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美:《诗经·芣苡》的美感获得

2009-03-27 04:34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2期
关键词:诗经

张 强

摘 要:《芣苡》被认为是《诗经》中后人最难摹仿也最难口译的诗篇之一,因而历来的论者都未能对诗篇中的审美意蕴给予充分客观的解读与阐释。本文拟从诗篇的美感获得角度入手,将蕴含在其中的生命之美发掘出来。

关键词:《诗经·芣苡》 生命之美 美感获得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撷之。

这篇《芣苡》被认为是《诗经》中“后人最难摹仿也最难口译的诗篇之一”。全诗以韵分三章,章四句,然而每两句只换一字,实为六章,章两句。这样简单的结构,在清代经学家如姚际恒看来“章法极为奇变”,方玉润更是标榜其“通篇只六字变化,而妇女拾菜情形如诗如画”,甚至“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秀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1],都似乎言过其实。因为这些效果无论如何是无法从“这六字变化”中得来的,其章法更谈不上奇变。所以,袁枚便在《随园诗话》里大加批判,认为《国风》不过是诗的大辂椎轮,抒情结构并未成章成体。他记录了一首戏仿《芣苡》的《剪烛诗》:“点点蜡烛,薄言点之;剪剪蜡烛,薄言剪之。”自注云:“剪,剪去其煤也。”他说:“如此重复言之,有何意味?”[2]袁枚正视了《芣苡》章法上的单薄,但同时抹杀了《芣苡》的美学价值则是错误的。方玉润的想象虽然丰富,但总说不出“情何以移,神何以旷”,何以田家妇女会结伴讴歌,而其情景又何以动人。所以袁枚执着于章法而没有进入审美活动之中,方玉润则陷入其中而不能反观这种审美过程。

那么《芣苡》是如何具有意味而具有了好诗的资格的呢,美感是如何产生,由何物传递的呢。这首先要从芣苡说起。

一、审美注意产生——芣苡

历来学者都指出了芣苡可为一种草药,“宜怀妊”,“专治妇人生难”[3],可惜最终都归结到“后妃之美”,这是他们轻视人类对于繁殖需要的强烈。至闻一多,则以为“采芣苡的习俗,便是性本能的演出,而《芣苡》这首诗便是那种本能的呐喊”,“是母性本能的最赤裸最响亮的呼声”[4]。认识固然新颖和深刻,却难免矫枉过正。仅仅是“生理上的盲目的冲动”,“表现方法是在原始状态中”,“诗中所表现的意识也是极原始的”,那是难以产生美感的。

美感的形成,自有其机制,而芣苡的关键作用并不是以“生命的仁子”像征结子的欲望,而只是一个激发物,真正产生审美效果的是那一连串的动作。因为全诗对芣苡仅限于“采采”的描述,即颜色鲜明的样子[5],没有旁及其生长的节候、环境,甚至其作用(单纯赞美繁殖的《螽斯》则仅用“诜诜”、“薨薨”、“揖揖”来形容螽斯个体的众多,并反复阐明“宜尔子孙”的寓意),却对采摘的节奏、进度不厌其烦。可知真正的审美对象是采摘行为,芣苡的作用只是引起注意。普通心理学告诉我们:注意是心理活动对一定事物的指向和集中。由于主体有了“注意”这种心理功能,才使得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沟通。芣苡引起的注意,使主体进入之中积极活动的心理过程,并选择性地集中到采摘过程上,从而把整个采摘过程带入审美注意的心理阈,建立主客体的审美联系。芣苡能够承担这种作用自然由于其“宜子”的效果赋予采摘以功利性目的。在审美活动中,这种功利性是不可缺少的,尤其是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人的耳目必须对外物有选择地加以接受,否则便不经济而影响生存。可以想象,如果采摘的妇女不是这种简单操作的受益人,那么她们是不会“歌其事”的——或许会谈天说地,家长里短吧。

