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还沉浸在国庆观礼的震撼之中。成龙说他有幸被安排在观礼嘉宾第一排,他在胡锦涛从面前经过时甚至想跨上去握一下主席的手:这是一种泪流满面的冲动。我和他不同。我只是欣赏,我不曾产生一握难忘的念头;要说距离,我应该比成龙更靠近主席,因为我与电视机荧屏不过是一米之遥,距离很近。
距离是个伪命题。同床可以异梦,天涯却在咫尺,当知距离是人世间最难说清道明的东西。八天长假,孙女俩分别从南京和徐州归来,让我乐享了一番天伦。前天她们会同其表兄堂妹一行数人去修缮一新的新沂人民公园赏秋,一个个跑得红光满面,对四大艺术广场和十余处自然界人文大观交相赞美,无不唏嘘。只是找来找去,“没找到爷爷题撰之联,”有点怏怏。我理解她们。或许她们此游的第一动因就是想看看我的一副小联,在她们相对纯净的眼里,那文字同她们最无距离:她们哪里知道,距离是一个因人而异、变幻莫测的家伙。这是我最近被动登台配合演出的一幕闹剧,某局一位与我相识30年的朋友,以文化强市的名义请我撰联,拟用于人民公园的小小梅亭,我遵命撰得“一亭雅趣飘新意/万朵梅香荡古风”拙联一副交给该友,不久他又专程来敝舍说是其领导想用我手迹。如此看得起我,我于是提笔一书,送交他们处置。事后我一连十多天高烧不退,该不是H1N1吧,就没有进园一逛。而今听孩子们归来一讲,知道我已被遗名或佚名,这属于观点上礼貌上由来已久的意识距离,这一类尴尬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不料我一个曾专修法律的年轻朋友却愤愤不平了,向我讲起2003年那件轰动一时的“道”字官司,说如果步关东升后尘就署名权向法院起诉,他愿为我起草民事起诉状,要求有关被告道歉并立即补上作者姓名,再就精神损害要求被告作出象征性的赔偿,他主张违法必究、正气必张:我只浅浅一笑,算是回答。我认定主事者在文化视角上与我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的就是内在距离。写到这,一首猴年马月的旧作竟突然浮上脑来。
掐指算来整整折腾了/一天/夕阳以万碧柔晖
漫过/拥挤的车窗
对我的劳顿/略施抚慰我/总算在傍晚时分/找到了座位
长长地/吁一口气筋骨与灵魂/开始微笑/列车员很靓向我走来/她满面春风说/先生请准备下车/您到站了
这一首13行的无韵小诗,写的也是某种“距离”:晨昏之间的距离、寻找与得到问的距离、出发和抵达间的距离乃至生与死间的距离。人,无不在距离的出现与消失中了结自己的匆匆一生,对此无须叹惋也不必忧伤。其实以上提及的种种距离都微不足道,就一个号称有五千年文明的民族而言,超越并压倒60年大庆喜悦的当属攸关我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两个大字:文明。值得全民痛切深思的,除如何竭尽所能穷尽智慧以缩短今日社会权钱弊端与我伟大民族理应达到的文明高度之间的距离之外,岂有它哉!
