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篝火

2009-03-27 04:33袁玮冰
民族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火堆吉米驯鹿

袁玮冰

猎乡人都知道:进了魔谷出不来。中妮浩闯进魔谷了。

此时的拉吉米可不像往常那么自信、傲横了。他的眉毛聚成了皱巴巴的一条线儿;瓦灰色的眼珠子更加黯淡,仿佛被搅混了的两个泥坑;挖里挖挲的红胡子也不像以往那么精神抖擞了——他太难受。这滋味可不像酒喝多了,那样倒痛快。可这滋味呢,哭?笑?他妈的,他的娘们儿中妮浩闯进魔谷了……

冒烟雪里,拉吉米骑在不伦不类的驯鹿背上。这家伙很雄健,淡褐色的皮毛光洁、滑润,但在这凶猛的暴风雪里,它还是被吓得缩头缩脑起来。拉吉米气急败坏地用鞭子去抽打它的屁股,可它只是不紧不慢地摇着驴子一样的尾巴。

“嘿,白长了你的蹄儿!要快,知道吗?中妮浩,我的那头小鹿进了魔谷啦。蠢家伙!”拉吉米的鞭子雨点一样抽打着驯鹿。

雪雾迷蒙。

拉吉米像蹲在树桠上的乌鸦,膀儿提得高高的,时而又像被惊动的灰鼠,向前探着脖颈。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暗骂着:浪荡的娘们儿,他马克西姆关你屁事?真贱!他宽大的鼻孔向外喷着白烟。没头没脑的风雪迎面撞来,脸上似乎有刀片儿在剥皮。

气恼中的拉吉米脑子里一转,勒住缰绳:嘿,蠢货!你怎么能让马克西姆的娘们儿大玛妮还趴在窝子里?要不是早晨她昨咋呼呼,怎么会出现眼下这桩事儿?对,不能让她趴在窝子里,就这么干!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山脚下马克西姆家黑乎乎的撮罗子……

“哈,你的窝子里倒像个火炭儿。”拉吉米钻进了马克西姆家的撮罗子。进了门,他瓦灰色的眼珠子寻找猎物一样,四周搜寻着。看到对面柱子上挂着的毛色发亮的雪狐皮,他咽了口唾沫。

“知道吗,马克西姆把中妮浩弄到魔谷里去了。”拉吉米阴阳怪气地叫着,抖着身上的雪花。

“她去了,你为什么不去?”大玛妮耸起的颧骨衬着她凹陷的蓝莹莹的眼睛,她鹰一样盯着拉吉米。

“马克西姆一个人就够了,你到我们的撮罗子里嚷叫什么?惹得中妮浩也跟着去了。臭娘们儿!要是……”拉吉米浑身抖动着,把手中的猎枪往地上一蹾,“要是中妮浩回不来的话,你——”他瓦灰色的眼珠子里吐着邪恶的光,“你就得做我的女人!”

“住嘴!你怎么露出了你的牙齿?马克西姆替你去受罪——他替你去找也许是喂了狼的那两只该死的家伙。你呢,小气鬼,哪像我们猎乡的猎手?”大玛妮还想说,她怀里的小家伙呱呱叫起来。

“什么?什么?放屁!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你看看这个,”拉吉米狮子一样暴跳起来,“你的马克西姆有吗?”他举着猎枪,“这是乡里用红布包着送给我拉吉米的。我是怎样的猎手?哈,瞧!”他向犴皮夹克裹着的胸脯擂了一拳,“好样的,优秀猎手!不然,中妮浩那头漂亮的母鹿,怎么肯从你的马克西姆那儿跑到我的怀里来?”他幸灾乐祸地嚎叫着,“懂了吧?大玛妮!”拉吉米一脚踢开撮罗子门,黑瞎子一样踉跄出去……

马克西姆的坐骑受不住了,它浑身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步子也不那么勤快了,只是懒散地向前迈着。它可是一头不错的驯鹿,脚力很好。

风,像幽灵,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铅色的云块过于负重,低低地、笨重地在快速的风流里移动。

山,林子,人,灰突突的。

马克西姆小心地辨别着每一条峡谷。这峡谷像个大旋涡,大峡谷套着小峡谷,小峡谷连着大峡谷。而且,峡谷各自模仿得惟妙惟肖,好猎手进了这个山谷也要吊胆几分——猎乡人叫它魔谷。

马克西姆在驯鹿身上晃动着,他在计算路程。在这风雪天里,他还特别关注着风向。如果一时走错了,那将意味着什么?魔谷,可不是闹着玩的。

天麻麻亮的时候他就开始出发了,急急地走了一小天儿,到了现在,他感到肚子咕咕叫了。他后悔为什么没在怀里揣几块犴肉来——这都怪大玛妮——他的女人阻止他干这件事。

那还是早晨,女人在被窝里被他惊醒。她知道男人正在和拉吉米怄气。“马克西姆,干吗要听他的?”她睡眼惺忪地说。

“听谁的?我是在听我自个儿的!”他正在穿着犴皮靴。

“你替拉吉米找驯鹿,他坐在撮罗子里喝酒吃肉。你多蠢!”

“蠢?拉吉米才叫蠢!他不是说他的两头驯鹿跑到咱们家的驯鹿群里了吗?我知道他的两个宝贝在哪儿。我给他找回来,让他看看。到时候,我要让那两个泥坑似的眼睛不敢盯着我的脸,而是盯着我的皮靴子。而且……”他取了枪背在肩上,“我还要让他的脑袋,当着猎乡人的面儿,插到他自己的裤裆里去。你别嚷嚷了!”他就这么走出了撮罗子。他想在天黑以前就吐出憋在心里的那口气。

一阵风从深谷里窜出来,仿佛一阵强烈的冲击波,接着又是一阵。马克西姆开始浑身发冷,他不时打着冷战。透过迷茫的雪雾,他看到了山谷拐弯处那座凸出的山脊了。他欣喜着,兴奋的心情不亚于他的驯鹿群里又添了一个犊儿——没错,过了那山脊……拉吉米,发抖吧!

可是,绝望。马克西姆的脸庞像晒干的肉块儿一样聚满了褶儿——几天前,他还偷偷地溜进来,那两只驯鹿好好的。可现在却不见了,映进他浊黄眼珠子里的是几座同样的山峰——魔谷真的施展出了魔力?马克西姆的心在往下沉……

风,从直挺挺的树干上溜下来,在马克西姆坐骑的四蹄间打着旋儿。他是沿着正谷走的,怎么会错?他暗骂自己:马克西姆,笨蛋!只配做他拉吉米皮靴子里的泥球儿吗?

回去?去他妈的!让拉吉米这该死的家伙娘们儿似的嚼他的舌头吗?够了!红胡子,哼,绝不叫你拉吉米的红胡子再翘!马克西姆气恼地跳下驯鹿背。

一堆篝火在风雪里燃了起来。火苗儿和烟丝被风雪压得很低。马克西姆的坐骑累了,缩起蹄儿,肚皮紧贴着雪地,正在反刍。马克西姆的大手在火堆上搓着。篝火映着他硬邦邦的脸,木然的表情里带着几分愠怒。

篝火旺起来了。四周融化的雪水渗到燃烧的树枝里,咝咝作响。马克西姆从怀里摸出一个桦皮盒。他捏住一头,另一只手打开盖子,用手指从盒子里挖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抹到唇上——他在吸口烟。

火堆噼啪响着,那橘黄的火苗儿在他的黄眼珠子里一蹿一跳。他拉吉米凭什么总和我马克西姆过不去?为什么总找麻烦?他妈的,马克西姆对不住你拉吉米吗?他浊黄的眼珠子在火苗儿的照耀下,里面有两粒水银一样的光点在泛亮——他多么委屈、伤感啊!

被风雪卷向一方的火苗呼呼响着。望着那玫瑰色的火堆,他想起了中妮浩。是啊,那燃烧的篝火多像她的裙裾啊!透过火堆,他似乎看到了那个漂亮的女人——嗬,她的脸蛋儿,她的裸露的手臂,金黄色的,多美呀;那排牙齿,真白,玉似的,还有两颗是一笑就露在外面的;秋水似的眼睛被长睫毛遮掩着……

马克西姆的心流泪了。这本应该是他的女人呀,却倒在了拉吉米的怀里。

他想起了往事。

“嘻嘻嘻,你很爱她吗?”红胡子也跟着拉吉米兴奋起来。

“别忘了,我可是中妮浩父亲同意的女婿。”

“哈,这就怪了,德吉刚刚同意我做他的

女婿呢。”红胡子仍然兴奋着,“不信?中妮浩的肚子里已被我揣上犊儿了。嘻嘻嘻,别难过,马克西姆,咱们都是朋友,两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女人多得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你说什么?你胡说!”马克西姆吼着……

突然,马克西姆大叫一声。原来,他的手被火苗儿过分地亲昵了一下。他想着往事就越发怒气难平。就因为这,他和拉吉米的中间被冲开了一道口子——多少年来,长在他们骨髓里的友情之树折断了;也就因为这,他自己才变成了小气人一—他的确看到过拉吉米的两头驯鹿,两头膘壮、温顺的驯鹿。

他从山上撤点时,拉吉米的驯鹿群就在他的前面。拐过一个山脚,他突然看到了小道旁有两只膘肥体壮的驯鹿。两头驯鹿看到了他的驯鹿群,竟然悠哉游哉地钻进来。马克西姆发现了它们,他敏捷地跳下坐骑,在草地上翻了一个筋斗:山神哪,是赐给我马克西姆的礼物吧?他恐怕自己的眼睛弄错了,死死地盯着新来的客人。惊喜过后,他又像一只翻飞的松鸡突然被枪子儿击中了,翅膀儿即刻耷拉下来。

“嘿,拉吉米,嘿——”他用鞭子拼命地抽打着钻进群里的两头驯鹿。它们的身上都标着外行人绝对看不出来的印记。这瞒不过他的眼睛。

拉吉米是何等精灵的人,让自己的驯鹿在归群的时候随便乱跑,他可不会干这样的蠢事。从路上驯鹿群的蹄印判断,拉吉米是第一批从坎毕诺撤点的。而且,并不是受到了什么野兽的突袭,驯鹿群受到了冲击,才使他马克西姆的驯鹿群里增加了两只驯鹿。拉吉米,不是酒醉如泥了,就是另有初衷,这不会错!

