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性抢劫

2009-03-19 10:10邵江红
野草 2009年6期

邵江红

A

下了一下午的雨停了,让6月的傍晚特别干净和凉爽。晚饭后,城南环城河一带便又恢复了热闹,散步的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夜色渐起时,张恭如和妻子也出来散步,成了这幅“晚照”的一个组成部分。张恭如夫妇走到光洋桥上的时候,妻子遇到了一个熟人,便站在一边聊天,张恭如吃不消做这种观察家,微微打个招呼就往前走。这时候,一辆很不惹眼的红色两轮摩托车开上光洋桥,然后加大马力冲到张恭如的身边,后座的男子右手一伸,一把拽住张恭如的左手,张恭如被突然而至的力量拖倒,人滚下了人行道,捏在左手掌中的那只手机飞出很远。这瞬间摩托车也穿出几米开外,却突然一个点刹,转头回到张恭如倒地的地方,速度很快,后座那人手起棒落,一棒打在刚直起半身的张恭如身上。就这么几秒钟的时间,不远处散步的人们纷纷反应过来,最先跑过来的是一个男青年,大声喊着:“不要打人!”摩托车立即轰起油门,瞬间提速,将那个企图拦住摩托车的男青年带倒在地,然后疯一样地跑没了。

因为发生在市井,媒体的关注热情和传播速度大大超过了警方。辖区派出所朱华所长2个小时左右时间就汇总了大量的信息,事情发生过程已经非常客观了,这不是一起交通事故,歹徒是有目的袭击目标。作为一起刑事案件,那该怎么定性?故意伤害还是飞车抢劫?如果是故意伤害,张恭如没有结仇结怨的对象。有这种无缘无故的伤害的吗?那歹徒抢什么呢?张恭如左手捏着的手机吗?那部手机是很普通的dopods1(心机),而且成色较差。当张恭如遭拽拉时手机脱手,歹徒转身而来时并非找手机而是举棒打人。那么会是寻衅滋事?朱所长凭直觉就摇头。

张恭如何方人士?现年42岁的张恭如原是区府办秘书科副科长,据说他的文字功底在当时的“两办”秘书群中是鹤立鸡群的。真是说不清楚的因素,领导身边的秘书不断提拔,唯独张恭如数年原地踏步。官场中的所有明规则潜规则张恭如都心知肚明,也不是没有操作过,但是总归收效甚微。张恭如业余生活很简朴,没有不良嗜好,唯独喜酒。而且凭他的“官衔”也没有大的场头好赶,经常聚在一起的就是三四个老同学。于是酒后吐吐真言,讲到仕途不畅和工作压抑,总是痛苦不堪。一次,同学童强带他们去钓鱼,随便聊天中获悉当地有个神算,于是心血来潮,4个大男人赶过去算命,那老头一一道来,准得是叫人不住点头,敬若神明。那老头就说到,张恭如才智过人,却命中无官运,告诫他命中勿有甭强求。张恭如点点头,心情灰灰地回家。本来算命只是玩玩,不料导致张恭如萌生辞职之念,直到有一日他把成熟的想法告诉老同学时,吓得老同学目瞪口呆。童强不得已如实坦言,实在是觉得张恭如怀才不遇,心结难解,影响生活质量,才设套算命,实质叫他放弃官念,舒心做人。但是此时的张恭如决心已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就这样辞去公职,做了自由人,至今已有4年。

张恭如辞职却没有走进商海,也就是属于后路不留的人,这在当时实在是具有轰动效应,张恭如一夜之间出名。这几年张恭如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但是说起他依旧是个传奇人物。张恭如靠一个人脑一台电脑吃饭,他成立了一个恭如工作室,工作人员就是他和妻子,专门从事文字创作。比方演出需要的小品、舞台剧脚本、人物传记、企业和产品宣传片文字稿等等,甚至演讲稿发言稿小说稿,几乎无所不能,很快打出名声,接约不断。

无非是一介儒生,会在哪个地方有漏洞?

