑几公里,学校开运动会他却从来不报名。记得一个学期要考跳马,别人都跳过去了,他怎么也不敢跳。每次准备起跳的时候,都很滑稽地从跳马旁边溜过去了。他急得冒汗。那学期,他的体育便没有及格。大概他骨子里是一个沉静的人。他是怎么从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忽然变成了优等生许多人迷惑不解。其实也不用知道,他不过是忽然喜欢起读书来了,仅此而已。并不能说明他多懂事。本来,他还是喜欢打打乒乓球的,但学校的球桌总是那么少,他不愿跟人家争。打羽毛球吧,又要找对手,再说场面太大,会有许多人盯着看。他不喜欢被别人盯着看。大学毕业后,上班,谈恋爱,等房子,打结婚证,服侍老婆坐月子,如此等等。他曾经疯狂地打过一段时间的麻将。牌桌上的刺激和冒险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快乐。尤其是在上班的时候。像是在故意摧残自己。每次走进单位,他都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想像以前那样逃学了。他喜欢打麻将的时候,县城里还没有形成风气,因此有一种超前
的、叛逆的味道。为此他经常放几粒麻将在衣袋里去上班。填表,看报纸,开会,应酬,天天如此。他把手伸进口袋里辨认着那些麻将。像是一个学者在研究甲骨文,越来越迷恋于甲骨文的手感。后来,全城都在打麻将,他就不想打了。他厌倦了。他找出种种理由推托同事们的邀请。他去逛新华书店,买了好几本文学名著。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他的脑子已经没以前好用了,一看书就头痛眼花,注意力不集中。看了好半天居然不知道上面是什么内容。他强装镇定,心想大概是小时候营养不良造成的,为此他还偷偷瞒着老婆吃了些安神补脑类的药物,但丝毫不起作用。他真的恐慌起来了。试想,一个人脑子不顶用了,那生活得还有什么意义呢?他的脑袋快要像沙漠中的城堡那样成为废墟了。
现在想起来。实在不应该,足球那么好看,他却为一些无聊的事情在和单位上的头头闹别扭。像个孩子似的撒娇。其实这是不成熟的表现,好像小时候。大人说给颗糖你,结果却没给,你便跟大人赌气。甚至还伤心地眨眼睛。是啊,大人这个称呼很有意思。过去,下属或普通老百姓叫官僚们都是叫大人的。
他是在无意中成为球迷的。德国世界杯刚开战的那段时间,正是他在单位和家里都不顺心的时候。单位上的领导把他耍了。按道理,他在单位上呆了这么多年,早该给他解决一个副科的待遇了。领导也多次许了愿。其实刚开始他并不在乎什么副科。他不是一个上进心强的人。可后来他发现,如果他在单位上连副科都没混到,是绝对说不过去的。他们单位百分之九十的人是副科。就像他读大学时班里的同学差不多都是团员一样。记得当时有一个外县的同学不是团员,偏偏又最后错过了入团的时间,末了竟发了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他感觉自己也要疯了。在他们单位上,只有受过处分或犯了法的人才有可能不是副科,所以在别人眼里,他没提为副科就等于受了处分或犯了罪,虽然绝大部分人会在副科的级别上一直呆到老,呆到死。他去找领导理论,说,为什么后来的同事都提了副科他还没提?领导说,别人都提要求了,你没有,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看,领导多么狡猾,反而把球踢给他自己了。如果要造一个关于“狡猾”的比喻句,他就干脆写上“像领导一样狡猾”好了。单位上的事不顺,跟老婆也天天吵架,偏偏老婆又寸步不让。老婆总认为她是家里的最大功臣,工作好,收入又高,还生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老婆对他提没提副科倒不在乎。可他知道她为什么不在乎,她是想让他死心塌地做家务呢。老婆是个很理性的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向来分得很清。她不喜欢伤感的东西,不喜欢太个人化的东西。她每天准点睡觉。早上准点起床(只不过起得比他晚)。