也好,拉吉米,看看刀子割你身上的肉是个什么滋味。马克西姆就是这么岔开眼前的路,顺着山脚,向那个大旋涡似的山谷走去,就在那个谷口,他几鞭子把拉吉米的驯鹿打了进去……

风雪把山谷搅得浑突突的。奶坨子一样的太阳白灿灿地挂在空中。

等着瞧吧,当我找回那两只该死的家伙,拉吉米,你等着瞧!马克西姆又倔强地站起来。

中妮浩紧紧咬住前面雪地里的蹄印,她在追赶进了魔谷的马克西姆。她了解猎乡里的男人就像了解自己家里养着的那群驯鹿。而对马克西姆,他甚至比了解自己的男人还了解他。

她为什么独自到这魔谷里来?假如,拉吉米痛痛快快地在大玛妮跟前说一句话,她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男人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好了,谁操那份心啊?可是,在这样的暴风雪天里,一个人闯进魔谷,这好比空手与狼熊搏斗,十分危险。而且,马克西姆动了肝火:找不见那两只驯鹿,绝不回来。

那是早晨,她和拉吉米刚爬起来。大玛妮冒冒失失地闯进屋子。

“我说,拉吉米大哥,马克西姆起早跑到魔谷里去找你家那两只驯鹿。风雪太大,我担心……”大玛妮盯着系皮衣扣子的拉吉米,她对身旁的中妮浩扫也没扫一眼,仿佛这个女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风雪太大吗?”拉吉米抬起头,下颚上的红胡子有点上翘,“娘们儿,知道什么?马克西姆在我们猎乡也是数得上的猎手。他既然能把驯鹿赶进去,又怎么能找不回来?”他慢腾腾地穿着皮靴,蓬乱的头发和他的话一样,令人恶心。

“拉吉米大哥,你们是在一起长大的。你了解他,你去帮帮他。”大玛妮并没有发火,平和地乞求着拉吉米。

“你提这干吗?若不是一块儿长大,哼!他的酸臭的灵魂,早就会跑到我的枪管里睡觉去了。什么叫应该去?你的马克西姆才最应该去。而你嘛,嘻嘻,应该做我的女人才对,是不是?”他说着,对身边的中妮浩诡谲地咧了咧嘴。可没等他回过头,皮衣的领子便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抓得紧紧的。

“你敢再说一遍?”大玛妮的鼻子几乎贴在拉吉米的脸上。

“嗬,你这头母熊,蛮冲!”一股龋齿的酸烘烘的味儿从拉吉米的嘴巴里喷出来,大玛妮厌恶地松开手。

“怪我没长眼仁儿。拉吉米,亏你还是个猎手,呸!”大玛妮不再乞求,倔强地转回身,走了。

中妮浩一直没有吭声,她知道大玛妮是来找拉吉米的。再说,她和大玛妮之间的感情总是疲疲沓沓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了什么。总之,她看到大玛妮就感到浑身不舒服,并且,从大玛妮对她的神态里,也不难看出冷落来。作为女人,她这样理解:马克西姆是大玛妮的男人,而她曾经爱过马克西姆,就这些。

“喂,大玛妮妹子,”中妮浩看着大玛妮憋着气走了,她追出门外,喊了一声,“别急,他会去的!”她的声音同外面风雪的呼嚎掺杂在一起伴着大玛妮上了路。大玛妮一声不吭,头也没回,消失在风雪里。

当时,中妮浩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像风吹湖泊,涌起了层层波澜。她审视着拉吉米。

“你,是男子汉吗?你答应她才对。”中妮浩的嘴唇有点颤抖。

“别多嘴。马克西姆去才最对劲儿。至于我,坐在我的撮罗子里喝我的酒,吃我的肉才对。你一个老娘们儿,懂什么?”

“风雪太大,马克西姆一个人进了魔谷,那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会冻成冰棍的。”

“那是他自己的事,谁让他进去的?”拉吉米有点不耐烦。

“你知道,他为我们去找驯鹿。”中妮浩的脸蛋上飘来一朵粉红的云。

“噢,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替马克西姆求情啊?一个大玛妮还不够,又添了个你!要是旧情没断的话,你自己去。现在我肚子叫了,快给我弄点吃的!”拉吉米泥坑似的眼睛里吐出了一股威慑的光芒。

中妮浩打了个冷战,委屈的泪水让她涌起了一种冲动。她含着眼泪看着拉吉米。

“你说什么?我去?”她白皙的脖颈上不很明显的喉管滑动了一下——她把涌上来的愤怒重新咽回肚子里。

“好,拉吉米,这可是你说的。我去,你可别后悔!”

这是中妮浩进入魔谷的理由。仅仅是为了旧情吗?绝不!她是怀揣着猎乡人的一腔温情;她是系带着猎乡民族的一身豪爽……她不顾一切地进了魔谷——她要拽回固执的马克西姆,或者,和他做个伴,一起找回那两只失踪的驯鹿——猎乡人的友情啊,要胜过上百头出色的驯鹿!

中妮浩的思绪起初是纷纷乱乱的。她痛恨拉吉米:这哪像猎乡大度的男子汉呢?她为自己嫁给了这么个小气鬼而愤怒,但不久,她就把这种哀怨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开始仔细观察雪地里那行模糊的蹄印。她知道,如果不加快速度,等到暴风雪完全吞没了那一排小窝窝,麻烦就大了。

她挥动起手中的皮鞭……

从坎毕诺回来的路上,由于喝多了酒,拉吉米从驯鹿的背上跌下来,腰扭伤了。现在他觉得腰更加僵硬而酸疼。他趴在驯鹿背上,蹬在镫上的两条腿几乎和上身形成了一个九十度,别提多难受了。

这还不算,从马克西姆家的撮罗子里出来,让他憋了一肚子气。那个黑乎乎的母熊大玛妮也说他算不上好猎手,这简直是冲他的脑门儿上开了一枪。他拉吉米在猎乡谁不服气?狼吗?熊吗?看看手里这杆自动步枪——他总是以此为荣。

在猎乡,拉吉米的确称得上是一个好猎手。他射击獐啦、狍子啦、鹿啦,只一枪就让它

们趴在地上,绝不补第二枪——那叫几等猎手?拉吉米就是这样。他对付那些凶猛的家伙同样不费半点力气,就是仔细点儿,对准脑壳,然后憋住一口气,开火。就因为这,乡里嘉奖他一杆自动步枪。就是这杆枪,他又赢得了多少荣耀啊:用它,他击败了年轻人中能和自己抗衡的马克西姆;用它,他把猎乡最漂亮的姑娘中妮浩弄到了自己的怀里;同样用它,多少次保住了自己的驯鹿群免遭野兽的侵袭……然而,也是这杆枪,让他变得小气起来,更变得心理扭曲、专横跋扈了——他瞧不起那些穷里穷气的猎手,尤其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马克西姆。

拉吉米的胡子似乎被人一根一根揪着,脸颊被风雪吹打得麻酥酥的。尽管驯鹿依然迈着平稳的步子,但他被扭伤的腰杆还是隐隐作痛。他恨不得马上就追上中妮浩——他早就下了决心:他一定要在自己胡子常常触摸的那个滑溜溜的脸蛋上狠狠地抽上几巴掌——早晨他对中妮浩说了气话,没想到她竞当了真,这该诅咒的娘们儿!

马克西姆有点受不住了。他感到镫上的两脚像踩上了一只獾猪,被它尖尖的牙齿啃噬得既疼又痒。对他来说,这还是头一次。他翻身下了鞍鞯,浑身发凉,仿佛身上的犴皮夹克是一层桦树皮,一点也遮挡不了风寒。他的肚子咕咕叫着,抬头看看向密林中沉落的太阳,他真绝望。

几天前,他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那两只驯鹿。它们就在山谷拐弯处那座凸出的山脊旁边。那个山崴子像一把勺子,很闭风,两只驯鹿就在那一带活动。雪地里有它们休息过的黑窝窝。它们从深雪下面寻找着苔藓或者石蕊,偶尔也跑到桦树林子边去咀嚼那些桦树条儿。可今天呢,马克西姆连它们的影儿都没有看见,满天的风雪使他看不见一个蹄窝窝。

天冷,马克西姆的牙齿直打战,在那抖动的频率里,还有着另一种心理支配着他:两只驯鹿不见了,这真让他担心。魔谷里很少有人来,三五成群的山地狼是常见的,若是夏天,还有那家伙——黑熊,它们是祸害驯鹿的天敌。马克西姆绕来绕去沿山脊搜寻,可是进入视野的,只是那些灰突突的山林和茫茫的雪野。

大兴安岭的冬天,白昼像一道落幕,说黑就黑了下来。

马克西姆在一个避风的山坡下面勒住缰绳,他要等到天明再去寻找那两只驯鹿。进山的时候,他没有做任何宿营的准备,什么吃喝以及防寒的设备都没有带来,现在他必须得弄点东西来填饱肚子。

穿过那片林子,在一片空旷的雪原上,他远远就望见了两只火狐狸——黄昏的雪野披着一层金箔,两团火球似的东西在滚动。他本不想扣动扳机,但饥饿或者是一种欲念驱使他放了一枪。风雪帮忙,枪子儿只敲断了跑在后面那只雪狐狸的一条腿。它翻滚着,拼命向林子里窜去。枪声却惊动了附近林子边上的几只狍子,正当他调转枪管准备射击的时候,透过准星送给他的是跑在最后那只狍子上下跃动的白屁股。

马克西姆气急败坏地扣动扳机,回答他的只是从身旁大树上砸落下来的一些团雪和呼嚎的风雪。

倒霉。天暗下来的时候,马克西姆点起了一堆篝火。此时,风停了,雪住了。火堆蹦蹦跳跳地燃烧起来,篝火照亮了附近的峡谷。马克西姆坐在一堆树棵子上,他的前胸紧贴着蜷起的大腿。驯鹿正在他身后有节律地倒着嚼。它匀称的咀嚼声,在马克西姆的耳朵里是那样悦耳、清新。他听着那种香甜而自得其所的声响,更加觉得自己的肚子里空落落的。他抓起一把雪放到嘴里——一天了,他肚子里存留了不少雪水。