B

下雨的时候,安慧的心会变得异常安静。这个时候做工作会很顺手,枯燥的数字加减也不容易出错,展平、粘贴皱巴巴的发票时也不再觉得恶心。没有干工作的时候,安慧就会看着缠绵不断的雨想一些事情,最多的时候是想奶奶。安慧在乡下奶奶家生活了十八年,直到考上大学。那是个充满暖意的初秋的午后,奶奶卸下了台门口那两扇沉重的朱漆斑驳的大门,用两条长凳撑起一个大台面,用来翻棉被。棉被是家里最好的那一条,红色的印花单面,红色个格子的粗布单里,不是新买的但色泽蛮可以的。棉胎是新花做的,老人家都说,店里卖的那种雪白的棉花中看不中用,从农民手里买的花絮拿到加工店里轧,那种棉胎泛黄却经久地松软,才叫好。奶奶为安慧做的就是这样的棉被。邻居们在一旁看奶奶翻,偶尔搭个帮手,都啧啧称赞东西好。其实安慧心里甜的不是这棉被,是考上了大学。要知道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那种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震撼至今余感缭绕,虽然那大学并非名牌,却也让所有的台门人另眼相看了。

大概是在大学毕业的那阵子,写论文、找工作以及处理与男友的感情问题,安慧特别的精神烦躁。正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的时候,江南迎来了梅雨旺季,雨势又急又长,安慧就这样呆在鸽子笼般的寝室里,连面条也懒得泡。那天好像是中午,安慧斜在床头看书,朦朦胧胧似从梦中惊醒,感觉奶奶在叫她,奶奶大张着嘴巴,分明喊着安慧的名字却没有声音,安慧的心咚咚地直跳,心神不宁地等到傍晚,见雨小点,便跑到传达室挂个电话给家里。那时候乡下人家还没有家庭电话,只是台门口开小店的阿张姆妈有,安慧刚喊出阿张姆妈,阿张姆妈就急促地说:“慧,你奶奶没有了,你快点回来,刚刚过去的。”安慧就这样握着话筒愣了好久好久。

这是安慧第一次有这样的预感,这预感来的急促来的恐怖,叫安慧伤心不已。在后来的日子里,安慧还是出现过几次这样的预感,她自己也渐渐被自己说服,就像后来的妈妈出车祸,女儿在学校急性阑尾炎手术,外婆中风。这种预感只出现在她的至亲身上。

这次老公张恭如遭袭击,安慧没有任何预感的,她只是陪他出来散散步。因为张恭如是脑力劳动者,经常做夜猫子,这个把月里工作量少,自由支配的时间就多起来,尽管收入减少,安慧还是很满意。好在张恭如伤情并不重,静养几天后一切都平静下来。但是张恭如的心态得不到很好调整,他多次和安慧说到,歹徒为啥目的要袭击他?警方真的无能,竟然抓不到凶手。还有自己真的很笨,摩托车从身边过来那么大的动响也会麻木不仁,更羞耻的是歹徒回车过来的那一棒自己都没有躲得开,而且伸伸手可以拉住那人的裤脚的,要是能把他从摩托车上拖下来,那情形就绝对是另外一回事了。

张恭如这边在神经质地反思自己,那边朱华朱所长也是烦恼得很。事件发生地并不冷僻,不能说是游人如织,但也是几米开外都是人,竟然没有人能具体反映出歹徒的体貌特征。该死的摩托车上两名男子均戴着头盔,衣着及其普通,而且摩托车不挂牌照,在接下来查阅的路口电子监控中也没有发现这辆可疑摩托车。城南区域外地打工者租住较多,这区块的治安整治是朱所长上半年的重要动作,并且取得很大成效,发案明显下降。才半年时间,竟然发生如此猖狂的作案,真叫朱所长烦恼不堪。还有另一件事情,那名紧急冲上来想拦住摩托车并大喊“不要打人”的青年被摩托车撞倒,他的伤势比张恭如要重,颅骨有些裂开出血,昏迷了两天,现在还在观察之中。伤者夫妻两人都是律师,根据伤者妻子的意见,朱所长按照正常渠道为他申报见义勇为勇士,同时还要应对各方媒体。朱所长也从中感觉到,伤者的妻子在起着很大的作用,意在借助媒体炒作,这给朱所长增大了压力。他不知道更大的压力还在后头。

C

安华桥派出所接到那名女子的报案已过零点。那名女子是在医院伺候生病的婆婆,待婆婆睡熟后想回家休息。当时大约晚上11点左右,她徒步走月牙湾胡同,只听见身后有琐碎脚步声跟了一小段路,她也不在意,后来听见那人急速跑上来,还没等女子有反应,那人已蹭到身边,瞬间她手上拎着的小包就被扯走。女子惊恐地大叫,飞奔着冲出胡同,直到看见宽阔的大街和闪烁的霓虹灯,终于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看,一切都是那么的正常,胡同安静地躺在那里,偶尔有汽车从眼前开过,还有一两对晚归的有情人。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打的来到派出所报案。由于事发突然,胡同的这一段又是路灯的盲区,她恍惚觉得那男人中等个子,着深色的T恤,但是看不清具体模样。

