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一种

2009-03-19 10:10陈莉莉
野草 2009年6期
关键词:身体

陈莉莉

A

我总是怀有期待,在语言开启前的那个瞬间。

语言是一种灾情,每天都被我们巨量生产,有如荒草在唇齿间疯长,一旦脱离就在空气中飘散,随风跌落尘埃。它们不断地离去,与我们失去联系,成为无人认领的公共品,在马路、广场、会堂、教室里相互碰撞,形成巨大的回荡。而我们一如既往地生活,早已经无力期盼,即使身体内部还有所保留,一个安静的容器在缓缓累积,也只是日常之外的异端潜藏,仿佛冷却后的岩浆,以固体的形态被嘴唇囚禁,难以突破身体与外围遇合,甚或交锋。

B

声音四处扩散,重重围困巷道和屋宇,在空中张扬、穿刺、撕裂,但一瞬即逝,缺乏持久的力量,并不断以下坠之势撞击地面和耳膜,然后玻璃一样碎裂。我们很少加以追忆,在它们消失和再生的缝隙里,道路依然拥挤不堪。

某些声音具有黄金质地,尊贵、凝重,源自百米高空,以宏亮、巨大的声束漫入公众空间,指令我们的生活。它从金字塔的顶端发出,如香槟般一层层向下流动,直至抵达最底层的耳朵。在说出与接受之间经历了无数次译制,力量在反复传递中削弱,声音始创者的意图逐渐被隔阂,即便口号式的诵读,也不能使它变得有力。陈词滥调式的表述是其致命的弱点,实质被掩盖,无法达到鞭策的效度。偶尔在其中听见新鲜的表达,看到声音从一堆官样文字中挣扎而出、甚至大声呼喊,我有一种清新之感:“知识分子的本质特征是:追求思想自由,人格独立……清高就是要自觉地拒绝庸俗的生活方式,在诱惑面前有我们的自重和自尊……”观点一旦脱离套路,声音便不再四平八稳,它向某个角度倾斜,拥有了一种鞭子般的力量。

声音与发出声音之形象是否一致是决定其力量的另一要素。高尚的语义从卑劣者口中发出有一种荒诞的效果,像镶了一嘴金牙的口腔,从光灿的表层之下透露出粗鄙、虚假的材质,甚至溢出腐烂气息。所有声音发出后迅速碎裂,成为片状撞击耳朵,使听者坐立不安。此时的任何声音都将走向意义的反面,在受者胸中激起愤怒、鄙薄等负面效应。

越接近底层,另一种声音越响亮,它由许多细微的声波组成,杂乱而充满野性。它们细碎、渺小、胆怯,仅代表个人,从未在公众途径传播。它们的传递方式是巷议式的,在一个小空间内发出,不断在低处回旋、汇集,相互碰撞、激出火花,某些言辞过激,但是直抵生活的核心。这种声音最响亮时,一般经由网络放大。网络如同一架巨大人梯,数万人踩着他人肩膀往上攀登,终于到达云霄中的耳朵。更多的声音无法攀达这样的高度,只能在低处回旋,或者在走了一段路后夭折。

沉默也是一种声源,处于危险的临界,它的分贝在不断累积,逐渐垒高到达喉部,但由于某种原因它被一再压制、扼守。它曾经受伤害,遍布伤痕,现在被扭曲、折叠,密封于脏腑的某个角落,偶尔向身体的外部张望,但不再试图奔出。更多时候,它们选择一种内质式的传播,从一个身体向另一个身体传导,引发内部的剧烈沸腾,并渐渐融为一体。一旦袒裎于阳光之下,安全就成为未知,窥视者和窃听者会突然出现,声音被绑架并置于险途,在类似工厂的地方被铁器锻打,使之不断膨胀、变形,面目全非,只剩下软弱无力的絮叨:我不是这么表达的;或者说:我表达的不是这一意义。

有一种单独的对话,在紧闭的房间里进行,据称可以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那种声音低沉而委婉,不断诱导你,在设定的轨道中千篇一律地运行,并不断强调声音的密封性。如果一方放弃戒备,开放身体中最真实的语音,传播给这一张微笑的面孔,试图以此感动或影响他,那就已经置身于危险的境地。数日之后,当事者眼神寒冷,散发欲盖弥彰的忌恨,显然声音已被传递,在界碑的另一方植根。这一切无从追究,除了对自己的轻率报以自嘲,别无他法。此后声音被重重包裹,在更深处凝固,诚实与阴谋被同样对待,不再留下中间道路。它拒绝一切外部的声音:我不想再听见和知道了。

