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民
我十九岁的时候,我的老师钱路三十岁。我和他的年纪就差这一点。我也是在十九岁那年认识他的。书法也好,篆刻也好,我都认他是我的老师。尽管我是一个很不出色的学生,一事无成。那时,我幼稚的想法是,他是一个高人。这个看法可能是偏激的。但是我现在回忆,觉得他还是一个高人,除非我现在还是一个幼稚的人,看法还是偏激。即使此刻我在写这个文章的时候,称他老师,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钱路不是我们学校的。他的职业也不是教师,他那时,是舟山定海文物管理办公室的职工,好像是搞古建筑研究和修复的。但是文物也不是他的专业。他的专业,是书法。他是浙江美术学院书法专科班学生。既然是书法专科班的,我从他言语中点滴听出,钱路于书法创作上并不十分用心。他读书法的时候,醉心于篆刻。他的老师是杭州的张耕源。他说啊,张耕源厉害啊,刀法很辣。他还说,张耕源的刀法,是他搞版画的时候练就的。
我们这个破学校,也有书法写得好的老师,叫叶聚利,教教我们这些不懂的人,足够了。我进书画社的时候,当时的社长蔡就跟我说起过叶聚利。叶聚利是浙师大出来的,分配到我们学校教书,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到底是教什么的。我刚进学校的时候,叶老师又去浙大读书去了,好像是去读历史什么的。所以,我最先接触到的书法老师是钱路,我一直对此庆幸不已。
那时,钱路刚好三十。他三十岁的时候,经常来我们学校。不是说,他不放心我们这几个学生。我们对于书法,只是爱好,很多人,是可学可不学的。他是来我们学校谈恋爱的。他的女朋友,是裴院长的女儿费小姐。他一般,一星期来一次,从定海文联大院出发,到定海车站,在那种陈旧的大客车上颠簸大半个钟头后,才来到我们学校。蔡社长说,钱路是叶聚利介绍的,早些时候,钱路来学校,除了找费小姐,就找叶聚利了。因为,我们学校的老师,他只认识叶聚利。后来叶聚利就把钱路介绍给书画社的学生了。叶聚利在的时候,是他在教书画社学生的,他走了,书画社的学生就缠上钱路了。现在想想——当然我这样想是顽皮的——钱路来我们学校谈恋爱,那是需要的;但是谈恋爱只能谈一阵的,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哪有这么多话好说?他更喜欢的,还是和我们呆在一起。
蔡社长和我是一个系的,他八九年进来,我九二年进来。也就是说,我进来的这一年,他已经是四年级了。四年级的人,想法和我们有很大的不同,他们不但不再留恋这个学校,有时甚至还恨这个学校。他们巴不得立刻离开学校永远不再回来。不过这一点,我当时还真不知道呢。那时我只知道,蔡社长真是一个好人啊,不但把我介绍进书画社,当着书画社那些理事的面说我写字得怎么怎么好,还要给我做社长。当我做社长以后,他就几乎不来了。远远的看到他,我感觉他甚至懒得和我打招呼。等到他不再来书画社的时候,书画社所有成员当中,我成了钱路最熟悉的学生了。
我有点理解八零后一些所谓的美什么作家的张狂和自恋的行为。老实说,我对他们说三道四是不厚道的。我想啊,哪个时候,我不正是这样的人么?我还要更加无知和浅薄呢。在刚结识钱路的时候,我自我感觉很好,觉得自己差不多就是个书法家了吧。钱路每次来学校,我总要把我写的东西给他看,一叠叠的。很多作品,其实是类同的,就像一只只劣质的杯子,钱路他只要看上一张两张就会完全明了我的进展。但我不这样,我几乎是逼着他一张张看完我的作品的。而且,时间由我掌握。那几叠纸张是我翻给他看的,我愿意在某张作品上停留多长时间就多长时间,非得听到钱路说出令我满意的表扬的话,才慢慢地翻到下一张去。简直就是一种强迫。我那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他表扬我。我听不得中肯的评点。我担心,我那时的无知是否还被现在的钱路记着呢。所幸的事,钱路对我的张狂一点也没有表露出作为一个青年书法家常有的傲慢和蔑视,他总是很耐心地在我作品面前点头肯定,说一些称道的话。如果碰到比较大的问题,他经常这样说:“我是这样写的。”然后拿起毛笔,在旁边写几笔。