当日值班的李副所长很重视,他认为晚间11点对于这个中等城市来说不算很晚,月牙湾胡同也不冷僻,而且一头连着城市主街道。他当即带领民警前往现场查勘,发现胡同内静悄悄的,路灯稀疏地亮着光。女子指出发案的路段,李所长吩咐寻找线索,很快有位民警在喊,胡同拐弯处找到那女子的手提包。那女子打开包一看,里面东西一样不缺,手机和放钱夹的位置都没有翻动迹象。李所长纳闷了,有这样的抢劫的吗?竟然不是为了财。

由于没有造成后果,此案不予立案。安华桥街道紧邻城南,朱华所长在自己的工作日志上简述了这起“案件”,并把它与一个月前的张恭如案件连在一起,打上了大大的问号。

朱所长不敢懈怠,专门写出了警方提示,广泛发送,要求晚间偏僻路段单身行走的女子提高警惕。但是事情往往防不胜防。

朱华见到那个肇事司机的时候,他正像祥林嫂一样一遍一遍地对周围的人陈述一个事实,那个女人是自己冲出来撞到他的车头上的,而且在司机下车看她的时候,她还急切地告诉司机,她被抢劫了,被抢劫了。后来她就昏迷过去,被巡逻民警急送医院抢救。司机没有离开现场,只是反复强调他的车速正常,实在无法避开突然冲出来的女人。

朱华对城南这一带比较熟悉,走过一遍现场,他心里就有了底。如果那个司机是陈述实情,那么伤者是在望月小区西门出来,事发时间是中午12点半过,正是午饭和午休时间,人迹稀少。小区西门后与一幢水电大厦行政楼后围墙之间有一截通道,无非五十来米长,一辆三轮车可以通过的宽度,通道带着弧形,无法从这一端直接看见那一端,而且因为不是正规的道路,路面未作平整,铺着建筑碎石,也实在是只有住在附近熟门熟路的人才会抄这条捷径走。那女人是从这条狭长通道穿过,却在这么一截路上遇到抢劫,而且抢的还是三件羊毛衫。

后来调查反映上来的情况确实如此。那女人45岁,郊区农民,是望月小区某住户的家庭保洁员。这天打扫完卫生,主妇整理出三件羊毛衫,问她要不要,她看到羊毛衫蛮新的,就高兴地收下了。主妇还找出一只包装袋,刚好放进去那三件羊毛衫,还可以拎着走,看上去又漂亮,保洁员就道了谢拎着回家。不料出门不久就遭遇抢劫,大概是歹徒见到那只袋子比较豪华,以为是什么贵重物品。但是警察很快就查到,那包羊毛衫被丢弃在小区西门口那只蓝色垃圾桶里,离现场那么的近。只是那只华丽包装袋的手提环带子被扯断,估计保洁员不肯放手,在争夺过程中造成的。

女保洁员身材不高但是非常结实,防范意识较差,守财意识较强,尽管是三件羊毛衫,她也舍不得放弃。所以她要和对方争夺主观上是可信的。但是她知道这一带是居民小区,又是大白天的,直接反应应该是大声呼叫才对,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在最初的争夺后还是放弃包包冲出去,慌不择路地撞到那辆出租车上去。

朱华已经把这三起案件联系到一起,好像受害人是两个女人的案件作案手段尤其相似,系同一个人所为,而且此人胆大包天,又绝对不是见财起意的那种劣等货色。他把月牙湾胡同和望月小区联系起来,此人应该住在这一带,而且基本可以排除外来打工者作案。

