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建成
秦建成家的工程是在黎明时分动工的。报晓的公鸡已叫过两遍,但天地间仍是一片黑暗,整个村庄还在静静地沉睡。村外山林里的野鸡和什么鸟儿,就像睡梦里的孩子,不时发出一两声似醒非醒的呢喃或啼叫。正是一年间昼最长夜最短的时节,北墙上的石英钟还没指到三点,但再抽两棵烟,天就该见亮了。正房里的灯都亮着,灯光从窗口泻出来,在院子里映照出一片明亮。
秦建成的兄弟赶来了,侄儿赶来了,闺女女婿也赶来了。年轻人贪觉,不住地打着哈欠。兄弟却已神清气爽,问:“大哥,救火似的,有啥急事?”
秦建成说:“都抄家伙,把两边园子里的东西都拔了,杖子也撤掉。”
“这是要唱哪出?”
“挖地基,盖房子。”
“盖厢房?两边都盖?”
“两边都盖,一边三间。”
“那正房呢?”
“留着,以后有力量再说。”
“不是说等秋后,扒了四间正房再翻盖吗?”
“我改主意了。”
“家里也就你和我嫂两个人,整那么多的房子干啥?”
“逢年过节的,儿子一家回来,闺女一家也回来,我给他们一家建座房,省得住了一晚就往回跑。我看他们谁敢再喊挤。”
心里吃惊,姑爷就不打哈欠了,嘟哝说:“爸,我和你闺女可从来没嫌挤。园子里的芸豆都挂角了,西红柿也变了色,非要盖,也等收了这一茬吧?”
“少废话。怕挨累,回家去睡懒觉,等天亮我另雇人。”
姑爷上前去拔园子里的秧棵,不敢再说话了。
侄子却又有话:“大伯,毁园子不比种园子,也就撒个欢儿的工夫。可砖呢?石头水泥沙子呢?你让我们垒大腿起地基呀?”
“东西马上就到,误不了你的。快动手吧。”
村街上果然就响起了汽车声,轰轰的,从远而近,直奔秦家而来。全村的狗都加入了多声部大合唱,乱哄哄地闹起一片喧腾。
2 刘大杰
刘大杰是秦建成的亲家,上河湾村的一个人精儿,家里后院养着百多只狐狸,手里还有一套泥瓦上的功夫。天亮前的那一阵狗叫,他醒了,怕的是有歹人惦上了后院的狐狸。这个季节的毛皮虽不值钱,但一过了小雪,银狐蓝狐身上长满了绒,一只就可过千,特别是那两只种狐,去年就有人给下了一万二。刘大杰从门后摸起镐把,串到后院去。家里的那只狼狗仍在汪汪地叫,刘大杰拍了拍它的脑袋,它就在主人身边卧下身子,不叫了,两只耳朵却还机警地耸立着,喉咙里滚动着令人恐怖的低沉警告。
刘大杰吃过早饭,才知亲家连夜在盖房。他奔了去,见地基已有了模样,秦建成正在基石上抹水泥找平。刘大杰说,亲家,这可别怪我挑小理儿啦,是信不着兄弟还是怕兄弟找你要酒喝?秦建成赔笑说,哪里话,我不过是盖几间厢房,知你忙,杀鸡我哪敢动你宰牛刀。刘大杰问,正房就不翻盖啦?秦建成说,我寻思来寻思去,正房还能将就,不如先盖几间厢房。这两年,我看城里人爱来水边玩,别人能挣农家乐的票子,咱为啥不挣?有了这几间厢房,我也能接待客人了。刘大杰说,万事开头难,手头上紧了,说话。秦建成说,还跑了你啦?你是我手里的大小王,不到关键时刻,这张王牌不能动,有小二就先使使他们吧。刘大杰说,帮不上忙,就不添乱了,我还得去给我那帮狐狸找找食呢。秦建成说,那是,你是狐狸头儿嘛。刘大杰笑,你才狐狸头儿呢,谁鬼还鬼得过你?秦建成说,那对,我鬼。满村子你随便找谁当评委,看看谁是鬼一号?
刘大杰的外号就叫鬼一号。两人哈哈一笑,散了。
刘大杰没去为狐狸买饲料,而是直接奔了县城找闺女。他不信亲家半夜三更突然盖房是为了农家乐。上河湾村原来是在半山上,二十多年前,市里在下游建起一道大坝,水势一天天地涨起来,上河湾村就成了濒水的村庄了。一面靠山,一面临水,开春的时候,梨花如海,波起潮涌,满山遍野,正是城里人旅游度假的好去处。秦建成真要想吃农家乐这碗饭,哪会等到今天?城里人挑剔大着呢,看着你家正房都堆堆水水难经风雨的样子,能住到你家厢房来?而且,亲家说话的那神色也不对,两个眼珠子东躲西闪的,显然肚里另有猫腻。当初,为翻盖正房的事,秦建成不知找自己磨叨了多少回,又是格局又是用料的,这回咋就抽冷子拿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馊主意?这里面没有咕咕鸟(方言:不对人言的鬼主意)才是怪事呢。
刘大杰的女儿叫刘慧,在县里的一家小学校当老师。刘大杰进了学校,在教学楼走廊里晃了一下,还故意扒窗往教室里看了看,知道女儿已注意到他了,便踅到操场边坐在一棵槐树下,吧嗒吧嗒抽起了老旱烟。有老师见到他,说刘老师正在上课,请大叔去办公室喝杯茶。刘大杰忙摆手,说这儿凉快,不打扰了。老师又说你的闺女女婿在县政府,怎么不去他那里坐一坐?刘大杰笑说,就我这身打扮,还不让人家以为我是上访的呀?轰苍蝇似的往外轰,不值,不值。说得老师也笑,由着他坐在树下悠然自在。
下课铃响,刘慧跑出来,把家里的房门钥匙往父亲手里塞,说下一节还是我的课,你先自己回家歇着吧。刘大杰说,我只几句话,说完就回去。你老公公家在忙着盖房子你知道不知道?刘慧说,不是早商量过的吗,我和秦博赞助一万元,别的就不管了。刘大杰说,问题是他们现在就动手干上了,也不等秋后,而且盖的是厢房,一盖就是六间,根本不是原来打算的翻盖正房。刘慧说,管他什么时候盖,就是盖厕所,我也不操那份闲心。刘大杰摇着脑袋说,这里有磨磨儿,你得帮爸打听打听。刘慧说,秦博也喊你爸呢,你怎么不直接去问他?刘大杰说,他喊不喊我爸当个什么事,咋说他也是姑爷子。遇上正经事,还得亲闺女。
上课的铃声响了,孩子们归圈的羊儿似的往教学楼里跑,刘慧也急了,说好好好,我给你打听还不行吗?刘大杰又叮嘱一句,可别胡同赶猪,直来直去的,要想法绕着来,千万别说是我让你打听的,懂了没?
3 刘慧
为了这绕着来,刘慧就动了心思。傍晚下班,刘慧进了家门,不进厨房,却躺在床上翻起《红楼梦》来。过了一刻,丈夫秦博也回来了,见厨房里冷清,问为啥不做饭。刘慧说我不饿。秦博说,你不饿我还饿呢。刘慧说,谁饿谁去做,我又没拦着你。
秦博冷下了脸:“什么意思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想过啦?”
刘慧以眼还眼,摔了书:“是谁不想过?先说说你是什么意思?昨天夜里,你骑着摩托跑出去,直到天快亮才回来,你到底是去干什么了?”
秦博怔了一下,气就短了,嗫嚅着说:“早上不跟你说了嘛,我们办公室的焦主任张罗打麻将,三缺一,就约我去凑个手。”
刘慧问:“除了焦主任,那两位是谁?”
秦博说:“一个是人事局的小黄,一个是方岭乡的大齐,他们都活动着想往政府办调呢,联络联络感情呗。”
刘慧哼了一声,抓起床头的电话就按键子。秦博急去拦阻,问给谁打。刘慧冷笑说:“我问问你们焦主任,认证无误,本姑奶奶这就下厨,服服帖帖地侍候你秦大官人。如若不然,可别怪刘家的排风翻脸不认人!”
秦博按住电话不让打:“你往后还想不想让我在县政府做人啦?多少人想巴结焦主任还排不上号呢。你这一闹,我还狗屁的秦大官人,只怕往后连秦小听差都当不稳当。求求夫人,往后再有这种事,我尽量往外推,一心在家陪夫人行不?”