钱路一般是晚上来我们书画社。晚饭后。他的晚饭,应该是在费小姐家吃的。他吃好饭,就摸到我们这里来,大家一谈就几个小时,到十一点十二点,他再摸回去。书画社的人,就由我来召集。钱路来我们书画社的那段时期,学校书画社空前热闹,新会员纷纷加入进来,小小的一个房间,经常被挤得连一些桌子上也坐了人。由于他是搞篆刻的,不久,书画社几个主要的人,都跟钱路学起了篆刻。
我到定海去的时候,也要到钱路的办公室去弯一下,随便坐坐。我去他那里,倒不是去请教书法,而是和他说说话。钱路的办公室在舟山文联大院里面,要上一个露天楼梯,到三楼。你在九二九三年的时候到过舟山定海吗?如果到过,你应该可以在这个小小的海岛城镇找到那个有电影院的文化广场。钱路办公的文联大院就在那电影院旁边,被一些录象厅啊宣传窗啊小卖店啊杂七杂八的建筑围在里面。里面倒是有点干净,还有几棵又瘦又高的树,感觉像个垃圾都丢在外面的空垃圾筒。你即使在新世纪的头一年去过也会有同样的印象。舟山那十来年啊,一直没有变化,像一块被人遗弃的破船板,经济发展缓慢得令人叹服。
钱路的办公室,在我的印象中,安静,昏暗潮湿。隔了两间,里面一间大,外面一间小。钱路在里面一间,靠墙面窗。他的桌子对面还拦了一张桌子,在窗口那边也有一张,看场景,也供着两口人。这样,即使有点大的房间也变得狭小了。看来,他在这里,并不是多大的官,可能根本就没做官,只是一个小职员罢了。狭小的空间里,还摆了一张长条型旧沙发和一把椅子。椅子倒干净,旧沙发上,堆满了书籍资料和日常报纸,像两个聪明的商人,占据着沙发的两边。我只得在沙发中间拘谨地坐下来,还得并住双脚,以免得碰上两旁的东西。我从来不坐那把椅子,因为我感觉他这里还有其他客人会来,要让给客人坐。有一次,椅子上坐着一个来自岱山的人,也是搞篆刻的,和钱路谈坐快艇如何的方便。
书画社还组织一帮学生,去定海看过两次篆刻展。一次是在市文联二楼展厅,钱路的两个展品放在展区主要的位置上,看得出他的作品在舟山的地位。我感到很荣耀,因为我自以为是他的学生。那天在展厅里,我是这样想象着我的荣耀感的:就像武侠片中的武林大会,我们钱师傅在擂台上力战群雄,顺利拿得擂主奖牌,我们台下的钱门师兄弟欢呼雀跃。展厅里,我看到一个叫金成珍的人刻有一方大印,细朱文,把整篇《陋室铭》(?)都刻了进去,稍微感觉有一丝不安,好像他的大印对钱路的作品构成威胁似的。我在钱路旁边偷偷地问他:“钱老师,看,这么大的一方印。”钱路点点头,笑了笑说:“是啊。”他并没有说其他,而且很开心的样子。这很让我想不通,我还以为他会顺口奚落几句的,但没有。这样就看出我的小气来了。后来我才渐渐明白,钱路对舟山一些搞书法篆刻的人的作品,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批评。比如,我问他:“王道兴的字怎么样?”他就说:“好啊,他是前辈。”这次展览,钱路的两张展品,我以书画社同学想回去观摩的理由,向他借来,在学校里展出了一次后,我一直带在身边。
还有一次,是“舟山市第二届青年篆刻家展览”,展览地址是定海公园。钱路叫我们去看,我们也兴致勃勃地去了。这次去,我叫了更多的人。我是有点私心的,因为这次,钱路把我的作品也收进去了。我叫同学们去看,有炫耀的意思。展览作品都放在定海公园的门口,那里有一排很长的玻璃窗。我看到叶聚利的书法作品也在,更加开心,觉得自己终于是“位列仙班”了。看看,我当时的想法真是好笑啊。不过,接下来我就尴尬啦。因为展览看过后,书协还要到公园里面的船上开会。我想糟了,进公园是要买票的,这十来个同学,没人会有那么多钱,如果众目睽睽之下,大家临时凑钱,又不好看。我正在买票窗口前发愁的时候,钱路走了过来,他说同学们的票他来买。我说:“钱老师,我们自己来吧。”我说话的时候,感觉衣服的领子在着火,脸上很热。钱路说:“你们学生就不要花钱了。”这次的会议上,我从钱路的手中拿到了一个酱紫色硬本,里面写着我的名字,公章是“舟山印社”。十五年之后的一天,当我和妻子从街道办出来时,妻子扬着结婚证书问我:“开心吧?”我说:“开心。”但我想如果这证书的封皮也做成酱紫色,那就更顺眼啦。
