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霁鸿
灯火悠悠摇曳,青烟缓缓婆娑,淡黄的灯光在堂屋里回环几圈,将墙角门边映亮之后,几个纵步跳到廊檐上,停一停,稳稳神,然后一闪一闪扩散开去,照射得街心一溜整齐的青石板闪闪发亮,照射得走过青石板的牛蹄子、马蹄子闪闪发亮,照射得跑来跑去的小伙伴们的脸蛋闪闪发亮……
在我只有那么几岁,稍微记得点事情的时候,祖母在天色擦黑,街心渐暗之时点燃的灯光,就布散在了我目所能及的整个视野之中。虽然那时年纪太小太小,大约只有四五岁吧,按说还不到记得住事情的年龄,但看惯了祖母每天都要重复的动作,久之,就不可磨灭地留下了鲜明的印象,至今想来还历历在目。
天光微黄,我在家门前的石墩子上坐着发呆,或者看着家门前的街道上人来人往,马走驴行,又或者歪过头去,瞅瞅头顶的碎云忽左忽右,步履参差,踉踉跄跄护送从这里过路的雁群,一会儿引领它们一字形掠过沙滩,一会儿掩蔽它们人字形渡过金沙江。
看着看着,就觉得,这些大雁急急忙忙飞过我家房梢,就是要到对面的江外坪去找蚂蚱充饥,然后饱饱地抱着沙滩上的芦苇睡上一觉的呀。想到这里,我的肚子就咕噜噜叫将起来,急不可耐地朝屋中的厨房冲去。
不巧,我刚迈进堂屋没几步,就一头冲进了祖母的怀抱里。当时,祖母正拎了我家的那盏防风灯,准备将它点着了放在堂屋正中的方桌上。祖母没有想到我会那么莽撞地冲上来,便被我撞得趔趔趄趄,紧忙靠拢墙壁,却被反弹回来,朝着地上摔去。就在快要摔落在地的时候,祖母迅疾伸出左手撑住地面,而将右手拎着的防风灯高高举起来……
叔叔、姑姑们听到动静,马上聚拢来。而此时,祖母已经站立起来,边用衣袖擦拭防风灯上的玻璃,边笑笑地说:“我不小心崴了一下,没有事情,你们做各人的事情去吧,我今天晚上要领着大孙子点亮这盏街灯。”
我起初被吓呆了,半句话也哼不出来。看到祖母很快站立起来,听到祖母说了这番话,才缓缓回过神来。
祖母摸摸我的头,然后拉着我的手,靠拢方桌边。祖母对我说:“小明,你好好看着,这盏灯是怎样点亮的”。说罢,祖母将防风灯一面的玻璃轻轻推开,擦燃洋火(火柴),抽出发髻上的玉簪子,将防风灯里的灯芯细细拨了一番,将火种凑到灯芯上……然后,将刚才推开的玻璃慢慢关拢,又将防风灯移到方桌的边上(以我往常的记忆,祖母在点灯以前,就已经在叔叔们劈柴的吭吭声中,在姑姑们炒菜的嚓嚓声中,将防风灯的玻璃乃至整盏灯都细细擦过)。
霎时,灯光就穿过了堂屋,穿过了廊檐,打在街心青石板上,映亮了前后左右的街道。随后,灯光便一板一拍地照亮轻轻重重的脚步声,照亮嘻嘻哈哈的打闹声,照亮牲畜踢踢踏踏的蹄壳声,照亮马铃叮咚叮咚的撞击声,还有,照亮一闪而过的天星子屎的飘曳声……
那时,我们家在金沙江边一座古镇的老街边居住。
这座古镇叫做金江街,是有着千年历史的大码头。旧时候,这里是南方古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驿站,是连接金沙江南北两岸的要津。而且,这一带盛产黄金。可以想见,每天在这里云集而又在这里散开的人员与马帮,该演绎出怎样热闹的一幅幅生动画面。新中国建立后,流动的人员少了,而且在不远处修通了公路,途经我们老家的人畜疏朗了下来,成日里人声鼎沸,马蹄踏踏的景象业已成为记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这里还保留着古老的集市,方圆数县几十里的民众,都要来这里卖东西、买物件,交换义气与情感,过往的人气,也就还旺着呢。
这样,夜里从我家门前经过的人员与牲口,就不时踢响街心里的鹅卵石、青石板,有时还撞得火星四溅。即使没有外来人,就是街坊邻居,每天夜里该有多少人在我家门前来来往往。
旧时候这里的统治者,纵然有许多的不是,甚至罪恶,但他们在修建我家门前街心里的道路时却是十分用心的,十分舍得花力气的,也就是说,那道路是十分过关的。你看,几百年过去了,人踩马踏,风吹雨淋了不知多少万遍的街心青石板,仍然笔直、顺溜、平整,青石板两边,呈鱼脊背之状披向路沿的鹅卵石,也一个比一个坚固、稳当。这样的道路,白天当然再好走不过。但一到了晚上,就很不方便了,马队不小心便会失了蹄,行人一大意就将崴了脚,特别是小娃娃,奔跑打闹中不知啥时便会被绊得跌一个“嘴啃石”,磕断牙齿,碰折鼻梁骨。