亮闪
历史老了。故事依旧年轻。这“年轻”一词指的是经久不衰的生动细节和鲜活张力,它或者励志或者醒神。如一千年前被谗受贬犹“进亦忱退亦忧”的范仲淹和一千五百年前冒死直谏以宏兹九德的魏征,其人其事将千秋永存。那才教高山仰止,所以我说。无论是位居庙堂之高还是身处江湖之远,你不由自己地忧国忧民。才是名副其实的政协委员。
我不行。我连前人顾炎武所谓的“天下兴亡,匹夫有则”的匹夫都未能做到,顶多能入耳“风声雨声读书声”,但“家事国事天下事”却总想那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了。以至于20多年前当我身在外地而意外得知我被增补为县政协委员,恍然若梦,感慨万千?回房照照壁镜,镜里形容枯槁面黄肌瘦的恐怖那厮,就是我么?一个“镜子公正无私”的句子瞬间闪过,于是抓起纸笔,写下了事后由《诗刊》发出的短诗《镜子》:“镜子公正无私/有欢乐就见笑眼/有霜雪就见云丝/倘若有所思恋/它便影印出情态痴痴/只是我不明白/它于生命有甚么价值/它重表象而玩忽内质/常将美丑倒置/我鄙夷乔妆打扮/我不照镜子”。这是我1982年所写小诗的开头,而后抒发了本意:“唉,人间哪有一面镜子/能灼灼照我全部历史/为民族奋飞鼓我双翅/为中华进取励我冲刺/正由于没有这样的镜子/你才来到尘世/我的妻哟/你默默来到我的身边/替我备下了/你的眸子”。
想一想“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这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里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就不难明白百代过客中为甚么大多都与光阴同朽只有寥若晨星的少数人烁古灿今,关键就在人格。我们铭记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一比后天下之乐而乐”博大语境的同时,更为他屡屡以“越职言事”的罪名遭贬犹矢志不渝地仗义执言而感佩至极。一个又一个这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志士仁人,挺了文明的脊梁,壮了民族之魂。至于直言敢谏的另一历史人物当数魏征。尽管唐太宗李世民开明贤达,弄了个贞观之治,但他也有玩物丧志懈怠朝纲的时候。主要是当时宠鸟成风,这皇帝老儿也不甘寂寞,单各类鸟坊就修了五座,已近痴迷。一日正把玩坊主献来的一只神鹞,说是能翩翩起舞,龙颜大悦,那鹞鸟在李世民掌心将“胡旋舞”跳得如痴如醉的得意当口,魏征来见。太宗对这位陈情死谏达二百余次的谏官是三分敬爱,七分惧怕。闻报忙将舞得昏天黑地的鳐子塞进龙袍,魏征则高谈阔论老半天,直到伶俐舞者被活生生捂死袍中才跪安退出。这种拎人头匡邪扶正的壮举,几个敢干?难怪魏征死后唐太宗叹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尝宝此三镜,用防己过,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镜矣”!所以当衍美女士嘱我为政协60年写点甚么的时候,我想我可以写写镜子,写镜子的为他品质,写它的善美政协委员至少应是可当以一正时代衣冠的镜子。
尘封是记忆之母。尘封的东西不会说话,但是它有思想,时过境迁,我几乎忘了但其后却每每搅我心潮的那段岁月即得知纳我为委员的第一瞬间我感到的不是欣慰,而是沉重,而是我涅磐再生后所终于扛起的一份责任。从19岁投笔从戎作文工团员,到抗美援朝参加火线演出队到28岁被逐出南京军区。我过得快乐而自由:尤其是出过两本诗集后又以一首《战士的家乡》荣获军区征文一等奖,正兴冲冲翘首以待去南京军区创作室的一纸调贪,却不料风雷骤起,我便手持8行小诗《碎片》作入场券笑眯眯进了地狱。本以为短期升温,结果是22载生死煎熬,伴我苦度这漫漫长夜的只有高尔基的《囚徒之歌》:“高兴监视你就监视,我已逃不出牢监;我虽然生来喜欢自由,哎嗨吆嚯挣不断千斤锁链!”
允许我呐喊又进一步允许我踏进共商国事的庄严大门,我始信眷之真至。也由此才有了一张纸条的沧桑之忆。纸条是去年筹拍专题片《走遍靳沂》时从故纸堆里抖出来的,上面有新沂团县委彭桂英于1982年4月29日写就的文字:“今收到新沂酒厂王辽生同志给少年之家钱壹佰伍拾元整”。纸条系后来由广德转给我的。彭桂英是谁我不知道,钱多钱少我不知道;只知我从《雨花》文学奖颁奖台领得150元奖金走下来的第一个电话是打给陈广德的,请他立即垫付同等数额人民币交给新沂少年之家,作为我向宋庆龄中国少年儿童基金会和“爱我中华修我长城”等两次捐款后的爱心延续:只知这字条的要害并不是钞票,而是忧虑与哲思在我l心中的沉积与荡涤。没有谁能够留住时间。如何在短暂一生中作一次半次的闪烁,就是意叉。作为一个偶然出现又必将消失的个体,存在的价值究竟何在,这是我20多年前加入新沂、徐州政协之初所盘旋脑际的一个课题。在我看来,政协委员不是荣誉称号,不是头上光环。而是为民族呕心沥血为人民沥胆披肝并能在前贤今哲的明镜中学做一个铁肩担道义的角色,才可望不负万民。我当时为自我警策而写下“如果我不能与时代同笑,便让我与之同哭”的诗句,就是我生命的座右铭。倘若我修炼不成一面利国利民的明镜,至少也要求今生今世有一刹那的闪亮。所以我说。我活着并非奇迹,奇迹应该是死得豪迈,如无意间点燃一个青春,如闪电般划破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