刘慧脸上挤出了几分笑模样,说:“请官人放心,我刘慧再愚再蠢也不能学了大观园里的傻大姐,总得先给自家的先生丢条后路是不?我只跟焦主任唠唠嗑,叙叙家常,说说你们昨晚的输赢,保证让他什么也听不出来。”
刘志威大声答:“你看嘛,新盖房的户主们基本都来了。”
那就是十几户,不会超过二十户。于东子迅速在心里算过这笔账,一户按一百米计算,那就是八万元,二八一十六,一二百万对动辄千万的省级税务部门来说,不是什么太了不得的大事,培训中心的首期基建预算过亿呢。这种事拖不得,夜长梦多,必须快刀斩乱麻,越早越利索。于东子大声对众人说:“那就截止到今天,凡是已压了屋顶有门有窗的,都算面积。”
村民闻言,已有人转身欲往外撤,刘大杰又追了一句:“领导说话,可得算数!”
于东子为自己如此迅捷地化解了矛盾,心里已生出一些兴奋,立刻回应道:“我叫于东子,是培训中心基建指挥部总指挥,我代表指挥部讲话,自然算数。”
刘志威说:“于总指挥说话办事,嘁里咔嚓,让我们老百姓心里踏实,也着实佩服。但私凭文书官凭印,是不是您这就把这两句话写下来,你们几位领导大笔一挥,都签上字,也省了村民们日后跟我们这些小虮子官犯叽叽啦。”
于东子吩咐秘书:“也好,你把我刚才说过的话写下来,我和岳县长签字。”
秘书伏在桌上,用文字复制领导的承诺和决定。刘大杰捅了捅刘志威腰眼,又挤了挤眼睛,说大官人,管他是虮子还是臭虫,是领导就比咱草民英明,我代表广大村民谢你啦。刘志威使劲攥了攥刘大杰的手,示意他缄口,不可再往下说。岳栋也碰了碰于东子,小声提醒,是不是还是以正式文件为准,别急吧?于东子却高声亮嗓地说,划定时限,免起纷争,这事不可再拖。正式文件一定要把这个内容增加进去。岳栋淡淡一笑,不好再说什么了。
于东子笔走龙蛇后,又请岳栋签字。岳栋往后退,说这是你们省领导机关的项目,我的职责是尽最大能力保证领导意图的落实,就不要滥竽充数了吧。于东子也不勉强,将签过字的文书送到了刘志威的手上。
在回县城的路上,岳栋放小轿车空跑,自己却坐进了于东子的车子。岳栋思忖再三,才喃喃自语似的说:“古来有句俗话,虽不好听,却不可不防。穷山恶水出刁民,老百姓的事,不好整呀!”
于东子哈哈一笑,说:“县太爷有什么指示就明说,别绕。”
岳栋说:“留下白纸黑字,又签下了您的大名,就受制于人啦。”
于东子说:“制约是双方面的,制约了我们,也制约了村民,没啥子不妥嘛。”
岳栋不无忧虑地说:“谁知道从现在起,上河湾村都会发生些什么事呀?”
于东子扫了岳栋一眼,掏出手机,打出去,命令基建办公室立即调集足够力量,明早八点前必须赶到上河湾村,挨家挨户测量核定住房面积,一分一秒不许拖缓。
于东子心里有底。省国税局党组为了选派这个基建总指挥,可是费了好大心思的。最后认准他,主要是看他是外乡人,夫人也来自江南,两人出了大学校门就在机关工作,在本地可谓无亲无故一无枝蔓。眼下搞基建这一块,最忌讳也最容易沾惹嫌疑的可能就是亲亲友友裙带关系啦。于东子给自己这次独掌乾坤定下了执政准则,两眼一抹黑,两袖甩清风,何惧他地转星移!
8 宋二急
宋二急接到电话时候,正在县中心医院大墙外的铺子里给顾客称水果,他一手提秤,一手捂着秤盘上的橙子不让滚下来,右肩胛往上端,右脸庞往下压,便正好把手机夹在耳间。顾客是位中年女士,看他这个样子很生气,说你过一会儿再打电话行不行?我还急着看病人呢。宋二急说,你挑你的,我又没耽误你的事。女士一拂袖,走了,说又不是只你一家水果店,你打电话吧。宋二急扔下秤,歪着脑袋去扯女士的袖子,说你玩我呀?女士冷眼斜了一下宋二急的手,说你再不松开,我可要喊警察啦。宋二急吓得一激灵,眼看着女士拧着两瓣圆屁股,喀噔喀噔踩着高跟鞋,走进了另一家水果店。宋二急气得在嗓子眼里骂了一句跟女人屁股有关的恶狠话,又冲手机里的媳妇发急歪,说你等着咽气呀?非得在这时候打电话,白耽误了一笔好生意!
宋二急大号宋二极,是他老爹宋元奎给起的。宋二极在家里并不行二,在他这辈儿上,只哥儿一个。二极取自道家学说上的太极八卦,为这事,宋元奎没少费唇舌给乡亲们解释,说你们看没看过南韩国旗上的八卦图?两条鱼,一黑一白,一阴一阳,大小比例完全相等。这天地间的事呀,只有阴阳和谐,均衡发展,才能共存共荣。可这宋二极偏在性格上就不肯和谐,不管大事小情,都是一个急。比如刚才称水果这一幕,就是典型例证。你晚接一两分钟电话行不行?你等顾客离去再把电话打回去行不行?可他偏要火烧火燎,一分一秒也不肯等。
媳妇不计较他的急歪,说你再好的生意也不过仨瓜俩枣的小利,赶快回家来吧,家里等着你一笔就三万五万地挣呢。宋二急以为媳妇在拿他寻开心,又想起刚才那只已到了手又飞走的鸭子,恨恨地骂了一句,没工夫跟你扯犊子,就把手机挂了。瞬息,媳妇又把电话打过来,这回就从省城来村建中心说起,总指挥白纸黑字唾沫落地成钉,已应下架了屋顶安了门窗的都算补偿面积,满村人都毛棱起来炸了锅。宋二急这回可真急了,收了电话,忙着扯下店铺的卷帘门,骑上摩托就往村里赶,恨不得摩托的两个轮子变成哪吒的风火轮。
宋二急没等进村,就感觉到了不一样。上河湾村上空一片尘土弥漫灰灰蒙蒙,各种型号的载重汽车轰隆隆地向着同一个方向挺进,同时挺进的还有拖拉机、客货两用车、跑短途运输和拉散客的蹦蹦车,车上挤得满登登,看样子多是泥瓦匠,都是奔着上河湾村这个大战场去的。进村路口的那道沟壕早已被人填平了,村里建的那条柏油路哪里还有个景观路的样子,被载重车碾压得凹凹凸凸波浪起伏。哪家院里门外都堆着砖瓦水泥和沙子,哪家院里都有人影在忙碌,整个村庄就是一个大工地,完全彻底地只争朝夕。上河湾村的人们心里都清楚,老天爷派来的特使于总指挥给予他们的时间只有一个朝,再加一个夕。
宋二急骑着摩托冲进家门的时候,媳妇已将院里的豆角、茄子、黄瓜都拔光了,五岁的小闺女坐在秧堆前帮妈妈往下揪摘小茄包小黄瓜。宋二急急慌慌地问,咋没叫来几个工夫?媳妇说,让我老娘们去大街上往家里拽老爷们呀?我脸皮可没那么厚!宋二急又问,没抓紧把砖石水泥买进来?媳妇说,进村时你没见?建材公司的砖瓦车、水泥车、沙子车就停在村口呢,只要交了钱,立马给你往家门口送。还有卖旧门窗的,都是城里搞动迁拆旧房子时扒下来的,老便宜了,三四十块就可买扇门,二十块钱就能买扇窗。宋二急说,那就买呀!媳妇说,钱呢?你没带回来?
这就一脚踢在裆间,直击要害了。宋二急也不是手无分文,可钱在县城里盘了间小门市房,店铺里又压着那些时鲜水果,一时急用,远水哪能解得近渴?宋二急急吼吼地喊,把你手里的票子都拿出来!媳妇说,拿出来也就一两千,盖间茅房兴许够。宋二急躁狗一般在院里转,抬脚踢向堆在房门前的秧棵,正巧把一个小茄包踢飞了,小茄包直打到闺女的脑门上,孩子哇地哭起来。媳妇急去哄孩子,气得对宋二急吼,你疯啦!这要伤了孩子眼睛可怎么好?闺女哭着喊,我不在家了,我要去爷爷家!一句话提醒了宋二急,再问,老爷子那边动没动手?媳妇仍是气恨,恶狠狠地喊,不知道,我没工夫替你看着别人家!