她说,睡觉是女人最好的美容方法。只有到了周末,才出去和银行的同事打牌,并且一打就是通宵。一个晚上下来,人似乎瘦了一圈,像是前功尽弃,然而从第二天开始,她叉进行补养。如此良性或恶性循环。有时候,他怀疑老婆不是去打牌而是和她的上司偷情去了。或两者兼而有之。6月26日的那场球赛便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到来了。那天晚上,他和老婆又争了几句,老婆生了气也能准时睡觉,真叫人佩服。这时女儿已放了暑假,玩了一会儿电脑游戏,在老婆的训斥下也早早睡觉了。他朝女儿眨了眨眼,大意是说,别急,等明天你妈上班去了,就可以在家里玩个痛快了。女儿带着对明天的憧憬幸福地钻进了被窝。他觉得应该培养女儿一点反抗意识,不要太听话了,不然就成了愚民,他眼睁睁看着活蹦乱跳的女儿被学校教育得越来越中规中距没有个性,心里一阵刺痛。他想起了自己骜桀不驯的童年。私下里,他为女儿有自己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虽然他和老婆经常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发生争执。感谢弗洛伊德,不知不觉中,女儿还是受他的影响多。可是现在,他又能给女儿什么好的影响呢?这样一想,他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决定今晚不睡觉,作为对老婆和对自己的惩罚。他知道,老婆在睡梦中等着他去道歉求和呢?这次,他不。他上了一会儿网看了各路新闻,他忽然发现,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都喜欢那些关于事故或灾难的报道,对于正面新闻,根本就懒得点开。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只有这样的新闻里面,才可能有一点真的东西?这太可怕了。他忙关了电脑。仿佛那里有一个黑洞,他一不小心就会踩了进去。他站在阳台上朝外面看了看。他好像是在一个孤岛上,周围全是黑暗。为了驱赶这不愉快的印象,他开了电视。他准备看张碟子。有时候,他会像地下工作者那样偷偷放上一部配字幕的外国电影。他喜欢那有些鬼鬼祟祟的气氛。他爱看的电影,老婆从来不看。所以他就要干一点老婆不喜欢的事情,就像在单位他也要干点领导不喜欢的事情一样。谁知电视里正在直播世界杯的一场赛事,他忽然被那激情洋溢的解说打动了:“格罗索立功啦!格罗索立功啦!伟大的意大利的左后卫,他继承了意大利的光荣的传统,法切蒂、卡布里宁、马尔蒂尼在这一刻灵魂附体……”
他也热血沸腾起来,
单位又在填表。推开办公室的门,一叠厚厚的表格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他不怕,他拉开抽屉。底层有他们以前填过的各种表的底稿或复印件,拿出来抄一遍就行,
他有些得意地望着已经被他解决掉的表格,仿佛已彻底地嘲笑了它们。
主任说,就填好了吗?
他说。是啊,填好了。
主任没再说什么。主任当然没权决定他的副科,但主任的小报告绝对对他的副科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很久以来,主任的小报告一直是让他很头疼的一件事。他不知道怎么做才会让主任满意。认真一点,他担心你夺他的位,不认真。他又说你吊儿郎当或不尊重他。总之是一个很难缠的人。可是部长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呢?在他看来,部长还是很不错的。
有一个传说。据说,部长以前也是很讨厌打小报告的人的。他走马上任后,头一件事就是开会,他在会上透露,他喜欢正派的人,他最看重的是人的品德,凡是爱打小报告、人品有缺陷的人都不会在他手下得到重用。
部长的话让他热血沸腾,更在单位内外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无论是中、基层干部还是勤杂工,都交口称赞部长的话深得人心。是啊,谁不喜欢品德高尚的君子而喜欢阴险狡诈的小人呢?