当晚,女保洁员在医院死亡。

D

张恭如敲下最后一个句号,便将文字迅速存盘。他在写文章的过程中每次都投入到忘我的地步,写完最后一个标点便离开电脑,后面的文字纠正就归老婆负责了。虽然时间已很晚,张恭如甚至不愿意看确切的时间,这样可以想象夜会很长。他站在阳台上,看眼前黑魆魆的夜,脑子里完全放弃了刚才电脑前码堆的文字,他把自己比喻成一个裁缝,先设计后裁剪再缝制,成品出来后那些熨烫、打扣之类的活就懒得做了。这个时候他最喜欢点一根烟,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或人。比方说大学里那个女学生会主席,给他暗送秋波他还装着不知道,其实那个女生除了个子矮一点之外什么都好,要是当时自己稍微动点情,她肯定会投怀送抱,要是吻吻她皮肤白皙的脸,肯定有非常美妙的感受。安慧是工作后人家做的介绍,他们的恋情平铺直叙,波澜不惊,一直到结婚到女儿上中学,这么多年悄然而过。在张恭如的记忆中,真正唤起激情的一个女人,却似乎永远存在于他的生活之外,但是永远地与他无法脱离关系。

大约6年前,新提拔的组织部副部长来到区府办开会,主持会议的领导介绍她的时候用了“美女领导”四个字,张恭如便专心地看了一眼,发现这个女人确实很好看。张恭如是写领导报告、工作总结等官样文章的高手,虽然文才出众,却一下子找不出形容女子美丽的那些文字来,直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很精致,看上去不到她的实际年纪。她皮肤白皙干净,五官布置恰当,眉目有神,发型很适合她的脸型,衣着也很适合她的身份,艳而不俗,确实让整个会议室“亮”了很多。后来因工作关系,张恭如和女部长接触过几次,感觉不错,女部长和蔼可亲,谈吐优雅。由于近距离看,还真让张恭如看出她眼角的几条细纹来,但这样也没有影响到她的美丽,反而让张恭如感到女人成熟美的一面。女部长称呼他张大笔杆,对他的文章赞赏有嘉,有好几次点评都显示出她不凡的欣赏力。这让张恭如对她更是好感倍增。有一次,女部长去省委党校接受干部培训,期间有一篇调研报告要完成,她直接打电话约了张恭如,两人在省城一个茶室商量文章的构思布局。张恭如本来就是撰文行家,更何况面对自己心仪的女人,思路异常活跃,最后几乎就是张恭如捉刀,完成了那篇文章。这篇文章当然让省委党校的教授刮目相看,美女领导一下子跃上更高层领导的视线。此后不久,女部长高升了。

此后,张恭如和女副部长,哦,就是高升后的女局长没有很多的往来,但是女局长在主席台上亮相的电视新闻,他还是很乐意仔细地去看,每次看的时候都会心跳加快。偶尔也有女局长召见他的时候,主要是女局长对局办主任的材料不够满意而此材料又十分重要的时候,让张恭如悄悄指点,然后变成局长的修改意见让办公室的局秘们重新返工操作。这往往叫局办主任目瞪口呆,局长提出来的修正性思路确实棋高一着,想想自己也是名牌大学的中文系高材生,竟然写不过一个日理万机的女领导,对局长的敬仰那是没有二话的。女局长也很关照张恭如,遇到节日总会送过来一只信封,里面尽是些商厦的购物卡。张恭如对此并不看得很重,文人的清高他身上还是根深蒂固,有时候就这样原封不动地交到老婆手上,都不知道人家的“心意”是多少。

张恭如的心里就这样温柔地藏着一个女人,就这样傻傻地对着黑夜想一个女人,心甘情愿为她做任何事情,而且当“枪手”多年来从来没有失过口,哪怕是在怎样激情万丈的酒后。有一次他突然在黑夜里问自己,是不是在爱?活了这么多年,原来爱的滋味是独自在黑夜里对一个人静静地思念。

张恭如辞职后便做自由撰稿人,搞商业宣传片创作他只要了解对方要表达的主题,要求对方提供他写作需要的资料就行。如果是做“代笔”,商量好主要提纲后,他要对方在提纲清单上签名,否则到时文章写出来,对方否定整篇文章结构,张恭如便以此为依据,决不返工,决不做无效劳动。张恭如是谁,大手笔自然有大手笔的矫情,落笔成文,他一向自信。润笔费一般张恭如第一次都不开口的,对方给多少是多少,奇怪的是人家付出来的几乎都比较对称,好像事先有人明码标价似的。所以张恭如尽管要落夜要辛苦,但是心情是安耽的,不用担心上司的喜好,更省去了给庸才领导写材料的那种塞心,这是他写文字时最大的快乐。而且他的收入远远超过做小科长时的收入,也觉得身心比较放松。