于是声音被严密囚禁。它面临两种选择,在沉默中消沉,或在身体中日积月累,永不冷却地翻滚、涌动,寻觅冲破牢笼的另一种方式。

C

在办公室我无法找到归属之感。办公桌、木质沙发、文件柜、放满专业书的书架在我到来之前已经陈旧,前主人的气场依然残留。我的声音被10平米的空间围困,没有任何出路,我的许多时间,都在与傲慢的四壁作战,并已无数次落败,碎裂成为它每天的战利品之一。

走出我的房间,是一条人声嘈杂的走廊,办公室如同鸟窝张挂两侧,里面的声音类似鸟啼,叽叽喳喳。它们的品质各异。小女人的清音丽色,如同松脆的饼干香气四溢,充盈午后时光,话题面向大众,轻浅、广博,涉及家庭、衣饰、化妆品、减肥药、性生活或者妊娠纹。偶尔也会冒出一两句真知灼见,引来片刻安静。在这种谈话中,有一些情绪被释放,有一些经验通过成年女子向少女传递,空气暖烘烘的,笑容洋溢面部。如同劳作的润滑剂,它使办公室的时间过得极快,并使疲劳降低若干数值。

偶尔会有密语式的谈话发生。它在少数人之间进行,如果在一个大办公室内,呈现为两个人之间的耳语,排斥其他人员,将声音控制在微小的、仅容于两人的波段中。密语的内容必定来自深层,譬如某段隐私、某个令人不快的事件,它更多包含负面的情绪:失意、忧伤、愤慨、嫉妒等等,对话并获得共鸣的过程是一种倾诉与发泄,一些有害的物质通过密语排出身体,在空气中蒸发。

与之相对的声音是拔高的、政论式的。二三个女人凑在一起谈论政事,不时有地方权贵的信息流出,她们似乎对这些人的升迁、贬抑、派别都谙熟于心,对于事件背后的枝蔓了如指掌,或者其中的一些名字与她们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并带来自豪。如果此时我在边上陪坐,定然十分无聊,然而又不便离开,无法切断这嘈杂之声,回归安静的自我。

某一日,周围的人群异乎寻常地沉默,零星的声音也飘忽不定,失去了平常的质感。它们是一些泡沫,漂浮在虚情的水面,光滑、圆熟、毫无棱角与张力,风一吹就能消散。突如其来的空虚和陌生,甚至令我怀念刀锋的尖利。在伪饰之河中,我感觉脚下虚空,似乎建筑其上的一切都开始摇晃。我设计了一张表格,罗列了属于我辖管的若干问题,真诚地请求她们给予我真正的声音。然而这些表格只回来了一部分,另外的一些流失了,不知流向何处。

记录了声音的表格,分量一下子变重了,发下去的时候它们那么薄和轻,而现在它们被手指与目光抚摸,折叠又打开,承载了利益、公平与焦虑,这些都使它们变沉、变厚了,拿在手里厚厚一叠。有些声音仍然虚浮,缀满漂亮的花边,毫无实质的内容,或许她们已被更强大的声音所收买,不再需要属于自己的表达;有些声音十分雷同,留下串联的痕迹,既有随波逐流的倾向,也有法不责众的考量;个别较重的声音,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措辞有礼而充满骨感;唯一一个声音说出了七种想法,如同点明七宗罪状般直截、满不在乎。这些声音都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我能够做的,只是抚触、倾听,分类摘录,排列成条款向上传递。

然而我十分挂念那些流逝的表格,它们也许被塞进抽屉深处,或者被揉成纸团投入纸篓。一张空白的表格是轻的,同时也是重的,它代表着冷漠、戒备甚至敌意。或者她们对这种形式已经麻木,不认为自己的声音可能被听见与重视;甚至暗示一种消极对抗:白纸一样的空白和不信任。我渴望以真诚抚平那些边缘化的激愤,呼唤它们某一天可以回来,重返我的耳畔。

D

在最私密的空间里,表达也趋稀薄,沦为日常公式和指令。许多肢体语言已中断,拥抱、亲吻、幽暗中的私语终成追忆,唯有屋顶下的仪式不变,孩子、晚餐、物业费几乎是全部话题,而缄默部分在不断扩大,甚至分歧也以静默的形式进行。楼梯、卧房、阳台,目光在穿越障碍,无声穿越对方的身体。一切都成为假定,假定其在某个房间,假定其隐形而居。如果需要对话,常常借助第三角色,孩子的意义在此凸显,他记录我们的意图,在流失和变形中奔走,去完成两个世界的传递。声音每一日都在流失,然而事实是,缺乏交流并不妨碍某种延续,时光流逝,一切似乎更为合理和彬彬有礼,甚至涌现初恋式的温情。一定有什么被隐匿和深藏,在湖面之下不可知的深处,我们已无力探究。