一时间,单位上风气大正。部长很高兴。那些惯于打报告的人,一个个藏头缩颈。不敢轻举妄动。他也被部长的话鼓舞,充满信心地坚持自己一贯的为人原则。他想,眼看就有新的改革了,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工作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也到处宣扬部长的美德。那段时间,部长很喜欢他。
事情来源于几个犯了错误的干部留下来的空缺。为了让工作正常运转,部长很想早点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他注意到,部长曾有意无意把目光盯在他身上。
但在考虑具体人选时,部长似乎眼前一片茫然。因为看上去每个人都那么循规蹈矩,没有区别。再说,部长平时那么忙,和下属也没什么广泛而深入的接触,唯一的几次不过是出差途中或一些酒会。可以说,他对他们简直一无所知。既然这个人和那个人没有区别,又怎能确定填补空缺的
人选呢?大概部长觉得有必要了解他的下属了。作为领导,如果不了解自己的下属。那简直就像划船没有桨。
那时,主任跟他一样,也是平头百姓,属于那百分之十里的。他和主任的关系曾一度十分友好,经常在一起喝喝酒打打牌什么的。他从来没想到他和主任是竞争对手,
部长毕竟是新来的。他要了解自己的下属,可究竟怎么了解呢?部长开始隔三岔五地把一些人叫到办公室去谈心。他也是被部长叫去谈心的人之一。部长有意无意地向他打听单位上的一些人和事,比如,某某如何,某某怎样之类。
他从不在背后讲别人的坏话,哪怕那个人的确有什么缺点。这是他做人的原则。在部长面前,他更要坚持自己做人的原则了,
大概是为了集思广益,好几个人都陆陆续续被部长叫去了。
不用说,部长听到的信息肯定有互相矛盾的地方。部长是个认真的人,为了做到准确无误,不冤枉好人,选用优秀的人做干部,他叫了更多的人。
没多久,就有一些人不用部长叫,便主动去跟部长谈心了。他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或发现了什么新情况得到了什么新的信息,
主任是经常主动去跟部长谈心的人之一,
他也想跟部长谈心。他知道,这会给部长留下好印象。可他总找不到合适的时间。看到部长那么忙,他总不忍心去打扰他。
没多久,主任就被提升了,
主任当上主任后,就开始给他穿小鞋。其实他不怕主任的小鞋,因为他的脚并不大。他反正是没什么上进心的人。可严重的是,他分明看到部长眼里也有几丝对他的厌恶。他便明白,主任还有其他人绝对没有在部长面前说他的好话。他们互相攻击,反而不同程度地得到了提升,只有他这个老好人成了牺牲品。
有几次,他鼓足勇气,想去跟部长说明真相,但说不定,在部长看来,他这样做反而有心里不平衡而打小报告的嫌疑呢。这样一想,他就放弃了。
自从喜欢上了足球,他变得心平气和了。足球给他带来了激情。也挥发了他的激情。夜深看足球是多么的刺激啊,众人皆睡我独醒。他喜欢这种感觉,屏幕里的奔跑和射门仿佛给他蝇蝇苟苟的生活狠狠一击。这反差和讽刺是如此强烈。所以当他在网上搜到这段视频,便赶紧把它收藏起来,像是收藏一股压缩的激情。没有球赛或又被电视台愚弄时,他便点开这个网页听上两遍。有一次,老婆带女儿去了娘家,他把声音放到最大,于是他又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嚎叫:“在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
不争气得很,他居然潸然泪下。
转眼又是周末,可以半夜看球了。
日子好像是一艘船,而球赛好像是桨。它使得船行的速度加快起来。不然,日子大概真要在那里停滞不动了。
有时他会感到奇怪,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被一只足球折腾得甚至一整晚都不睡觉。到了周末,他就有无穷的精力,神经衰弱的症状也不翼而飞。