宋二急撒丫子就往门外跑。宋二急家的房子是结婚时盖的,另外申请的房基地,在村西头,还半新着。老爹宋元奎住的是老房子,在村心,也早在攒钱准备翻盖。宋二急冲进老爹家的院子,心里先是一喜,院子里平静如昔,菜圃里枝繁叶茂,看来老爹是不想赶这个急了。再冲进屋内,只见地心香案上,放着厚厚一摞黄裱纸,黄裱纸上压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那是准备宰杀公鸡用的。可此时,争分夺秒的人们哪还顾得求符念咒,什么祈祷也没有不抓即逝的大把票子来得实惠。宋元奎此刻没闲着,正盘腿坐在炕心跟两位村民计较着借贷的事情。宋元奎的开价是月息一毛五,而且必须是上打租。也就是说,如果借一万,一个月的利息就是一千五百元,而且,这一千五马上兑付,借家拿到手的只能是八千五百元钱。这是典型的高利贷。两位借家对利息已经认了,现在他们计较的是上打租还是下打租。借家坚持眼下正是急等着用钱的时候,顶多也就一个月,只要指挥部按面积把款补偿到手,他们就连本带利,一次结清。但宋元奎不点头,宋元奎说那你们就再到别人家去问问,看看可有下打租的没有?你们要再这么磨唧,我的利可就要涨到两毛啦!
宋二急怕老爹把生意谈下来,急着把两个人往外推,说你们快去想别的办法吧,我爹的钱不往外借啦,高低都不借,我也正等着用钱,我包圆儿(方言,全部包揽)啦。
两个人很不情愿地悻悻离去。宋元奎恨恨地骂道:“你个浑犊子,敢搅我的好事!”
宋二急说:“爹,你先把手里的钱都借我,等我把盖房子的事张罗起来,你愿咋骂咋骂。刨去本钱,赚下的好处咱爷儿俩二一添作五,对半扒。”
宋元奎说:“我稀罕你的对半扒!你想扒我的棺材本呀?你要是真听我的一句话,就赶快骑上摩托再回城里去,铺子里的水果能卖一秤是一秤,就是这房子不能盖,我的钱也一分一厘不能借给你。”
宋二急说:“这就怪了,满村子的人都盖得,为什么偏我盖不得?”
宋元奎往窗外看了一眼,放低了声音说:“你是我亲生的儿子,这话我不跟谁说,也得跟你说。眼下满村子的人都在抽羊角风,胡闹,闹得太离谱,不着调。世上万事,都得讲个阴阳平衡,现在这么闹,还有个狗屁的平衡?这叫阴气太盛,官家的事是阳气,人家哪会那么顺顺当当傻了吧唧地由着你们性子闹?天罡一怒,地煞现形,我看大家盖房子的钱都要打水漂呀!”
宋二急说:“这话你刚才怎么不跟借钱的说?”
宋元奎说:“你个傻狍子!我说了,他们还肯认下高利贷吗?所以不管他们认下多高的利,我都要咬住这上打租。”
宋二急将信将疑,再问:“这话昨天你咋没跟我说?你还忙着给人家念咒画符呢。”
宋元奎说:“此一时,彼一时,昨天哪知道省里的衙门相中了上河湾?要知道,我也早下手了。”
宋二急说:“你下手,就不怕阴阳失衡了?”
宋元奎说:“村里真要一时只新盖起一二十户,阴气虽起,但还势弱,不至于压翻大盘子,官家看数目不大,十有八九就认啦。可现在不行了,满村人整个一个耗子操牛,闹得太大,那就啥戏都没有,自己把自己闹黄啦!”
宋二急心里沉了沉,再问:“爹,你真就看准了这一卦?”
宋元奎说:“准不准的,过了明日,就有结果。”
宋二急说:“也未必吧?前几天秦守成家半夜盖房子,突然闹起鬼来,你怎么没事先算出来?”
宋元奎冷笑,越发放低了声音:“这个事,你既问了,我就只跟你一人说,回家连跟你媳妇都不许欠下半点口风。那天的鬼,就是你爹我闹的。我不过是把电视剧里的鬼叫声录进我的手机,做成彩铃,傍黑时再偷偷把手机藏在秦守成家墙外柴垛里,半夜时我在家里一拨号,那边岂不就叫?但这事不能总整,偶尔玩一次,足矣!”
宋元奎的这番话,也可谓推心置腹交出实底了,可宋二急仍有些将信将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电视广播里天天喊抓机遇,啥叫机遇?现在眼看着半空中往下落馅饼,自己再不抓紧举起笸箩接着,馅饼可就都落到别人盆碗中去了,到那时还不把人馋死呀!老爹这番话可以理解为暗授机宜,也可理解为财迷打底,绕着法的不肯把钱白借给儿子,自己却现得利地抓住那上打租的票子。反正自己也从县城里赶回来了,看看西斜的日头,距离明天早晨已是倒计分秒,难道还能跨上摩托赶回县城再提秤盘子不成?
宋二急出得门来,眼看着刚才缠着借钱的两位又窜进房门,心里便又急上来。恨不得挠墙的宋二急突然发现了老爹院子里的东西两道墙,那两道墙可不是普通的泥土墙,而是清一色的砖墙。砖的质量不太好,青一块红一块,烧得很不均匀,不受看。但不受看也是砖,垒墙砌圈足够用。老爹宋元奎早在筹划着翻盖房子,去年听说附近的砖窑烧废了两窑砖,便急跑去用极低的价格将等外砖买了回来。宋元奎说,面上的日后再买有档次的,这些就留着砌里子,总比泥坯强,抹上一层灰,谁还看得清?宋元奎带着儿子将原来的院墙扒了,把这些砖垒成两道墙,也不用水泥加固,更不需勾缝美容,既有了墙,也备了料,一举两得。
宋二急不再进屋和老爹饶舌浪费时间了,他跑到邻院去,扫上两眼,顺手扶起一根腿粗的桩子,对正忙着盖房子的人们喊,大哥们快来帮把手,一泡尿的事!
几个小伙子合抱起了那根木桩子,就像古时兵临城下的士卒冲撞城门,吼着一二三,径向砖墙撞去。砖墙轰地倒了,宋元奎应声跑出来,跳着脚地喊,你个浑王八羔子,干什么?宋二急笑哈哈地说,爹,不借钱,就借我砖吧。想上打租,你往出数,随你数多少。
9唐恕
面包车下了环水库公路,驶向上河湾村,就变成了汹涌波涛中的小舢板,猛烈颠簸摇晃起来。面包车是县国税局的,司机以前来过,气得骂,路才修成一年多,怎么就糟蹋成了这个奶奶样!车上的人都紧握着扶手或抓紧了前面的靠背,唯恐被晃倒或被颠蹿而起,天灵盖撞到车棚顶上去,已有人在捂着脑袋骂娘了。
车上除了司机,一共是六个人,三男三女,都是省国税局抽调来的。领头的叫唐恕,四十开外,女士,戴着很斯文的眼镜,她肩上的正式职务是局办主任。昨天,她接了于东子的电话,就带人奔了县里。晚间,县局的盛情自然不好推却,红酒白酒,海参鱼翅,吃饱喝足则又OK又桑拿,洗完又要转台夜宵吃烧烤。据说这是县城待客的一条龙,龙盘虎踞,神威无限,躲避不了的。所以,一行人昨夜都喝高了,疯乏了,直到今晨坐进面包车,唐恕才宣布了分组计划和行动要求。六人三组,每组一男一女,分别从村东、村西和村中开始测量。测量必须严格准确,数字须让房主当面认定,并按下手印。遇有争议,不要纠缠,留待最后一并解决。测量工作务必在当日天黑前完成。
测量工作原来是打算一并承包给县动迁办公室的,但局党组在审议培训中心筹建计划时,有领导提出面积测量最容易引发矛盾惹起事端。同居一县,动迁办与村民间难免有个仨亲俩厚,一户出偏,众人争闹,何如先由局里调派精兵强将,把这块筋头巴脑的骨头啃下来,随后的补偿工作也就顺理成章了。局办主任亲自率兵来当这个先锋官,已有了屈才遣将确保万一的意思在里面。
面包车好不容易开进了村里。几个人下了车,一股新鲜的水泥味和泥土味扑面而来,那是只有城市里的建筑工地上才有的味道。天阴着,气压很低,那味道就更显浓郁、冲烈。放眼望去,几乎每个院落里都耸立着新起的房屋,有铺了水泥预制板的,更多的则只铺了油毡纸或石棉瓦,墙面有的已抹上一层水泥,多数则还红乎乎赤裸着,连墙缝都还没来得及勾抹。各家院子里都站着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目光投过来,眼神里闪着窃喜,闪着担忧,也闪着期盼。
唐恕心里沉了沉,预感今天的任务不好完成了。她问村街边的一位老农,“请问去村委会怎么走?”