马克西姆的胸前被篝火烤得热乎乎的,后背还是那样冰凉,他挪挪身子,将后背倚在驯鹿的肚子上,两脚伸向火堆。

天,挺蓝挺蓝的,就像猎乡的阿里河水。他望着那些泛着亮光的星星,开始琢磨——他们猎乡流传着这样一种传说:猎手都是顶着星星的,越是上等的猎手,他顶着的那颗星星就越亮。对他而言,自己顶着的是哪一颗星呢?他琢磨着,盯着天穹中那几颗最亮的星星,眼睛疲惫了,他就移开了视线——他觉得自己算不上一个好猎手,他连拉吉米都赶不上,而拉吉米连只野兔儿都追不上……

他闭上了眼睛。

要是躺在热乎乎、暖烘烘的撮罗子里,他就会一头扎进大玛妮的怀抱。幸福在他的心里荡漾着,他开始咀嚼那些变了味儿的老话:一定要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超过拉吉米。要是在兴头上,他还会搬过大玛妮的嘴巴,咬住她的舌头,跨上她的身子,过分地亲眤一会儿……

马克西姆咧了咧嘴。这可不是在家,他寻思着,站起来,向火堆里扔了一些树枝。火堆噼噼啪啪响起来。饥饿就是这么霸道,你一动,它就来找你的麻烦。马克西姆被饥饿折磨得疲惫不堪,只好把慵懒的身子重新放倒在雪地上。

蓝天重新映入他的眼帘,星星还那样活跃地吐着光芒。那蓝蓝的色调,那脉脉的光芒,倏忽间,他又想起了中妮浩——人哪,永远怀念他的第一个恋人。

他想起了孩提时代的烂漫时光。在阿里河的河水里,他们划着桦皮船儿。蓝蓝的河水,乳白色的小船儿,他们的倒影映在河水里。河水缓缓流淌,船桨轻轻划动,小船慢慢前行,像漂在河面上的一片树叶,轻盈、随意、自由自在、欢乐独行。桦皮船的上面,经常坐着三个少年: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他们无所不说,无所不谈。男孩子时常互相争吵——他们为将来谁是最出色的猎手而争论,有时几乎动起手来。女孩子火上浇油,她说:如果将来他们当中谁最出色,她就会给谁做老婆。她说话的时候,一点也没觉得脸红。不过,当她看到伙伴们斗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她才咯咯一笑,露出底细:逗着玩儿。于是孩子们又拥在一起,脸儿贴着脸儿——那时候的孩子们啊,心底跟阿里河水一样,洁净、欢快、透明……

马克西姆的身后被驯鹿焐热了,胸前又开始凉了。他止住思索,往火堆里又扔了一些树棵子。

火苗儿开始上蹿。

事实证明,拉吉米的确赢了。当年,拉吉米是佩服他马克西姆的,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服气拉吉米。

马克西姆永远忘不了那一幕。那次,他们三个人偶然相遇了。

“中妮浩,你决定嫁给拉吉米?”他痛苦的脸庞就像一只霜打的茄子。

“我早就说过,你们当中谁最出色,我就嫁给谁。”中妮浩脸色惨白,眼泪像山崖上坠落的泉水。

“你说什么?屁话啦吉米的蹄子是不是踩在你的身上了,这我知道,可我不在乎!中妮浩,我不怕!”

“别说了,马克西姆,千万别这么说,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中妮浩惨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说马克西姆,怎么样啊?你总该相信了吧?这可是中妮浩亲口对你说的。这话,你应该像灌酒那样把它灌进肚子里才对,以后别再缠着中妮浩!”拉吉米阴阳怪气地叫着。

面对拉吉米的无耻和中妮浩的不知所措,马克西姆麻木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痛楚,从他的眼睛里流淌出来。

“掉猫崽儿了?这算什么男子汉,走开吧,马克西姆。走开会好点!”拉吉米上前拉过中妮浩的手。

是的,他还算什么男子汉?还算是一个猎手吗?马克西姆把眼泪咽进肚子里,他向依偎

在拉吉米怀中的中妮浩投去厌恶的一瞥,把憋在心里的最后一句话甩了过去:

“记住,中妮浩,别以为猎乡就你一个女人,比你强的姑娘多得是!”他疯了一样跑开了……

马克西姆的心里又涌起了酸涩——岁月的小溪毕竟练就了它的河床。回首往事,他虽然还能察觉到痛苦,但是,那毕竟是往事,往事如烟啊!

马克西姆发誓:“等着,拉吉米,我一定会把你那两只该死的家伙找回来!”

暴风雪里,中妮浩的长睫毛挂满了冰花儿,她不得不走一阵,眼睛闭一会儿。

从撮罗子出来,她始终跟着马克西姆的足迹追赶,可始终没有发现马克西姆的影子。马克西姆的踪迹从一个山谷飘到另一个山谷,中妮浩就那么一直跟着。当太阳一头扎进树林子里的时候,她见到了一堆灰烬,这真让她高兴:除了踪迹,总能让他见着马克西姆的一点什么东西了。她跳下鞍鞯,来到灰烬旁,她似乎觉得那灰堆里还有火星,透过火星,她看到了那堆熊熊的篝火。篝火炙烤着她的周身和脸庞,使她的心里有了一丝温热。激动过后,她似乎看到了马克西姆那张熟悉的面孔。她的心里仿佛有一只小鹿在林子里驰骋——马克西姆,你在哪里!

寒冷的幽灵使融化的雪水变成了冰坨儿——马克西姆离开这里好长时间了。失望和担心让中妮浩心里一阵一阵抽搐。

风停了,雪住了,山谷进入了傍晚的幽静。中妮浩进退维谷。原以为太阳落山之前,一定会追上马克西姆的。可是,她的希望就像这落山的太阳那样,送给她一片茫然。坐骑也感到了极度的疲惫,不肯再迈动步子,拼命地用蹄子扒开积雪,寻找雪地下面的苔藓或者石蕊来填充胃囊的恐慌。

中妮浩抬头望一眼蓝丝绒般的天幕,那里已出现了最早的几颗星星。

天色朦胧,人困鹿乏,真令她胆战心惊——拉吉米会说什么?马克西姆,你让我怎么办啊?

人都说,猎乡的男人敢和熊对阵,那么猎乡的女人呢?中妮浩也有一杆枪,狼吗?熊吗?发抖吧!中妮浩决心在山上露宿。

山、林子,还有周围l的一切都被夜魔吞没了,但那黑色的巨浪始终没敢吞没山脚下那一簇篝火和篝火旁被染成玫瑰色的女人。中妮浩一直蹲在火堆旁,她在熏烧一只雪兔。她的运气很好。那只雪兔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这是意外收获—那是晌午,她正在急急地追赶着马克西姆,突然迎风跳出来一只雪兔。它浑身雪白雪白的,没有一点儿杂毛,只有那三角小旗儿一样的两只耳朵尖是黑色的。中妮浩本不想招惹它,可这小家伙却冲着她蹦蹦跳跳,大概它没有把猎乡的女人放在眼里:颧骨略高,脸膛被风雪吹打得失去了白皙,一点俏模样也没有;穿着笨重的皮靴,没一点机灵劲儿——不然,它怎么敢光天化日之下跑到中妮浩的面前炫耀?中妮浩勒住缰绳,摘下枪,瞄准,射击。

枪响过后,兴安雪兔四脚朝天,爪子抓挠了几下,不动了。

中妮浩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兔肉。长这么大,她吃过的野味数也数不清,可没有几次能这样可口。

袅袅肉香,让她想起了孩提时代的一件往事。

一个青草发芽的时节。拉吉米从家里偷出枪,领着她去打猎。他们坐着桦皮船来到了阿里河的对岸。在林子里转绕了一个上午,累得他们满身是汗,却什么也没见着。林子里阴森森的,高大的落叶松直插天迹,四周是茂密的森林。

突然,林子里有了声响,古怪而疹人。

“拉吉米,我害怕。”

“有我在呢,中妮浩。那是啄木鸟儿。”他弓着腰来到中妮浩的身旁。

拉吉米很快就在一棵大树上发现了那只啄木鸟,他屏住呼吸,闭上左眼,右脸颊贴在枪把子上——好大的一只啄木鸟儿,它尖利的长嘴像钢钎。梆、梆、梆……它的喙有节律地敲打着树身,一种疹人的响声在林子里传播,嗡嗡的回响此起彼伏。

拉吉米打中了啄木鸟。

那一次的烧鸟肉是无与伦比的,她终生难忘。她还记得,拉吉米慵懒地躺在草地上,灰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着中妮浩。

“中妮浩。”他嘴里叼着一根草棍儿,声音有点发抖。

“你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中妮浩坐起来。

“我看见……”他支支吾吾着,又拽起一根青草,叼在嘴里,“我看见,看见父亲吃母亲的奶子了。你有吗?”

她的脸一下子燥热起来,羞涩地摇摇头:“你,你咋这样啊?”

“我不信。你有,你也让我吃一口!”拉吉米一骨碌身从草地上爬起来,两手抓住她的肩头。

“撒手,你干吗?我就是没有么,看不着吗?”她躲闪着,拍着胸脯。

“骗人!母亲说,是女人都有奶子。你一定有!”拉吉米不容分说,一下子把中妮浩按倒在地。他的力气该有多么大呀。她仰面朝天被骑在下面。

出现了,两个像驯鹿头顶刚刚冒芽的角包似的东西,出现在拉吉米的眼前。

“你没撒谎,中妮浩。你真的什么都没有。”

现在想起来,她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她的男人拉吉米干的。

思维的翅膀又驮着她回到了现实。她推断,马克西姆一定和她一样,正躺在山谷里的什么地方——马克西姆,你在哪里?

