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朱向前,解放军艺术学院副院长,教授,研究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理论批评委员会委员,政府特殊津贴获得者。
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从事过诗歌、散文、小说创作,后攻理论批评。已出版专著、文论集、小说集《军旅文学史论》《红黄绿》《灰与绿》《黑与白》《心灵的咏叹》《沉入生命》《初心与正觉》《黑白斋序跋》《漂亮女兵》等十余种。其中《寻找合点——朱向前军旅文学批评选》《朱向前文学理论批评选》等著作分获第四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主编《中国军旅文学50年研究(1949—1999)》获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优秀成果奖。
《断魂枪》结束在四个字:不传!不传!
为什么不传?是个问题。
也可以说,《断魂枪》的“眼”就在于“不传”二字。前面的精彩热闹都是铺垫,王三胜是第一层,孙老者是第二层,把大家胃口吊起了,都铆足劲等着看高潮——“神枪沙子龙”的“五虎断魂枪”,可最终只等来矜持而又决绝的两个字:不传!“扑”,就像一个气球泄了气,高潮戛然而止,不传自然也就没好戏看了。这出人意料的结局颇让人惆怅,更引人深思而又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传啊!
这从根本上涉及老舍在中西文明激荡中的文化姿态。
一般认为,“老舍擅长表现中国的世态,他基本的文学精神是对北京市民社会不歇的批判。”“……老舍点到了我们民族根性中最顽劣的一面:因循,保守,蒙昧,知足,萎缩,中庸,随遇而安,死活要脸,欺软怕硬,怯懦胆小。他点到了我们的痛处。这是鲁迅所开创的‘国民性批判主题在老舍手中的复活,并得到不同程度的开掘与深化。”(见吴福辉《〈茶馆〉导言》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有这个因素,但不尽然。如果从文化的层面看,甚至恰恰相关,老舍不同于鲁迅,他更多地从审美的艺术的角度切入,对中国传统文化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认同、赞叹与流连,因而生发的“临去秋波那一转”,方才得以“回头一笑百媚生”。在这一点上,他和20世纪初叶开始负籍欧美的辜鸿铭、陈寅恪、林语堂、梁实秋、钱钟书等具有深厚的西方文化背景和经历的学人们相似,正是“入乎其内”而又“出乎其外”,有了比较,才有了鉴别,才有了选择——中华文化。从辜鸿铭的“卫道”(中华道统),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到陈寅恪一生坚持繁体字、竖写文言(并以此严格要求弟子),都可一言以蔽之:中华文明至上论者。
老舍又何尝不是如此。你看他在散文《想北平》中怎么说的:“伦敦、巴黎、罗马与堪司坦丁堡,曾被称为欧洲的四大‘历史名城……论说巴黎的布置已比伦敦罗马匀调的多了,可是比上北平还差点事儿。北平在人为之中显出自然,几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挤得慌,又不太僻静: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与树;最空旷的地方也离买卖街与住宅区不远。这种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经验中——天下第一了。”即便说起水果来——“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遇到北平的带露儿的玉李,还不愧杀!”
如果说《想北平》带有浓厚的故乡情绪,过于感性化和感情化的话,那么,老舍在《可爱的成都》中又理性地对中西文明作出了比较甚或对工业文明作出了反思和批判——“中华民族在雕刻、图画、建筑、制铜、造瓷……上都有特殊的天才。这种天才在造几张纸、制两块墨砚,打一张桌子,漆一两个小盒上都随时的表现出来。美的心灵使他们手巧。我们不应随便丢失了这颗心。因此,我看重现代的手造的美好的东西……我绝对不是反对机械,而只是说,我们在大的工业上必须采取西洋方法,在小工业上则须保存我们的手。谁知道这二者有无调谐的可能呢?不过,我想,人类文化的明日,恐怕不是家家造大炮,户户有坦克,而是要以真理代替武力,以善美代替横暴。果然如此,我们便应想一想是否该把我们的心灵也机械化了吧?”
心灵当然不能机械化!反过来说,机械化有可能造成对人性的异化,对心灵的毒化,对审美的钝化。以上两段文字亦可看作是对沙子龙“不传”的间接回答。
为什么不传?不是对坚船利炮的一种屈服,不是对世风日下的一种抵抗,也不是一种阿Q式的自满自足,而更可能是一种王国维式的殉葬(时隔近半个世纪,老舍与王国维的投湖何其相似乃尔),一种对审美化、精神化的文化符号——“断魂枪”的欣赏、赞叹与缅怀。
夜静人稀的沙子龙遥想当年威风,自然不免落寞,“叹一口气”,但最终是“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何等淡定,从容、矜持、大气而平和……
这也就是老舍自个儿的态度。耐人寻味,令人深思。
责任编辑黑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