刘志威跑过来,老远就伸出了手:“我姓刘,我是村委会主任,领导有事请吩咐。”
唐恕做了自我介绍,请刘主任先带到哪家看看。
“哪家?”刘志威有些紧张地问。
唐恕说了声随便,已迈步走向临得最近的一家院门。这家也在东西两侧都盖了厢房,院子一下都显得狭窄逼仄,只留了一条通到正房的甬道。正房窗下挖了一个挺大的坑,还没来得及填埋。唐恕站在新盖的厢房前,用手指拨弄着从墙缝里挤出来的泥巴,故作漫不经心地问,“用黄泥充水泥做浆砌砖,能结实吗?”
刘志威说:“乡下人盖房,多是将就。头些年还夯泥土干打垒呢。这砖墙日后用水泥一抹,就结实了。”
唐恕不动声色地说:“建筑上的事我不大懂,但在咱们北方,为了防寒,房墙最少也得双坯厚吧,不然冬天怎么住人?”
刘志威赔笑说:“我不是说了嘛,日后水泥上找,厚点抹,多抹两层,就啥都有了。”
唐恕问:“刘主任的家离这儿不远吧,我们去坐坐可好?”
刘志威忙点头:“好,还怕请不动呢,几步路就到。”
一行人又进了刘志威家的院子。让唐恕大感意外的是,刘志威家的院子规整洁净,园田里的蔬菜郁郁葱葱,丁点没有大兴土木的迹象。唐恕问:“刘主任怎么没张罗也盖几间新房呀?”
刘志威笑说:“没财力,也没精力。我为盖房子还欠着一屁股饥荒呢。再说,村的事太多,哪还顾得过来。我还是先看村民们奔小康,为大伙儿鼓劲加油吧。”
村主任毕竟是村主任,黏豆包也毕竟比普通的干粮多层馅。昨天,当满村人都躁动起来的时候,他也曾想拦阻,劝大家不要起哄,不要趁乱打劫,事情闹大了,兴许谁也捡不到便宜。有人劝他,说你这是何苦,动迁费又不是村委会出,省里的冤大头真要照单支票子,捡骂落埋怨的岂不是你?刘志威想想也是,便息了念头。后来,又有人动员他也快动手,还有人主动请缨,说只要主任点点头掏票子,你家的事包在我身上。刘志威故意叹息说,你们还是自扫门前雪吧,这事我不好凑热闹。真要上头哪位领导有怪罪,我两手没沾泥没触水,也好替大家撑撑口袋(方言,辩争道理)。不然,我可就连张口说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啦!有人说,那你这小村官当的,亏可就吃大啦!刘志威哈哈笑,说牺牲我一个,幸福全村人,谁让选举时诸位投了我一票呢。
话说得让大家感动,真实的小村官却哪有这么高的境界。刘志威面上平静心里急,玩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他把手里的钱偷偷塞进了信得着的亲戚手里,让他们把房子多盖出两三间,他只管坐收红利就是了。据说上头也有官员这么干,明着执法监督,暗中却支持有钱人开矿山办企业握着干股,大同小异各有高招罢了。
唐恕回到面包车上,她让司机下去抽棵烟,自己把电话打给于东子。
“于局长,我们已经到了上河湾村。”
“好。辛苦。告诉同志们,一定要严肃认真,精确无误。”
“可这里新盖起来的房子,并不是你跟我说的一二十户呀。”
“那是多少?”
“覆盖全村,几乎是家家户户。足有一二百户吧。”
“不会吧?昨天我是亲自去村里看过的。”
“许多房子就是昨天连夜盖起来的,连泥巴都还湿着呢。不信局长现在就坐车过来看看。”
“我正和请来的专家研究设计规划,哪有时间?你带同志们抓紧把测量工作先做下来,补偿兑付的事且可拖延,等我们研究后再落实。”
“那怎么行?测量完,计算出结果,户主按过手印,我们也签了字,那就成了法律文本,我们若不认账,可就被动了。”
“也是……那就新房、旧房分别测算,具体情况具体研究。”
“可哪个为旧,哪个为新?具体的标准是什么?您可不要过高地估计了一些村民的觉悟。”
“哎哟,敬爱的唐主任,你是前敌指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就决定嘛。”
“稍有不慎,国家损失的就可能数以千万,这个责任我可承担不起。”
“我是总指挥,我承担责任好不好?你就带领同志们按计划行动好了!”
看来于东子很生气,啪的一声关闭了手机。唐恕坐在车里发了一阵呆,才把电话又打出去。这次她没打给于东子,而是打给了大局长。如果总指挥相当于一家公司的总经理,那正职的大局长就是董事长,董事长才是真正的老板。唐恕如实地汇报了进村后发现的情况,建议不可逗留,马上撤兵,待有了对应措施后再实施下一步的工作。大局长想了想,同意了。唐恕问,我怎么向于副局长报告?大局长说,他那边你就不用管了,我跟他说。
唐恕刚走下汽车,手机就又响了。这次是于东子打给她的。于东子开着玩笑,话里却酸溜溜地充满醋意:“大内总管同志,在水库边买两条新鲜鱼,赶快回家做糖醋鱼吧。请小心,糖放多了腻,醋放多了酸,务须把握火候。”唐恕知道于东子这回是真生气了,气狠了,气她不该隔着锅台上炕,直接向大局长报告情况。大内总管是局机关的同志私下里对负有综合业务职责的局办主任的称谓,只在对主任不满或调侃时才用,不乏讥嘲之意。而那糖醋鱼则是把唐、恕、于三个字的谐音都拐绕进去了。
唐恕说:“于局长,我是为了您好,您担着这么大的责任,尽量少出疏漏吧!”
于东子说:“多谢关心和抬爱。主要领导已有指示,你遵旨办事,我无话可说。”
在机关工作,尤其是中上层领导之间,政绩如何倒在其次,一旦出了隔阂,就大不妥帖,甚至后患无穷。于东子原来是监察处处长,在提拔副局长时,曾与唐恕同在一个起跑线上,二选其一,于胜出,但两人心中也生出了芥蒂。今天的事,自己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于副局长会不会也因此想得太多了?唐恕心里拴了重铅砣,沉甸甸坠得不好受。她长吁了一口气,向同志们招招手,说局里通知,有紧急会议,马上回去。
10 秦吉太
省里大衙门的人按计划准时而来,但说声走,又一下钻进面包车,拔腿开路了。就像一群山鸟,落了地,叽叽喳喳叫几声,连泡鸟屎都没留,又呼的一声飞走了。期待中的测量一户也没进行,人家甚至连皮尺都没掏出来。看着面包车刚刚驶出村口,村民们就像院子里的鸡,扑棱着翅膀跑出来,聚在刚才山鸟们落过脚的地方,咕咕嘎嘎地叫。有人想起戴眼镜的那只母鸟刚才曾进过秦吉太家的院子,还抠捏过秦吉太家新房子上的泥巴,便又呼地涌进秦家。有人责怪,你家的房子咋能砌单坯?眼看就是糊弄人!又有人说,最起码也得用水泥拌灰浆,这老黄泥可顶啥用?跟老牛粪差不多。秦吉太瞪着眼睛喊,少在这儿说风凉话!我要有钱,就盖别墅小洋楼了,还用得着扯这个!有人嘟哝说,一家坏了全村的事,一条臭鱼搅得满锅腥。秦吉太跳起脚骂,我是臭鱼,你他妈的还是臭鸡子呢,敲开壳子更臭!到你家看看去,老鸹落在猪身上,还好意思觍着脸说我!刘志威怕打起来,忙着打圆场当和事佬,说他们没动尺更好,正好给我们容出点工夫,大家抓紧张罗点水泥,把墙皮都抹抹,把屋顶也再好好收拾收拾,不信他们再来时还能挑出啥毛病。
闻听此言,人们呼地散去,忙着回家张罗自己的事。走在村街上,有人想起刚才戴眼镜的女人还进过刘志威家的院子,便迟迟疑疑地说,不会是刘头儿跟那个女的说了啥吧?他家可连块砖都没动。有人摇头说,他没动?哼,人家那叫袖里藏金,玩得更大。又有人冷笑道,也难说,人呀,只要一当了官,就是只有蛤蟆大,也立马学会了两面光,四面滑,八面玲珑,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不服不行啊。
天上的乌云越积越厚,越压越低,就像一块只擦不洗的臭抹布。人们散去,秦吉太木桩子似的站在院里发呆。刚才,官家来的那女人用手指拨泥巴,拨出了他一身冷汗,女人那不屑的神情刀刻一般留在了他心里。不用人家说话,连自己都知道这房子盖的是糊弄,砌墙垒砖连个吊锤拉线的基本工艺程序都免了,一夜之间,草草而就,谁敢往里住?时已入夏,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真要一场雨下来,这房子还不立马趴架?官家女人走了,一村人又都聚到院里来,秦吉太听得出人们的责怪,大家都眼巴巴地盼望着喝这口鲜汤,真要砸了锅,那自己就是第一个掉进这锅鲜汤里的耗子、苍蝇、蟑螂,往后休想再在村里抬头了。老婆催他,还发什么呆,快想办法整点水泥吧,还非得等人指着鼻子骂你呀?秦吉太说,我哪还有钱,买砖时连个钢镚儿都没剩。老婆说,快给小玲打电话,好歹让她再帮家里一把。
小玲是秦吉太的女儿,二十了,在省城的一家理发店里学手艺。秦吉太连着咽了好几口唾沫,才狠心把这个长途电话打出去。长途话费贵,一分一秒都是钱,长话短说吧。小玲说,爸,我在这里还学徒呢,一个月老板才给四五百元钱,去了吃饭,我还剩啥呀。秦吉太说,人家后街大燕子跟你一样出去学剪头,咋一家伙就给家里划来八千块?小玲说,大燕子她会使推子用剪子吗?她也配说学理发?呸,丢死人了!秦吉太气急地说,别管丢不丢人,人家挣得来,你为啥挣不来?你比她缺啥呀?电话那边静了静,小玲哇地就哭起来,说爸,我再叫你一声爸,你怎么就说出了这样的话!电话咔地撂了。秦吉太又发了一下呆,照着自己脸上狠抽了两巴掌。老婆疯了般冲进来,恶狠狠地骂,抽,使劲抽!牲口,你比牲口就少长了根尾巴!