但是几年下来,积累性问题还是渐渐暴露出来,张恭如忙的时候写文章连轴转,往往写文章到凌晨,然后睡觉到下午,生物钟被打乱,还消失了朋友圈,他被文字孤立在电脑前。安慧总是见缝插针地为他调节,拉着他出去散步逛街,遇到熟人互相打打招呼,这样确实有利于调节身心。很多年轻的文学爱好者喊他张老师,他也觉得蛮受用。有一次市文联召开年会,张恭如作为会员代表出席会议。在会议室门口,张恭如被大家围住,因为张恭如创作的舞台剧《酒酿飘香》在省里获得舞台文学创作一等奖。正在热热闹闹之间,一辆小轿车到来,下来的是宣传部部长,部长来参加文联的会议。领导到了,大家便把目光投向领导,自觉地向领导问好,迎接领导进会场。部长满面带笑,紧走几步伸出大手相握,一一喊着对方的名字。也许是握手的人太多容易忽略,或许是领导一时间没有记得,部长的大手跳过张恭如伸出的手,张恭如甚至捕捉不到部长的目光曾经扫过他的脸。

张恭如是会议进入10分钟左右,借口接一个电话,握着手机就走出了会场,从此没有进去。

E

朱华这几天满脑子是那案子,感觉对手就在眼前却藏在人群中间,这极大地刺激了他的斗志,挑战着他的战胜欲。如厕的时候,他随手扯了本书,翻开就看到这样一篇报道。说的是中国的乒乓球,全世界闻名的水平,国手的球技和战术战略达到世界顶级水平。照理说,我国参加国际乒乓球比赛,都可以稳拿胜券,我们的国手还有怕的对手吗?实际上是有的,我们通过十几年正规化训练的运动员最怕外国运动员的胡缠蛮打,毫无章法地出招,会输在那些“歪门邪道”的招术上。这让朱华久久地思考着,自己是不是也遇到了这样的无规则招术,如果还是用常规思维应对,难以拥有胜算。

当晚,城南、安华桥派出所的8名所领导在座,并特邀了刑侦大队的5位精英专家开了个专案研讨会,会诊了案情。现在警方掌握的最有利线索是作案者在望月小区案件中留在羊毛衫包装袋上的指纹和汗液,但是这两样东西在月牙湾案件中的被抢提包上没有发现,只能说明对手没有碰过此物件。经比对,相关信息库中也没有找到吻合的样本。但是朱华还是坚定自己的看法,并提出了分析意见。于是传统的侦查手段还是被看好,把侦查触角沉到基层,再次查找摩托车、拥有此类转手摩托车的车主、喜欢独处或者性格孤僻的中年男人,长着中等身材,居住在划定区域的当地居民或长期居留的外来人员,可秘密提取检材。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天晚上,朱华又被折腾够呛,蓝天大厦南首停车场发生命案。案发时间是当晚11点40分左右,被害人李文清(女,30岁)从朋友家打牌出来,到停车场取车时被害。李手上拿着一只中号笔记本般大小的黑色小坤包,里面仅仅装着手机、钥匙等零碎物件,但是这只黑色小包非常精致,镶着华伦天奴的商标,而且这包有一根细细的金属链带子,被害人就是被这根包带勒死的。被害人随身携带物品未缺失,也没有遭到性侵犯。

朱华反复观察着这只黑皮小包,他确定这小包是吸引歹徒攻击的主要因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他自言自语,喜欢抢劫随身带包的单身出门的女子,又不抢劫财物,他图的是什么?仅仅是抢劫吗?如果是系列性作案,为啥这次要害被害人的性命?

蓝天大厦12楼主体耸立在这里,成为城南的标志性建筑,南首待改建的居民小区便显得低矮而破败不堪。久而久之,与蓝天大厦间隔的一块两百余平方米的空地,成为了一个临时停车场,无需收取停车费,又在高楼大厦的侧背后,环境比较雅僻,城管部门对此处也不进行管理,便有很多车主将车停在这个空隙处。经调查,当晚11时40分左右附近居民有听见女子短促的惊叫声,但是现场无目击证人。