中妮浩从弹夹里拿出一颗子弹,在枪嘴子上三别两别就拔掉了弹头,然后,把弹壳里的火药撒在四周的雪地里——越是凶猛的野兽嗅觉就越敏感。它们嗅到火药的味道就会远远地跑开,直到跑热了蹄儿。

中妮浩做好了露宿前的一切准备,抱着枪躺在了雪窝子里。奔波了一天,太累,她要做一个好梦了……

拉吉米发现前面的踪迹拐进了另一条山谷里,他担心的事情出现了:那排踪迹没有进入正谷,这是很危险的。他跟着那排踪迹在后面走了一会儿,风雪打得脸颊既疼又痒。这样顶着风雪走下去可真够戗。蹄印转来转去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那个比狐狸还狡猾的马克西姆不会自找苦吃。他可了解马克西姆,鬼着哪!他嘟囔着:“兔子绕山坡,绕来绕去回老窝。”中妮浩一定会跟马克西姆的踪迹回到猎乡的。他可不遭这份罪了。可不能让她抢先回到撮罗子,更不能让她知道他出来找她了。那样的话,这个娘们儿就会更得意,更狂妄。对,回去!他勒住缰绳。

拉吉米屁股底下的家伙,大概知道要往回走,脚步勤快起来,开始小跑。拉吉米咬着牙,忍着颠簸的疼痛。说不定那小娘们儿早就回到了撮罗子,正在给他预备吃喝呢。他想好了,什么也别说,直接闯进去,绷着脸,连头也别抬。干啥去了?到德吉父亲那里去了一趟——他这样称呼她的父亲——撒个又可气,又可笑的谎。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回到了撮罗子。门还是他走的时候那样扣着,里面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儿动静。他有点失望。

好哇!中妮浩,真跟马克西姆在山上过夜啦?嘿!冻成冰坨才好!他愤怒着,无可奈何地自己动起手来。

一会儿,撮罗子里热乎起来。吊锅子里还剩几张现成的烤饼。走了一天,想弄点汤喝,他从桦皮篓里拿出一只现成的松鸡,也不拔毛,剥了皮,整个白惨惨地扔到吊锅子里——上次在乡里听开小车的司机说,这玩意儿拿到大地方,都叫它飞龙,是上讲究的东西。可

在猎乡人的眼睛里,这算啥?不过是嘤嘤飞舞的蚊虫而已。

拉吉米蹲在吊锅子旁边,一股清炖松鸡的香气在他四周缭绕。滚沸的清水带着油汪汪的泡沫,一会儿遮住了白花花的松鸡,一会儿又明晃晃地露出松鸡的整个儿轮廓。他心里喜滋滋的,怎么样?拉吉米毕竟是拉吉米,不仅是出色的猎手,而且……他正在自吹自擂着,吊锅子里的清汤溢出来,扑向吊锅子下面的火苗。一股烟气升腾起来。他赶紧挪动了一下地上的火堆。

拉吉米饱饱地大吃了一顿,吊锅的清水汤里还躺着两个翅膀和一些杂七杂八。这会儿,他躺在了皮褥子上。他的脑袋里乱哄哄的,他盼望门外有响动,那一定是中妮浩回来了。可是当他支棱起耳朵,屋门还是那样紧紧地关闭着,撮罗子里静极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反复了好几次,弄得神经几乎错乱了,气得他嗷嗷叫。

“妈妈的,喂狼就喂狼。连个犊儿都生不出来的母鹿,有什么用?嘿,连大玛妮都赶不上。”他想起了早晨看到的大玛妮怀里的孩子来。他也想有这么一个,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怎么样?中妮浩生不出来。

结婚不久,中妮浩的确怀过孕——那是他们婚前种下的种子。

那是一个橘红色的黄昏。

“中妮浩,我们去划一会儿船?”他扛着桦皮船,来找中妮浩。

“马克西姆去吗?”中妮浩正用桦树皮给父亲做上山用的背壶。

“没去找他。你去,他一定会去的。”他狡黠地说。

这天,正赶上德吉——中妮浩的父亲,从驯鹿点儿上回来。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声,从撮罗子里走出来,“那是谁啊?”老人的声音粗哑。

“哈,是您啊,德吉老爹。我们约着出去划会儿船。还有马克西姆。”他满面笑容地看着德吉。

老人皱了皱长眉毛。

“是这么回事,可别掉到水里去。”他嘱咐着,又走回撮罗子。

他们愉快地来到了河边。中妮浩这才想起了马克西姆,她回头看一眼隐隐约约的猎乡。

“我去找他。”

“谁?”

“马克西姆。”

他这时已经把小船放到了河水里。

“你看,小船已经下水了。这回,就我们俩吧,来。”他伸出一只手,把站在岸上的中妮浩硬拽到小船里。

正是阿里河枯水的季节。两岸裸露着沙滩,河水缓缓慢流。落日里,阿里河水变成了一条闪光的金带。他们坐在桦皮船里,小船轻轻荡动,水面金光闪烁,桦皮船尾拖着两条长长的倩影。在这静谧的黄昏里,两个年轻人的心里都长出了玫瑰色的翅膀。他们不再是孩子了,都已长大成人。昨日的黄毛丫头,今天已经变成了丰满的女人;男孩子稚气、调皮的娃娃脸儿也已经染上了猎人的风霜。

中妮浩的两手不时抓起清亮亮的河水,撩向空中。霞光里那些被撩起来的河水像一颗颗珍珠,晶莹剔透着从空中纷纷落进河水里。

中妮浩陶醉在桦皮船里,她觉得和自己对坐着的是马克西姆。

“马克西姆,这水有多深?”她忘情地仰起脸。

“在问我吗?”拉吉米这时把小船向对岸划去。太阳的余晖,正照耀着他们的侧身,两个人的身影都显得异常动人。

“真不好意思,把你当成了马克西姆。”她灿然一笑。

“中妮浩,我不如他吗?”拉吉米停止了划动的桨。

“说什么呀,我只是……”

“中妮浩,你现在越来越看不起我。”拉吉米不无委屈,“你心里只有马克西姆。”

“不是一样吗?”

“不,不一样!”拉吉米又开始划动手中的桨,“你爱上了马克西姆。我看得出来!”

“拉吉米大哥,我照样也喜欢你呀。”她觉得有点对不住拉吉米。的确,好长时间了,她心里想着的只有马克西姆。

“拉吉米大哥?嘿!不会叫点别的吗?”拉吉米拽着她的手上了岸。不巧,她的脚底一滑,差点跌倒。拉吉米就势把她抱住。这时的中妮浩已经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她小时候的眼睛像一泓泉水,清澈、明透,一看就能见底。现在的眼睛变成了深不可测的湖泊,明净而沉稳,还带着一种快乐,一种情意;那脸蛋也长开了,粉扑扑的,宛如猎乡山坡盛开的达子香;那胸脯再也不是拉吉米想要吃奶子时所看到的窄而瘪的胸脯了,那里带着一种让人永远琢磨不透的诱惑与魅力。

中妮浩站稳脚,想走开。

“别动!中妮浩。”他把她抱得紧紧的。

一阵窒息。暂短的瞬间过后,她被一种奇妙的冲动惊呆了。她听到了拉吉米胸膛里那剧烈的心跳声,还有从他喉管里传出来的咝咝的声响。

“拉吉米,你怎么了?”中妮浩躲避着从拉吉米嘴里喷出的热流。

“来,咱们,坐一会儿……”他干巴巴地说着,没等中妮浩醒悟过来,他不知从哪儿涌来了一股神力,一下子把中妮浩按倒在河边的草地上。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只有一种欲望——占有她!

中妮浩来不及挣扎就倒了下去,女人的尊严一下子没了,她反抗不了。

阿里河水还在缓缓地流淌,岸上树林里的飞鸟唧唧喳喳唱着黄昏。

那以后,他就经常把中妮浩抱在怀里。再后来,她怀孕了。他们就这样结了婚。然而,小家伙没能活下来。

拉吉米躺在熊皮褥子上,翻了个身,欲念又上来了。

“中妮浩,我的小鹿……”他心里嘀咕着。可一想起中妮浩在山上可能和马克西姆在一起,他的心里就好像有刀子在搅动。

他翻滚着,痛苦地在黑夜里煎熬着……

马克西姆被冻醒了,他蜷缩在雪地里,身上落满了一层清雪。身旁的火堆还咝咝地冒着蓝烟。他爬起来,浑身酸痛,硬邦邦的,末梢神经大概被冻失灵了,手脚发麻。他抬头望着天空,天空不那么蓝汪汪了,呈现着淡淡的惨白,几颗顽强的星星,还懒散地挂在天边;地上的雪还是老样子,无声无息地守望着寂静的山谷和土地;山坡上的林子,也开始恢复着自己的本色,从灰蒙蒙的一片逐步显露出绝对的立体感。马克西姆知道天要亮了。这一时刻是最难熬的,他不知是冷引起的饿,还是饿引起的冷,反正是又冷又饿。

他幻想有一只松鸡或者是别的什么野兽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然后倒在他冒烟的枪口下……可是,什么样的野兽看到这升腾着白烟的火堆,能不惧怕而躲得远远的?他收敛了幻想,咬紧牙,拄着枪杆站起来,他的心像掉进了冰窟窿——冷和饿弄得他一点力气也没有。

天色微明。驯鹿的四蹄在雪地里嚓嚓地响。马克西姆想趁着清晨食草动物放草的时候,弄一只来填填空瘪的肚子。他顺着山谷走着——谁知道那山谷有多长啊,谁又知道这大山谷里又有多少小山谷啊。他拐进了一条小山谷。果然,他暗淡无力的眼睛充满了希望:远处白皑皑的山谷里,有几只小黑点。

“啊,山神,谢谢你!”他心里祷告着,翻身跳下驯鹿,顺山坡爬上山脊,沿着林子边向前摸去。

近了。如烟如雾的早晨,远远的山崴子里,有五只放草的狍子。为首的家伙真大,黑乎乎的,像一头小毛驴儿。它不时用灵巧的前蹄,闪电似的扒开积雪。马克西姆盯着这个大家伙,心里喜滋滋的。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大个的狍子。一定要把它撂倒,他想。为了稳妥,他悄悄钻进了林子,在那里,他

看得更清楚。

五只狍子像散了群的羊,各自顾着自己的嘴巴。二百米,没错儿,他的眼睛就是标尺,对猎人来说,猎物与枪口的远近完全由枪管的高低来决定。

马克西姆的眼睛盯着雪地里的狍子,却怎么也无法找见枪的准星——要是往常,他的右脸一挨枪托,枪声马上响起来,眼前的猎物就会一动不动地载倒下去。可今天呢?冻和饿使他托着枪管的手已经不灵便了。好一会儿,他才把火柴棍一样细小的准星和雪地里的狍子拉成了一线。开火!真让他震惊——他的右手食指僵硬得无法扣动扳机了。