阿甘坐在公园边的长椅上等候陌生人,他的絮叨串起了整部电影,听众的来与去丝毫不影响他的表述。这个故事多少具有一种象征意义:聪明人与熟人说话,而智障者与陌生人交谈。在这一抉择中,弱智似乎更为聪明。童话中发现国王长了驴耳朵的理发师,最终将这一秘密告知了树洞。在这里,陌生人和树洞之间的二个要素成立:愿意倾听,不会传播。声音进入里头就像进入没有密码的保险箱,被永久封存,同时转嫁的还有沉重、憋闷等负面情绪。

在我过于规律化的生活路线中,与陌生人相遇的概率极为低下,奔行在家庭与单位之间,偶尔的分枝仅仅是超市、服装街、书店与发廊。出租车司机是最常出现的陌生面孔,他们被囚禁在一个笼子大小的空间里,面对糟糕路况,持续模式化的劳作,一个较大幅度的动作都是奢侈。他们烦闷、浮躁,急于发出声音。我常常是他们的倾听者,或许因为我比较安静、沉默寡言,面容带有善意。他们迂回着从天气、职业等套词开始,逐渐导入关注的区域。也有直奔主题,迫不及待的,如同他们的车速。中年司机常面带倦容,忧心忡忡,有个司机从我上车起就开始谈失业的儿子,到达目的地后仍不满足,直至发出最后一个悲愤的音调,完成了其言说的完整性和感染力,才心有不甘地放我下车。

而属于我的树洞隐于不可知的某处,深藏不现。我生命的近十年,一直致力于这种寻找。在身体的深处,声音在不断酝酿、涌动,越来越难以管束。但周围的耳朵单薄得难以共振,或者如漏斗般缺乏容量,甚至一些不怀好意的窥探者,正张网以待,如果落入其中,难逃被暴虐的命运。声音被束缚的这些年,苦闷无处不在。有时想要大声呼喊,以尖利之声戳穿种种面目,然而张嘴总是无声,而周遭无比静默,生活犹如一部无声电影:剥掉语言的外壳之后,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无数张虚假的笑脸,遮挡我们的视线。

改变声音的形态,或许是我仅能做到的。如一个陶艺师般,将柔软之物进行拍打、凝塑,使它拥有相对固定的形状。它可以植入泥土,并发出根系,不断吸取养分,逐渐获得向上的可能。当它枝叶繁茂之时,便可以被移栽至一些公共空间,譬如博客、书刊。此时,声音以静止的形式呈现,它化为一些可以精确感知的符号,将多种意图隐藏其中向外部传送。这种方式有一些显而易见的好处,受众相对比较确定,且不易被篡改。当声音悄悄在指间流动时,我有一种松开绑缚、自由呼吸的快乐,似乎终于离开泥足深陷的日常,获得短暂一刻去接受内心的洗濯。此刻,会有微弱的光芒闪动,在自由水域中漂浮。我为自己还能从深处淘洗而感到安慰,为一只沙漏还有补充而不致绝望。

在很长一段等候中,我一直在孤独地发出声音,如同置身于阒无人迹的旷野,独自喋喋不休。然而说出是重要的,涌动的岩浆终于冲出,脏腑的灼痛感随之减弱,它自由流淌,泛成一条彩色溪流,夹带我的痛楚忧虑而去。如同卸下重负,身体顿感轻盈,似乎想要凌空飞翔。而类似的溪流渐渐呈现,它们隐于雾中,以不同的方式输出呼喊,其中一些以较高落差轰然降临,水花四溅,引出无数语词碰撞,甚至以引领者的姿态汇聚数道溪流,以激越之势隆隆奔向某道闸门。相比之下,我的声音幽暗、细微,过于小女儿态,无法获得奔流的力量。

博客里有人推门和走动,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怀有不同的经历和感知,常常惊动主人沉眠的心。还有一些呼应不曾预料,例如陌生人的来信,从漫长的邮路来到我面前,其中有个人说:“一生中也许有且仅有一次听到关于你的消息,所以有时候看到署名LILY的文字相信一定是你。在物欲和时尚中,你是清澈的……”我无法获知来信者的姓名、地址、通讯方式,只知道他是属于我的倾听者之一,或许遥远,或许近在咫尺,在我的言说中存在。我不敢接受这一陌生的期许,但从一个身体抵达另一个身体,从一座城市抵达另一座城市,或者从一个问题抵达另一个问题,这种体验多少是快乐的,虚荣的,令我在狂乱的街头获得了片刻满足。■

猜你喜欢
身体
我们身体的由来
《才吃六袋》等
人为什么会打哈欠
身体传送机
当机立断
身体里的两个词
我de身体
我们的身体
身体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