朱华发现,案发地处于划定的调查重点区域。案件升级了。因为刑侦已经介入,案情掌握得比较全面,最后局长要求工作务必到位,特别是排查,要“块不漏户,户不漏人”。

次日,刑侦技术部门提供的报告中反映,此案留下的痕迹与望月小区案遗留痕迹相同。

61天时间,朱华重重合上笔记本,这61天时间发生的三起案件让他精神亢奋而又疲惫不堪。对手作案正处在兴奋状态,如果再找不到突破口,对手还会继续,那怎么对得起辖区父老乡亲。正在郁闷之时,局政治处打来电话,告之光洋桥案件那个伤者的见义勇为勇士被批下来了。朱华一连声地说谢谢,总算一口气有了一点点缓释的地方了。下午,他陪同见义勇为基金会的领导前去医院探视了伤者,送上了奖金。

这些天朱华没有精力去想这个伤者,现在坐在他的病床边,确实也为他感到难过。他无非是出于良知和道义,却遭到如此伤害,还好最后没有做开颅手术,还算他生命力强,现在基本上没有大的危险,只是左手左脚反应不够敏捷,需要有一个恢复的过程。朱华真情安慰,也解释了这阵子特别忙碌无暇顾及他的原因。尽管躺在病床上两个月,但是感觉他精神气色还好,妻子在一旁照顾得很周到。“朋友们不断来探望,来陪他说说话,所以人还是比较开朗的,这样有利于恢复,医生说了,他的恢复状态算是很好的了。”

“那是的,精神力量很重要的。”朱华突然想到了张恭如,觉得张恭如是直接受他帮助的人,“张恭如来看过吧,前段时间网上论坛议论很多,关于感恩之类的话题。”

“起先是没有来,网上的言论是正确的,为此我也在媒体访问中有透露。”他妻子笑笑,“后来他来了,还来了好几次,蛮认真的。主要也是当初他自己的身体也需要治疗。”

朱华感受到这是一对很有气度很有知识的夫妻,多少心情轻松些。

“喏,这是他刚刚送来的鲜花。”朱华盯着鲜花,突然强烈感觉到还应该好好再访问一次他,希望他能提供一些什么线索。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后面的抢劫案件来得紧密,分散了对光华桥案件的注意力。

下午,朱华要去访问张恭如,却发现身边的民警个个手头忙着事,他冲着内勤室喊了一声:“朵朵。”那个叫朵朵的女孩便脆脆地应了一声。朵朵最喜欢跟着男警往外跑,所长一声叫,便迅速地跟上了车。

张恭如正是睡醒的时候,对朱华的拜访很意外,但是也认真地接待了客人。他递根烟给朱所长,朱华做了个不抽的手势。张恭如说:“我是烟鬼,不好意思。”便顾自点着了。

说话间,朱华发现张恭如情绪很慵懒,对自己被殴打一事也没有很迫切的反应。也许是时间在淡化一切,他变得对警方也不充满信心,为此朱华心头掠过一丝歉意。访谈不见收获,朱华心情不好。朵朵这个女孩聪明,偷眼看看所长,也闷闷地不说话,直到车子开到所里,朵朵才小心翼翼地说:“所长,你看这个,有用吗?”朵朵手上是一颗烟蒂,裹在一张餐纸中。“你说过,凡是和案件有关的人或者可疑的人都要提取检材。他家烟灰缸好几个呢,我顺手带了一个。”

朱华认真看了看眼前的女孩:“送检吧。”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F

江南的夏夜多阵雨,雨水冲刷过的夜空连空气都带着一股好闻的气息。安慧收拾好家务已经晚上10点多了,阳台上不见张恭如,知道他出去散步了。如果写作结束得早,张恭如有散步的习惯。安慧便关了客厅的灯,坐在沙发看电视。这时候窗子外的雨是停了,但偶尔还有闪电在远远的天际打着,刺眼的光束穿过玻璃划进房间。安慧不由得双眼望向窗外,窗外黛色苍茫,月暗星淡,心情便抑郁起来。她走到窗口,一一摸了门窗,都是关牢的,于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却不知道心里乱乱的空空的难过,没来由的心慌。这种感觉好久没有出现,她在努力地自我解脱,却突然想到了奶奶。奶奶离她太远太久,她现在的幸福和难过奶奶不知道,她多想回到老家,回到那个有着朱红大门的所在,那里曾经有她最严实的温暖和安全。安慧的思绪飘忽着,心情着慌得没有依靠,只觉得难过,难过。一定有哪里不对,她自言自语。老公呢?女儿在省城读书,家里空荡荡的,老公呢?她开始寻找张恭如,于是她拿起手机,一次又一次地拨打老公的手机。似乎过了很久,电话中那首《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唱了好多遍,张恭如手机终于通了,老公的声音仿佛也来自很遥远很遥远的空间。“回家吧,我害怕。”安慧说。张恭如愣愣地站在电话的那头。“回家吧,我想看见你,啊!”安慧又说。