气急败坏的马克西姆几乎要掉出眼泪——但他毕竟是一个久经风霜的猎手,他悄悄从驯鹿背上溜下来,跪在地上,双手伸到驯鹿暖乎乎的胯下……

猎人们都说,喘气的东西是有灵性的。而雪地里的五只狍子却一点也没有什么预感,它们不知道林子里正有一只黑洞洞的枪管对着它们。它可以在瞬间的震颤里,让它们的鲜血洒满大地。

马克西姆又把准星死死套住了雪地里的大个狍子。他深信,这一次绝不允许那家伙在枪响之后还会蹦跶,他把准星死死地逼住那家伙脖颈的后半部,前腿的上部分一那里是动物的胸腔。他的右手食指开始收缩,再收缩……

“叭”,响声从枪机里传出来,没有震耳欲聋。

“到底怎么啦?”马克西姆的脸扭歪了,甩手把枪撇在雪地里。

五只狍子警觉了,它们鱼贯而起,拉成一线向林子里奔跑。那动作灵敏机智,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眨眼就穿过小树林,消失在山冈的后面。

原来,马克西姆在家擦枪时,枪机里上多了擦枪油,天气太冷,擦枪油使弹簧不能完全发挥作用,撞针击不开引火冒。

他妈的,真不顺利!他呆呆地站在雪地里,肚子又空又瘪,浑身像一块冰,他沮丧透了。真是犯不上啊,他想。但又一转念,自己为啥要到这魔谷里来,不就是要找回拉吉米的两只驯鹿吗——当初他是憋着一股气把它们赶进魔谷的,现在他还要把它们再赶出来。不为别的,就是和拉吉米较这个劲儿!这么想着,他的全身又涌来了力气。

马克西姆顽强地骑在驯鹿背上,从一个山谷寻找到另一个山谷。

如果不是驯鹿“呦——呦——”的叫声闯入中妮浩的梦乡,恐怕她还要在这山谷里多睡一会儿。她睁开眼睛,却忘记自己是睡在荒山野岭的雪野里。她没有觉得冷,脚底下的火堆刚要熄灭,这一觉就好像睡在自己家的撮罗子里,安静而舒适。她爬起来,向灰堆里扔了几块干柴,一缕青烟开始升腾。她伸着懒腰,一切感觉很好,就是口渴。坐在火堆旁,她一连吃了几个雪团。末了,她又把昨天剩下的兔肉吃得干干净净。

夜晚又飘落了零星清雪,但这对中妮浩寻找前面的踪迹一点妨碍也没有。那踪迹捉迷藏一样领着中妮浩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再向右。中妮浩骑在驯鹿背上没有灰心,她知道不管那脚印怎样飘忽不定,只要盯住不放,马克西姆就跑不出她的手心。

拐过一个山脚,中妮浩老远就看到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躺在雪地里,很显眼。她赶忙抽打着驯鹿跑过去,原来是一堆灰烬——马克西姆一定是在这里过的夜。天哪,为什么不找一个雪深点儿的地方?深雪挖开的宿营地,暖和又挡风,马克西姆,你真糊涂,太笨!

中妮浩来到了灰堆旁,用一根棍子扒拉着灰烬。看样,昨晚这火堆燃得很旺,灰堆四周几米远的积雪都融化了,变成了黄溜溜的冰壳。

随着小木棍儿的搅动,中妮浩突然发现灰烬里有火星一闪,但马上那火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火?”中妮浩一阵惊喜,“马克西姆……”她抬头望着一直延伸到山坡后面的蹄印,那是一排驯鹿的蹄印。在中妮浩的眼里,那就是马克西姆的脚印。对猎人来说,鹿是真正的男子汉,而马克西姆就是一头勇敢的公鹿!她望着那排蹄印,耳旁又响起了当年马克西姆的声音。

“中妮浩,你看看这个。”

“我当什么宝贝,原来是这玩意儿。”她从马克西姆手中接过来一个桦树皮做的很精巧的口烟盒。

“大玛妮送给我的。”马克西姆说。

“大玛妮?”中妮浩犹豫了一下,“她……她干吗送给你这个?她没说什么?这玩意儿,我也会做呢。”她摆弄着那个桦皮盒。

“她没说什么,她早就想送给我一个呢。”

那时候中妮浩和拉吉米还没有发生那档子事儿,她深深地爱着马克西姆。

“你——过来。”她拽过马克西姆,“你对她说了些什么呢?”

马克西姆憨厚地望着中妮浩细腻的脸蛋,“我说,我要把它送给你的父亲德吉,就这些。”

中妮浩的脸庞又舒展成一朵小花儿。

“马克西姆……你说的可是真话?”她深情地看着马克西姆。

“当然,我当你撒过谎吗?”

“那好,我问你,让你从大玛妮和我中间选一个,你选择谁?”

马克西姆灰黄的眼睛,不解地盯着中妮浩:中妮浩,你干吗呀?他想着,看到中妮浩长睫毛遮掩着的母鹿似的眼睛也望着自己。他们两个人就像两头狮子在进行“眼神决斗”。最后,马克西姆移开了视线,仿佛审视一个陌生人似的,把中妮浩的全身扫了一遍。

“行了,别说了。你,学着给我做一个。”他突然抱住中妮浩,用他的胡茬子在中妮浩的脸上蹭了蹭,跑了。

没过几天,她真的做了一个口烟盒,和大玛妮送给马克西姆的一模一样。

“你真行。中妮浩,没想到,你的手艺也这么出色!”他兴奋着,把桦皮盒捏在手里。

“知道吗,我还会做饭碗、背壶什么的。知道不,将来都能用得着。”她不无得意地说。

“中妮浩,我过一阵才能回来看你。”

“去哪呀?”

“我们家的驯鹿点,父亲的身体不太好,我得去替一替他。”

“驯鹿点儿?那可够远的。”中妮浩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她仰起脸。

“马克西姆,你到那去,不想我吗?”她的脸泛着红晕。

“是呀,想。那也得去。”他本想跑过去,抱住中妮浩亲一亲她,但在这时,他听到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可我想你呀,马克西姆……你得早点回来。”她的脸火热火热的,声音也是很低很低的……

也许是一种条件反射吧,中妮浩又不自觉地用手摸着曾经被马克西姆的胡茬子揉蹭过的地方。她和马克西姆从小在一起长大,马克西姆留给她的,只有那次在她脸蛋上留下的那火辣辣的一蹭。她永生难忘!

有时,她独自坐在阿里河的岸边,暗暗琢磨:马克西姆,连女人都不敢碰一碰的猎手哇,能把狼熊怎么样?不过,她又常常把话反过来:连狼熊都不放在眼睛里的马克西姆啊,为什么连女人也不敢碰一指头?同样的一身骨血,同样的男子汉,要是当年他首先勇敢地把她按倒在身下,她这头母鹿又怎能不跟着他一同驰骋在林子里?

中妮浩也常常懊悔:当年自己那么爱他,为啥不主动地扑到他的怀里去?为啥不把两颗相爱的心紧紧捆绑在一起?不过,她的心里还是坦荡的——她爱过一个真正的猎手,她就不能再把他毁掉——拉吉米像公狼一样把她逮住了,并严肃认真地警告过她:如果她改变主意,他就干掉马克西姆!然后自己一头扎

进阿里河,去水葬!这是他亲口说的。可怜的马克西姆,一个女人爱着他,一个男人恨着他——在同一块土地上生长起来的小树苗哇,参天以后,哪知道身边朋友的年轮里,早已钻进了蛀虫?

她不能把不幸带给马克西姆。除了她的心,她身体的全部都属于拉吉米——既然是一块喂猎狗的肉,何必让猎手来闻?现实是无情的,她就这么跟了拉吉米……

拉吉米再也睡不着了。天没亮,他就爬起来。一想起中妮浩和马克西姆在一起,他就气愤难平。

他匆匆灌满了一壶酒,从桦皮篓里拿出一些狍子肉,带足子弹,然后,从不远的桦树林子里找回坐骑。

出门时,他向圈里的驯鹿多看了几眼。

嘿,我的伙计们,知道吗,我太丢人啦……有股酸涩的东西从他的心里一直爬上了他的眼角。有人不让我安生,伙计们,我这就去找他算账!他下了决心:他要让中妮浩亲眼看着他和马克西姆怎样进行一场决斗。无论是谁,只要把鲜血洒在了属于猎乡这块英雄的土地上,那他就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这样想:就是马克西姆的子弹在他胸膛上炸开了一朵花,又有什么可怕?拉吉米毕竟是一头公鹿啊,被真正的猎手射中了——没有什么可惜的。他就是舍不得那些自己放养了多年的驯鹿。除了中妮浩,他甚至比热爱枪杆还热爱它们。没有儿子他不在乎,要是没有驯鹿,那他还能活下去吗?这群驯鹿给他增添了不少光彩。每次有客人来猎乡,乡长都领着客人们到他的驯鹿群转一转——那是来看驯鹿吗?那是看他拉吉米来的。他拉吉米在猎乡既是勇敢的猎手,更是放养繁殖驯鹿的好手!可是现在,他感到多么委屈啊!行啦,别磨磨唧唧的,要是被马克西姆的枪子击中的话,嘿,伙计们,去吧,归到马克西姆的鹿群里去,跟他去!他咬着牙上了路。

驯鹿的四蹄交替着插进雪地里。宁静的雪野上传来了喀嚓喀嚓的声响。

诡谲的星星们很贼性,拉吉米一出门,它们就发现了他的恼怒,它们知趣儿地、悄悄地、陆续藏匿起来,天穹却无处躲藏,只是把脸吓得煞白。

拉吉米瓦灰色的眼睛渐渐恢复了功能。近处被雪覆盖的树丛,远处刚刚睡醒的林子和遥远、连绵的雪山,一下子就跑进了他的眼底。

他顺着昨天的蹄印向前追赶,当盘子似的太阳爬上头顶的时候,他走到了昨天折回来的地方。一路上他胡思乱想:在什么地方能碰到他们呢?最好是把他们堵在雪窝子里。那样该有多解气?那他就会把他们捆在一起,驮回猎乡来。看看吧,这就是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称赞的马克西姆——嘴说一套,做又是一套的人多得是。哪个小伙子只会唱一支情歌?哈,认识认识,就是这么个货色弄走别人的驯鹿,把别人的女人骗到雪窝子里去睡觉,呸!来,都吐一口。对,往头上吐!中妮浩吗?别管她,等她变成了一块臭肉,那时才好修理。小娘们儿,什么是爱情呀?乖乖地跟我一个人睡觉有什么不好?太好了,就这么干!拉吉米似乎真的把马克西姆和中妮浩从雪窝子里拽出来一样,心里排解着怨恨。突然,他勒住缰绳,摘下枪。他前面不远的林子边,站着几只狍子。但就在那么一瞬间,他又有了另一种想法:开枪干吗?枪声会惊动雪窝子里的那一对呢。我要亲手捉到他们,把他们捆起来,傻瓜!他又背上了枪。

