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草
一
头一次听这首曲子,是在一辆屁股后面冒黑烟的二手切诺基里。车子虽烂,音响倒是不错的。窗外满是拧着眉头心怀不满的各色人等,空气中充斥着从邻县新昌飘过来的制药厂的臭味。我的心绪不知道为什么就变得极为恶劣。我闭上眼睛,恨不得把自己的耳膜捅穿。开车的老李却兴致勃勃,随手从遮阳板上抽出一张CD塞进音响,又是《沃尔塔瓦河》。
老李是我们公司搞营销策划的,中国美协会员,其他地方都很像画家,长头发,大胡子,成千上万个口袋的棉布裤子;就是身高有点抱歉,几乎看任何成年人都得仰视。还有个问题其实算不上问题,就是爱絮叨。他是个古道热肠的画家。我因为一个人在嵊州打工,他总是担心我如何打发业余时间。先是劝我跟他学画画,后来又给我搞来一大堆A片。我对画画真的不感兴趣;A片呢,又看腻了,让他很是扫兴。于是劝我听音乐。每次一起出去办差,就放音乐给我听。先是放《北京欢迎你》之类的歌,我倒是认真听了,听着听着就听出轻佻来,问他是不是下流小调。他很不高兴,却也不再放了,就放《沃尔塔瓦河》。第一次听的时候,我不知道曲名,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后来每次出去,为了抗御他的絮叨,就让他放这首曲子,然后在乐声中酣然入睡。直到有一天,这首曲子在我的梦中呈现出绚丽的画面。
我对音乐的感觉不是很敏锐。任何一首乐曲,头几次听,总是听不出好坏。反复听几遍后才能咂摸出点味道来。《沃尔塔瓦河》也一样,被老李耳提面命醍醐灌顶,差不多听熟了,才听出它的好来。然后就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这时,那怕没有老李,我也会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一遍一遍地听。独自一人坐在出租房里,窗外是沉沉夜色和南腔北调的吆喝,屋里是密不透风的孤寂。音乐穿透这一切,洗刷这一切,让四周变得澄明清澈。时间就这样幻化出色彩,带着一串串晶亮的波光从容流逝。
于是,无聊也变得生动起来;即便瞬间老去,也是进一步靠近天堂。
二
可以从逃亡开始。
几个探路的分头从两个山谷间蹑足潜踪而来,相互之间轻声耳语,听上去有些慌张。随后两路人马汇聚在一起,成为一支队伍。他们寻找着、合计着。有见多识广的老者告诉年轻晚辈,不要犹豫,不要走神,跟着前行就是了;什么都不要怕,要有信心,因为带领着他们的,是那伟大的摩西。于是队伍越来越坚定,路也越来越宽阔。他们将埃及甩在身后,将红海甩在身后,向那“流着奶与蜜”的地方进发。
也就是说,我们从这首乐曲中,能听出《出埃及记》。
也可以从虚空开始。
无边的静默中,鹰在天上飞翔。开始是一个小点,越飞越近,就能看见它伸展开来的两条长长的翅膀。它在深蓝的背景下盘旋,圈子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速度时快时慢,好像犯晕,其实是在尽兴。云从它的利爪下翻卷着四处流散,罡风梳理着它的羽毛,发出只有它自己和上帝才能听见的猎猎声。
如此说来,我们也能从这首乐曲中,听到鹰击长空九千里的呼啸。
但主流的解释不是这样的。他们说,乐曲开始时由长笛清澈的乐声和弦乐弹拨的琤瑽声所组成的涓涓细流,象征着沃尔塔瓦河的两个源头。事实上,曲作者斯美塔纳本人也是这样说的。他在乐谱上写道:“……两条小溪流过冷风呼啸的森林,汇合成为沃尔塔瓦河,流向远方。所到之处,有猎人的号角在森林回响,有广阔的田野丰收在望。乡间婚礼的声音传到它的岸边。月光下,波浪上,水中仙子唱着蛊惑人心的歌……”很是煽情,让我怀疑自己的听觉。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就连仇人都能当亲人,又何必拘泥于摩西和老鹰呢?总之你可以从音乐中听到无数把提琴编织起来的弦乐组成一波又一波堂堂正正的水面,这水质是如此的厚重,可以承载任何人的一生,当然也得是堂堂正正的人生。没有丝毫的扭捏作态和阿谀逢迎,即使在月光下,呈现的也只是内心深处最细微的情感,有无私的爱,有酸溜溜的醋意,有无可奈何,有渴望,有恨,有疲惫过后渐趋平静的喘息,有闪电般波及全身刺痛,有滔天的怨恨,有堵,有郁闷,有恬静,有张牙舞爪的亢奋……无论爱和恨、喜和怒,都可以提出充足的理由。杀人的时候刀子高高举起,重重落下,血花飞溅;亲吻的时候嘴唇轻轻磨擦,舌尖缠绵悱恻;怨起来怒目相向,笑起来龇牙咧嘴……这些都是可以昭告世人的,是可以摆得上桌面的。唯独没有假。捷克的母亲河,全人类的母亲河,就这样真实地夹杂着泥沙和泡沫,堂堂正正地向前奔流,一直流到你的内心深处,而你的内心也肯定有个休止符,可以让这段情感永驻。
三
资料上说,1824年,斯美塔纳出生于奥匈帝国波西米亚。他们家是做酒的。从画像上看,斯美塔纳是个严谨的人,无框眼镜、老欧洲的络腮胡子、一丝不苟的大背头、规规距距的领节,一应俱全。不知道算不算波西米亚人。听说波西米亚是个热情奔放的民族,不该像他这般一本正经。普契尼有个歌剧,就叫《波西米亚人》,又译作《艺术家的生涯》。这个民族盛产艺术家。