雨是晌饭后下起来的。那个时候,秦吉太正顶着雨抹水泥,瓦匠没钱请,自己干吧,能省一分是一分,反正也不图好看。钱是老婆骑车跑娘家哥那边借来的,只借来一千。雨越下越大,打在庄稼叶子上,天地间已是一片刷啦啦的喧嚣。老婆爬到屋顶上去了,她捡来一些别人家扣大棚替换下来的废弃塑料布,让他往上递。屋顶上的棚板稀稀拉拉的,根本撑不住油毡纸,雨水若再漫下来,房子说塌就会哗啦啦,哪敢再等呀。
房子轰的一声就倒了,老婆从屋顶跌下去,断壁残垣间传来女人凄厉的嘶叫,哎呀疼死啦,快救命啊——秦吉太冲进去,女人被半掩在坍塌的砖石木板间。随声从院门外跑过来的还有几个陌生的小伙子。秦吉太去拉女人的胳膊,女人喊,别碰我,疼,疼死了,在腰上。一个小伙子说,可能是摔伤了腰脊骨,快把人扒出来,找副担架,送医院吧。
秦吉太看小伙子一眼,又扭头看了看停在院门外装满水泥的载重大货车,怔了怔,陡地就明白了。刚才是载重车从院门外经过,颠簸得地皮颤动,震垮了房子。听到女人的呼救声,汽车停下了,车上人跑来救援。秦吉太一下揪住了小伙子的衣领,红着眼睛骂,操你妈,装什么好人!都怪你们!赔,赔我老婆,赔我房子!
跑来了不少村里人。秦建成、秦守成都来了,虽不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但没出五服,都给一个没见过面的老爷子叫祖宗。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这种事摊上了,再听秦吉太的吼骂,立刻拧成了一股绳,几个人都抄起了棍棒锹镐。那个小伙子倒冷静,还掏出烟来一一递送,说有理不在声高,更不在势众,都别急,我不走,我这就打电话让我们经理来,让他把法律顾问也带来,你们有话跟他们说,赔不赔,怎么赔,我都没意见。我也是打工的,理解万岁吧。各位大哥大叔,把烟点上,都抽着。别的事可以不急,但得先救人。
11 岳栋
常务副县长岳栋接到电话的时候,已是凌晨。头天晚上有应酬,没少喝,回到家就纳头大睡,睡得极酣沉,连电话一声接一声的聒叫都没听到。夫人推醒他,将话筒塞到他手里,愤愤地嘟哝,大半夜的,烦死人了!
电话是县政府秘书秦博打进来的。秦博显然从电话里听到了领导夫人的烦怨,开口先检讨,说对不起,大半夜不该把县长惊醒,但我真是有急事,一分钟也不敢再等。岳栋说,少啰嗦,说正事。秦博说,上河湾村有村民已经聚集起来了,要到市里集体上访请愿,好几十人呢,马上就要出村了。
岳栋只觉脑门子上刷地出了一层冷汗,木头一样昏沉沉的脑袋霎时就清醒了,他问:“因为什么事?”
秦博说:“具体的,我……我也说不太清楚。好像有个村民摔伤了,跟建材公司和运输公司有争议。两家公司认为村民的要求不合理,不予理睬。村民们要抬着受伤的人到市里集体上访请愿。”
岳栋又问:“这么大的事,乡里不报告,村里也不报告,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博说:“我家不是在上河湾村嘛,我父亲和我老丈人都在村里呢。”
岳栋说:“马上叫车,开到我家楼下,咱们一起去上河湾。”
眼下,控访可是大事,尤其是控制三人以上的群访。上级动用的手段叫一票否决,出了这类事,一年之内做了什么工作都鸡飞蛋打。为了社会稳定,上级在文件里的要求是属地负责,市里主要领导对属地负责还有更形象的比喻,说谁家的孩子谁抱着。岳栋先给上河湾村所在的乡党委书记打电话,乡书记迷迷瞪瞪地说,有这事?没听说呀。岳栋凶凶地斥,快把上河湾村刘志威的手机号码给我,接着做你的美梦吧!再打通的就是刘志威,刘志威很吃惊,嘶哑着嗓子说,县里都知道啦?我正拦着大家不让动呢,也腾不出工夫向领导报告。岳栋厉声喝吼,不管是谁,说出龙叫唤,你也把人给我拦住,不许走出上河湾村一步!
这么严重的事情,作为县委常委的岳栋当然不会犯和乡官、村官一样的错误,临出家门前,他又把电话打到县委书记家里。县委书记指示,你通知公安局,就说是我的话,让他们派二十名公安干警,跟你一块去,让县信访办主任也多带上几个人。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必须给我稳住,并随时向我报告。
岳栋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上河湾村时,天已见亮,水面上泛着一片灰白的亮光。一辆租来的面包车和两辆村里的农用三轮车停在村外,正是村路和环水库公路的相连处,当初刘志威挖沟阻车的地方。三辆车上都挤满了人,受伤的秦吉太的女人躺在面包车里。刘志威本是站在车前劝阻着人们,见远处一溜汽车疾驶而来,立刻使出了乡下人惯用的狙击战法,转身横躺到第一辆车的车轮下去,两手还使劲抱住车轱辘,做出舍命也要拦车的样子。
县里的领导来了,还带来那么多警察,秦吉太知道没戏了,气得冲卧在路心的刘志威吐唾沫,破口骂:“你个里挑外撅的东西,装什么装!你有本事搬兵,我就有本事拆你的台,你等着!”
汽车上的村民也跳下来,跟着嚷,本来说得好好的事,要不是他跟省里来的四眼儿娘们儿嚼舌头,也不会闹到眼下这一步!呸!
又有人喊,不是还有《村民选举法》吗?强烈要求今天就开会,重选,罢了他!
看岳栋副县长已站到了面前,刘志威从车轮下爬起来,委屈地喊:“天地良心,不信请县长说句公道话,是不是我报的告?那个省里来的女领导,我可连个屁都没敢跟人家放啊!”
刘大杰说:“不放就够臭的了,顶风臭四十里。”
人们哄地笑起来。这一笑,气氛就轻松了,人们肚里的那些怨气一下飞散了不少。
刘志威凑到岳栋面前,再次提起报告的事,说县长你也亲眼见到了,不是我不报告,我是真抽不出工夫呀。岳栋绷着脸,没再责怪他。不管是谁,裤裆绽线了,第一个反应都是捂裆遮丑,谁也不会吵儿巴火地招人来欣赏。上下同理,理解吧。
岳栋迈步往村里走。刘志威有意落后几步,责怪刘大杰,说老叔,平时我对你不薄,咋到了节骨眼儿上,胳膊肘往外扭?刘大杰想起刚才顶风臭四十里的话,翻了刘志威一眼,小声说,看你这人,整个儿一个四六不懂,刚才我不是在帮你吗?反正话都听不出来呀?哼,这村长当的!