拉吉米跟踪着不很清晰的蹄印向前走,他暗暗佩服马克西姆:这家伙一点也不蠢。他看到马克西姆的踪迹不管怎么东拐西折,却一直没有离开那条正谷。夜里,他还为中妮浩担心:要是跟着那蠢家伙走错了路,多半得冻死,或者喂了狼,后悔为什么没有一直跟着他们。

黄昏的时候,他找到了中妮浩过夜的地方,凭他猎人的经验,他很称道中妮浩选择的宿营地,同样,凭借他猎人的眼睛,不用更多推理他就判断出这个宿营地只有一个人露宿过。他心里喜滋滋的——这就是说,他的女人还没和马克西姆在一起过夜!但令他生气的是,当他看着那条蹄印的小溪又蜿蜒消失在山谷里的时候,他真的无法理解:中妮浩,你干吗那么执著地跟着马克西姆?他盯着就要消失在林子里的太阳——前进、后退都将被黑夜吞没。这让他如何是好呢?他真是进退维谷。

太阳下山的时候,他发现了马克西姆漂离了航道——马克西姆撇开了正谷,向左边的山谷而去。中妮浩像狼追羊一样紧紧咬住不放。其实,在一般人的眼睛里,只要进了魔谷,那么所有的山谷都是正谷,偏离了正谷,所有的山谷都会施展出各自的魔力,让你无法分辨,无法走出魔境——不然,勇敢的猎乡人不会称它为魔鬼的口袋。

马克西姆呀,怎么能称呼你是一个真正的猎手?你是自取灭亡,自找毁灭!虽然马克西姆令他厌烦,让他愤怒,同他格格不入,但当他看到马克西姆真的偏离了正谷,他还是担心起来——中妮浩毕竟也在其中。看着两行蹄印消失在山谷里,他不管太阳还能给他多少余晖,更不管座下的驯鹿还有多少承受力,他完全把愤怒变成了提心吊胆——不能让他们再往前走啦,那样的话,可真是前途未卜。他们走不出魔谷,就永远也找不到猎乡。他顾不了更多了,提起缰绳,沿那条蹄印的小溪去寻找蹄印的源头。

十一

倒霉,如果不是昨天的那场暴风雪,马克西姆完全可以顺着蹄印找到拉吉米的两只驯鹿。可眼下,几天前的印记被暴风雪埋住了,他判断不出来两只该死的家伙是被狼群冲散了,还是信游到了山谷里的什么地方。马克西姆只好凭直觉在山谷里转绕,有一次,他还不自觉地重复进了同一个山谷。

太阳暖融融的,连绵的大山静静地巍然耸立着。马克西姆的处境很坏。开始,他还能跳下驯鹿背在雪地上跟着它跑一阵,可一会儿他的步子就慢下来——肚子里没食儿,身子软绵绵的。

自从早晨五只狍子从他的枪口下逃掉了以后,一路上他再也没有遇见别的什么动物。

他在那些山谷中间转绕着。他相信,拉吉米那两只该死的家伙一定藏在山谷里。如果是夏天,他会笼起烟,那两只可爱又可恨的家伙一定会寻着青烟向自己跑来。或者,他会跑到一个山冈上,拼命地摇晃着拴在皮盐袋上的鹿蹄壳——驯鹿最得意舔盐的,它们听到鹿蹄壳声,也会自己跑回来。可是冬天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顺着足迹去寻找,而眼下,暴风雪把一切都淹没了。

太阳又在西斜。当疲劳、饥饿、寒冷即将把马克西姆吞噬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对面林子边的桦树条子里,影影绰绰有东西在晃动。

他跳下驯鹿背,把枪杆搭在鞍鞯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桦树丛中那团灰色的东西。也许是一只梅花鹿吧,他想。对于筋疲力尽的马克西姆来说,他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心脏在桦皮碗一样大小的空间里跳动。他没有更多的精力去辨别对面树丛里到底是什么动物。他只想扣动扳机,让对面的动物倒在他的枪口下。饥饿折磨得他虚弱到了极致,骑在驯鹿背上,他产生了好几次幻觉。现在,他似乎又看到了已经煮熟了的肉块儿——肉丝粗壮,热气腾腾的,用不着刀子,肉块煮得火候真不错。又好像是熏烤的,带着一股糊巴巴的肉香……马克西姆醒过神儿,他这才看到

对面的桦树丛中不是一只动物,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只在晃动。

疑惑间,他的坐骑突然挣脱了缰绳,向对面的桦树丛快步而去。它扬着头“呦——呦——”地叫个不停。对面桦树丛里也传来了同样的鸣叫声。好险!他枪口对着的哪儿是什么猎物,那不是拉吉米的两头驯鹿吗?天哪!马克西姆的心鼓咚咚擂响了,不知从哪儿涌来了一股神力,他撒开两条长腿,紧随他的坐骑向桦树丛中的驯鹿跑去……

落日的余晖温柔地抚摩着整个山谷。马克西姆浑身披着霞光把两头驯鹿用皮绳和自己的坐骑拴在一起。

“嘿,该死的混蛋!嘿,拉吉米!”他挥舞着拳头在两只驯鹿身上猛砸。

“我该剥了你们的皮。嘿嘿!”他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不是你们,我马克西姆也会躺在撮罗子里喝酒、吃肉、睡大觉!”马克西姆仿佛要把满腔的愤恨都撒在两只驯鹿身上。可是,马克西姆的力气太小了,任他的拳头怎样砸,两只驯鹿只是微微地挪一挪蹄儿。

激动过后,他血液的小溪开始融化,额头和脊梁上还感觉到了湿润。

现在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揣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现在他要抓紧时间带着拉吉米的驯鹿回到猎乡去。

暮色苍茫。寒冷继续袭击着鞍鞯上的马克西姆,他的牙齿咬在一起还禁不住咯咯作晌,脊梁上重新结了一层冰。他无法坐在鞍鞯上了。他必须得点燃一堆篝火,歇息一下,暖暖身子。他跳下驯鹿背,弄开一片积雪,拽一把干草,找到了一些干柴棒,他开始去怀里摸火柴。冰凉而麻木的手从怀里摸出一盒火柴——他的手已经冻僵了,手指说什么也捏不住火柴棍儿。试了几次,火柴杆儿都掉进了雪地里。想办法,他屏住一口气,用牙齿咬住几根火柴棍儿在磷片上一蹭,蓝色的火苗一闪,一股白烟钻进他的鼻孔,他忍不住,一张嘴,火柴棍儿掉进了雪地里。喘息过后,他准备好了一小堆干草,又叼住几根火柴棍,重新再来。这次火苗很大,他抓起一把干草凑到火苗上,干草燃了起来,他也闻到了胡茬子的焦毛味儿。他把手中点燃的干草慢慢放到干柴的下面。干草燃烧的速度很快,火苗窜进干柴棒的空隙,有几块木棒上卷起的桦皮,沾上了几颗火星,往上翘了翘,并没有点燃。干草很快就燃尽了,红红的草灰丝马上就变成了漆黑一团,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火柴用尽了。

马克西姆想捡起那些掉在雪地里的火柴棍,可是,他的手已经不听他的指挥了。他急得不知所措,眼泪就挂在他的眼角里——马克西姆,多么愚蠢啊,为了和拉吉米怄气,冻死在山上,值吗?此时此刻的马克西姆绝望到了极点。这一刹那间,他想了很多。首先,他想起了大玛妮还有她怀里的小家伙。那小家伙真可爱:嫩嫩的小脸蛋,水灵灵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那鼻子和他一样,永远高傲地挺着,就是夜里太爱哭。

大玛妮是一个好女人。

当年,中妮浩和他断绝了往来,跟了拉吉米。没有什么话能够描绘出他当时痛苦的心情。但他像一棵不死的芽葱,经过风霜雨雪,他坚强地挺了过来,他没有就此瘫软下去,被失恋击倒。他的大脑里蹦出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虽然比不上中妮浩,那身材,那脸蛋,那眼睛……但她毕竟是女人,而且对他情有独钟,喜欢找他闲聊,还送过他桦皮盒——他决定去找大玛妮。

“大玛妮!”他跌跌撞撞地来找大玛妮。大玛妮正在收拾皮子,看到憔悴不堪的马克西姆,她放下了手中的活儿。“马克西姆,你怎么啦?你病了吗?”她问。

“我没病,找你有事儿,大玛妮,我找你有事儿。”他来到大玛妮跟前,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让你做我的老婆!”他很干脆。大玛妮的脸一下子像笼着了一堆火,她望着平日少话的马克西姆琢磨着:他是不是喝醉了?不像,他连一点酒味儿都没有。他这是怎么啦?

迫不及待的马克西姆盯着大玛妮,看到她霞光一样的脸庞,他觉得大玛妮真的比中妮浩漂亮,比她漂亮十倍!

“大玛妮,我可是真心的。我不骗你!真的,你问问我这儿。”他拍着起伏的胸膛。

“马克西姆,你要是喝多了,就到撮罗子里睡一会儿。”大玛妮明知道他没喝酒,却故意这么说。

“不!我没喝酒,真的没喝。如果说我不配你的话,大玛妮,你直说。”

大玛妮的脸色严肃起来:“那么,中妮浩呢?”她知道马克西姆恋着中妮浩。

“中妮浩?屁!”他的眼睛瞪得怕人,“别提她,那个女人真恶心,简直又骚又臭!”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好什么好,中妮浩倒在了拉吉米的怀里了!”他悲愤着,痛苦地把视线从大玛妮的脸上移开。

大玛妮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上前,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两个人缠在了一起。

有一天,他们双双来到中妮浩家的撮罗子前,当着中妮浩的面,他故意在大玛妮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他看见中妮浩一闪就钻进了撮罗子。那一刻,他是多么扬眉吐气啊——怎么样中妮浩?没有你,我马克西姆照样可以找到女人!