可以与《芣苡》比较的是另一首诗《采蘩》,这首诗描写了妇女在水边采摘白蒿,参加贵族宗庙祭祖,由于非直接受益人,其感染力明显不如《芣苡》。再与袁枚的那首《剪烛诗》作比较。袁枚以蜡烛作为审美注意引发物,只是基于古典文人狭窄的生活趣味和古典诗词典故,远没有芣苡那种严重而神圣的冲动,是单薄的,其引发的艺术魅力自然大打折扣。方玉润评《芣苡》曰:“羌无故实”,指出其并无典故,恰恰说明了《芣苡》直接表现的是妇女乃至人类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又曰:“一片元音”,正说中了这种需要的朴素与纯洁。

二、审美对象——采撷

任何一个事物,只有首先进入审美情景注意的心理领域,才能构成现实的审美对象;同样道理,只有进入审美情景注意状态的主体,才是真正的审美主体。《芣苡》中审美活动的特点在于审美主体又是审美对象——采摘动作的发出者。随着审美激发物芣苡的越采越多,愉快的心情逐步达到高潮,动作更为协调轻松,审美对象与审美主体互相促进,审美活动进入高潮。此时的采摘并不是一种机械式的节奏,而有了强烈而独特的审美价值。

从生理学角度来看,人体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是孤立的无意识的肢体活动,而是在意识的支配下神经传递、肌肉收缩、关节活动等有机结合的过程。那种有节奏的、反复的动作,和人体生理上的节奏协调一致,使人得到一种简单而纯朴的快感。从人体力学角度看,人体的每一个动作,由开始到结束,都是从紧张到放松的能量转换的过程。人体有节律地活动起来,并在空间与时间上充分展现多姿多采、变化无端的形象,人体的柔韧、弹性、力度、灵活变化等多种潜能得到高度体现,使人的生命潜能得以充分体现。在人体律动的同时,心灵世界也得到自由展开,如思想感情、理想愿望、心境意绪,甚至潜意识活动,人体与心灵之间始终存在着对应关系,产生和谐、自然的审美效果。总之,人体的律动是人类肉体和精神的全部生命的表现,因此成为一种重要审美对象。[6]在《芣苡》中,妇女们边劳动,边欣赏着自己的动作,同伴的动作:“采”,摘下一枝来;“有”,握在手里;“掇”,捡起落在地下的;“捋”,成把成把地捋下来;“袺”,手提衣襟兜起来;“撷”,掖起衣襟满载而归。这些动作节奏明快,富于变化,层层推进,人体的美、对生活的憧憬,都融入到这些动作里。这是劳动旋律的艺术反映,又是生命力的欢歌。

同时,人体律动属于空间范畴,是通过视觉来感受,不同于通过听觉来感受的语言有约定性语义。人体律动的这种不确定性赋予广阔的想象空间,使其比其它艺术形式更具有直观性,更富于艺术魅力。[6]方玉润“平心静气,涵咏此诗”,便听到“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这种“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7],就是动作作为审美对象的丰富魅力所致。而闻一多在充分认识芣苡功用后,“想象的齿轮拨动了”,“抓紧那节奏,然后合上眼睛,揣摩那是一个夏天。芣苡都结子了,满山谷是采芣苡的妇女,满山谷响着歌声。这边人群中有一个新嫁的少妇,正捻那希望的玑珠出神,羞涩忽然潮上她的靥辅。一个巧笑,急忙的把它揣在怀里了,然后她的手只是机械似的替她摘,替她往怀里装,她的喉咙只随着大家的歌声啭着歌声——一片不知名的欣慰,没遮拦的狂欢。不过,那边山地里,你瞧,还有一个佝偻的背影。她许是一个中年的硗确的女性。她在寻求一粒真实的新生的种子,一个祯祥,她在给她的命运寻求救星,因为她急于要取得母的资格以稳固她的妻的地位。在那每一掇一捋之间,她用尽了全副的腕力和精诚。她的歌声也便在那‘掇、‘捋两字上,用力的响应着两个顿挫,仿佛这样便可以帮助她摘来一颗真正灵验的种子。但是疑虑马上又警告她那都是枉然的。她不是又记起已往连年失望的经验了吗?悲哀和恐怖又回来了——失望的悲哀和失依的恐怖。动作,声音,一齐都凝住了。泪珠在她眼里……”[8]丰富的想象,多种哀乐,都依着那一串的动作。那动作在千载之下,把读者的心拨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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