秦博夜里接到的电话,是父亲秦建成打给他的,但主意却是鬼一号刘大杰给秦建成出的。昨天,秦吉太的女人摔伤了,建材公司的经理赶来说,我只卖水泥砖瓦,瓷砖油漆也有货,但我没有汽车。你们说房子是汽车震塌的,那你们去找运输公司,拉水泥的汽车是我雇来的。很快,运输公司的经理也来了,说,你们盖的这也叫房子?到了上河湾,我都不敢打哈欠,只怕一口大气惹来祸。若是我的汽车能把你们村里原来的老房子震倒,震倒一间我赔一村,行不?
那个时候,虽然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但村街上还是聚满了人,堵着不让两家经理和汽车走。村里主要是三大姓,秦、宋、刘,在这场冲突中,秦姓人责无旁贷地抱成一团冲在了前头。秦吉太的女人还在低一声高一声地喊疼,那叫声就像集结号,呼唤人们往这里集中。刘志威心里焦急,自己的话又没人听,只怕引出更大的事端,忙吩咐妇女主任等几位村干部,用门板将秦吉太的女人抬送到乡卫生院去。刘志威的想法是,只要把火盆子移走,挨在跟前的柴禾垛就引不起大火了。
受伤的女人一被抬走,两位经理果然也趁乱冲出了人群。但让刘志威没料到的是,柴禾垛下还有火苗子呢。秦姓人中有人出了馊主意,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如就闹到市里去,现在当官的最怕摊事,只要堵到市政府门前,不光秦吉太家的事会有眉目,咱们大家的事也会有个说法,省里的官凭啥连蒙带唬,说话不算数?应下的今天测量说拉倒就拉倒啦?耍人呀?在这个问题上,躁乱的人们立刻取得了一致,商定的具体做法是,半夜时把秦吉太的女人从卫生院接出来,天亮前出发,争取赶在官家人上班前堵到市政府大门口,那时候市长们正好上班,来他个拦轿喊冤,不信拦不出个青天大老爷。
在这个事上,秦建成表现得挺热心,都是老秦家人嘛,别说五百年,一百年前就是一家。但鬼一号刘大杰却把秦建成拉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小声嘀咕说:“亲家呀,这事别人闹得,你却不能跟着瞎起哄。”
秦建成问:“我咋?”
“你儿子可在县衙门里当差呢。小心让他吃瓜落。”
秦建成醒悟,连连点头:“亲家这个醒提得好。我这就说脑袋疼,回家睡大觉去。”
刘大杰说:“明瞪眼露的,你一下闪开躲清静也欠妥当。往后你还想不想在老秦家人面前挺直腰板做人了?”
“撅着不行,趴着也不行,那你可让我怎么好?”
“明着,你还是随着大家一块趟浑水;暗里,你赶快给你儿子打个电话,把村里的事传出去。”
秦建成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这可不好,里挑外撅的,不成奸臣啦?”
“村里的事,想瞒也瞒不住,也就是早一个时辰晚一个时辰的事,肯定有人露出去。你可别忘了,全村可是你领头第一个盖起的房子,县里追查下来,你儿子摆脱得了干系?可若是秦博抢先向县里报告了情况,那就是立功表现。你自己琢磨吧。我完全是为你好。”
“秦博是我儿子,也是你姑爷,你怎么不直接跟他说?”
“我现在要是一蹬腿,死了,秦博也可能咧开大嘴跟着嚎,可姑爷哭老丈人,干打雷不下雨,如驴放屁。两层皮的事,我懂,你也懂。这事你跟他说,那是啥分量?”
这主意有道理,不错。可秦建成心里也清楚,刘大杰鬼奸溜滑,他是怕通风报信的事日后一旦露出去,那一身屎尿的埋汰承担不起。鬼一号就是鬼一号,他要躲干滩,他肯当的角色也就是这狗头军师啦。
秦建成犹豫了一番,还是躲回家给儿子打去了电话,拿起话筒前,还非让老婆去外面解个手。老婆不解,说半夜三更的,你作啥妖?秦建成说,我想跟你一块乐呵乐呵,怕你又半道儿往外跑。老婆恨得骂,呸,老不正经!
常务副县长岳栋为哄孩子而拿出的具体“糖球”之一便是亲自给县中心医院打去电话,让马上来救护车,把秦吉太的女人接走,重新进行检查治疗,费用全部由县里支付。岳栋还指着已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村路,对人们说,这还叫村村通吗?这事我负责了,一定想办法再给你们联系一家帮扶部门或企业,把这条路再修起来。
12 贺明霞
岳栋是傍晌的时候才离开的上河湾村。刘志威留他,吃完午饭再走吧,我这就叫人杀只羊。岳栋笑说,我吃只羊,你能在账上下头牛,我抽你一棵烟,村里的招待烟就是一条,你以为我不懂?刘志威尴尬地笑,说哪能呢。岳栋学着他的口吻说,咋就不能呢,这套鬼魔眼障的事,你瞒得住我?
岳栋让信访办留下两个人,又留下两位警察,继续观察和处理可能出现的新问题,没有指示,不得撤离。坐进汽车前,信访办的同志嘟哝,说县长带人找地方去填肚皮了,我们可怎么好?岳栋说,先委屈点,吃面包和火腿肠吧。给我牢实记住,村里的饭,一口不许吃。刘志威讪笑说,哼,好像我们村里的饭有毒似的。岳栋说,不给村里增加负担,还不好啊?
从半夜时分起身,一直折腾到中午,一点食物没进肚,矿泉水倒喝了好几瓶,肚皮里早就擂鼓了。半路上,岳栋让车停在一家路边小饭店前,请大家喝羊汤,吃花卷儿。正喝得满头冒汗时,手机唱起《月亮之上》。电话是贺明霞打来的,问冻不死县长回县没,现在在哪儿?岳栋说,民以食为天,贺大领导总得让我们吃口饭吧。有事明早商量,下午我还有两件急事要处理。贺明霞说,我现在手上就有一件最急不过的事,是大老板亲自批下来的,钦定由你和我抓紧处理,刻不容缓。岳栋说,好,一个半钟头后,我在办公室恭听懿旨。
大老板就是县委书记,县里的干部们背后都这么叫,有时当面也直呼老板,挺时髦。贺明霞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长,与岳栋虽是同级,却是伸手牌的,平时宣传部搞什么活动,都得争取主管财政的岳栋副县长大力支持。所以,岳栋有时就显得有点大,难免让其他常委和副县长们颇有微词。比如眼下,你为何不说回县后直接去贺明霞的办公室呢?至于贺明霞喊他冻不死,就是同僚间的玩笑了。岳栋扛冻,也图精干,十冬腊月,别人都是棉大衣羽绒服了,他仍是西服革履,顶多加一件羊绒衫而已。有人说他名字起得好,越冻(岳栋)越支棱,进一步地引申,就喊他冻不死了。
刚打开办公室的门,贺明霞就从别的副县长屋里跑过来,客套的话一句没有,先将一份文件拍在了岳栋的书案上。
岳栋看批示:“兹事重大,务请注意。岳、贺二常委抓紧处置,力保稳妥,不可遗患。另,上河湾村暗波突起,事必有因,也请岳栋同志抓紧核实,尽快报我。”
大老板念大学时是读古代汉语的,平时又爱看帝王传记,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一种颇具御旨风格的批示,用词刚厉,不容商量。
岳栋再看正文,原来是一篇三千余字的通讯稿,电脑打印,黑体题目是《是谁在破坏新农村建设?》,“本报记者”后面署名两位,似为一男一女。匆匆浏览,文章竟把近来发生在上河湾村的稀奇古怪之事都写了进去,上面提到了县政府,提到了省国税局,甚至提到了于东子签字认可的承诺,后面还有好几句排比式的诘问,笔锋刻薄犀利,可谓针针见血。稿件是电传过来的,稿纸的天头处是四个行草手书大字,“关东瞭望”。《关东瞭望》是省内很有影响的一份报纸,周报,发行量不小。天头空白处还有一行手书小字:“总编意见,务请该县县委领导核准,抓紧发排。”
岳栋冷笑:“这帮无冕之王,狗鼻子,兔子耳,手笔也快。”
贺明霞也冷笑:“市场经济嘛,时间就是效益,人家可是真懂。”
岳栋问:“人没跟过来?”