马克西姆回忆着往事,心里又隐隐约约涌来了一股酸涩。他长吁一口气,他后悔为什么进山时没听大玛妮的话。

“你替拉吉米找什么驯鹿?他坐在撮罗子里吃肉、喝酒,你一个人顶着冒烟雪进山,多蠢!”大玛妮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来。一点不错,要是在家,他也会坐在撮罗子里,吃肉喝酒,享受温馨与快活。这么一想,他眼前真的就燃起了一堆篝火,炭火里熏烤着肉块儿,他伸手去拿那些肉块儿,手却触到了刚才燃过的草灰里——幻觉,多么无情的幻觉啊!他自嘲地咧咧嘴。

不能再拖延了,这样下去,不被饿死也会冻死。他爬起来,向自己的坐骑走去……

十二

中妮浩始终跟在马克西姆的后面,她坚信,她一定能找到他。马克西姆在山谷里踅来踅去,从一个山谷拐进了另一个山谷。她很奇怪:这样没有目地转来转去,偌大的山谷,怎么转得过来呀?再说,魔谷里狼群出没无常,两只该死的驯鹿会不会被撕成了碎片也很难说,这马克西姆真是倔强啊!

太阳偏西的时候,她仍然没有追上马克西姆。她的后背凉飕飕的,插在皮靴里的两只脚像有一只獾猪在啃咬,麻酥酥的。她翻身下了驯鹿背,在雪地里点起了一堆篝火——她的肚子又需要食物了,身上也得烤一烤。她打开拴在鞍鞯上的兜袋,从里面拽出一只松鸡扔进火堆里。那是她在一片松树林子边儿打到的。

一天的颠簸,浑身像散了架子。她脱下靴子,把双脚伸向火堆,火堆烤着皮靴筒子,里面一股一股的白汽飘出来。驯鹿驮着她跑了这么长时间,马克西姆的踪印弄得她迷迷糊糊的。

马克西姆能不能走出魔谷是一回事儿,现在她自己能不能安全回到猎乡也是一个未知数了。真可怕!她往火堆里扔着树条子,火苗儿蹿起来,树皮灰带着火星儿在空气中升腾。透过火堆,她的目光无意间在一片开阔的雪地里发现了一团黑影。她的心里一紧——黑熊!这玩意暴躁、凶狠,是驯鹿的天敌。她拎起枪,对准那团黑影,但她绷紧的神经马上就松弛下来:冬日的黑熊不早就蹲仓了吗?那绝对是一团黑影。但仔细分辨,那团黑影幽灵似

的慢慢在向火堆靠近。她警惕地又把枪管对准了那团黑影。近了,黑影由一个变成了三个,她更加紧张地握着枪柄,几乎就要扣动扳机。篝火映着她的脸,由于紧张,她的脸几乎扭歪了,紧张得汗水也从额头上流了下来。她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三个黑影。透过火苗儿,她发现在三个黑影旁边的雪地里,还有一个紧贴雪地蠕动的影子。狼!那家伙闯进驯鹿群的时候就是这样:偷偷地贴在地上向前爬动,到了火候就猛扑上去,又撕又咬,施展威风。她移动了一下枪管,把枪口对准那个小黑影,她屏息静听,仔细观察着。她很担心,这可不是几只兔子或者成帮结队的松鸡,要是几只饿狼,它们一起扑上来,她就会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她一直盯着那几个黑影,它们蠕动的速度很慢。她心里正纳闷,突然,“呦——”的一声鹿鸣从黑影那儿传来。中妮浩一愣:“驯鹿!是马克西姆?”她感到格外吃惊。

“呦——”中妮浩的坐骑从身后的桦树林子里回应了一声。

中妮浩爬起来,天哪,果然是三头驯鹿。那个小影子是马克西姆。中妮浩激动过后又一阵后怕:多悬!亏了枪管里的子弹没跑出来……

正当马克西姆感到绝望的时候,他发现山谷拐弯的地方有一堆燃起的篝火。他还以为是错觉,扶着驯鹿站起来:那真是一堆篝火。是谁在这空旷的山谷里点燃篝火呢?快别管这些,他把皮绳套在自己的胳膊上,牵起驯鹿,向着火堆,向着光明,向着生存,前进!

离火堆越来越近了。透过橘红的火苗,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中妮浩?她来这里干什么?火苗儿跳动着,照亮了那张熟悉的脸庞。是她,是中妮浩。现在他的脑子里很单纯,“中妮浩!是我,马克西姆!”他向火堆旁的中妮浩挥了挥手。篝火燃得正旺,火苗蹿起来猎猎作响。中妮浩隔着火堆一动不动呆在那儿。“中妮浩,是我,马克西姆!”他又挥了挥僵硬的手臂。中妮浩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有点愤怒,嘿,该死的娘们儿!他只好牵着驯鹿继续向火堆蹒跚……

“马克西姆,真的是你?”中妮浩惊喜地看着雪地里的马克西姆和驯鹿,“你让我找得好苦。”马克西姆不假思索,气哼哼地说:“找我?中妮浩,你当我是几岁的孩子吗?”他的声音低弱无力。

中妮浩跑过去,接过马克西姆手中的缰绳,“你怎么弄成了这样?快到火堆旁边来!”

马克西姆的身子已经处于虚脱状态了。当中妮浩接过他手中缰绳的时候,他的眼前一黑,身子一下子砸在了中妮浩的怀里。

醒来,他已经躺在了火堆的旁边。他不知道中妮浩是怎么把他弄到火堆旁边来的,反正他麻木的双脚已经在中妮浩的怀里了。此时,她正在用雪搓他的手。马克西姆觉得双手扎满了针,钻心地疼。

“中妮浩,你慢点。”他有气无力地嘟囔了一句,一伸脚,两脚被软绵绵的墙挡住了。

“亏你还是个猎人,你干吗冻成这样啊?”

“你——中妮浩,别烦我!能不能先给我弄点吃的?我肚子可是瘪瘪的。”

“吃的?现在到哪儿去找吃的东西?”

中妮浩抬头看看天空。天幕上,无数颗蓝汪汪的宝石还镶嵌在天穹里。夜正深沉。

“马克西姆,我身边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忍耐一下,天亮,我一定给你弄点东西吃。”她有点后悔,知道这样,白天她就会多打几只松鸡。

“等到天亮?中妮浩,天亮我恐怕就要完蛋了!”马克西姆的声音很虚弱。

“别担心,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挨饿的,放心好了。我先给你弄点雪水喝。”中妮浩望着火堆,要是有个吊锅儿该有多好啊!至少可以烧点开水。她思索着,抓起一把雪放到嘴里。雪粒沾在口腔上,冰凉冰凉的,半天才开始融化。她解开皮衣扣子,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再把自己的唇贴在马克西姆冰凉的嘴唇上,然后把雪水吐到他的嘴里。

马克西姆吮吸着雪水,他一点力气也没有,浑身瘫软得像一摊泥。中妮浩的雪水小溪似的顺着他的喉管流进他的肚子里。他的眼角一阵潮热,以往对中妮浩的反感和愤怒就像这含在嘴里的白雪一样,转瞬间就融化得一干二净。

“中妮浩,说实话,你来这里干什么?”马克西姆咽着雪水。

“真的,我来找你。跟了你两天了。”她说。

“找我?”马克西姆的脸颊在中妮浩的胸口上蹭了蹭。透过她那丰满的胸脯,他听到了她的心音:宛如小鹿驰过苔径所发出的蹄响。

孩提时代培育起来的友情啊,伴着多少流水的时光曾经淡漠了,然而,淡漠的心一经重游情谊的海洋,它们就会加倍地为当年的友谊歌唱!中妮浩送给他的肚子里的雪水又从他的眼睛里流淌出来——他哭了。

中妮浩感觉到了胸口的湿润,那是马克西姆流出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胸脯。她的心底也涌来了一股酸涩。

“马克西姆!”

“中妮浩!”

两个人相拥得紧紧的。以往的隔阂、误会、愤怒、嫉恨都顺着他们的泪水漂走了。

星星依然满天。

“好点了吗?”

“从出来,到现在,我一直在寻找那两个混蛋,没吃没喝的,真饿。”

“你手中的枪杆是烧火棍吗?你干吗不打一只松鸡什么的来填饱肚子?”

“你说对了,我那杆枪真的成了烧火棍。枪栓击不开炮子。倒霉透了!”

中妮浩的目光从马克西姆痛苦的脸上移到了燃烧的火堆,玫瑰色的火苗映着她的脸庞,使她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她严肃的脸上带着坚强的气息。

“原来是这样。马克西姆,有了!”她松开手。

“你指什么?是吃的吗?”马克西姆挺起身子。

“我去弄点驯鹿肉来。”她说着,从雪地上爬起来,拎起靠在树棵子上的枪,“放倒一头驯鹿不什么都有了?”她果断地甩开步子。

“这怎么行,中妮浩!”马克西姆伸手拉她,没抓住,身子又倾斜下去。“这绝对不行!我顶风冒雪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到它们——你想把我毁了吗?”

“不!”中妮浩扶住马克西姆,“拉吉米太自私,是他对不住你!”中妮浩又倔强地转过身。

马克西姆疯了一样爬起来:“你回来!中妮浩,所有的驯鹿都是我们猎乡的,谁都不能打!”

“错了,我们家的驯鹿,我自个儿说了算,不会出错!”中妮浩固执地向朦胧的桦树林子走去。

“小娘们儿,站住!”附近的雪地里突然传来一声豹子似的怒吼。

中妮浩和马克西姆都被惊呆了。

来人正是拉吉米。他也是寻着那堆篝火来到这里的,并且一直埋伏在雪地里。中妮浩和马克西姆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当他看到马克西姆躺在中妮浩怀里的时候,他的肺都要气炸了。他几次举起枪,但寻思过后,他又冷静下来,把枪放下了。他没有惊动他们,想看个究竟。他妈的,等他们黏糊到一起的时候再动手。当中妮浩疯了一样爬起来要打驯鹿的时候,他急了。好哇,马克西姆在猎乡算个什么东西,配得上吃驯鹿肉吗?他不能再观望了,怒火让他一下子从雪地里冒了出来。

“拉吉米……”中妮浩转回身,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雪地里的拉吉米。

“对,是我。没想到吧?”