说起斯美塔纳,人们谈论得最多的可能还是所谓民族乐派。这个流派里名声最响亮的有四个人:芬兰的西贝柳斯、挪威的格里格、俄罗斯的格林卡和捷克的斯美塔纳。按现在的提法,算是“四大天王”吧。2006年我去芬兰的时候,还到过西贝柳斯的故居,一幢距赫尔辛基五十多里路的木头房子,不远处有一个名叫图苏拉的漂亮的湖泊。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斯美塔纳了,心里就遗憾我到的不是捷克,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去一趟斯美塔纳的故乡,看一看沃尔塔瓦河。就像西贝柳斯差不多就是芬兰的符号一样,斯美塔纳也跟捷克水乳交融,不可分割;你可以不知道或者不在乎贝多芬的国籍,因为他的音乐是世界性的,他的音乐在全球通行无阻。但一提起斯美塔纳,一提起《沃尔塔瓦河》,你就会想起捷克。我想,这就是民族乐派了。
斯美塔纳还有个标签,说他是“革命音乐家”。既然是革命家,自然就有革命家的浪漫情怀,所以晚年就得了梅毒,最后死于这个毛病。但后来又有人研究了他的骨头,认为他其实是死于骨髓炎,并不像有人认为的那样有生活作风问题。历史往往就这样让人摸不着屁股。不过有一点是公认的,就是他后来耳朵聋了,就跟贝多芬一样;而著名的《我的祖国》,就是在他听力严重下降时创作的。当然这并不说明祖国是一种只有在你什么都听不见时才显得可爱的东西。十年后,也就是1885年,这个满耳朵都是“降A调倒转和弦”的人在布拉格精神病院去世。读了他的这些资料后,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个无限接近于疯狂的天才,而不是什么革命音乐家。
四
为了读懂一本书,看明白一幅画,理解一首乐曲,我们都习惯于去了解它的创作背景、作者生平什么的。我不知道这有没有道理,我只知道这样一来,这部作品就被贴上了某种标签,甚至由作者本人强行打上的烙印。于是,它就不再是美的本体。但我一直认为,一本书,一幅画,一首乐曲,都应该是独立的生命体,就像孔子的思想与他父母无关,甚至与孔子本人无关。“孔子”这两个字变成“XY”,“忠孝仁义”的内涵照样还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去一个景点旅游,导游总会给你一本指南,你就只能按他们设定好的线路盲人摸象。但如果你撇开这类手册,往往会有意外的惊喜。这种惊喜,肯定连景点设计员都没有想到过。这种惊喜,我想就是美本身所生长出来的,是那种标签无法掩盖的。一旦把标签撕掉,那么,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所以,在我看来,沃尔塔瓦河就是一条河,就是有许多根琴弦编织成一张大网,将所有的焦虑、喧哗、浮躁以及沮丧挡在了远处,流进来的全是自然,未被人类的脏手触碰过的自然。你在网的这一边可以闻到了潮湿的香味,就是那种露水从树叶上滴落又砸在草叶上溅出的香味。故乡的香味。有残破但结实的城墙,有沼泽,有马,有乡村诗人,有捎个口信也得走十天半个月的遥远……全是画面,而且可以相互替换,你换上什么美好的东西都行。
我闭上眼睛,仿佛沉入一条河中。河水的比重很大,所以轻松地托着我的身躯,漫无目的地漂向彼岸。老李的絮叨声变得很远很远,最后消失。
五
今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我看见出租房里书桌的脚边有蚂蚁爬动。它们分成两队,一队从通阳台的门边钻进来,另一队来自木窗框的缝隙。两队人马在桌脚那儿会合,浩浩荡荡往上爬,侵入第三个抽屉。那里有一盒方糖。我拉开抽屉,发现里面成了蚂蚁窝。
有许多办法可以消灭这些蚂蚁,但我懒得动弹。我干了一天的活,累死了,只想瘫在椅子上听听音乐。我打开电脑播放器,里面有下载的《沃尔塔瓦河》。那一刻小区里格外安静,窗外有月光疲软地照着黑乎乎的冬青树。最初的几个音符很轻,几乎被蚂蚁的喧哗淹没。我盯着那些蚂蚁,等着声音慢慢大起来。这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当音乐的光辉如曙光照进我的屋子时,那些忙碌的蚂蚁全部停止了活动,就跟死去一样。我俯下身去察看。它们并没有死去,因为它们的短小的触角还在微微颤动,显然也在倾听。我起身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当我从那个盒子里取方糖时,蚂蚁们并没有我料想的那样四散惊逃,依然保持着它们的队形,仿佛音乐是一剂迷药,已经把它们搞晕掉了。我将爬满蚂蚁的两粒方糖扔进咖啡。糖沉下去了,十几只蚂蚁浮在水面。我吃过比蚂蚁更脏的食物,我的肠胃强健无比,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它们浮在那里。我喝了一口咖啡,十几只蚂蚁全部吞进肚子。听说蚂蚁可以治疗关节炎,想来也可以治疗关节胃。看月光那么好,明天肯定是个晴天。我的胃也会变晴雨的,一到晴天就痛。我找出一管毛笔、一张A4纸,仔细地将那两队蚂蚁掸到纸上。我再一次确信它们被沃尔塔瓦河迷翻了,死到临头还不知道逃跑。很快,白纸上填满了细小的黑点,我相信有一千颗。我将它们倒进咖啡里,用小勺顺时针搅四圈,逆时针搅五圈,然后一饮而尽。蚂蚁从我的喉咙口掉进胃里时,发出“咔嚓”一声响。就像电脑桌面的回收站被清空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第二天,我看着阳光从窗口照进,等待胃痛来临。没想到,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的胃再也不痛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