“好。”张恭如说。

这个夜,值班所长朱华翻阅着几起案件的现场照片,在电脑上搜索临近地区的发破案情况,希望从中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办公室静极了,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11点了,电话铃声突然救命似地响起,把沉思中的他惊得一把抓起电话,电话中的声音几乎是在大叫:“有了有了,朱所,恭喜你啊,终于有了!”

“好兄弟,你快说,有线索了?”他一下听出是刑大技术中队中队长的电话。

“43号检材,就是你们送的那个烟蒂,和包上的DNA对上了,这几天我快累死了啊,哈哈哈哈!”

“啊!”朱华对着话筒,不相信地把话筒拿开看了一眼,再把话筒拿到耳边,“真的啊?”

“千真万确,大队长说可以抓人了。”

啪,朱华放下电话,心狂跳不已,他突然冲到窗前,对着空旷的夜空大喊:“朵——朵——,我谢谢你!”

就在张恭如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似乎就在一抬头之间,发现跟前站着那么多的警察。

张恭如一根一根地抽烟,他神情镇定,思维清晰,声情并茂,讲述作案情节就像在解读一部小说,让审讯民警都佩服不已。“我真恨自己,我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恶打而无还击之力,我是那么的孤独,没有人可以帮我,没有。为此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他的眼光扫过眼前的人,“我想求证一个事实,是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在突然袭击面前无能为力。”于是,那天晚上他去探望老舅舅,归途经过月牙湾胡同,看见一个女人在前面走。哼,一个女人敢在这里独自走夜路,是不是胆子很大呢。他悄悄跟了一段,看前后无人之际,他疾步靠前,故意脸不朝她,把右手捏向对方的左手腕,就是这么一碰,惊恐万状的女人丢下手中的小包狂奔而去。“我只能装着抢劫包,可是我不需要别人的财物。我不是那种小人。”他站在月牙湾胡同的路灯背光里,不屑地把那只包踢向角落。这就是包上没有留下他的痕迹的原因。

望月小区是一场纯粹的偶遇。那天张恭如睡到中午,想到光洋桥那边小食店去吃一碗很有特色的面,为躲避太阳他走到望月小区西门那条碎石通道上,却与迎面而来的女保洁员相遇。保洁员全然不顾对面走来的人物,只管低头翻看包装袋中的羊毛衫。交臂而过之时,他突然灵感一显,伸手拉住了袋子的手提环。保洁员“啊”地一声,奋力抢夺,他为了使力而转过身子。保洁员突然就放开袋子狂奔而去,却不知道会不幸撞在了行驶中的出租车上。“我当时戴着那种连在帽子上的黑色癞蛤蟆式太阳镜,几乎遮住了大半张的脸,而且我蓄了点胡子,模样有点怪,估计她没有见识过,突然看见一佐罗,以为遇到强盗了。”

因为白天时间睡得长,晚上写作结束得早的话,他会独自去附近散步。“这个时候就非常想遇到一个人进行挑战,最好是女的,因为男人我怕自己不是对手,我不是很强壮嘛。”这天夜里他遇到的就是李文清。李文清在拉车门的时候发现身后有人,还没回头呢,手上的小坤包已被拉走,她猛一回头,突然说:“张老师啊!”这回可把张恭如吓得六神无主,他的计划里从来没有想过遇到熟人。“我的思维在瞬间扭曲了,我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想早点结束这一切。”

“这十几天里我害怕过,自责过,追悔过,非常觉得对不起人家,我走向了一条深不可测的隧道,那里没有光明。”张恭如用充满艺术感染力的语言和纯粹的普通话叙说着。“当时我总是难以克制那种心情,总想知道对方的反应速度和反抗力度,但是没有。你们可以相信,我没有心理问题。”在接到安慧的电话之前,张恭如在光洋桥河沿散步,周围零零星星有人走过,路边的长条石凳子上偶尔有一对情人相拥着。一个矮个子男子不紧不慢地走在他的前面,凌乱着头发还穿着一双拖鞋,他的双手交叉搭在后腰上,右手食指上勾着一串钥匙,悠闲地一颤一颤。张恭如跟着他走了一阵,那人头也不回一下,心想如果突然抢走这串钥匙扔进河里呢,这个小男人会奋起打我还是跳入河中找钥匙?