“人不来那叫什么懂?速度堪比电传,早到了。我安排人陪他们吃完午饭,正喝茶呢。”
“你说吧,是文斗还是武斗?”
“武斗还找你干什么?由他们怎么样,不理就是了。大老板的批示你也看了,力保稳妥,不可遗患,只差再写钦此了,你不懂呀?哼,这种事,都快赶上老娘们的例假了,哪年不得闹上几回?”
官当久了,就不分了男女,不管对谁,也不论荤素,张嘴就说,越女强人越这样。
岳栋恨道:“敲诈!纯粹是帮强盗!”
贺明霞说:“就是绑匪,你也得忍住这口气。”
岳栋说:“找人好好查查,《关东瞭望》是不是真有这么两个人?”
贺明霞知道岳栋在说气话:“查呗。有怎样?没有又怎样?人家真要把文章给你贴到网上去,再有好事之徒不断给你转帖加酷评,不信你不怕大老板吹胡子瞪眼地急歪你。”
岳栋沉吟有顷;问:“那你拿主意,摆平得多少钱?”
“送走前总得再吃顿饭吧,午间我没露面,晚上再躲就不好了,你若能赏脸出出面,最好不过。除了礼物,一个人总得再塞一个红包。一人五千,两人就是一万。总的算下来,总得一万五吧。你放心,这个预算不带半点水分,我们宣传部一分钱也不会冒支。”
岳栋仍是拧眉头:“五千?是不是太便宜了他们?”
贺明霞说:“这种事,与其往下砸木头,不如狠狠砸石头,砸就砸个死,让他们彻底哑口无言。不然,蛇口大开,本想吃头象,却只吃到一只老鼠,贪心未尽,兴许会把事情闹得更大。”
岳栋在地心转了两个圈子,抓起电话往外打,一个又一个,都没通,气得骂,这个时辰,就他妈的都去泡桑拿啦?贺明霞催他,一万多元钱的事,你还拍不了板啦?岳栋说:“别说一万,一百万我说了也算。可我心理不平衡,凭什么他们弄得满裤兜子屎,非得让咱们揩?我找县国税局,是他们上头主子惹的祸,这笔钱,县局出吧!”
贺明霞不无讥嘲地说:“县局给,充其量也就是两万,动一动帽翅乱抖的父亲官,为这点屁事找子民,也不怕脸红?”
岳栋说:“两万?上河湾的那条村路毁了,真不真假不假的记者倒给咱们创造了一个机会,国税部门怕丢脸,就帮我把那条路再铺一铺吧。我让他们出两百万!”
13 牛瑞娜
早晨一上班,办公桌上的传呼器就响了,是二号。牛瑞娜对着墙上的镜子梳理了几下头发,急向岳栋办公室跑去。
县长们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内侧,与政府办隔着一道很严实的铁门。铁门除了防盗,主要是为了回避到处寻找领导的上访者。县长们有事叫秘书,随手按一下书案上的按钮,秘书们就知道哪位首长有吩咐了,有点像医院危重病房里的呼叫铃。一号是正县长,二号就是常务副县长岳栋。
岳栋在埋头审阅文件,牛瑞娜站在书案前小等了片刻,轻声提醒:“县长,我来了。”
岳栋示意:“你先坐,一会儿我有话问你。”
牛瑞娜知道,许多文件并不是军情火急,可有的领导就是熬鹰一样故意捧着文件让人等,好像真的是日理万机,在忙着处理军机大事。
岳栋终于抬起了头,问:“上周,是周二午后吧,省国税局的领导来了,陪同来的还有市局和县局的领导,当时就坐在那边的小会议桌前,桌上摊着好几张图纸。你进来给大家斟茶送水果,我当时提醒你,小心别弄湿了图纸。还记得这事吧?”
牛瑞娜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惴惴地说:“这事是有,可我不知道来的是什么领导,也记不大清楚具体是哪天了。”
“那天,你出去后,跟没跟谁说过我和客人们商谈的具体内容?”
“没有,绝对没有。别说领导们研究什么我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能随便往外泄露啊。这是纪律,我……懂。”
“你再好好想一想。”
“不用想的,机关里的事,我什么都不会往外说。”
“你先不要急着摇头嘛。那天,我们研究的是省国税局准备在上河湾村建培训中心的事。可能你也听说了,工程还没动一砖一石,上河湾村那边就出事了,县委主要领导对此非常生气,责成我必须严肃处理。我给你半天时间,你再认真想一想,看自己有没有一时疏忽的地方。有就跟我明明白白地说,我在处理这事时也好有个分寸。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也不用怕,凡事总有个亲疏薄厚,我心里有数。但你要是坚决否认,日后别人若把你牵扯进来,我岳栋可就回天无力,只好公事公办啦!”
牛瑞娜的一颗心就像手机调到振动上,抖颤个不停了。她颤着声音说:“谢谢县长。我再想想,一定好好想想。我……可以走了吗?”
牛瑞娜回到办公室就哭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淌,也顾不得什么妆不妆了。这事大了,大得如天,重得如山,让自己一个小女子如何扛得起?那天的事,确实是自己一时嘴欠,说给了对面桌的秦博,哪承想秦博快如疾风,又把机密泄露到上河湾村去了呢。
牛瑞娜原来是县一中的老师,教语文,是岳栋副县长把她调进县政府当了秘书。可语文老师会教学生们分析句子的主谓宾,也会教学生们写记叙文议论文,自己却未必会写公文。县长们的工作需要许多讲话稿,还需要许多总结、述职报告甚至检讨、情况说明之类的官样文章,当秘书的又不能说不会写,于是那些任务很多就悄悄地转嫁到了秦博头上。秦博小伙子不错,肯吃苦,任劳任怨,还甘当无名英雄,许多文章都是他回家熬夜赶出来的,再输进她的电脑,却从不对别人流露只言片语。一来二去的,牛瑞娜就对秦博生出一种很特别的感情,虽也私密,却不暧昧,更不龉龊,就像姐姐和弟弟,又像眼下段子里说的第四种情感。牛瑞娜的老公在外地,常年不在家,她心里有了苦闷或对身边的人和事有了忿怨就说给秦博听。她还给秦博买过一些礼物,那些东西也足可让秦博回家编出不让妻子生疑的理由,只说是开会发的或某某企业家送的。秘书嘛,领导吃肉,随从喝汤,习以为常。那天,她从岳栋办公室里出来,一时兴奋,就对秦博说了建培训中心的事,当时秦博还有些不信,但她强调,图纸都画出来了,肯定在你的老家上河湾,我看几位领导谈笑风生,气氛挺融洽的,八成已经定了下来。
看牛瑞娜泪流满面的样子,秦博问发生了什么事,牛瑞娜便将岳县长问她的那些话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秦博登时就傻了,坐在那里揪胡子,揪了一根又一根,天气还没那么大热,头上的汗水却像坐进桑拿房一般流成了溪水。终于,他可怜兮兮地求告说:
“瑞娜姐,小弟惹的事,给你添了这么大麻烦,真是对不起了。但我还是要求你,也只能求你,这个事,务必帮助周全。不然,领导逼我把这颗巴豆吃下去,我都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了。”
巴豆是一种豆科植物,那种圆溜溜的果实只要落肚,便会产生狂烈的腹泻,中医常用它入药,治疗胃淤和肠阻。
牛瑞娜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很侠肝义胆地说:“你放心,这道槛儿,我来迈,大不了我和你一块滚出县政府大楼。也没什么了不得,又不是杀头死罪,组织上总还得给咱们一碗饭吃吧!”
午后,看岳栋只一人在办公室,牛瑞娜推门进去,大包大揽地说:“县长,上午您跟我说的那个事,我想起来了,错误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跟秦博完全无关。我请求组织处分,什么处分我都接受。”
岳栋叹息一声说:“你这么说没用。事情被秦博泄露出去了,而且是泄露给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就住在上河湾村。”
牛瑞娜说:“秦博也只是怕家里翻盖新房,白糟蹋了钱财,这是人之常情,我希望县长能够谅解。再说,上河湾村村民要去市里群访,情况可是秦博第一个报告给您的,就算将功补过,您也应该网开一面。如果组织上一定要给秦博什么处分,那以后我也没法在政府大楼里呆人了,我愿给他陪绑。”
岳栋笑了:“哦,这么坚决?”