我和钱路有过一次书信交往。那时,他突然有点忙,学校里不常来了,有时一个月才来一次。这样,我的篆刻作品得不到他的及时指点,一时心急,就给他去了一信。他马上回了:
立民兄:
手书示悉。由于我最近为公私而奔忙不堪,无片刻暇,故说好的一星期一次去你们处一聚最终食言了,使得你们刚刚热衷于篆刻此道兴趣正浓时骤又冷却,至为抱歉。
作品粗粗一阅,觉得比我预期的要好。毕竟所学时间太短,我亦没能给你们多少帮助,路子对头且能达到这样水准实在已是不容易。当然存在的缺点亦不少,这些不足处待你多刻多体会亦会逐渐脱掉,欣赏水平亦会提高起来,只要你能坚持。十方印作,白文相对比朱文刻得好,特别是“虞山舜水”,基本上体现出了汉印的精神,章法安排亦较妥帖。“校园文化”次之。“得意忘形”篆文写反,章法亦显得松散,不够紧密。“郑阿钦印”“阿”字两边弧笔相向与全印不统一。“容迹轩主”田字框太细,显得无力,亦有太花碎之感。至于朱文印,我以为亦应与白文印一样刻法,线条的好坏看它的留白处,即两笔朱文线条之间的留白是否象白文线条。一般朱文线条要细,白文线条要粗。古人中吴昌硕敢刻朱文粗线条,现在只有张耕源敢刻,且比吴昌硕还要粗得多,此非刀法绝顶胆力过人者所不能为。因为朱文线条一粗,容易臃肿板滞,常人不可企及也。学篆刻与学其他艺术无异,不可急功近利,一步一个脚印,功到自然成。这虽是老生常谈,实则肺腑之言也,切记。印章虽小,方寸天地间奥妙无穷,气象万千,钻进去自然受益匪浅。另外尚须多加强各方面修养。
你在思想上的苦恼我能理解。我少时何尝不是如此。忧国忧民,大有救世主自居。春去冬来,现在我却变成了落伍者,已无能力为你说教了。夜深时唯看看天空星星,什么瓠瓜座、渐台座、贯索座之类,或思之作鲲鹏之游,用八十头牛为饵作垂钓等。然宇宙之大非人之思想所能及也,世事之艰非人之作为所能更也,一切唯任其自然可乎?如抱着此种消极之论调去谈社会谈人生,我怕会影响你的奋进,就此打住吧。即颂
近安
钱路匆匆
九三年十一月十二日
附上几方印稿,仅供参考耳。
学书先学做人,钱路明白这个道理。特别是后来,我们这些学生都不搞书法篆刻了,唯一留下来的,就是做人呀。其实,书画好、篆刻好又如何呢,一些书画家和篆刻家,虽然专业搞得不错,但人也因此变得很市侩,开口就是多少钱一平方尺,有的甚至在骨子里就是个流氓,好像是,书画和篆刻倒成了残害他们性情的凶手了。钱路不是这样,他刻过一方章,“卑以自牧”,这大概就是他做人的原则。我现在想,学校里的时候,我在钱路那里,真正感悟到的并不是书法篆刻的奥秘,而是一个年轻人洁身自爱、谦卑淡雅的情怀。
三年级和四年级的课,学校把我们安排在宁波校区。于是我们就搬到宁波来了。这样,我就和钱路断了往来,不想到,由此我们竟从来没有见过面。而我的爱好,也像截肢一样,断得干干净净。我之所以不再学书法篆刻了,是因为到宁波以后,我感觉我的心境变了,变得更加浮躁和张狂,心一刻也静不下来。不但是我,整个宁波校区都洋溢在一股浮躁和泥腥味中。
两三年前,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去朋友了奇的创作室聊天。他也是搞篆刻的。我在无意间,说起了钱路,想不到了奇居然认识。他把省书协篆刻委员会的通讯录拿出来给我看,我在上面找到了钱路的名字和联系电话,我还看到他的联系地址已经变成了宁波文化局。我打电话过去,通了。问候之后,我说起了自己的名字。钱路一时想不起来了,但马上又说:“哦哦,记得记得,你就是经常来我那儿的胖胖的那位吧?”我激动地说:“是啊,钱老师。不过我现在更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