马克西姆也被突然出现的拉吉米惊呆了,但他马上就缓过神儿来,“中妮浩,你快回

来。”他的声音很微弱,一点男子汉的气魄都没有。

“马克西姆!既然旧情没断的话,让我们面对面地放几枪,做个了断怎么样?”拉吉米咆哮着,向火堆走过来。

拉吉米的叫嚣,把马克西姆的自尊心挑逗起来,他一把夺过中妮浩手中的枪。

“听着!拉吉米,”他紧咬牙根,“你的两只该死的家伙就在桦树林子里,算它们运气好,没有被狼群撕碎了。至于你的娘们儿,我只是和她闲聊了几句,因为她救了我的命,就这些,明白了吧?”马克西姆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稳稳当当地站在雪地里,冲拉吉米喊叫着。“要动真格的吗?我看不值得!”

“什么?真他妈不知道羞耻!搂着别人的女人在雪窝子里做着春梦,滋味不错吧?至于我的驯鹿嘛,你找到了它们,就应该送到我的鹿群里才对劲儿。哈,那个小娘们儿嘛,我倒希望你给她弄出一个犊儿来,就怕你没本事!别害怕,举枪吧!要是你的子弹先打中我,嘿,什么都归你。来吧!”

“想好了拉吉米!想动真格的吗?我手里的玩意儿也是真家伙,它照样不认人!”

“拉吉米,你疯了啊!你怎么能这样?”中妮浩迎着拉吉米的枪口走过去。

“站住!小娘们儿,滚一边去。不然,我的枪子儿可不长眼睛……”

“躲开!中妮浩,你躲开!”马克西姆也愤怒地叫喊起来。

中妮浩雪雕一样站在了马克西姆和拉吉米的中间,她的胸前和后背都是枪口。她知道两个人的对立是由她引起的,两个人真的动了家伙,那就让她先倒下而终结吧!满腔的愤怒和委屈让她的两眼溢满了泪水,她昂首挺胸、凛然无畏地迎着拉吉米的枪口而去。她知道身后的马克西姆绝对不会向她开枪的,绝对不会……

“中妮浩,你他妈滚开!”拉吉米咆哮着。

“开火吧,先把我打倒!”坚定的中妮浩和拉吉米近在咫尺,她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挂在拉吉米胡子上的霜花。

“砰——”一声清脆的枪声震慑了整个山谷。

“嘿,真他妈倒霉!”狰狞的拉吉米冲天空放了一枪,然后抱起枪,打量着完全陌生的中妮浩,突然抬起手,在中妮浩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声音真响亮,连隔着火堆的马克西姆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要脸的东西,跟我回去!”拉吉米抓小鸡一样,一把揪住中妮浩的衣领,扬起手臂就把她甩到了驯鹿的背上,随后自己也跳了上去,头也没回地扔给马克西姆一句话:“今天算你运气,回去咱们再算账!”说着勒过缰绳,一溜烟似的翻过了雪白的山冈。

十三

中妮浩的挣扎是徒劳的,拉吉米的两只大手像两把钳子,死死卡住了她。她被按在驯鹿背上,随着驯鹿的奔跑,她肚子里正在翻江倒海,昏昏沉沉中,一股苦涩的东西从她的嘴里倾泻出来。

拐过几个山脚,拉吉米终于勒住缰绳。他跳下鞍鞯,把中妮浩抱下驯鹿背。中妮浩的浑身麻木得不能动弹。拉吉米抱着她。“怎么样,很舒服吧?来,轻松一下。”他在中妮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宝贝,你知道,我惦记你呢!我给你点着一堆火。”他把她轻轻放在雪地上。

中妮浩坐在火堆旁,好长时间才恢复了知觉。

“拉吉米,你真混蛋!你到底要干吗?马克西姆为我们寻找驯鹿,自己弄成了那样,可你……”她一巴掌抽打在拉吉米的脖子上。

“你住嘴,那是他自作自受,你少管。”拉吉米没有发火,向后挪挪身子——他正烤着从家里带来的狍子肉。

“亏你还是个猎手,我们猎乡人哪有见死不救的?再说,他毕竟是为咱们找驯鹿。”中妮浩盯着拉吉米,为马克西姆求情。

“换任何一个人,我都会去帮助他,可马克西姆不行,懂吗?他不行!”拉吉米头也不抬固执地说。

“我说拉吉米,这些仅仅是为了我吗?过去我爱过他,可那是过去。你呢?你过去就没有和他好过?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小气了?拉吉米,想想我们小时候,咱们相处得是多么和谐、快乐啊!可现在怎么了?为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就把过去的友情一笔勾销,失掉猎人的真诚和丰采?拉吉米,我嫁给了你,我就是你的,整个儿都是你的!难道你就一点也想不起来马克西姆的好处?我知道你的心是软的、热的。拉吉米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啊?你的良心呢?”中妮浩抽噎着。

火堆里的狍子腿被火苗烤得吱吱响。拉吉米没有吱声。听着中妮浩的话,他想起了压在他心底的从来也不愿意提起的往事……

“马克西姆,我想试试那五十只狼的耳朵。”

“有把握吗?”

“我现在弄到了十二只,是用皮子换的,别说出去!”

那是拉吉米被人们称为真正的猎手以前,猎乡闹狼灾,不少驯鹿群被冲散,有些刚刚出世不久的小驯鹿被狼群撕碎,成了狼肚子里的佳肴。乡里宣布:尽快消除狼害。谁能打死五十只狼——弄到一百个狼耳朵的话,就会获得一支崭新的自动步枪,并给他荣誉和嘉奖。

当时,多少好胜的年轻人开始蠢蠢欲动。拉吉米的心和那些热衷于这件事情的年轻人一样激动。他找到了马克西姆,在他的心目中,马克西姆的枪法比他准得多,只有他帮忙,自己的愿望才能实现。

“我想把那支自动步枪弄到手,你得帮我忙啊。”

“帮忙有什么不可以,就是……一百只耳朵,五十只狼,可不是小数目。”

“只要你答应我,马克西姆,我就有主意,冒点险呗。”拉吉米的心情非常急迫,恨不得立刻拿到那支枪。

“你是说去魔谷里打狼?”马克西姆猜中了拉吉米的主意。

“对!那里有很多狼洞。你敢和我去吗?”拉吉米盯着马克西姆。

“有什么不敢啊?不过,绝对不能告诉大人。”

“放心吧,我也得悄悄地行动。太好了,马克西姆,你真够朋友!我们就这样一言为定。”拉吉米搂住马克西姆的脖子。

临走的时候,他们很会撒谎:当着马克西姆的家人他们说去拉吉米家的驯鹿点儿;当着拉吉米的家人,他们又说去马克西姆家的驯鹿点儿。这样,他们一头扎进了魔谷。一进谷口他们就迷失了方向,好在他们是猎人的儿子,身上不乏骁勇和胆略,韧性和耐力。他们在魔谷里转绕了十六天才回到猎乡。拉吉米的愿望实现了。他不仅凑够了一百只狼耳朵,还多出六个来。

马克西姆回到家就病倒了,一个多月后才从皮褥子上爬起来。

拉吉米真的得到了一把自动步枪。是乡长开大会时,用红布包着递到他手中的。他还得到了一笔奖金。当乡长让他讲话的时侯,他很想把这功劳和荣誉分给马克西姆一份。可是,他瓦灰色的眼珠子看到猎乡的人们正在为自己欢呼,中妮浩也望着自己微笑的时候,他陶醉了。一股自私的潮水一下子涌上了他的脑门儿:马克西姆病倒了,眼下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他的胆子大起来,娓娓动听地讲起了在魔谷里与狼搏斗的壮烈场面。人群沸腾了:

“拉吉米,真正的猎手!”

“了不起的英雄,拉吉米!”

从此,他的名声在猎乡传扬。而马克西姆仍然是往日的马克西姆,人们恭敬的是打狼英雄拉吉米……

拉吉米想着往事,抬起了头。是啊,的确对不住马克西姆。

得到了那杆自动步枪以后,他把奖金分给了马克西姆一半,从此,他就很少和马克西姆见面了。他害怕马克西姆揭出那一百多个狼耳朵的底细。后来,时间长了,马克西姆始终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他暗暗佩服马克西姆是个男子汉,同时,也承认他是个傻瓜。把中妮浩弄到手以后,他更一点顾忌也没有了——他想得到的,都如愿以偿了,要是马克西姆发了疯,他就会说疯话,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他畸形的心理始终还在作怪——从坎毕诺撤点的路上他多喝了点酒,借着酒劲儿他在半路上故意留下了两头标有印记的驯鹿。他知道马克西姆的鹿群就在他后面。要是马克西姆聪明,就把驯鹿乖乖地送回来,要是把两头驯鹿归到他自己的驯鹿群里,那马克西姆可就上了圈套——他是故意在损害马克西姆的声誉。

篝火炙烤着拉吉米,他的心里热咕嘟乱糟糟的,越想越不是滋味。马克西姆可真够朋友,直到现在也没有说出狼耳朵的事情。而且对他抢走中妮浩,马克西姆也一直沉默不语。

拉吉米瓦灰色的眼睛盯着火堆,火苗儿在他的眼睛里跳动着,亮亮的,像两粒枪弹。他顽固、自私、狭隘、虚荣、畸形的冰层开始慢慢融化了——同马克西姆坦荡的胸怀和宽宏大量相比,他自己无非是猎乡一只吱吱叫的石鼠。

“知道吗,他从出来就没有吃到东西,憋着一股劲儿在找我们的驯鹿,是我在雪地里追上他。他被冻坏了,我给他搓了手脚。拉吉米,我们再不去帮助他,马克西姆就完蛋了。”中妮浩仍然眼泪汪汪地盯着拉吉米。

拉吉米站起来,腮帮子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

“走,中妮浩,听你的,咱们去帮助马克西姆!”声音低沉,但坚定、有力。

“真的?拉吉米,你说的是心里话?”出乎意料的中妮浩又喜悦又震惊,她陌生人一样盯着拉吉米,眼睛里一阵潮热,扑上去,搂住拉吉米的脖子。

拉吉米挡开中妮浩的手臂,“还不到亲热的时候。咱们给马克西姆送点狍子肉去!”他转身从火堆里抽出穿在木棍上,烧烤得油汪汪、香喷喷的狍子肉。

两个人匆匆爬上驯鹿背,紧催驯鹿向困在雪原中的马克西姆急驰而去……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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