这个时候,安慧打了他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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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侦大队队长室的灯光一直亮到天明。张恭如的口供可以说没有问题,但是困扰刑警的是袭击张恭如的那个人是谁?该做的思想工作已经都做过了,张恭如一定心里藏着什么,他不想提供有关线索,要叫这个家伙掏出点“私货”估计有点难。

接下来的审讯中,民警给张恭如展示了5张打印纸,那是张恭如的账本,记录着他接洽的具体业务。姓名、内容、交稿日期等,栏目清楚。民警提醒张恭如有没有可能对他不利的对象。他的目光就这样掠过一排排的名字,这些都是他的智慧他的心血他的努力。这里面有他的得意之作,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操作。袁墨是谁?他当然记得,只是袁墨不记得他。袁墨好记性啊,可以在主席台上侃侃而谈老半天不用讲稿,那是他的看家本领,他吃政治饭,他要竖起新一代镇党委书记文武双全,政治和经济都精通的好形象。书记好谦虚,拿着《当前社会舆情危机的正确应对》一文的草稿登门讨教,张恭如碍于早年相识的交情,大篇幅地捉刀润色,且不收润笔费。这篇文章被宣传部编入领导干部优秀调研文章丛书。今年春节的时候,张恭如的表弟下岗,他便找到袁书记要求安排个岗位。袁书记许是正忙,安排党政办主任接待了张恭如,并解释是上边实行政府财政“四统一”,不能随意增加人员编制,委婉地拒绝了他。随后,张恭如将《当前社会舆情危机的正确应对》一文作为署名文章对外发表,这无疑极大地刺激了袁墨。张恭如作为职业写手的声名在外,特别是政府机关的人士,见到这种阵势已经不需要说明就一目了然了。为此袁墨很是难做人,不得不专门跑到宣传部向领导作了尴尬的解释。俗话说,人品和官品是相通的,袁书记无疑挨了“黑枪”却无法表白,损失只有自己弥补了。

那个名字栏内空白着的是谁?张恭如对此提问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不愿意在这种交易登记本中写上她的名字,她不是他的客户而是他心中的一首歌。他看见最后一次为她整材料的记录,那是他被袭击的前不久,傍晚的时候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材料弄好了。她说在酒店接待客人,让他把材料送到酒店。张恭如开车到酒店时正好他们散席,她就打发了司机坐进他的汽车,给了张恭如送他回家的机会。坐在副驾驶上的女局长酒后面若桃花,低垂双目翻看着材料,齐肩直发遮住半侧的脸,那样子很妩媚。少许,她抬头看他:“哇,真的不错,写得很到位的。你这家伙不当领导真是可惜,蛮有思想的嘛。”张恭如听惯了别人对他文采的赞扬,已经掀起不了心中的浪花,这无非是逢场作戏而已,真正有人能看上他的才华,他也不会离开职场了。但是女局长说他不当领导可惜,正触动他深藏已久的心病,可惜她当不了他的伯乐,他也不会对她倾诉心中的那个情结。两人轻轻开着玩笑,很快车子开到她的楼下。

“谢谢你!”

“怎么谢啊?”他说。

“哦,改日请你吃饭,呵呵。”她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知道他又开玩笑,便咯咯笑着,顺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右胳膊。张恭如顿时觉得心跳加速,一种无法言语的愉悦弥漫了他的全身,就在她打开车门准备下车的一瞬间,张恭如倾过身去,在她的嘴边亲吻了一下。

他不记得有没有说再见,只在努力体会着这样一份美好的感觉。他记得后来给她发过几次问候短信,但是没有等来回音。他从来没有很多的留恋,他觉得留恋的东西太多容易伤感,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吧,把她珍藏在心底,这是他的事情。

他又想起了那个银行行长,那个派出所的所长,还有自己的那位做集团老总的老同学……

这个上午他深情回忆了很多,对警察的提问只做简单的回答。“我不知道我被谁伤害了,我也不想追究谁的罪错。我知道我是有罪错的人,我会用生命赎罪。”

朱所长却分明感到,有一只森森黑手在伸向他,摩托车事件无非是一个警告。■