牛瑞娜眼里汪了泪水:“午间,我给我先生打了电话,说了这个事,也说了我的态度。我先生骂我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批评我违背了机关工作规则,但他支持我的这个态度。我先生说,做人不能不讲情义,就像带兵打仗,不能只是严格要求下命令,还要讲爱护士兵情同骨肉。不然,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谁会为你舍生忘死?”
这话里就有了潜台词。两年前,岳栋去部队看儿子,认识了营教导员,才知道教导员的妻子牛瑞娜就在县里当教员。酒桌上,教导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可是你们县里的女婿,往后家里有事,少不了请一方父母多给关照。岳栋回到县里不久,就把牛瑞娜调到了县政府。牛瑞娜知道岳县长心里的小算计,他儿子日后要入党,要考军校,或者当志愿兵,转干,长期为人民军队建设做贡献,都少不了自己先生这棵大树的荫护。这里早含着你来我往的交易呢。
精明的岳副县长不会听不懂这种台面后的话。其实,这个事,醋为何酸,糖为何甜,何须大老板批示,岳栋早已心知肚明。那天,他带人去上河湾村处理一触即发的群体上访事件,走访过村里许多农户,当然不会漏过全村第一位匆忙盖房的秦建成家。秦家西窗下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梨树,梨子已长有鸡蛋大,青青的,岳栋揪下一颗,咬了,登时酸得龇牙咧嘴直捂腮帮。秦建成说,这是楸子梨,贼酸。县长爱吃冻楸梨,就等过年吧,我让我家小子秦博给你多带去些。岳栋早已看出上河湾村出的这一串连环性烂糟事,秦博是始作俑者,秦博的信息来源则是牛瑞娜。他之所以还这般严肃地找牛瑞娜询问、叮嘱,就是想通过牛瑞娜卖给她先生一个天大的人情。
半月后,秦博被派到一个山区乡镇当了副乡长。那个乡远离县城,较为闭塞,经济形势也不大好。贬黜?提升?抑或明升暗降发配流放?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报到前夜,牛瑞娜单独为秦博饯行。酒店安静的小包房里,牛瑞娜拉住秦博的手,还轻轻地在秦博的脸蛋上吻了一下,说:“我已尽力,只能如此了。早去磨炼,也未必不是好事。祝你好运吧。”
14 秦建成
从夏到秋,冬去春来,又是千树万树梨花开。
秦建成突然带人扒掉了原来的四间旧房子,又扒掉了还没过周岁的六间新房子,他要用拆新房的砖石在旧房址上再仔仔细细地盖起四间新瓦房。村委会主任刘志威听到消息,急抱来一万响的大地红,亲自挑挂起来,炸了个鸡飞狗跳热火朝天。秦建成说,糟蹋这钱干啥?刘志威说,你带了个好头,我得庆祝庆祝。这满村房子挤得,看着闹心啊!秦建成说,是闹心,出来进去挤挤插插的,还白耽误了两季青菜。去年一冬,我连吃棵大白菜都得花钱买,不光心疼,还怕说出去脸上臊得慌,这庄稼人当的!刘志威说,听说省国税局的培训中心已经另选地方开工了,有些人硬是不醒梦,还盼着另有衙门来盖楼呢。凡事总得有人带头迈出这头一步,到底是乡长的爹,想得开,看得远,谢谢啦。秦建成忙将烟卷塞进刘志威嘴巴,说可别提那个鳖犊子了,我心里堵。
宋元奎听到爆竹声就急慌慌地跑来了,把秦建成扯到一边,神神鬼鬼地问:“正儿八经地盖回房子,说动手就动手啦?也不压道符驱驱邪?”
秦建成淡淡一笑,说:“元奎老哥,往后你就金盆洗手,可别再装神弄鬼啦。连你儿子都不信你这套,谁还信?”
去夏,连降伏天雨那些日子,宋二急草草而就的那三间房子塌了,塌得就像挨了外星人的导弹,天上一个炸雷,地上轰的一声就倒了。那声响又似连着捻儿的鞭炮,第一响过后,紧跟着就有第二响,第三响,全村塌了十来户,都是连地基都没打好的新房子。吓得刘志威又是对着喇叭喊,又是挨家跑,叮嘱大家千万离新盖的房子远点,更不能住到里面去。好心的刘志威也是河里冒泡,多余(鱼)了。乡下人打耗子,有时用夹子,一旦鼠夹被咬翻,耗子们都会远远地躲闪开。人比耗子精明,明知那诱饵就是自己下的,还会去碰那个鼠夹吗?所以,不管倒了多少房子,村里人倒是无一伤亡。为这事,人们不住口地叨念秦吉太,说他才是那第一个咬翻鼠夹的耗子呀。
秦建成扯出一条长锯,站到了院子里的那棵楸梨树下,招呼刘志威:“领导来了,也别光动嘴,帮把手吧。”
满树梨花,一片雪白,蝶舞蜂唱,闹得正欢。刘志威说:“还是留着吧,这玩意儿下了果,放过一秋加半冬,过年时面酸,正好解酒,有人专得意这一口呢。”
秦建成说:“馋了这一口,就买二斤。让它遮了半院子的太阳,不值。”
刘志威说:“要不搞搞嫁接?接上苹果,或者接上甜白梨,结出的东西又甜又酸,稀罕物呢。”
秦建成说:“我问过明白人,都说这树太大太老了,不好成活。想嫁接,盖完房重栽一棵,从小的上来。”
两人在树下盘坐了身子,拉动了大锯,你推我拉,你拉我推,沙啦沙啦。在那一声接一声的响动中,锯齿吃进树桩,满树的梨花都在惊悚地抖颤,还有梨花雪片似的飘落下来,落在地上,落在人们的肩头上。秦建成每扯动一下大锯,都念叨一声:“我让你酸,我让你酸——”
在说谁呢?好像不只是在说这棵老梨树吧?
原载《人民文学》2009年第1期
原刊责编杨泥
本刊责编黑丰
作者简介
孙春平,男,满族,195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1968年上山下乡,招工回城后当过铁路工人、共青团干部、市文联主席、省作协驻会副主席。现在辽阳县挂职深入生活。曾被授予辽宁省中青年德艺双馨艺术家及辽宁省优秀专家称号。著有长篇小说《江心无岛》《蟹之谣》等,中短篇小说集《路劫》《逐鹿松竹园》等,作品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杯”奖、“茅台杯”人民文学奖等奖项。另有影视剧编剧多部集。
创作谈:只为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
孙春平
我在县里挂职深入生活,时常到乡下去。车驶大地,有时窗外掠过一片田野,密密层层地长着我叫不上名字的作物,一棵挨着一棵,密集得宛若篱笆,死不起又活不长的样子。我以为种的是中草药材,便问是什么?司机笑,说那是树,清一色的果树。我蓦地醒悟,可能这一片又将建成工业园区了,种上树,有一棵便有一棵的赔偿。
去年夏天,我去沈阳东郊的棋盘山参加一个活动,路上堵车,时间紧迫,出租司机便将车绕上一条乡间土路。经过湖畔的一个村庄时,眼前的情景让我吃惊。村庄一片青灰,到处是新建的简易房屋,挤挤插插,那份密集不亚于城市里棚户区和大杂院,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水泥气息。我问这个村子怎么了,出租司机也笑,说是上头规划了,大衙门要在这里建度假村,谁怕钱咬手呀?
眼下的乡土民间,老百姓上访是个普遍的话题,围绕的又多是土地、动迁和赔偿。上访的人来了,当官的总要出面接待。有趣的是,老百姓开始说官话,说你们要以民为本立党为公充分体现三个代表公开透明地按政策办事;当官的却说民话,说拜托大家一定要体谅政府和企业的困难,给咱们的已经不少了,就偷着回家乐去吧。真要憋黄了,大家都鸡飞蛋打,煮熟的鸭子再飞了,哪个合算呀?领导干部轮班大接访,挂职干部也算一员,那种场景我多次身临其境,那份尴尬也不失为一种切实的体验。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楼好建,路好修,街道也好清扫,人们的温饱问题更不在话下,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把钱抓到手,一切指日可待。不可等待的是人的道德建设,也是最关键最重要的建设。不能设想村庄变了模样,村民们一夜之间就都变成了活雷锋。小农经济的狭隘与自私根深蒂固,而且还会随着功利社会的温湿土壤而更加枝繁叶茂酸梨累累。在这里,我绝不是仅仅忧虑乡间的农民弟兄,那些祖上三代几乎都是农民的各级公务员,哪个人又可斩断这一言难尽的根须?
刘欢在《弯弯的月亮》里唱,“我的心充满惆怅,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但愿,在我们的胸膛里,久存的是对故乡的依恋,而渐渐淡些那弯弯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