老婆又打牌去了。其实每逢周末,他都暗暗盼着老婆去打牌。如果老婆不出去,那对他真是最大的惩罚了。老婆一出门,家里就是他和女儿的天下,他们可以捉迷藏,在沙发上翻跟斗。不过说到捉迷藏,他有些难堪,因为他实在不知藏在哪里好,现代化的房子已经让人无处可藏。他怀疑这个词以后要消亡了。他把脑袋扎在什么地方,可屁股或身体的其他部位依然露在外面,这让捉迷藏这种充满乐趣的游戏显得很滑稽。女儿说,爸爸,你居然明目张胆地藏在这个地方。他只好满面羞惭地退了出来。好像他明目张胆地干了什么坏事。
后来,他教女儿上了一会儿网。教她怎么在网上查资料,看新闻,发帖子。他对女儿的未来充满信心。他从不反对女儿上网。如果她想玩游戏,让她玩好了。每当女儿抱怨学校的老师和功课的时候,他便叫女儿去玩游戏,女儿很快就兴高采烈了,玩玩游戏,天也不会塌下来。倒是不让孩子玩游戏,天才真的会塌下来。如果一个孩子都不快乐,这个世界简直就毫无快乐可言。
看着女儿在网络上兴奋的样子,他不禁心酸起来。平时,属于女儿的,只有跟她的年龄毫不相称的、硕大的书包。枯燥的习题和机械的童话。没有营养、很可能含了某种激素或毒素的食品。老师和家长的唠叨永远像政治课一样伴随在孩子左右。孩子长大了,就变成了跟他一样的人。一样的窒息,一样的绝望。一个孩子的生活,居然也是这样的单调。一个人的一生,就像一根封得严严实实的管道。
他站了起来,忍不住有些激动,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像是要打破什么。看看时间,他开了电视。外面的灯火渐渐熄灭,球赛马上要来了。他可以表现他的孤独、不合群了。可以干点跟别人不一样的事情了。他要用他的通宵不眠来把县城死气沉沉的夜晚捅出一个大洞。
电视里还是他不喜欢的那种赛事。他到别的频道转悠了一会儿,回来,依然是这样。憋着气等了半天,才看到下面打出一行字:因转播某某比赛,原定节目取消。因为那个比赛有本地的运动员参加。
那一刻,他简直愤怒了,恨不得把电视机砸掉。又被戏弄了。他想到网上去看,可网速太慢,磕磕绊绊的,有时候球员已经起脚射门了,却忽然愣在那里。据说它根本没达到电信部门承诺的网速。而且这种欺骗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看来欺骗也越来越高科技化。问题是,更多的时候是明目张胆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就像在足球场上一样。在那里,裁判有着绝对的权力,哪怕是明显的误判,也照样有效。是谁给了他们那么大的权力呢?他看过一届世界杯的录像,那里有几场在他看来是再也肮脏不过的比赛。可当时,报纸上一片叫好。现在也是如此。仿佛当权者的沆瀣一气。仿佛什么地方,都有一个看不见的裁判。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看足球呢?是啊,只要他想看,就会被人家玩弄和操纵。他想,他不应该熬夜看球赛了。可是,人家说不定正是这个意思呢,正希望你跳进他设下的陷阱里去呢。
这时,他忽然听到手机嘀地响了一声。来了短信。只见上面写着:祝你10天后平安夜快乐,ll天后圣诞节快乐,18天后元旦快乐,55天后春节快乐,62天后情人节快乐,69天后元宵节快乐,我就不信还有人比我早!
节日还没到,无聊的短信就来了。以无聊对付无聊,只会增加无聊的厚度。所以到了节假日,他干脆把手机关了。他拒绝接受它们。但这则短信仿佛对他很了解,趁早找机会乘虚而入了。这让他感到受了侮辱。
不知什么时候,女儿已经自觉地钻进被窝睡着了。现在的孩子真听话。其实他更希望女儿不要那么听话。女儿翻了个身,把被子蹬掉了。这很好,就这样吧。如果冷,她自己会把它拉上来的,犯不着事事都要他操心。然后他在电脑前坐下来。是啊,他偏偏不中计,偏偏要看球赛。他再次点开了保存在网页上的那段使人热血沸腾的解说。他戴上耳机,把声音调到最大:
“球进啦!比赛结束了,意大利队获得了胜利,淘汰了澳大利亚队,他们没有再一次倒在希丁克的球队面前,伟大的意大利,伟大的意大利的左后卫、马尔蒂尼今天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