这样的街心里,多么需要灯光照亮行人的前程,照亮牛马铃铎一串串叮铃嘣隆的探路之声。
祖母就向街心里送去了这样的灯光。
祖母点亮防风灯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冬天里天时短,祖母就在吃晚饭以前让灯光映亮街心。夏天里白昼长,祖母就在吃过晚饭后款款行动。而就在这样的行动以后,祖母便摩挲着我头上留着的“锅铲铲”,轻言细语地给我讲点燃这盏灯的意义,从这盏灯引申出来,又对我讲一些我似懂非懂的做人的道理。
祖母讲着,我听着。听着听着,我就嘴巴打出几串哈欠,眼睛闭上两行酸涩,脑壳往祖母怀中一歪,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门前早没了踢踏的动静,只有墙角的蟋蟀一声半声叫出深夜的清寂。这时,祖母才起身去关上堂屋门,回身来吹灭防风灯,尔后搂着我进入卧室。
稍大一点,我上学了。于是,夜色降临的时候,我就端了高凳子,在防风灯一旁坐下来,看书,做作业(虽然下午只有两节课,很早就放学了,但放学以后还得帮忙家里做些事情,诸如割牛草,放羊,背粪,捡柴捡粪等等,作业就只有用晚上的时间来做),一直熬到街心里很难听到脚步声的时光。久之,我也就接了祖母的班,做起了点灯灭灯的活儿,天一擦黑,准时将防风灯的灯光打在街心里,打在过往人员与牲畜的步韵之中,夜深人静,在不知打过多少呵欠之后,才起身关上堂屋门,吹灭灯火。
我家点灯照街的历史,到底延续了多少年,我实在说不清楚。因为,在祖母的上一辈,就已经形成了这样的规矩,以至在家中有这样一个说法:熬羊汤锅找得的钱,有一份是为照街的灯油准备的。日子长了,我家的照街灯就成了大海上的灯塔一般,成为了小街上的一个坐标,一个基准点,还成了左邻右舍的一具计时器——马家的灯还在亮着,时候还早一些呢,忙什么!
祖母为过路人、赶街人添福的善举,不仅仅是点灯照街这一桩。
我们老家处于干热河谷地带,就是在冬天里,太阳一出就让人感到热透脊背,每天要喝很多的水。我家既然居住在街心里,每逢街子天(赶集日),来要水喝的赶街人就很多。早年,我们老家那儿是没有水井的,更谈不上自来水,所有的生活用水,都取自金沙江。赶街做买卖的人,要到江边去喝水,得走很长一段路,又累人,又不便。特别是洪水季节,江水十分浑浊,不能直接饮用,我们将江水挑回来,要把明矾撒进水中“澄”之,使之清纯。
来我家喝水的人,不管他穿布鞋还是穿草鞋,甚至光着脚板,祖母一律热情相待,将他领到厨房里,让他喝个饱足,喝个痛快。若是遇上那身上背着东西、行动不便的人,祖母就满满地舀上一瓢水,端到廊檐上,双手举了递到那人手中。我稍微大点,端得动水瓢以后,这端水送人的活儿,自然就由我操练啦。
我家的廊檐,大约有十来个平方的样子,两侧各砌着一溜光滑平整的石板——专门供过路人闲坐歇息。街上有这么一个“休闲”去处,过路人、赶街人自然乐不可支,不用客气便在这里坦然落座,夏天歇阴凉,冬天烤太阳,歇足了气儿再赶路,再做买卖。就是左邻右舍,也时不时偷空到这里坐坐,抽上一筒水烟,吹上一把闲牛。
不论谁人在此闲坐,祖母都任其自在,还不时对之打个招呼,让人家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即便对那衣着褴褛、颜面龌龊者,祖母也不认为他羞了我家,污染了我家的一屋清气,总是平顺了眉目,以礼相待。祖母告诉我们,人家看得上我们,才在这里歇歇脚,这是缘分,这是我们家的福气呢!千万不要对人家瞪眼睛,撇嘴巴,更不能大呼小叫,吓着了人家……
祖母离开我们,快要二十年了。但祖母善良与贤惠的举止,每日里都历历在目。特别是祖母点亮的那盏灯,不但为数不清的过路人照亮了道路,点亮了温馨,而且照耀着我在人生的求索中一路走来,每一个时段都光明满径。
这不,在这个孟春的傍晚,我在自家的阳台上构思这篇文章时,祖母又在不远处点燃了那盏灯,引得我的思绪光影闪烁。
责任编辑陈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